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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清歌一片 -【玉樓春】《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44 PM     標題: 清歌一片 -【玉樓春】《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4-3-4 02:16 PM 編輯

【書名】:玉樓春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不是報仇文。

  男主和女主是大伯弟妹的關係,對此牴觸的,請X。

  煌煌金陵帝都,鍾鳴鼎食世家。

  開始敗落的恩昌伯爵府長房嫡女司初念因家族利益被嫁入魏國公府徐家,成為徐家病弱嫡子的妻。

  奈何命運多舛,半月之後,丈夫便辭世而去。

  年輕的豪門新寡,一旦遭遇徐家那個長年駐於北方邊境的長子徐若麟,孽緣便生。

  半被逼迫半被誘惑之下,珠胎暗結,而此時,曾信誓旦旦的男子卻不在身邊。

  名譽與生命俱失之後,重生了的初念與追她而來的負情之人,在這一世能否沖破世情身份的桎梏再續前緣,共登榮華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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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46 PM

☆、第一回

  建初元年七月初八,這一天,正是大楚世襲魏國公徐府司國太的七十大壽。

  這一年,也恰逢持續了三年的嘉庚之亂結束。匆匆只坐了三年皇帝寶座的原太子趙勘、元康帝逃出帝都金陵後不知所蹤,平王趙琚登基、國體大定。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甫登基,自然一邊鎮壓朝中遺留下來的反對勢力,一邊論功行賞以彰皇恩。魏國公府中的長孫徐若麟,作為趙琚向來的心腹之交,在過去三年與元康帝的戰事中立下汗馬功勞,如今自然權勢逼人,不但受封一等忠勇伯、加從一品太子太保,且以不到三十的年紀,便被提舉入了內閣,與一干資歷過人的朝廷肱骨重臣共議朝政,成為大楚一百多年以來,入主內閣最年輕的大臣。

  徐若麟權勢逼人,原本在嘉庚之亂時因遭元康帝不喜而頹敗的魏國公府自然也水漲船高,一躍成為如今帝都金陵最炙手可熱的豪門,百年世家,再次輝生華堂,桂開月殿,說不盡的繁盛榮寵。今日司國太七十大壽,不但徐家子孫齊聚,連宮中也賜下了一雙鑲金芝蘭如意和皇帝親筆所書的賀聯。徐家人請能工妙匠謄刻於沉香老檀豎匾上,漆以泥金彩底,如今正高高懸於賀壽中堂左右大柱之上,左書「日月雙輝惟仁者壽」,右云「陰陽合德真古來稀」,橫批「婺宿騰輝」,往來賓客無不畢恭畢敬賞拜一番,真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榮華逼人。

  司初念此刻安靜地立於她應當在的位置,隨人朝著此刻端坐於華堂上首的司國太行大壽禮。

  華堂裡燭火輝煌,彩屏張護,男東女西,各自依長幼尊卑而列。眾人隨唱禮聲齊齊下跪,將華堂五間開的大廳、三間的抱廈,檻內檻外,站得滿滿登登無一空地。

  初念站得很靠前,與司國太的中間,只隔了她的婆婆、如今的第八代國公夫人廖氏,可見她在國公府地位超群。

  說起來很簡單,她其實就是這個世家豪門裡的嫡孫媳。也就是說,如果她命好,命也夠長的話,有一天,她就會成為第九代的國公夫人,和現在她的姑奶奶司國太一樣,接受著膝下子孫們的跪賀——但是事實是,她從十五歲嫁入國公府半個月後,久病的徐家嫡子徐邦達、她的丈夫就死了。現在的她不過十八歲,卻已經在這座高高的圍牆裡,對著從宗房過繼來的繼子徐荃守了三年的少寡。

  大多數的時候,初念覺得自己其實就是一個國公府裡替她丈夫活著的牌位。哪裡需要她這個嫡孫媳出現,她就會被提出來展示給眾人,讓他們知道徐家的嫡孫雖去了,但是她這個未亡人將會永遠用這種恭謙而甘心的態度存在於徐家,為死去的人撐如同活著的門面,讓他永遠饗受來自於人間的祭拜和香煙。

  初念第三次跪拜起身後,微微抬眼,看向立於前方正中正領著身後人行禮的背影。那是她的公公,第八代魏國公徐耀祖。只是今日這樣的場合,他卻穿一身玄底織金的鶴氅,頭戴道士冠,在一干朱衣紫袍的比較下,顯得格外怪異。但是沒人對他投以側目,包括座上的他的母親司國太。誰都知道,徐耀祖年輕時雖也披掛戰袍替大楚南征北戰,人稱玉面將軍,也立過赫赫的戰功,但人至中年後,忽然就開始煉丹修仙,最近十幾年更是沉迷其中難以自拔,自號無量真人,常年在位於南陽的玄妙觀中閉關修行,若非碰到像今日這樣的隆重大事,休想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國公府中。

  司禮官的唱禮聲還在耳邊抑揚頓挫。初念的目光離開她的公公,慢慢落到了立於他之後的另個男人背上,一雙原本晶瑩的妙目驀地染上了一層陰翳,微微抿緊唇角,神情更是冷漠。

  這個著了寶藍緙絲正服、腰束寶鈿玉梁帶的背影高大挺拔,孔武有力,瞧著正當壯年。不是別人,正是第八代魏國公徐耀祖的長子徐若麟。徐家在新的皇權更替中不但沒被削勢,反更上層樓,借的就是這位長孫的光。

  徐若麟比初念大整整十二歲。初念對他的正當稱呼,應該是大伯。只不過,他並非國公夫人廖氏所出,七歲時才被父親帶回國公府,生母甚至連個妾也算不上,所以嚴格來說,地位連庶子都不如,這也是為什麼徐家這一輩的男孫一律以「邦」字引名,唯獨他例外,名為若麟。而今天,他之所以能遙領族人立於徐耀祖之後,也不過是因為在這個新的皇權時代,徐氏族人需仰這個曾經不容於家族、甚至連提起他的名也色變的人的鼻息,以他眼色為指引而已。

  所謂禮義廉恥,其實就是塊遮羞布。需要的時候張掛,不需要的時候,連擦屁股的淨紙也不如。

  三年的國公府寡居日子下來,初念對此早深有體會。唇角抿得更緊,很快便收了目光,低眉斂目盯著站她身前的婆婆廖氏。她穿了件淺金緞裙,背上繡著鴉青萬字不斷頭的暗紋,看久了,連視線彷彿都有些花,但是她卻仍不願抬眼。

  她早就感覺到了,從徐若麟步入這間華堂開始,他的視線就若有似無地數次掠過自己,甚至帶了些肆無忌憚。她自然明白他目光中隱含的意思,卻始終木著臉,目光裡更只剩冷漠與沉靜——這是她當有的樣子。而在這三年的光陰裡,大部分的時間,這一點,她這個國公府裡的未亡人一直做得很好。

  ~~

  冗長的祝禮終於近尾聲。眾人最後一次跪拜後,在颯踏靴鞋聲中起身,望向此刻正端坐於烏檀椅上的司國太,屏息等她發話。樂音停,站滿人的偌大華堂裡,此刻寂靜無聲,連一聲咳嗽也無。

  司國太年七十,發如雪,福圓面相,臉色亦紅潤。此刻掃過一眼立於她跟前的一眾密麻子孫族人,略微頷首後,開口道:「魏國公府,自第一代信德王襲至今,已是八代。人生七十古來稀,托先人的福,我活至今日,能看到國公府再蒙聖恩,子孫亦出息不凡,今日又這般齊齊聚於此,心中自然十分寬慰。為人父母長祖者,無不思利子孫。今日我也別無多話,唯盼你們都能牢記徐家先祖訓誨,希賢希聖。須知人盡孝道,不在衣食奉養,惟持有善心,行合道理,如此才可謂真孝者。更須謹記驕奢禍至,無忝家聲。」

  眾人齊聲稱是,再次跪拜領謝教誨。

  司國太含笑點頭,道:「如此我也就寬心了。」

  畢竟是年紀大了,雖精神瞧著還頗是旺健,但這樣一場撐下來,此刻早有些乏了。當家的國公夫人廖氏見禮畢,便拿眼色暗示國太身邊的大丫頭金枕,金枕會意,上前扶起國太下去更衣。

  司國太一走,聚在大堂裡的徐家人便也起身,照了次序紛紛散去。再過幾個時辰,等天黑下來,壽筵便會如期而開,到時自然又是另一番繁盛景象。

  初念跟著廖氏起身,稍一抬眼,正見到立於她左前方不遠處的徐若麟轉過身來,熟悉的那張臉上帶了絲若有似無的笑,一雙湛黑如墨的眼再次落到了她臉上,二人四目相對,她立刻不著痕跡地挪開視線,看向正回身過來對自己說話的廖氏。

  廖氏四十多歲,四方臉盤,兩顴稍高,但因為保養得好,所以看起來並不顯老。此刻望向初念道:「果兒今日跟著老太太,至晚便會送回你院裡去。」

  果兒是徐若麟的女兒,今年八歲,自小便喪母,因徐若麟再未續絃,先前一直跟著廖氏。頭兩年徐若麟在北方隨平王生亂時,國公府怕受牽連,將他逐出了宗祠,當時才五歲的果兒便成了個燙手山芋,國公府裡誰都不願沾邊,廖氏甚至打算將她送往庵子裡寄養,最後被司國太給攔了,叫留在自己身邊。只是她年紀大了,親自教養的話,精力畢竟有限,放任身邊丫頭婆子照看,又怕大宅院裡下面人齷鹺多會糟了她,初念於是接了她到自己身邊,一直養到了現在。四月裡平王進駐金陵稱帝,百官戰戰慄栗伏地相迎,徐若麟也回到闊別數年的徐家歸宗認祖,廖氏便想將果兒接去,不想徐若麟卻道了一句:「果兒與她二嬸母情若母女,被教養得也極好。從前既跟她,如今也照跟著便是。」正是因了他這樣輕飄飄一句話,果兒便一直未搬走,仍跟著初念。

  聽到果兒的名字,初念的眼中終於現出溫柔,低聲道:「曉得了。若無事,媳婦這就回了。」

  廖氏微微點頭,見她轉身欲走,像是忽然想了起來,又道:「晚間壽筵,你若想去,帶了荃兒也一道去便是,整日的悶在屋裡也不好。」

  初念停下腳步,恭聲道:「多些娘的美意。只是荃兒前些時日因病功課落下了些,如今好了,我想著多督促才好。且我去了,小姑們想必也拘束,便不去了。」

  廖氏心中滿意,道:「如此也好,你好生教養著荃兒,往後出息了,也是你的福氣。前日宮中賞賜下東西,等下我叫人揀些送去。」
  初念道謝,轉身出了華堂。

  徐家二房的堂弟徐邦亨覷準時機靠到徐若麟身前套近乎。徐若麟漫不經心地聽他說話,眼角餘光卻一直注意著人群裡的她,直至她背影離去,見她竟始終沒再看自己一眼,心中不快,眉頭微微擰起。徐邦亨見他神色不善,以為自己惹到了他,不敢再說,訕訕閉口。

  候在外頭階下等待的大丫頭尺素和雲屏見初念出來了,忙迎上去隨著一道往素日居住的濯錦院去。路上初念問了聲徐荃,尺素道:「二奶奶,方才荃兒跪拜完出來,鬧著不肯回,管自跑了,我怕他磕碰,叫丁媽媽跟著了。」

  徐荃是三年前四歲時過繼來的,小時還好,現在愈大,天性裡的散漫漸漸顯露。平日便不大聽話,今天他自然更不肯早早跟了初念回去。

  初念嗯了一聲,道:「小孩子難免愛玩,難得今日又這麼熱鬧,放他去好了,只是到天黑時,記著把他帶回。」
  幾人穿過張燈結綵的重重簷廊,迎面穿紅著綠的丫鬟僕婦們見到初念,紛紛口稱「二奶奶」見禮,等到了位於國公府東後廂的濯錦院,立時便寂悄了下來,牆裡牆外,宛如兩個世界。

  濯錦院是國公府當初為長房嫡子徐邦達的大婚特意騰辟出來的,地方很大,內裡也是花木蓊鬱、曲徑通幽,與國公府別的宅院並無不同,只少了男主人,自然便如一潭沉寂死水,看不出半點生氣。院子裡,此刻一個粗使丫頭丁香正在清掃落滿樹葉的小道,聽見初念一行人回來的動靜,慌忙丟下掃帚過來相迎。

  初念入了房,因天氣燥熱,尺素雲屏先便伺候著她脫下一早穿上的正服,淨面洗手後,換了件她慣常穿的半新不舊的石藍底素面軟綢衫子,登時涼快許多。雲屏一邊折著換下的那件泛了煙霞色的錦緞衣裳,一邊道:「好些年沒看奶奶穿這麼好的顏色了。可惜沒一日,又要壓箱底。」

  初念雖已過了孝期,只平日穿衣,也還就那麼兩三種素淡顏色。今日還是司國太特意派了丫頭來傳話,這才穿得鮮了些。

  尺素看了眼初念,見她黛眉略蹙,神色疲倦,知道她心底之事,想寬慰幾句,便笑道:「瞧你說的,一件衣裳算什麼。二奶奶生了這樣的容貌,莫說府裡,便是滿金陵怕也沒哪家的姑娘奶奶能壓得過……」話沒說完,忽然想到她如今的處境,如花年華便獨居深院守著少寡,譬如花枝空寂無人賞,再美又能如何?忙閉口不語。

  她兩個都是自己從司家帶出的陪嫁丫頭,小時起便伺候自己,這些年也虧得有她們在身邊陪伴,算是真心相待。初念自然不會責備她們多嘴,回過了神兒,略微一笑。

  雲屏等小丫頭將銅盆等盥洗之物都收了去,回頭看了門口,見無人靠近,忍不住便輕聲道:「二奶奶,徐大爺長久未見,回來倒愈發顯得英雄氣概了。這府裡的人,如今哪個對他不是恭恭敬敬?就連太太,心裡就算恨得牙咬咬,面上卻也……」

  尺素臉色微變,慌忙看向初念,見她方展的眉頭再次蹙起,立刻出聲打斷道:「好好的提這個人做什麼!咱們過自己的日子就是!」

  雲屏雖心中有些不甘,卻也只好打住,怪了聲自己多嘴,忙去沏茶不提。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47 PM

☆、第二回

  至晚,天色剛擦黑,前頭的笙竽和喧鬧聲便隱隱約約地傳至濯錦院,想必是壽筵已經開始了,愈發襯得這院子孤清冷寂。

  「奶奶您瞧,這是雲州新貢上的月華錦,顏色是素了些,做衣衫卻也是極好的;這是南邊來的時新鮮果,剛從碎冰裡取出,摸著還絲兒涼絲兒涼的……」

  屋裡,尺素和幾個丫頭一邊翻檢著方才廖氏派來送來的東西,一邊說道。

  或許因她替丈夫守著,或許也因為司國太是初念的親姑奶奶的緣故,在國公府三年,吃穿用度方面兒,廖氏倒從來沒短缺過濯錦院。

  尺素最後又揀出一個手掌心大的圓銀小盒子,打開蓋,指著裡頭一團圓圓的白色東西,笑道,「這香豆面兒,送東西的丫頭嘴巴伶俐,說是宮中內造新出的。我笨,學不來那麼多話,只聽她說要做這塊香豆面兒,需得幾種香、七八種花,還要真珠、玉屑什麼的……」

  「香是丁香、沉香、青木香,花是柰花、梨花、桃花、紅蓮花、櫻桃花、白蜀葵花、外加旋覆花共七種,還有鐘乳粉、真珠粉、玉屑,最後配上麝香!」

  小丫頭小紅搶過話,嘴巴一張便說了出來,聲音響脆。眾人一怔,都笑了起來,連初念也忍俊不禁,搖頭道:「就你這靈巧氣兒,在我這裡待著,倒真是委屈了。」

  小紅見自己被贊,有些得意,又道:「二奶奶從不打罵人,我就想待在二奶奶這兒。別的院兒再好,我也不想走。我可不像府裡的那些人,一聽說大爺就要娶親了,見天的沒心思做事兒,都在使勁削尖腦袋要鑽到那院去呢!從前怎麼不見她們多看一眼果姑娘?對了,還聽說大爺要娶的不是別人,就是去了的大奶奶的親妹妹,不也正是二奶奶的娘家妹妹嗎?這可真是好,等她過門,二奶奶也就多個說話的人了……」

  小紅嘴快,辟啪辟啪一下便吐出了一大堆話,尺素想攔也攔不住,好容易等她停下換口氣兒,不安地瞟了眼初念,急忙出聲打斷:「好了好了,讚你一聲你就飛上天了。不早了,都散了去吧!」

  小紅意猶未盡,心裡還想向初念多打聽些她那個娘家妹妹的事兒,只見尺素沉了張臉,只好停住。

  初念看向雲屏,笑道:「送些果子去荃兒那吧。只他脾胃一向弱,叮囑一聲丁媽媽,叫等冰氣兒過了再讓他吃。」

  雲屏忙應下,叫小丫頭取了個果盆來,麻利地挑揀了些,順口道:「這小祖宗,方纔我去找他回來,鬧得跟什麼似的,說了不知道多少話才哄住他……」一邊嘀咕著,一邊去了。

  屋裡人都散盡,只剩尺素。尺素服侍她上了榻,見她散著烏鬆鬆的一把長髮還靠在榻沿上看書,忍不住過去拿了她手上的書,道:「奶奶今日想是乏了,再點燈看書也費眼睛,還是早些歇了的好,果兒我會等的。」

  初念道:「我睡不著,你就讓我再看一會兒。」

  尺素只好把書還了,低聲道:「奶奶還須放寬心才好,不要聽信那些話兒,大爺才回來多久,想來不至於……」

  初念望向她,道:「我出門的時候,初音還不過十二三歲。她親姐姐是果兒的娘,如今他要再娶,娶她再好不過了,我有什麼不寬心的。」

  尺素仔細看她一眼,見她神情平靜,這話不似違心,微微鬆了口氣,道:「奶奶你能這麼想就好,我也放心了。」

  初念微微一笑,低頭繼續看書。

  尺素與雲屏一道隨初念在司家長大,後陪嫁到此,司家的事,她自然清楚。方才說的那話,也是有段源頭的。原來魏國公徐家與恩昌伯爵府司家世代通婚。伯爵府如今雖敗落下去,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畢竟仍是金陵有名的世家。國公府現如今的司國太便是司家的姑奶奶,也就是初念祖父的親姐姐。

  初念是長房嫡女,十年前才八歲的時候,司家二房的一個庶出堂姐司初香被做主嫁給了徐若麟。只是徐若麟不常在金陵,夫妻聚少離多,司初香生了果兒後,不久病去,徐若麟便也一直未再娶,直到現在,上個月,國公府裡便有消息傳出,說司家有意將二房嫡女初音嫁給徐若麟做填房,一來,妹妹替姐姐續親,天經地義,二來,初音是果兒的親姨母,如此嫁過來,對果兒也好。這事雖還沒聽國公府上面的人正經提起,只下頭傳得厲害,想必也不是無中生有。

  本來,徐若麟要娶司家二房的女兒續絃,這樣的事與二奶奶自然無干。只是……

  尺素再看一眼此刻彷彿正在聚精會神看書的初念,在心底無聲地歎了口氣,把銀燈挑得亮了些,這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尺素一走,初念手上的書便再也沒翻過頁,目光怔忪,眉間亦悄悄爬上了一絲難解的愁緒。

  ~~

  屋角里的玉漏壺滴到約戌時中了,初念仍是毫無睡意,心中愈發煩悶,下榻去想將南窗開得大些,忽聽外頭廊子上起了腳步聲,扭頭看去,見尺素和雲屏牽果兒推門進來了。

  果兒小時便長得玉雪,漸漸大些,眉眼更能看出她父親的幾分影子。今日打扮得花團錦簇,愈發招人疼愛,她一進來,初念頓時覺得連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尺素道:「果兒看見你這裡的燈還亮著,定要過來,我拗不過……」

  果兒笑嘻嘻到了初念邊上,伸手抱住她腿,仰著臉道:「二嬸嬸,今天果兒真是開心。要是天天都這樣就好了!」

  這孩子因自小喪母,徐若麟也不大在身邊,加上早幾年那樣的情況,更如無父無母,所以一直膽小內向,後來到了初念身邊,漸漸才好些。只是像今日這樣的開心,卻極少見。

  初念忍不住笑問道:「今天碰到什麼事了,這麼開心?」

  果兒道:「剛才我回來時,我爹送我過來的,還一直抱我到了院門口才放下。二嬸嬸,是不是今天是太祖母的壽日,他高興了才對我這麼好的?我真巴不得太祖母天天都過壽。」

  尺素和雲屏都笑了起來,初念心裡對她卻更是憐惜,摸了摸她柔軟的頭髮,柔聲道:「太祖母不能天天過壽,不過你爹往後不會再走了,他會留下時常陪你的。」

  果兒眼睛閃閃發亮,用力點頭道:「我爹也這麼說的。他剛才還說,叫我要聽二嬸嬸的話。」

  初念笑道:「果兒原本就是個聽話的孩子。不早了,嬸嬸送你去睡覺。」

  果兒嗯了一聲。初念牽她手送回近旁她自己的屋子,這才回房,卻見雲屏卻還停在自己跟前欲言又止的,便道:「我這裡沒事了。你也去歇了吧。」

  雲屏回頭看了眼,見屋裡就自己和她,快步到了初念跟前,從袖裡摸出一個折疊起來的信封,低聲道:「奶奶,方纔我去院門口接果兒時,大爺命我遞給你的。」

  初念臉色微變,盯著她手上的那個信封不動。雲屏便將信遞送到她手邊,壓低聲繼續道:「奶奶放心,沒落入旁人眼……」

  信封碰觸到初念的手指,她便如被火烙了一般,驀地驚醒過來,往後退了一大步,臉色頓時十分難看,也是壓低聲道:「往後再不要替那人遞送任何東西!」

  雲屏不解,張了下嘴,終於遲疑地道:「二奶奶,大爺一去兩三年,如今回來了,對你還這麼上心,這不是好事嗎……」

  「雲屏,記住我的話!」

  初念說完,不再看她,自己轉身上榻躺了下去。

  雲屏怔了片刻,終於把信收了回去,低低應了聲是,替她放下帳簾,吹滅燈火,這才匆匆出了屋子。

  ~~

  尺素安頓好果兒後,因今夜輪到她睡初念外屋,自己洗漱換了衣裳到她房前,見屋子裡燈已熄了,便輕手輕腳進去,摸到自己的榻上睡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睡夢裡忽然被一陣什麼聲音驚醒,猛地睜開眼,聽見竟是裡頭屋裡傳來的抽泣,雖聲音壓得極低,卻也仍鑽進她耳朵,一絲一絲,十分清楚。

  尺素心怦怦直跳。

  她伺候初念多年,知道她作為伯爵府大房的世家嫡女,自小心氣兒便高,除了剛嫁入國公府半個月便死了丈夫的那段日子裡在人前哭了幾回,此後便沒再流淚過,至於像此刻這樣夜半飲泣,更是沒有碰到過。躊躇了一會兒,聽見抽泣聲還在斷斷續續,終於趿了鞋,摸黑到她榻前,掀開帳子輕聲撫慰道:「奶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鼻子一酸,自己喉頭也哽咽了。

  初念夜半從噩夢中醒來,漆黑一片中,回憶夢中場景,一時竟難以自控哭了出來。先前還怕驚醒尺素極力壓抑,此刻見她已經醒了,索性放開,一邊抽抽搭搭,一邊哽咽道:「尺素,你曉得我很後悔嗎?悔不該一時軟弱行差踏錯,從前一步錯,便步步錯。這一輩子再也無法回頭了……」

  尺素道:「奶奶別這麼說。怪不了你,要怪,就怪他麼那些人,明知這家的二爺是個病秧子,卻還非要把你往這火坑子裡推……」

  初念等情緒漸漸穩定,吸了下鼻子,終於慢慢道:「你錯了,我不怪他們。司家日漸敗落,我身為司家長房嫡女,他們要把我嫁到哪處兒,我便只能嫁到哪處,這是我的命,無法更改。我後悔的是,我從前不該抵不住那人的誘惑做錯事,把自己原本清清白白的一個身子給玷污了,如今他還不肯放過我,你曉得我有多怕嗎?我是真真的自作孽不可活……」

  尺素握住她柔軟的手,改回從前在司家對她的稱呼,垂淚道:「姑娘別這麼想……大爺這樣的人物,他若有心,誰能抵得住?何況他對你應還上心的,不是這麼久都沒再娶妻嗎……」

  初念道:「你怎的比我還糊塗?他這樣的人,心裡能裝得下誰?對我不過是想佔為己有而已。他今日不娶,難道一輩子會為我都不娶,就這麼耗下去?我也說了,如今我什麼都不想,就只盼他能放過我,讓我能安安靜靜待在這院子裡過一天算一天,便是上天對我看顧了……」

  尺素摸出塊帕子遞過去。初念胡亂抹掉臉上冰涼的淚串兒,長長吸了口氣,悶聲道:「好了,我不哭了,你也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尺素忍住淚,摸索著替她蓋回先前被蹬掉的被,又低聲勸慰幾句,聽她呼吸漸漸平穩下來,這才撩了帳子回到外間。

  ~~

  翌日初念起身,理妝過後,除了眼皮子稍有浮腫,倒看不出什麼異樣。如常那樣攜了果兒荃兒一道,去給慎德院的司國太請安時,見那裡已經聚了不少人,尚未出嫁的小姑青鶯、徐家二房的小姐青鵑、青鴛、廖氏一個遠親家的表小姐吳夢兒等都在,正圍著司國太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司國太見初念來了,笑著朝她招手,道:「你這些妹妹們趁著我剛過完壽高興,都攛掇著要去金台園耍子作樂,我拗不過便應了,你也一道去罷!」

  初念習慣性地要推拒,老太太又道:「我曉得你是個乖孩子,難為你年紀輕輕便如此懂事,也不必整日守在那個四方院裡做給人看,一道去便是!把果兒荃兒都帶上。」

  初念見司國太這麼說了,瞧見那倆小孩又都雙眼放光蠢蠢欲動的樣子,一個不字便說不出口了,便笑著點頭。

  司國太很是滿意,笑道:「那就這麼定了,回去準備下,明日便過去。」

  ~~

  金台園是國公府的一處別宅,位於金陵城外的南郊,依山而建,樹木陰鬱,園子裡頭蓄了個極大的湖池,湖中有大片荷塘。前些年國公府遭元康帝白眼時,徐家人也沒心思整飭,園子便敗落了下去,如今重新得勢,早就裡外整葺過,又正值盛夏七月,過去避暑是個極好的所在。

  一早,國公府的女眷便擁了老太太一齊分坐香車去金台園。到了後,廖氏陪司國太去歇腳,剩下女孩兒們便各自尋景致玩耍。到了午後,瘋了半日的果兒荃兒去歇午覺,初念睡不著,透過窗子看見不遠處的湖邊生了一眼望不到邊的荷田,荷葉伸得有半人高,中間點綴著朵朵綻放的荷花,風吹來,這裡似乎都能聞到荷香,一時興起,叫雲屏守著孩子,自己便拿了把剪刀,和尺素一道過去剪荷。兩人低聲說笑,穿過一處濃蔭小道時,尺素忽然停住腳步。初念笑道:「怎麼了你……」話說著,抬眼間,便看見對面站了個男人,笑容頓時凍結,臉色大變,轉身便走,走了幾步,似聽到身後那男人追來的腳步,頭皮一陣發麻,提裙邁步就跑,只剛跑兩步,身後已經伸來一隻大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抓住她的人,正是徐若麟。

  初念白著臉,拚命掙扎,卻哪裡掙脫得開。徐若麟握住她,任由她掙扎,看向慌慌張張趕上的尺素,淡淡道:「我和她有幾句話要說。」說罷不由分說,拎小雞般地帶了初念便往湖邊快步而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48 PM

☆、第三回

  正酷熱午後,主子大多去歇午覺了。園中下人這時候,便沒躲起來犯困,必定也是尋陰涼處躲懶了,附近想來沒什麼人。但即便是有人,初念此刻也不敢呼叫求救,被徐若麟提到湖邊時,邊上正有一株男人臂膀粗的老柳樹,驚慌之下,急忙伸出手去抓住。

  徐若麟見她死死抱住樹幹不放,一張芙蓉面上,因為驚懼焦急,臉色煞白,秀巧鼻尖處卻已滲出了細汗,一雙眼閉得緊緊,烏黑睫毛微微顫抖,這模樣瞧著可笑,又有幾分可愛,心裡因前些日她屢屢對自己視而不見而生出的怒氣也減了幾分,便放開一直鉗住她的手,不緊不慢地道:「長久沒和你親熱了,怪想念的。你再不鬆手,我索性在這裡和你親熱了。」

  初念似被蟲子咬了一口,一顫,猛地睜開眼睛,朝他怒目而視,壓低聲斥道:「你還要不要臉?你快走,不要再糾纏我了!」

  徐若麟朝她一笑,絲毫沒拿她的話當回事兒,竟真慢慢朝她逼近,眼見那張臉就要壓到她的頭上了,初念慌得急忙撒手,轉身就往回跑,可惜剛挪個身,腰後一緊,整個人已經被他扛在了肩上,還奮力扭動間,臀部一痛,竟被他啪一聲打了個巴掌,低聲喝道:「聽話些!再亂動,我再打!」

  初念又羞又憤,知道拼不過他的力氣,又清楚他的為人,再鬧,不但討不了便宜,恐怕更是自取其辱,只能咬牙閉目,覺到被他扛著沒走幾步,身下便觸到了實地,睜眼一看,已經被放在一條停在岸邊的小船上了。

  這是園子裡下人撐著上湖清理水面或撈採菱藕所用的船,長不過丈許,寬只有三尺,艙底像是剛被沖刷過,有股子淡淡的水腥味,卻還乾淨——只是初念此刻也沒心緒在意這些,見對面男人迅速解開纜繩一拋,操起竹篙點著小船便離了岸,焦急萬分,扶著船舷站起來,衝他頓腳嚷道:「你快停下!停下!我要回去!」

  船體本就小,在水上晃晃悠悠的,被她這麼一弄,搖得更厲害,她站不穩腳,一個踉蹌眼見就要栽出去,徐若麟已箭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朝她低聲喝道:「你老實坐著罷!」

  初念聽他聲音嚴厲,不禁抬眼看他一下,見他濃眉緊蹙盯著自己。看一眼岸邊,已經離了數丈了。知道這男人的脾性,想做什麼,絕不會因為自己這樣鬧而放棄。只若就這樣順了他,心中又萬分不願,還僵持著,徐若麟目光漸緩,望著她柔聲道:「嬌嬌,求你了,別鬧了。咱們找個地方,我有話要問你。」

  初念咬住下唇,仍是那樣瞪著他不動,好歹卻沒像剛才那樣鬧了。徐若麟伸手將她按坐下去,這才回到船尾繼續撐船。小船如水下有手托著般飛快破水向前,很快便進入了荷群,在疏疏密密半人多高的蓮藕枝葉空隙中穿行。

  初念坐在船頭,稍稍俯身下去,整個人便會被兩邊的荷藕葉蓋沒頂。鼻息裡滿是混合了水腥的荷香,身邊不斷有荷花荷葉探來拂過她身子,船行其中的窸窸窣窣聲不絕,又不時看到許多蜻蜓在頭頂飛舞,青蛙被驚起跳躥,此刻若非對面有個她懼恨的人,這樣的情景,倒也新鮮別緻,只是密不透風,湖面蒸熱,很快便香汗微沁,後背衣衫也貼肉了。

  她扭著臉,一直不去看對面的那男人,忽然頭上一蔭,轉頭看去,原是他遞了柄新折的如傘面大的碧綠荷蓋過來,俯看著自己,眼中含笑道:「太陽大,拿這個遮下陰。」

  初念不理睬。徐若麟也未置氣,只是哄孩子般地把荷莖架她肩上,自己又回船尾撐船。再片刻,初念見已被他載得頗遠,他卻仍沒停下的意思,不禁抬頭望去,見他站在船尾曝曬於烈日中,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宛如泛著狼光,不禁又慌張起來,嚷道:「好了好了,你要帶我去哪裡?有話你快說!」

  徐若麟任她嚷叫,撐著船繼續七拐八彎地往裡而去,就在初念忍不住又要站起來時,船終於停下。初念四顧,見已至荷田深處了,荷香愈發濃郁,耳邊只有蜻蜓振翅的細微嗡嗡之聲,除此之外,靜悄悄一片。

  初念心波波地跳得厲害,一隻手死死抓住船舷,緊張地看著徐若麟朝自己過來。船體微微蕩漾中,他到了近前,蹲到她身前,緩緩問道:「為什麼一直不見我,連我的信也不收?」

  初念聽他問這個,微微吁出口氣,等心跳終於平復了些,冷著臉道:「男女授受不親。我為什麼要收你的信?往後,你再不要糾纏不休!」

  徐若麟一雙濃眉再次擰起。皺眉看她片刻,忽然笑了,輕聲道:「你身上還有哪塊是我沒動過的肉?人早是我的了,怎的如今連句話都不能說了?」

  初念如被針刺,一張臉頓時白得如雪,兩頰卻又因了羞憤浮上桃暈,睜大了眼怒道:「是你,都是你!是你強迫我的!我又何曾甘心過……」話沒嚷完,一雙秋水眸中已隱隱浮出淚光,兩邊肩膀也微微顫了起來。

  徐若麟沒料到她反應如此之大,一怔,忙順了她道:「是,是,都是我迫你的!只是我心裡實在愛你愛得狠。先前在外頭幾年,時常想著你,如今好容易回來,你卻又這樣冷冰冰,實在叫人煎熬。嬌嬌小心肝,你素來心軟,對果兒那麼好,怎的唯獨對我這麼狠心?」一邊說著,一隻黧黑的大手已經握住了她的香肩。

  初念臉漲得通紅,極力躲閃。

  徐若麟正當壯年,正也如他方纔所說,心中對這女子渴念已久。此刻近旁無人,她便如他案板之肉,哪裡還忍得住?稍一用力便將她拖了入懷緊緊摟住,深深吸了一口她散出的幽幽甜香,愈發情動,低頭便要親吻。不想她卻仍不停掙扎,緊緊咬住貝齒不松,毫無柔順之意。心中也不想迫她太過,一陣焦躁,終於鬆開了她嘴,喘息著道:「嬌嬌,你到底要怎樣才肯與我好?」

  初念恨聲道:「便是有下輩子,我也再不會與你好!」

  徐若麟不料她這般絕情。以他脾性,自覺如此對待一個女子,已是十分忍耐了。聞言心中一陣惱怒,臉色便也陰沉了,哼了聲,道:「那我就先顧這輩子了!」說罷再不客氣,一隻手掐住她兩頰,一捏,她便不由自主張了嘴,被他一口含住,吮聲嘖嘖,另只手也開始褪她肩頭衣衫。

  初念哪裡肯順,嗚嗚著用力搖頭,雙手推他胸膛無力,被他逼得緊,情急之下,拔下頭上一支釵子,揚手間,細微的嘶啦聲中,尖銳釵頭已經劃過他胸頸,右頸處立刻刮出一道深深血痕,順著血痕往下,衣襟處也被劃開半尺的口子,想來裡頭也已被刮傷了。

  徐若麟正意亂間,不防備她還有這樣一招,終於鬆手,低頭摸了下自己自己頸部的血痕,刺痛之下,絲了一聲,抬頭見她一隻手還緊緊握住釵子,雙眼圓睜看著自己,目光中頓時掠過一絲陰鷙,一把扯開自己衣襟,朝她袒露出肌張緊賁的胸膛,冷聲道:「下手還真不輕!你既這麼恨我,我便遂了你的心願,你儘管刺我這裡,看我躲不躲!」指著自己心口處,朝她逼近。

  初念方才情急之下胡亂揮刺,沒想到竟會將他傷得不輕。見他胸頸處一道長長血痕,血珠子已經順著胸膛滴下,情狀猙獰,手腳頓時發軟,又見他凶神惡煞般地逼近,哪裡還刺得下去。他逼一步,她便後退一步,一直抵到船尾再無去路,手一鬆,金釵墜至腳邊,心一橫便要跳下湖去。只身子剛轉過去,便聽他冷冷道:「你跳一次,我便撈一次。我倒要瞧著,你能跳幾次。」

  初念猛地回頭,見他仍那樣盯著自己,知道自己今日是斷不能從他手中逃脫了,一時悲從中來,眼睛一紅,豆大的淚珠便滾了下來,嗚咽道:「你明知我不敢刺你!你一直都在逼迫我欺負我!到底要怎樣,你才肯放過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乾脆坐到船底,摀住臉哭個不停。

  徐若麟見她轉眼便從怒目而視變成哭得梨花帶雨,想來是被自己的豪狠給嚇到,看了一會兒,心口處便也似被她眼淚給洇濕了,歎了口氣,再次蹲到她身前,柔聲道:「你說我逼迫欺負你,你可見我逼迫欺負過別的女子?我是真的愛你到骨子裡去了,恨不能把你吞入腹中時刻帶在身邊才好。只要你高興,別說讓你劃一下,便是命送你手上都無怨!」

  初念聽他一邊哄,一邊拉開了自己捂臉的手,長久以來心中的壓抑委屈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抽抽噎噎哭得更厲害了,眼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嬌嬌小心肝,別哭了。再哭,我心都要被你哭碎。」

  徐若麟抱她入懷,用衣袖替她擦臉,輕輕拍她後背安慰。

  初念不再掙扎,只扭頭避開他手,抽抽搭搭道:「你也不必用這種話來哄我……反正你也要娶妻了。往後你再不要來搭惹我,咱們一刀兩斷,各過各的……」

  徐若麟驀地似明白了過來,忍住笑,伸手將她臉端了回來,道:「原來你跟我鬧半天,就是因為聽說我要娶妻了?你是不是還聽說我要娶的人是你司家的那個堂妹?我跟你說,你那個娘家素來會打算盤,倒確實有這樣的意思,只我卻沒半點興趣。我不想要的東西,誰也休想強迫我!」

  初念呆呆看著他,終於吸了下鼻子,道:「真的?」

  徐若麟眉頭微挑,「我何時騙過你?」

  初念慢慢垂眸。

  她還在他懷中。因他方才褪過她衣衫,雖未得逞,此刻卻也仍香肩半露,隱隱能窺見胸口一片雪白隆起,頓時一陣口乾舌燥,忍不住低頭下去,隔著衣衫咬住了那處隆尖。一口下去,只覺比記憶裡曾經的溫香軟玉更是豐盈彈柔,一時心醉神迷,手便也跟著探了上去。

  初念覺到胸口失守,一驚,再次掙扎拍打他背,道:「快停下!停下!」

  徐若麟含糊道:「嬌嬌,我想了你這麼久。聽話……」說話間,伸手扯來近旁數片大荷葉拋在船底,將她順勢壓在荷葉上,剝了她衣衫,眼前美景,便如碧玉盤中的一堆晶瑩雪,看得渾身熱流亂竄,撲上便肆意憐愛。

  初念只覺身上如被山壓,只剩腳還能動,只能胡亂踢腿反抗,忽地一重,那裡也被他用自己的腿牢牢壓住,又覺到他一隻手已經探進了裙底,渾身香汗頓時淋淋,方纔還未乾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哭泣道:「你只以為我因為你要娶妻才這樣嗎?根本不是!你遲早必定是要娶妻的,我怎麼可能不明白這個理兒?從前我糊塗便算了,如今我不想再和你這樣糾扯不清,偷偷摸摸永遠見不得光。司家是日暮西山敗落下去了。我如今雖沒什麼貴重身份,卻也不是那種沒男人便活不下去的婊-子,你和我這樣的關係,卻這樣待我,你把我看做什麼?就算我苟活,又有什麼意思……」

  徐若麟一下堵住她嘴,在她嗚嗚聲中分開她腿,放出自己胯間火熱活物,探路頂住她的柔軟,覺她身子陡然僵硬,這才鬆開她嘴,附到她耳邊喘息道:「你放心,我沒想一直和你做野鴛鴦。你再給我些時候,遲早我必定會娶你,和你做正當夫妻。」

  初念覺他已經刺入自己身體,痛澀難當,黛眉緊皺,眼淚流得更凶,哽咽道:「還當我年少不更事會信你嗎,你我這樣的境況,你怎麼可能娶我……」

  「你當我為了佔了身子才這樣騙你嗎?」

  徐若麟頂進時,覺到緊僻艱澀,知道她長久未再承歡,怕自己強行衝入會傷了她,只能咬牙暫時停住,一邊親她不停滾落的鹹鹹淚珠兒,一邊撫慰道,「遲早我一定會娶你。你若不放心,我便發個毒誓。倘若我負了你,叫我在戰場上萬箭穿心而死!」

  初念睜開哭得紅腫的眼皮,驚慌道:「你還沒弄懂我的話!我不是逼你娶我!我只是不能和你再這樣下去了!」

  徐若麟不快地哼了一聲,一頂,頓時破開層層阻礙,在她痛楚悶哼聲中咬牙道:「你便是不肯嫁我,這輩子也休想我放過你!」

  初念閉目,兩邊熱淚又下。

  徐若麟緩慢推送數次,待到擦合處春潤了些,見她神色惶恐絕望,終究是不忍,只好忍住自己發洩的念頭,又道:「我知道你心中害怕,怕別人的說道。你放心,我徐若麟做事,向來不惜代價要達目的,我會想個妥善之策的。只是如今新皇剛登基未久,朝政還未安定,我過兩日便又要去燕京,約莫兩三個月後才能回……」

  初念再次睜眼,吃吃道:「你……又要走了?」

  「嗯,」徐若麟親吻她嘴角,「皇上決意遷都到燕京,以穩固北方邊界的安定,威懾北冗等國。派我先去勘察,選定建造宮城之地。此事還未在朝議中提起,等我回來後,便會下旨。我走後,你別多想,只管安心在家便是,記住以後萬事有我。」

  徐若麟說完,再忍耐不住身下誘惑,如入沙場之上渾我之境,奮力衝陷。初念在他身下猶如無根浮萍,縱心中不甘,也是無力抗拒,只能任他逞足凶欲,臉上淚水流了干,干了流,到後來與淋漓淌下的汗水交織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淚還是汗了。一條小船兒在接天碧無窮的荷葉包圍中晃晃蕩蕩,時而劇烈,時而柔緩,打出的不絕水波聲與高低起伏的喘息吟哦交織相融,驚得近旁蜻蜓與幾隻停於荷葉之上的碧蟾紛紛遁走,圍而觀之。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49 PM

☆、第四回

  初念停停哭哭,哭哭停停。一副身子畢竟經過人事,被這男人恣意擺成合他心意的姿態,漸漸調弄,漸漸止噎,只剩兩頰的潮紅和滿身滿臉的汗淚。身下墊著的荷葉經不住碾壓,早已殘破,滲出的汁液與初念身上汗水相混,甚至將她雪背圓臀手心膝蓋都染上了一層淺碧之色。濕熱的空氣裡飄蕩了糜艷芳澤的氣息,混合了荷香、荷葉和水腥,熏得初念幾度似要暈厥,閉眼之時,卻又被男人用一種更恣情的方式逼著甦醒,迫她承歡身下。

  這個炙熱的夏日午後,漫長得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初念終於被他最後一陣猛烈撞擊,腦子驀得驚醒,心知他要到了,一陣驚恐,慌忙睜開眼睛嚷道:「快出來!出來!不能丟在裡面!」

  徐若麟咬牙猛地退出,伴隨一陣升天般的極致之感,將那令她膽戰心驚的乳白之物盡數撒於她小腹,整個人撲伏在她身上,片刻後終於長長吁出一口氣,雙臂支起望著她,瘖啞著聲喃喃道:「嬌嬌,等我有天定要和你弄個盡興,還要餵在你裡頭,叫你給我生個兒子。」話說著,一滴滾燙汗水自他閃亮額頭滾落,啪一下濺在初念眼皮子上。初念眼一紅,一滴淚再次默默淌出,有氣沒力地道:「送我回去。再晚,她們問起,我不曉得如何應……」

  徐若麟自然意猶未盡,卻也抱起初念,從她先前被剝下的一堆衣物裡找出帕子,蘸湖水擰了,替她擦頭臉上的淚汗、腹上穢物並身子上染的荷葉汁兒,待她穿戴好了,散亂的發也抿起,揀了先前她掉落船尾的那只釵子,替她插回雲鬢之中,拇指指腹輕輕撫擦過她天生便黛色清湛的眉,見她仍垂著眼不願看自己,苦笑,隨即低聲道:「這就送你回。」

  靠岸之時,或是這一帶兒本就冷僻,或是附近有他的人守著,所以並未出現初念擔心的被人遇見的狀況,岸上一片濃蔭裡,仍是荷香脈脈,柳條兒在風中寂寂擺動。也不用他扶,自己提裙踩上了岸,再沒回頭。

  ~~

  尺素眼見二奶奶被大爺帶走,說是「說幾句話」,只恁久過去,連個人影兒也沒見送回,又驚又怕,唯恐被人發覺,大著膽子往先前他挾她去的方向找了過去,自然找不到人,只好又回原地等。眼見樹影微偏,算著至少過去一個時辰了,估摸著那邊的太太小姐們都要歇完午覺起身了,急得汗濕後背。忽然想到原本出來時的目的,忙又去湖邊剪了些荷花帶回再等。正心驚膽戰著,忽然聽見細碎腳步聲來,抬眼望去,遠遠見是初念回了,這才鬆了口氣,急忙迎上,剛要開口,一眼卻見她眉含郁色星眼朦朧,而兩頰赤酡、髮鬢微亂,心中咯登一跳,低聲問道:「奶奶……」

  初念聽出她話中驚疑,更覺羞慚,雙肩微微發顫,幾乎站立不穩。

  尺素登時明白了過來。心中暗恨那位徐家大爺無恥,白日裡竟就做出這等事,口中卻道:「奶□發被風吹得亂了些,我來理理。」

  她平日便服侍初念梳妝,此刻身邊雖無犀梳,卻也難不倒她,十指翻飛,很快便弄妥當。見發腳整齊,再無半點破綻了,這才抱了先前放在路邊的荷花,與初念匆匆而回。果然回去時,果兒荃兒都已起身,雲屏也正等得心焦,見她倆回了,忙迎上去道:「奶奶可回了!正方才太太那邊打發了珍珠過來叫,說老太太歇完覺了,叫人備一艘大舫,等下便去泛湖。」

  初念應了,回屋自己對鏡又理了回妝,這才攜了人一併過去。到了時,人都已經齊了,正獨缺她這兒的,二房裡的青鴛笑道:「剛珍珠回來,說二嫂子你去湖邊剪荷花了。這不就要坐船上湖麼,多的是荷花讓你剪。早知道的話,省得讓我們大家都等你一人!」

  眾人都笑,初念壓下心中不安,道:「我住的屋離荷塘近,聞到股子香氣,一時興起。叫老太太太太都等我,著實過意不去。」

  司國太笑道:「難得出來走動,無妨。人既都齊了,這就走了。」

  一行人在丫鬟僕婦的簇擁下上了畫舫。家奴穩穩操舵划槳,畫舫漸漸駛進湖心。這園子裡的管事李十一也是個能幹的人,不過正午聽到這臨時起意的念頭,趁主子歇午覺的不長功夫裡,不但安排得井井有條,連絲竹班子也弄上了船。眾人或憑欄眺望,或臨窗吹風,聽著班子裡女孩們吹出的蕭笛葫蘆絲曲兒,極是愜意,船上歡聲笑語聲不斷。

  初念陪在司國太和廖氏身邊,聽老嬤嬤和司國太閒扯兒,無意側頭望向舷窗外時,正看到那一大片荷田,荷葉隨風搖擺,再次想起了先前發生在荷田深處的那一幕不齒,禁不住心慌氣短,怕旁人看出端倪,急忙把頭垂了下去。正這時,聽見外頭響起女孩們的嬉笑聲,連司國太也停了下來循聲望去。沒一會兒,金枕便笑著進來道:「老太太,李十一曉得姑娘們沒見過新鮮菱藕的樣兒,特意叫人撐了兩條小船進去荷田採摘,把她們都樂得不行。」

  司國太也來了興趣,被人攙扶著便去了船頭,初念亦跟上。果然看見如金枕所述那般,兩條小船穿梭於荷葉之中撈采。這般的景象,她從前本也沒見過,只可惜心中愁緒始終如巨石沉墜,這旁人看來歡樂的畫面,在她卻如煎熬,面上卻又不得不強作歡顏。好容易終於一切結束,至傍晚時,一行人回了城裡國公府,因白日玩耍得都有些疲累,各自早早回院歇息了。

  晚間初念沐浴,不要人在側伺候,自己褪衣入桶,低頭見胸口臂膀上,雪白肌膚處處綴滿觸目驚心的斑斑紅痕,拚命洗擦,只擦得嬌嫩肌膚生疼,那些痕跡卻絲毫不褪,最後怔怔靠在浴桶壁上發怔,腦海裡浮現著荷田小船裡的一幕一幕,連尺素進來也未覺察。直到她至近前,這才驚醒,慌忙要縮入水中,卻是遲了,尺素已驚呼一聲:「奶奶,你身上……」話沒說完,忽然頓悟過來,一張臉立刻漲得通紅,咬牙低聲道:「好狠的人,竟下得了這樣的手去……」

  初念臉亦一片羞慚緋紅,仿似做錯事的孩子,囁嚅道:「他……他應了會娶我的……」

  尺素歎了口氣,扶她起身,拿塊乾淨大巾子包裹住她身子擦乾,回了臥房後,把人都遣了,只剩自己在跟前服侍,拿一盒子祛瘀的膏藥替她細細地抹,終究是不放心,低聲問道:「後頭事應都無礙吧?」

  初念臉再次緋紅,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聲。尺素這才鬆了口氣,幫她拉好衣襟,安慰道:「如此便好。奶奶往後安心便是,想來他應不是個言而無信之人。」

  ~~

  接下來的日子,除了每日一早到司國太處問安,初念閉門不出。三天之後,果兒鬱鬱地告訴初念,她爹又走了,要三兩個月後才回。

  初念自然知道這一點。

  過去的數日裡,她一直盼著這個令她想起來便耳熱心跳又恨憎無比的男人早些離開,離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也不要回來。但真從果兒口中得知了個消息,心中忽然卻又空落了起來,宛如若有所失。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月,日子才終於漸漸恢復了先前的平靜。

  ~~

  人若做錯事,往往不過在一念之間。而就是這一念,一旦錯了,再難回頭。

  這是初年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日裡,時刻叮囑自己牢記的教訓。正是自己當初一念的軟弱,換來她這一生的萬劫不復。該來的,終究會來,來的還是那樣猝不及防。

  ~~

  八月底的這日一早,國公府與往常一樣,各房各院的下人俱各早早起身各司其職。太陽爬到樹梢頭的時候,初念如常那樣往司國太的院裡去。

  國太年紀畢竟大了,前些日不慎染了熱傷風,這些天都在看醫吃藥。她作為徐家嫡孫媳和司家姑孫女的雙重身份,伺候在側是理所當然。過去的時候,路上碰到了同去慎德院的徐家三爺徐邦瑞。

  徐家的男人都有一副好皮相。魏國公徐耀祖年輕時有玉面將軍的美稱,如今雖年過五十作道士打扮,卻正合了仙風道骨之意。徐若麟本就英俊,加上年少離家去了北方投軍的經歷,儀容偉岸,極具男子氣概。而大房剩下的這位三爺徐邦瑞,卻與他早沒了的二哥徐邦達一樣,唇紅齒白,素有陰柔俊俏之風。與初念同歲,比她大三兩個月而已。因頭兩年受嘉庚之亂的牽累,雖訂過婚事,卻並未完婚。這些時日,初念聽說廖氏正在準備,估摸著不久便要娶親。

  這徐邦瑞,自小雖也讀聖賢書長大,又長了一副好皮囊,卻因父親不大管事,母親溺愛,長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多情紈褲子。房裡有兩三個通房外,也時常瞞著廖氏與一群狐朋狗黨去尋歡作樂。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是初念這樣絕色的美人。從前每每遇到她時,一雙眼睛總在她身上轉,有次趁了四下無人,甚至出言挑逗,被初念冷若冰霜斥後,總算收斂了些。

  徐邦瑞一早遇到難得見到的寡嫂。初升朝陽裡,見她分花約柳而來,一身淺素夏衫,風致動人,容光遠勝那些庸脂俗粉,不禁看得發呆,心想自己那個短命的二哥無福消受美人恩,傳言因久病根本就無法人道。叫這樣的美人至今春田未耕空守獨房,真真是暴殄天物。倘若有日能叫自己摸上一指頭……胡思亂想著,見初念走近,急忙上前,作出樣子恭恭敬敬地見禮,叫了聲「嫂子」。

  初念對這個小叔極是不喜,淡淡應了聲,便與身後丫頭們過去了,徐邦瑞急忙跟著她入了司國太的屋子,裡頭廖氏也在。

  初念一進老太太的屋子,便聞到濃濃的藥味,與前兩日一樣,覺著胸口發悶,陣陣欲嘔。只是今日這感覺更甚,又不敢表露出來,只能強忍著坐在老太太床榻邊,看著徐邦瑞滿口甜言蜜語地哄著祖母。好容易終於熬到末了,站起身要走時,眼前忽然一黑,耳朵裡嗡嗡作響,整個人站立不住,身子搖搖欲墜,邊上一個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初念這才站定。

  司國太關切地問道:「這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莫不是天天到我這裡過了我的病氣兒?」

  初念剛要開口,胸中那種悶氣更甚,忍不住哇一聲竟吐了。屋裡人都大吃一驚。廖氏道:「真病了?趕緊的叫太醫來瞧瞧。」

  「嫂子這樣子,倒像是我房裡香鈿從前有了時的樣子。」

  一邊的徐邦瑞隨口道了一句。

  初念手微微一抖。

  「胡說什麼!再口沒遮攔,我刮你耳光子!」

  廖氏罵道。

  徐邦瑞忙縮了回去。

  初念陡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心臟便似被一隻鐵手猛地掐住,整個人差點沒暈厥過去,正發愣著,一邊的尺素已是接口道:「回老太太,太太,奶奶昨夜睡時,窗子開大了些,我一時疏忽也忘了關,吹了點風。早上又吃了幾口油膩,想來這才有些不調,等消食了便會好。」

  初念終於掙扎著回過神,也笑道:「我並無大礙。回去睡一覺便好了。」

  司國太想了下,點頭道:「我曉得你們怕吃苦藥。我這裡不用你,你回去歇下,吃些我這裡的活絡丹,若還難受,一定要看郎中。」說罷命玉箸去取自己平日當做調理的活絡丹。

  初念若無其事向國太和廖氏道別,便出了慎德院。她一直低頭,越走越快,等到了自己的濯錦院時,整個人已經臉色蠟白,彷彿連最後一絲生氣也已經被抽乾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或許,小叔子徐邦瑞的話沒錯,她真的是懷了孽種了。

  向來規律的月事,這個月一直遲遲未到。她先前也擔憂過自己是否有了身孕,但每次生出這念頭時,便用當時他並未射在自己身子裡頭來安慰自己——按理兒,真的不該會有事的。但是現在,她的這種信心瞬間被摧得片甲不留了。

  「尺素,我遭報應了……」

  她瑟瑟發抖,流淚道。

  尺素平日雖穩重,只畢竟是個年輕女孩兒,遇到這種事,並不比初念好多少。白著臉勸道:「不會的,奶奶放寬心……」

  話是這麼說,卻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安慰是如此蒼白無力,又補了一句:「不是三兩個月會就回嗎?」

  初念搖頭,淚流得更凶了,「我等不到他回來,肚子萬一大了呢……」

  「那怎麼辦!」尺素也流淚了,哽咽道,「大爺又不在!」

  初念擦了淚,等情緒漸漸平息下來,終於道:「我必定是有了。這兩日你尋個借口回家,出去後替我抓副藥來。」

  尺素怔怔望著她。

  「這塊肉萬萬不能留。」

  她的臉白得像死人,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聲音顫抖。

  ~~

  只是,還沒等到尺素出去,第二天,廖氏的陪房沈婆子便親自帶了個面生郎中來,說是太太不放心二奶奶,特意請了郎中。

  尺素大驚失色,攔在了初念身前,嚷道:「奶奶已經好了,還瞧什麼郎中!」

  沈婆子笑道:「你懂什麼。二奶奶身子金貴。昨日那樣了,不請個郎中看看,太太怎麼放心!」見尺素還要攔,一張老臉便冷了下來,道:「這唱的是哪一出?不過是搭個脈吐個舌,問幾句話而已,這樣攔著,莫非是有什麼心虛?」

  最後的審判時刻終於還是到了,避無可避。

  初念覺得自己應該害怕,應該恐懼。但是這一刻,她卻忽然鎮定了下來。

  注定是這樣了,恐懼又有什麼用?死,也要死得好看些。

  她從榻上站了起來,緩緩道:「我沒病,不必瞧郎中。老太太在哪裡,我要見她。」

  ~~

  初念跪在了自己的親姑奶奶面前,叩頭過後,長跪不起。座上的司國太恨聲道:「癡兒!事到如今,你還護著那男子,抵死不說是誰嗎?」

  初念淒然道:「姑奶奶,我說了,事情便能挽回了嗎?我知道我做錯了事,死也不足贖罪。只求姑奶奶能憐惜我的丫頭,不要遷怒於她們。一切都是我的錯,與她們無干!」

  司國太伸手指著她,怒道:「你自身難保了,竟還替那幾個蹄子求情!若非她們暗中把你賣了,你好好一個千金小姐會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

  初念垂首,淚如雨下。

  司國太驟然像是蒼老許多,「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當年做主把你嫁到了這裡,確實是斷送了你這一輩子。只你身為司家長房嫡女,你爹早沒了,你當為你的親弟弟考慮。倘若你安安分分替邦達守著,徐家能不照拂他?如今……這樣的事若傳了出去,你讓國公府和司家的人往後如何抬得起頭來?」

  初念俯伏於地,肩膀劇烈抽動。

  「罷了罷了,木已成舟……」司國太目中隱隱淚光閃爍,「你那個婆婆精明過人,恐怕瞭然於心了。事已至此,你斷不能在府中留著了,便說得了急症,先便到清遠庵裡去養著吧,也算是給兩家都留個臉面……」

  初念擦去面上淚水,磕頭道謝。

  當晚,一輛馬車載了初念往城外清遠庵去,身邊無人陪伴。第二天,面無表情的師太端了一晚熬得漆黑的藥來,看著初念喝了下去。

  ~~

  半年之後,沈婆子來到清遠庵,對著已經病得沒有人樣的初念笑道:「奶奶,太太叫我來跟你說幾件好事,好叫你聽了歡喜,身子早些好起來。這一,老太太病重,怕是沒多久日子了。這二,尺素這蹄子早被打死了,雲屏倒識相,說了你那個姦夫,留了條命。這三……」

  她頓了下,似咬牙切齒,「大爺再幾日便要回了。回來卻不是娶你。皇上下旨,賜婚長公主府的雲和郡主。如今闔府都在忙呢。你倒是說說,這是不是好事?」

  初念怔怔望著狹仄窗子外沐浴在夕陽餘暉的那片野木槿,已經聽不到旁人在說什麼了。

  「我等了你這麼久,你卻始終沒來。你負了我,我卻不願你萬箭穿心。唯一心願,便是人若有來生,甘願為這沒有靈台的舜華,縱然朝開暮落,亦是一片清華。」

  她在終於倦極,覺著自己該好好睡去的時候,模模糊糊地這樣想道。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50 PM

☆、第五回

  初念墮入了一個深夢。夢裡,她嫁入魏國公府,新婚丈夫半月便死,她第一次遇到那個成為她一生夢魘的丈夫的兄長。這個狠霸的男人大她許多,溫柔哄著她的時候,竟會讓自小便失了父親的她生出一種尋到依靠的安全感,於是年少不更事的她終於被他誘惑了,一步步踏入深淵,直到萬劫不復。

  「我等了你這麼久,你卻始終沒來。你負了我,我卻不願你萬箭穿心……」

  初念聽到那個將死的女子在自己耳邊這樣喃喃,聲音裡沒有恨,平靜而溫柔。她卻極度不願聽,在夢魘中哭泣著掙扎,極力想要醒來。

  睡在外間的丫頭尺素被屋裡發出的哭聲驚醒,慌慌張張點燈進來,把燈放在桌上後,撩開帳子道:「姑娘你這是怎麼了?」話說著,一眼見枕上的初念雙目緊閉,手卻捏得成了拳頭,眼角處眼淚不住滾下,嚇了一跳,急忙伸手輕拍她臉,「姑娘魘著了,快醒醒!」

  初念終於被尺素喚醒,猛地睜開眼,仍是抽噎個不停。

  「快擦擦汗。明日就大婚了,這若著了涼,可就不好了。」

  尺素拿了塊干的帕子,利落地替初念擦去臉上的水痕,又擦拭後背的汗,很快取了件乾淨的內衫,伺候著她換了,又扶她輕輕躺下,等幫她蓋好被,見她死死盯著自己,目光怪異,始終一語不發,以為她還沒從就要出閣的不甘中想明白,終於歎了口氣,坐到她身側輕聲勸道:「姑娘,這都是命。老大人向來說一不二,我曉得姑娘你心裡不願,可又有什麼法子?明日就是大婚,咱們要往好裡想。說不定等你嫁去後,那徐二爺的病就好了呢……」

  尺素還在苦口婆心地勸,初念此刻的心卻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了。

  面前的這個丫頭,她自然認得,就是陪了她將近十八年的尺素。可是她卻又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尺素了。圓圓的臉,剪了個平劉海,微微有些胖。這分明……就是十五六時的她!

  「尺素!你是尺素?你叫我姑娘?我真的不是在夢裡?」

  初念終於打斷她的話,驚疑地開口問道。

  尺素歎了口氣,對這個自己自小服侍的主子更增幾分同情。想來是這樁婚事確實太委屈她了。只是這一房裡,老爺去得早,家裡就個太太和比她還小的弟弟。她面上雖一向做出沉靜的懂事樣兒,只心裡,想必是極不願意,這才到了出閣前日,才在夜半時分發這樣的怔。忙順著她口風道:「我是尺素。姑娘已經被我叫醒,不在夢裡了。」

  初念用力掐了下自己手心,一陣疼痛,這才相信了她的話。環顧四周,入目俱是似曾相識的擺設,卻不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國公府濯錦院裡的屋子,而是出閣前的娘家閨房。一陣發呆過後,忽地又想起一事,慌忙下榻,在尺素不解的注視之下奔到了梳妝台,撲到了鏡前。

  鏡中,赫然是個瞧著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此刻一雙眼睛睜得滾圓,這張臉,她既熟悉,又陌生。

  「尺素……如今可是德和三十四年?」

  她終於回頭,顫聲看向這個一齊和自己小了好幾歲的丫頭。

  尺素點了下頭:「是啊,三十四年六月初八,明日便是姑娘你的大喜之日。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初念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被嚇到了的尺素給扶回床上的。最後她打發她回去睡覺,熄燈之後,自己卻怎麼也不敢入睡了。

  現如今,竟然還是德和三十四年。皇上還是原來的老皇上,太子還不是元康帝,而遠在北方燕京的平王更還未造反,她,也仍是那個十五歲的司初念,恩昌伯爵府大房的嫡女,而不是那個與夫家大伯通-奸,最後屈辱而死的可悲女子。

  這一夜,在剩下的光陰裡直到天明,十五歲的初念一直睜著眼睛,再也沒有睡過。唯恐一覺睡去,醒來,便又是那叫人不堪回首的萬劫不復。

  ~~

  恩昌伯爵府的爵位在金陵滿目的世家豪門裡雖不拔尖,但曾經也是排得上號的豪門世家,只是從上一代開始,才漸漸敗落下去。如今的掌家人司彰化五十多歲,在初念的印象裡,這位祖父嚴厲而權威,整個伯爵府的兩房人裡,沒有哪個人膽敢違抗他的命令。不但她自小便有些畏懼於他,她的親弟弟,將來要繼承家業爵位的司繼本,對這位嚴厲的祖父更是懼怕無比。

  她已經弄不清自己先前的那個夢是虛還是實了。此刻,她到底是受上天的眷顧被再次暗度回了最初的年華,給了她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還是那真的就只是一個奇怪的帶了預警的夢,夢中的自己,真真切切地經歷了一次以悲慘收場的短促人生。

  不管那一切是真是假,是虛幻還是實境,她知道一件事,此刻的自己,馬上就要出閣了,被嫁入魏國公府。她的丈夫是國公府長房的嫡子徐邦達。金陵人都知道,這位徐家二爺自小就是個病秧子,但她和他的親事,卻也是自小就訂下的,絕不會因為他的身子如何而有絲毫的改變。

  上天,似乎和司初念開了個玩笑。讓她回到了最初的年華,卻又將她擺上這一條起頭相同的命運之路上。接下來的一步步怎麼走,她此刻或許還沒想清楚,但是有一點,她卻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關於那個名叫徐若麟的男人。

  這一次,如果她還這樣葬送在了這位丈夫兄長的手上,她司初念便真的枉為兩世人了。

  當東方微微泛白的時候,苦苦思量熬了半宿筋疲力盡的初念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51 PM

☆、第六回

  恩昌伯爵府司家的長房嫡女今日出嫁,夫家魏國公府襲爵八代至今,聖恩未減,反新添榮寵。府中長嫡女徐青鸞德才兼備,頭幾年便經遴選納為太子側妃,居東宮得恩寵。金陵遍地的世家裡,少有這樣的殊榮。所以今日徐司兩家聯姻,徐家熱鬧自不必說,司家更是張燈結綵喜氣盈盈,一早開始,中門便大開迎客,闔府上下忙得腳不點地。

  王氏聽完眾管事的回匯,又將迎客、酒席、禮金等諸多事宜井井有條分配後,已到辰時中。往常這時候,女兒初念早梳洗完畢到自己這裡問過早安了,今日卻仍未見她來,再片刻,便要將她梳洗打扮起來了,怕耽誤時辰,正要叫身邊的丫頭去看看,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自己過去。

  王氏到了初念的院兒,見服侍女兒的幾個丫頭都還立在她屋子外的簷廊下,臉便稍稍有些沉了。尺素早看見了,忙迎上去道:「太太來了。姑娘還未起身。昨夜她半夜魘了後便一直醒著,今早天亮才剛瞇了下眼,此刻還睡著。」

  王氏這才臉色轉緩。想了下,推開臥房的門,輕手輕腳進去。撩開帳子,果然見女兒還睡著未醒。仔細看去,見她烏黑秀髮凌亂散於枕上,一張小小的心形雪白面龐上,干了的淚痕依稀可辨。雖是在睡夢裡,只一雙黛眉卻還那樣尖尖地蹙著,仿似載了許多的愁。怔怔望了半晌,想起她小時天真爛漫承歡膝下的模樣,心中忽然一陣發酸。沉吟了下,正要悄悄起身讓她再睡會兒,初念已是被驚醒,一下睜開眼睛,怔怔望著她不動。

  王氏見女兒醒了,忙露出笑,柔聲喚女兒小名,道:「嬌嬌,你若還困,再睡會兒也行。娘不吵你了。」說罷將她被頭稍稍攏了下,正要起身離去,初念已是叫了聲娘,嗚咽一聲,人便爬了起來,用力抱住了她的腰身,眼淚唰地滾了下來。

  女兒小時雖天真爛漫,只漸漸大了後,性子便沉靜了起來,更許久沒有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的小女兒姿態了。現在被她一副嬌軟的身子這樣抱著,聽她嗚咽哭泣,母親的心哪裡還硬得住,反手抱住了她,自己眼圈也是紅了,道:「嬌嬌乖女兒,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快些停了,莫要再哭。」

  初念方才睜開了眼,認出這是數年前的母親。見她此刻一身喜氣新衣,頭髮烏黑發亮,樣子還好的很,眼前頓時浮現出從前那不知是真還是幻的境地裡,自己最後病倒在庵子裡,她偷偷買通了師太來看望時的憔悴模樣,哪裡還忍得住,又痛又悔,抽泣得更是傷心。

  王氏卻哪裡知道初念此刻的想法,只以為她是不願嫁去國公府,終於也是垂下了淚,道:「女兒,娘曉得你委屈。若是可以,娘也不願將你嫁去那戶人家。只你也曉得,你爹去得早,娘雖主著這家裡的事,終究不過一個女流,娘家也不出挑,出不上多大力氣。二房的人卻個個出挑,你弟弟繼本又性子柔弱,連你也不如,光憑他,往後這家業如何撐得住?這婚事,又是你姑奶奶當年親自許的。她也是一片好意,想著替繼本尋個靠山。且你祖父是什麼人,更不用我說,你當也知道,一心想著重振司家,別的都可以撇一邊。這樣的一樁婚事,他又如何會拒……你要怪,就怪娘無用……」

  初念哭得重氣,道:「娘,你別說了。這些我早都知曉,絲毫兒也不曾怪你。弟弟自小乖巧,我是他姐姐,只要他往後能好,我有什麼做不出的!我只是心裡難受……」把臉埋在母親懷裡又淌了會兒淚,等情緒平靜了,終於道:「娘,你放心。嫁去那邊,我定會善始善終,絕不叫咱們司家因我而蒙受半點羞恥!」

  王氏見女兒說這話時,雖眼中還淚光閃爍,只目光卻極是堅定,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難過,雖覺著這話稍有點兒怪異,卻哪裡會多想,只顧點頭,道:「你自小就是個好孩子,老天爺一定會照拂。」

  初念笑了下,接過帕子擦了眼淚,道:「我好起身梳妝了,免得耽誤吉時。」

  ~~

  黃昏時分,迎親吉時快到時,初念拜別祖父。司彰化坐得筆直,不過只例行公事般地教導了幾句為人婦的道理,便叫出門了。初念被弟弟繼本負著送上迎親花轎時,發覺斷斷續續下了一天的雨停了,雖不過是件極小的事,在她卻忽然欣慰了許多。

  她記得清楚,從前那回自己上轎時,雨並不停,甚至最後她上花轎後,才發覺裙角被打濕了。而這一次,卻與上回不同。

  這是個吉兆。

  她端坐在轎子裡,緊緊抱著手上那只被當做吉祥件的瓶子時,對自己這樣說道。

  ~~

  迎親隊伍在掐得極準的吉時裡入了國公府的大門。波瀾不驚地再次經歷一遍曾經歷過的繁瑣過程,最後,坐在洞房喜床上的初念在耳邊不絕的嬉鬧聲中被自己的新婚丈夫用秤桿挑起紅蓋頭。當她抬起眼,與他四目相對時,便如前世一樣,毫無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種極度的驚艷與歡喜。

  他性子平和,喜歡自己。至少,喜歡自己的這副皮囊。如果不是他這麼的短命,她想她一定也能和此刻這個要靠別人扶著才能站在自己面前,看她看得目不轉睛的蒼白俊美男子和和氣氣地過完一生。

  她朝他微微一笑,然後在眾人的調笑聲中如睡蓮般地低下了頭,安靜地與終於反應了過來的新郎喝了合巹酒。

  因為他的特殊情況,所以鬧洞房和接下來的新郎敬酒等俗禮便都略去。屋子裡的人很快都退出,丫頭們手腳麻利地收拾好掉滿了喜果的喜榻,服侍初念和新郎徐邦達洗漱換衣過後便退了出去,最後,屋裡進來了廖氏身邊的那個沈婆子。

  初念壓住胸中翻騰如海的那種強烈不適感,直直地盯著她,染了朱丹手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沈婆子絲毫未覺端倪,只以為新娘緊張害羞,到了她近旁,附耳低聲道:「二爺身子須得保重,想來奶奶也應有分寸……」

  「出去!」

  已經上榻躺下的徐邦達似乎猜到了自己母親身邊的這得力婆子在對新娘說什麼,原本蒼白的一張臉漲得赤紅,驀得提高音量趕她走,不想一時岔了氣,立刻一陣咳嗽。

  沈婆子慌忙上前,想替徐邦達揉背,徐邦達哪裡肯讓她碰,神色厭惡地避開,臉憋得更紅,弄得沈婆子一臉尷尬地站著,初念忙上前道:「嬤嬤自管去,我曉得當如何。」

  沈婆子見她開口,又朝她丟了個眼色,這才離去。

  初念坐到徐邦達身邊,伸手替他輕輕揉著胸口後背。徐邦達終於緩了過來,靠在猩紅的鴛鴦枕上,用他蒼白的一隻手,握住初念的手,低聲道:「你別信那婆子的話。我往後會對你好的。」

  初念凝視著面前這個瘦弱卻俊美的青年。知道他是想在自己新娶的妻子面前挽回方才被無情踐踏的男性尊嚴。

  對於自己前世裡不過只處了短短半個月便永別的這個丈夫,她此刻對他的感情,決不是討厭,而是憐憫,外加一絲慚愧。

  她自然知道他前世是怎麼死的。她嫁了他半個月後,他身子竟然奇跡般地見好了些,那日一時興起,多吃了兩口湯團,當夜又不慎著了點涼兒,結果便又一病不起,拖了幾日竟就死了。

  現在,她再次成了他的新婦。這一次,她一定要盡自己所能,百倍細心地照料他,讓他好好地在世上活下去。

  這一輩子,她不想再做寡婦。

  所以她微微笑了起來,輕輕地嗯了一聲。

  徐邦達顯得很高興,蒼白的臉微微泛紅,看著她,道:「你也累了吧,咱們歇了。」

  初念柔順地起身,放下掛在兩邊金鉤上的帳子後,自己便爬上了榻,輕輕躺在了他的外面。

  過了一會兒,他的一隻手在錦衾下悄悄地探來,解開了她的衣衫帶子,然後伸了進去。

  初念閉上了眼睛,身子發僵。

  這樣的一刻,她的腦子裡忽然竟跳出了從前那個猶如烈火般的男人第一次對自己做這種事時的情景。驀然覺到一種深深的恥辱,極力想把那一幕驅出腦子。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甚至開始用心去感受這只平滑冰涼的男人的手在自己身子上游移時的感覺。這隻手的感覺,和那只黧黑的、掌心生了硬繭的手截然不同。

  這才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天。

  徐邦達忽然一個翻身,壓到了她的身上,輕柔地親吻她的臉頰和嘴唇。初念柔順地接受著他對自己表達喜愛的方式,直到他顯得焦躁起來,伸手拉她的手,讓她去愛撫他的那個地方。

  他始終無法堅硬,進入不了她的秘地。

  初念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一幕,她其實並不陌生。上一次的洞房夜,最後的結局是他在折騰了許久之後,好不容易勃了些,最後卻氣喘如牛地再次軟在了她的腿間,弄髒了床鋪而已。

  她縮回了自己的手,將他輕輕翻回到自己的裡側,讓他躺下,然後拉好自己的衣襟,這才對著氣喘吁吁面帶愧色的丈夫柔聲說道:「夫君,我既嫁了你,便是你一輩子的人。想著的,是和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你的好才是我的好。咱們還年輕,來日方長。今日我累了,你必定比我還累。我只想靠著你睡,心裡便滿足了。可好?」

  身子到底如何,徐邦達自然比誰都清楚。方纔這般強撐著賣力,不過是怕她輕視自己而已。不想她此刻卻這樣說話,既善解人意,又不至於讓他覺到羞慚,心裡頓時鬆了下來,長長吁出一口氣,不再說話。

  初念拿了帕子,替他細細擦乾額頭和脖頸後背迸出的汗,換了件衣衫,服侍他再躺了下去,兩人並頭而睡。大約是真疲倦了,徐邦達很快便睡了過去。

  初念藉著喜帳外透入的昏暈紅燭光,聽著窗外不知何時又窸窣而起的雨打蕉聲,凝視著自己的丈夫,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似喜又悲的夢幻之感。

  願往後這一輩子,都如此刻這般靜好,她便滿足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52 PM

☆、第七回

  翌日,斷斷續續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黎明拂曉時,濯錦院裡的一對新人便起身,準備往中堂去拜晤徐家尊長。初念自然還是尺素雲屏服侍著梳洗理妝,徐邦達則由一向伺候他的兩個大丫頭翠釵翠翹服侍。許是心情好,許是被身上那套大紅吉服襯顯著的緣故,新郎一早看起來精神竟意外得好,也不用人攙扶便能立了。翠釵習慣地伸手到他領前,要替他扣好脖頸處的一顆珠紐時,他竟避了過去,對著初念道:「你幫我扣。」語氣便如個撒嬌的孩子。

  初念一笑,放下描了一半的眉,到他身前幫他扣了扣子,再替他整了下衣襟,道:「好了。」這才回了鏡前。剛坐下,徐邦達已到她身後,接過尺素手中的青黛,俯身下去替她描眉。屋裡的人都是咬唇而笑,他卻渾若未覺,等細細畫好,自己覺著滿意了,這才丟下青黛,用一種欣賞的目光打量著她。

  初念照了下鏡,見他描得偏濃,並不是自己素日喜歡的樣子,卻也朝他嫣然一笑,輕聲道了謝。

  二人完畢後,便一道往中堂去拜晤徐家之人。門外簷廊裡候著的幾個粗壯婆子見徐邦達出來了,要扶他上抬輦,被他不快地避開,看向初念道:「我領你去吧。」

  初念嗯了一聲,回頭示意婆子們把抬輦也帶著跟隨,自己再與他並排而行。知道他是撐著的,故意放慢自己腳步。出了濯錦院一路過去,見熟悉的庭院裡,濕淋淋的樹梢枝頭上滴著點點殘留雨露,道徑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兩邊的泥地裡,卻還到處委頓著昨夜裡被風雨打下的殘紅落蕊。初夏空氣中透著微微的涼潤,頗是舒適。

  從濯錦院到徐家的中堂,要穿過五六個大小庭院,七八道曲折迴廊,不過一半路時,徐邦達便額頭滲汗氣喘吁吁了。初念停下腳步,拿帕子替他拭了汗,望著他柔聲道:「走這麼遠路了,還是讓她們抬吧。要不然老太太太太見了,會罵她們躲懶。」

  婆子們這也是第一次見到二爺放著好好的輦不坐,非要自己走路,正有些擔心著,怕這個瓷少爺萬一有個不好,自己幾個就大難臨頭。現在聽這新二奶奶這麼會說話,自然一百一千個同意,忙抬了輦停到徐邦達身側。

  徐邦達苦笑了下,終於還是坐了上去,被抬著一路到了中堂的抱廈前。遠遠見簷廊下已立滿了下人。那些人見二爺和新奶奶來了,忙迎上來。

  徐家的中堂裡,此刻已經聚齊了人,或坐或站,無不面上帶笑,一片喜氣。司國太、廖氏自然已就坐,連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魏國公徐耀祖也在。畢竟是嫡子大婚,他也沒真的駕鶴成仙兒,該回的時候,也是會回的。此外便是徐邦瑞、徐青鶯、廖氏一個寄養在身邊的破落遠房表侄女吳夢兒等人,才五歲的果兒也在,穿了身喜氣的紅衣,被她乳母宋氏帶著,怯怯地盯著從門外進來的新婚叔叔和嬸嬸。

  初念往裡而去的時候,看向角落裡的果兒,見她也正怯怯看過來,便朝她微微一笑。隨即隨了丈夫先到上首正中的司國太前,向她叩拜見禮,敬茶獻禮。司國太笑呵呵慈祥道:「小二兒若是不便,不必和新娘一道跪拜,心意到了便是。」

  徐邦達道:「孫兒新婚,向祖母的大禮豈可馬虎。孫兒好得很。」聲音響亮,說罷連磕三個頭。

  徐邦達一進來,這中堂裡的每個人便都覺著眼前一亮,從未見過他有如此好的精氣神。旁的人倒也罷了,司國太和廖氏的欣慰,可以想像如何了。等他和初念再向徐耀祖和廖氏雙雙下拜時,連徐耀祖也覺得滿意了,心想這門親是做對了,早曉得的話,早個一年把這個兒媳婦娶進家門也是好的。

  廖氏喜出望外,看著初念的目光便也慈愛了許多。喝了茶,收了新媳婦親手做的針線後,送她一副金花八寶首飾當見面禮,一邊的沈婆子嘴裡,那些新婚的賀詞好話更是不斷。

  上輩拜完了,下面便是平輩。徐邦瑞此時也才十五,個頭卻與他十八歲的二哥差不多高了。天生的桃花眼落到初念的一張臉上,微帶驚艷,等初念壓下心中厭煩叫了他一聲「小叔」,這才笑嘻嘻回禮。再接下是徐青鶯和吳夢兒過來向兄嫂祝賀。

  徐青鶯和吳夢兒都是十四歲。徐青鶯已經有了未婚夫,便是廖氏娘家的表哥廖勝文,擬定過兩年成婚,她長相隨了其母廖氏,不甚出眾。那吳夢兒卻生得頗有婉轉風流之相。兩個女孩兒向初念見了禮,也受了新嫂子的禮,便退到了一邊。

  司國太雖喜這嫡孫兒今日利索,卻也曉得他久病在身,不好過於勞累,見差不多了,正要開口讓新婚夫婦回房,正這時,抱廈外急急忙忙地跑來個小廝,扶著門框喘氣。廖氏不喜,微微沉了臉。立在門口的大管家崔多福正要開口責罵,卻聽那小廝已經嚷道:「稟老太太老爺太太,大……大爺回了!」

  這話一出,滿屋子的人神情立刻都變了。魏國公徐耀祖甚至猛地站了起來,一臉的不可置信。

  小廝口中的大爺,自然是這家的大公子,徐耀祖的長子徐若麟。他比徐邦達大了將近十歲,如今二十又七。只是他一直都在北方,已將近兩年沒有回京了,若非他留下的女兒果兒在人跟前還能出現一兩回的話,只怕闔府上下的人都要忘記徐家還有這麼一個人物了。此次徐邦達成婚,廖氏怕不傳信的話,徐耀祖若是問起,便是自己這個嫡母不好。所以隨意叫人帶了句話後,便丟下了再沒過問。想來他自己是不回的,她也根本就沒想著他回。沒想到這時候,卻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但是這一刻,旁的人哪怕再驚詫,也不及初念心中驚駭的萬分之一。聽到那小廝口中吐出「大爺」二字後,心咚地一跳,兩條腿差點沒軟下去。

  也怨不得她如此驚駭。她記得清清楚楚,上一世的記憶裡,莫說徐邦達和自己成婚,便是徐邦達死去國公府辦喪事的時候,他也來不及趕回金陵,一直是到了兩個月後的這年八月,病了許久的老皇帝駕崩,徐若麟才隨遠在燕京的平王趙琚一道回京奔天子的喪。而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發生在那時候。

  但是現在,他忽然卻就這樣回來了,來得毫無預警,叫人猝不及防。

  初念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錯。是自己記錯,還是……從前那歷歷在目的所謂前世之事,根本就是自己在出嫁前那個夜晚做過的一場荒唐夢?

  她腦子幾乎一片空白,白著張臉,睜著雙幽黑的眼,與這中堂裡的每一個人一樣,把視線投向腳步聲來的門外方向。很快,一個高大身影出現在了抱廈門口的晨光裡。一身帶了潮氣的行路緇衣,面上風塵僕僕,臉色略顯蒼白,眉宇裡是掩飾不住的疲乏之色,跨入高高門檻朝裡大步而來時,一雙靴上因為沾滿厚重泥濘,每踏出一步,便將磨打得溜光錚亮的水磨地面踩出一個骯髒的黃泥腳印,甚至連衣角處,都還濺著星星點點的泥痕。

  很顯然,他是漏夜趕路回來的,甚至連昨夜下的這場連夜雨,也沒有阻擋他回家的腳步——但是他的出現,看起來與這座華堂卻是那樣的不相稱。如他身後踏出的這一個個黃泥腳印,刺目而彆扭。

  十五歲的初念看著自己面前二十七歲的徐若麟。這是她和他的初次相見。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她敏感地覺到他還沒踏入這間中堂時,目光便已經穿過堂中所有立於她之前的人,飛快停留在了她的臉上。

  這種奇怪的注目讓她仿似被火烙了一般。她來不及體味他目光中的含義便迅速垂下了眼,不露聲色地把自己藏到了丈夫徐邦達的身後。

  在旁人看來,這是非常正常的表現。新嫁娘在洞房翌日早拜見公婆的時候,面前忽然闖入這樣一個不合宜的陌生男人,她自然要尋求丈夫的庇護。

  堂中還靜默一片,只迴響著他的腳步聲時,回過了神的徐耀祖忽然朝自己這個多年未見的長子跨出小小一步,脫口道:「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在外人聽來自然還算穩。和他已做了半輩子夫妻的廖氏卻立刻覺察到了他的異樣,目光中迅速掠過一絲霾色,只很快便被面上新堆出笑意所掩蓋。她笑著,已經朝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兒子迎了過去。

  「可是收到了信趕回來要喝你二弟的喜酒?怎的不早一日?剛昨日才辦了喜事!」

  廖氏說著,一臉的惋惜。

  徐若麟停下腳步。

  他現在的樣子,別說和滿屋子的國公府主子們比,便是立在二門外的奴僕也要勝過他無數。只當他這樣微微分腿而立,初升的朝陽之光透過高高屋頂的明瓦灑落,閃耀在這個臉色略微蒼白,但神色嚴峻的男子肩膀上時,高大的身影卻令人幾乎不敢直視。

  他朝自己的祖母司國太和父母分別行過恭謹的禮節後,面上終於露出一絲淺笑,道:「正是。只是可惜,雖日夜兼程,卻仍錯過了。」聲音裡帶了絲沙啞。

  徐耀祖顯得老大欣慰,不住撫鬚點頭,喃喃道:「有這樣的心意就好。回來好,回來就好……」忽然像是想了起來,回頭看向還怯怯縮在角落裡的果兒,道:「果兒,你爹回來了。還不過來見禮。」

  對於五歲的徐果兒來說,父親的概念就是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現在她被同樣不怎麼熟悉的祖父命令後,在乳母宋氏的催促下,慢慢朝著這個忽然冒出來的陌生男人走去,腳步遲疑而畏怯。

  徐若麟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女兒,朝她露出笑和一口大白牙,見她反而停住了腳步,便朝她走去。到了近前伸出一雙大手,就要抱她時,卻又停住了,改成摸了下她的頭,道:「爹身上還濕,不好把你也弄髒。果兒在家可乖?」

  果兒呆呆望著這個和藹可親的男人,終於囁嚅著,叫了聲「爹」。

  廖氏壓下心中的驚詫和疑惑。等徐若麟起身時,仔細再看一眼這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還不止的長子,最後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雖沒喝上你兄弟的喜酒,正卻趕上你弟妹在與自家人相見。你也曉得你兄弟身子弱了些,既碰到了,叫你弟妹過來見個禮,好了便讓他小夫妻先回院歇下。往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說罷轉頭朝向初念,「老二家的,來見過你大伯。」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54 PM

☆、第八回

  「別怕,去叫個一聲,咱們就走了。」

  徐邦達見自己的新婚妻子始終垂著臉,以為她害怕面前這個如同下等人般粗魯闖入的男子,聽到自己母親召喚後,便湊到她耳畔,用她才能聽得到的聲音,這樣安慰了一句。

  徐若麟終於轉過了身,毫無避諱、直直地望著自己面前的少女初念。他看著她著了一身喜氣的紅衣站在那裡,肩膀還略顯單薄,身子或不及十八歲時盈潤,卻正纖穠楚楚,我見猶憐。他看著自己的弟弟,她的新婚丈夫,此刻正用一種親暱而自然的姿態挨到了她的耳邊,輕聲對她說了句不知道是什麼的話。然後,他又看到她終於抬起了那張熟悉的臉,杏眼桃腮,朱唇微點。她朝著她的新婚丈夫微微點頭,神情嬌羞而柔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這樣的神情。在那個已經如霧如電的過往世界中,他從沒見過她對自己這樣,一次也沒有。而現在,這個剛剛在昨夜成為他弟妹的少女,在她丈夫的鼓勵下,終於迎著他的目光,朝他緩緩而來,面上掛著生疏而羞澀的淺笑。

  徐若麟看著眼前的這一切,面無表情,袖下的那隻手,卻早已緊握成拳,青筋畢露。

  他在黎明時分皇城的寬闊街道上飛馬踏泥,最後一腳跨進這座國公府的大門,面對迎接他的滿院飄著的還沒摘下的大紅喜籠時,本還懷了一絲僥倖,期盼那個女子也能與他一樣,歷了往生,亦記著曾經的過往。但是現在,一眼看到她的眼神,他便知道了,這真的只是自己的僥倖盼望,結果是卑微與無望而已——歷了往生的是他,記著前塵舊事和那個盟誓的也是他。而她,不過只是一個宛如朝露般明淨無瑕的少女,此刻正盈盈立於他的面前,用一種陌生而矜持的目光打量著他。

  一種宛如葬身於冰冷漆黑海底的孤寂與絕望慢慢生在了他的心頭。彷彿有柄鈍刀,一下一下地割著他胸口那處正在搏動的地方。那地方很小,不過他的拳頭大,痛感卻慢慢蛛延開來,直到爬滿了他四肢百骸的最末角落。

  他記得她的一切。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小名,甚至她這副身體上的每一處小小細節。她卻完全不知道他是誰。

  如果這就是對失約的懲罰,那麼這種懲罰,比萬箭穿心更要讓人痛到骨髓裡去。

  ~~

  初念到了徐若麟面前,停在他幾步之外,恭敬地行了個禮,輕啟朱唇,道:「見過大伯哥。」態度落落,不失伯爵府閨秀的風範,卻又帶了新婦的略微嬌羞,叫人尋不到一絲值得指摘的地方。

  徐若麟終於回過了神,,略微倉促而狼狽地道:「弟……妹不必客氣……」

  初念朝他點了下頭,便轉身朝著自己的丈夫穩穩走去,然後在身後那雙眼睛的注視下,與徐邦達一道向尊長辭別,兩人並肩而去。

  徐若麟一直望著這一對新人的背影,直到他們出了中堂,出了抱廈,與身後跟著的一堆丫頭婆子一道消失在第一道拐角處那片淺金的朝陽斜照中。這時,司國太被人扶著站了起來,道:「大郎回來便好。許久沒見你面,恐怕果兒都不認得你了。既回來,此番便多住些日子,不必匆忙又走,弄得一家子人倒無端多出生疏。」

  徐若麟終於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祖母,道:「祖母教訓的是。此次回來,是要多留些日子的。」

  司國太的目光掠過一邊臉色微微發僵的廖氏,嗯了一聲。廖氏已扶好臉色,接口道:「如此便再好不過。只是前些時日,府裡的人,上上下下都忙著張羅你二弟的婚事,加上先前也沒得你要回的消息,你那院裡的人手便少了幾個。這就叫管家調人過去……」一邊說,一邊叫門外侯著的崔多福。

  徐若麟略微一笑,道:「母親不必費事了,我一人而已,用不著人伺候,煩請母親叫人把我歇腳的屋子灑掃乾淨便可。」

  廖氏道:「這怎麼行。好歹你也是國公府的大公子,身份擺在那兒。既回來了,怎可叫你和在外頭一般?傳出去可不就成笑話了!」說罷命崔多福道:「趕緊調幾個伶俐的人到大爺屋裡去,不可怠慢了大爺!」

  崔多福忙應下,轉身而去。

  徐耀祖道:「好,好。那就安心在家住下。若是趕路乏了,先回屋歇著吧,待得空,再與你敘話。」

  徐若麟恭謹地應了聲是,看著眾人避過自己方才踏出的那串泥水腳印出了中堂,這才看向一直望著自己的女兒,朝她笑道:「果兒,爹帶你回屋。」

  ~~

  初念隨輦上的徐邦達回到濯錦院,與丫頭們一道先伺候他寬衣,扶他躺回了榻歇下,吃了煎好放得正不涼不燙的藥,自己隨後也換掉一早的那身行頭。等這一切都做好了,心中因為方纔那場不期而遇而帶來的驚恐和不安才稍稍地定下了些。

  既然自己出門時的那場雨可以停,昨夜的洞房過得也與前世不同,那麼徐若麟也完全可以現在就回來。此刻的自己,對於他來說,只是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他弟弟新娶的妻子而已,所以只要往後自己小心謹慎,就絕不會再行差踏錯半步。

  初念不斷這樣安慰自己。反覆回想著自己先前與他招呼時的種種細節,從眼神、神情、說話的輕重乃至於腳步的快慢,確定自己確實做得恰如其分,絲毫沒有不當之處,這才終於微微舒了口氣。

  「你們都出去。」

  榻上的徐邦達屏退了屋裡的人,只剩初念一個的時候,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坐下。迎上初念略帶不解的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輕聲道:「我瞧你回來後,便仿似有些心神不寧,莫不是被那人嚇到了?」

  初念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所指是誰。一驚。沒想到他竟會如此纖細敏感,正要搖頭否認,徐邦達已略微蹙眉,道:「你不必怕他。」想了下,又道,「你既已經嫁入我家,家中的事,也該都讓你知曉。他雖是我大哥,卻不是我母親所生。他的生母是個胡女。我爹年輕時西征剌惕部,那裡的一個小土司把自己的女兒送了來,這才生出了他……」

  徐邦達說到這裡,眼中現出一種淡淡的厭惡,「他一直就跟那個生出他的女人在剌惕部,據說那個女人死了,他七歲時才被我爹帶回徐家認祖歸宗。我聽我娘說,他自小就凶暴,又不服管教,跟匹野馬似的,剛來府上沒多久,就把教養他的嬤嬤推得折了條胳膊,闔府上下沒人不厭煩他的,只我爹護著,我娘也不好說什麼。後來十四五歲時,去了北邊從軍,跟平王做事。」

  「那個平王雖是皇上的十四弟,只太上皇從前還在時,他便被派去北邊戍境,一去二十多年了,不過是個藩王而已,只他能在平王那裡站住腳,以這樣的出身,也算是好事了。後來祖母做主,讓他娶了你司家的一個堂姐。他便帶了她去燕京。只沒兩年,你堂姐便病去了。我娘說他命硬,被他克的。果兒被送回後,這些年他也極少回金陵了。咱們此番成婚,我沒料到他竟會特意趕回。一早他進來時,那樣子確實叫人看不過眼去。你先前養在深閨,沒見過這樣的人,被嚇到自然難免。往後不必怕他,遇見了,遠遠躲著便是……」

  徐邦達大約極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到了後來,氣也有些不勻了。

  他口中的這些國公府往事,初念在此生活過三年,除了徐若麟小時的這些劣跡,別的大多都知道。只不過不是從徐邦達口中得知而已。此刻聽他這樣說,心裡有些不願意再聽,又見他說得一口氣喘不上來的樣子,忙打斷道:「我曉得了。往後定會避開他的。你歇會吧,我餵你喝口水。」說罷起身給他倒了杯茶,試過溫後,扶起他送到唇邊喂。

  徐邦達見初念溫柔賢淑,心裡很是滿意。喝了幾口水後,因一早起得早,此刻確實也乏了,躺下去很快便睡了過去。

  初念望著他睡容,出神片刻,輕手輕腳出了屋,朝與別的丫頭一道正候在廊下的尺素雲屏道:「你倆跟我來。」

  初念入了邊上一間平日裡用作起居的廂房,關上門後,對著兩個神情不解的丫頭道:「尺素,雲屏,你倆都是自小隨我一道大的。我嫁到這裡,雖也帶了別人,只真能信靠說得上話的,也就只有你們倆個。」

  尺素雲屏起先見她神情嚴肅,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心裡正有些惴惴。此刻聽她這樣說,都是鬆了口氣,都道:「奶奶放心,我倆一定會對奶奶盡心盡力。」

  初念點頭道:「我自然曉得這個。今日叫你倆來,是把你們當心腹,有些話這才及早跟你們說清。這裡不比咱們自家,人多眼雜嘴也闊,凡事要小心謹慎,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除了這些,還有兩條,你們定要牢牢記住。」

  初念說到這,望著雲屏,加重語氣道:「第一,從今往後,不論誰,若是背著人要你們給我傳信遞話,我再說一遍,無論是這府中的哪個人,你們都不能應。第二,不管是誰,若是向你們私下打聽有關我的行蹤和事體的,你們也要一問三不知道,一個字也不許說。我話是說出口了,你們定要牢牢記住。若是敢犯,別怪我不念舊情,當場就把犯事的那個給趕回司家去。聽見了沒?」

  尺素倒罷了,雲屏這是第一次見初念用這樣嚴肅的口氣說話,還仿似一直盯著自己,嚇了一跳,半晌才反應過來,忙點頭道:「奶奶放心,有奶奶這樣的吩咐了,絕不敢背著奶奶做這些事!」

  初念微微吁了口氣,點頭道:「這樣就好。沒事了,你們都出去吧,守著二爺,看他醒了便叫我。」

  兩個丫頭應了先後出去,初念推開窗子,獨自坐在窗前,望著庭院裡開得正濃的一株紫艷錦帶,微微蹙眉,神思有些恍惚。

  前世臨死前,沈婆子說的這兩個丫頭的結局,這兩天一直都在她心裡縈繞。尺素無辜受到牽連,悲慘更甚自己,她是感激外加愧疚,至於雲屏,初念其實也並不恨她。誰都會有軟弱的時候。那樣的情況下,換成自己也未必熬得住。這並不能完全抹殺掉她自小服侍自己長大的那份情。說來說去,禍根還在自己這裡。好在這次,她不但要牢牢守住自己,身邊人更是早防範未雨綢繆。雙管齊下,想來必定不會再落入那男人的手復遭羞辱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55 PM

☆、第九回

  這一日,對於五歲的果兒來說,像是一個五彩斑斕的夢。

  果兒知道自己的親娘在生她不久後就死了。所以娘親到底什麼樣,她一點兒都沒印象。只能在孤單想哭的時候,憑想像去勾勒她的模樣。一早她被宋乳母打扮好,聽到她說要帶自己到前面那間平日不能隨便進去的大屋,去拜見二叔娶的新娘子時,心裡懷著的,是一種怯怯的期待。她自然希望這個新嬸嬸能喜歡自己。

  然後,她看到了新嬸嬸。她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生得這麼好看的人。才一眼,這個新嬸嬸就彷彿和她從前極力想像卻始終模糊的母親樣子立刻重合了起來。所以當她站在角落裡,看到她跟著叔叔剛一進來,第一眼就看向自己,甚至還露出笑容的時候,她那顆小小的心臟立刻就被雀躍所佔滿。

  嬸嬸也喜歡我呢……她高興地想。

  這還不算,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那個陌生人一樣的爹爹竟然就這麼回家了,對她還這麼好。不但伸手摸她的頭,現在居然還抱著她回到了住的院子。

  「爹爹!」

  果兒被他放到了凳子上,見他起身,急忙叫住了他。等他望過來,卻又猶豫了。

  「果兒想說什麼?」

  孩子的天生狡黠和對大人情緒體察的敏銳,往往是成人想像不到的。果兒看出了這個男人對自己的耐心,膽子也大了,所以最後,吞吞吐吐地道:「爹爹,以後你不要再丟下我一人走了,好嗎?」

  徐若麟望著自己這個小小的女兒,心裡的一根弦,彷彿被什麼輕輕扯了一下,忽然有些難過。

  上一世時,她就曾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表達過對他的不滿,說他身為父親,卻將自己的女兒撇下,數年間不聞不問,簡直連別人家的娃娃也不如。那時候的他不過一笑,任由她埋怨,心裡其實卻並不以為然。國公府能讓他的女兒吃飽穿暖,不遭受風吹雨打,比無數他見過的貧家孩童好上無數倍。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這個父親還應對女兒做什麼。

  那時候的他,心太大了,滿滿裝載了他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裡,金戈鐵馬踏碎了冰河,長呼雄嘯響徹於關山,除了這些,別的都是其次。甚至就連她,他現在回想起來,也終於不得不承認,其實根本就沒有自己為了得到她而對她一次次許諾時說得那樣情深意重。如果他真的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愛她,惜她若命,她也必定不會以那樣慘淡而恥辱的方式收場——為逞佔有慾時,恨不能掏心,慾望退卻後,她卻被擠到了角落。從這一點來說,他和那個自己曾痛恨鄙視的父親,如出一轍。

  他怔怔望著對面自己的女兒,一動不動。

  果兒原本雀躍的心情被他的嚴肅和靜默給壓了下去,知道自己一定是說錯了話,咬了下唇,再次怯怯地道:「爹,果兒是不是說錯了話?爹有事的話,只管去好了,不用顧我……」

  徐若麟終於驚醒過來。苦笑了下,蹲到她腳前望著她,用自己最平緩最柔軟的聲音道:「果兒,我以前對你看顧得太少,都是我不好。今後我還有事,大約也不能把你一直帶在身邊。但我答應你,最多再過兩三年,我就能時常留下陪著你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若一人無趣,去找你二嬸嬸便是,她是個極善的人,會對你很好的……」

  果兒眼睛一亮,立刻道:「爹,二嬸嬸她真的喜歡我。今早你還沒回時,她一進那大屋子裡,第一個就看向我,還對我笑!」

  徐若麟一怔,遲疑了下,問道:「你先前見過她?」

  果兒搖頭道:「沒有。昨夜鬧洞房,宋媽媽沒讓我去。說怕鬧到了二叔。」

  徐若麟又朝果兒細細問了幾句當時情景,心中忽然像被撥弦般地,起了一絲微微的悸動。

  按常理推斷,她和果兒素不相識,果兒又站在角落,絲毫不曾起眼,她怎麼就會立刻在那麼多人中發現了她,並且還朝她笑?

  他忍不住再次仔細回憶今早自己跨入中堂時第一眼捕捉到她視線時的情景。與旁人聽到他突然回家時生出的那種驚詫不同,她……一雙眼睛睜得很大,這是驚駭的自然反應,做不了假,與之後她從徐邦達身後出來向自己見禮時的表現判若兩人。

  自己對她而言,真的只是一個陌生人嗎?

  徐若麟被這個突然激出的想法沸騰了渾身的血液,心跳得飛快,恨不得立刻就能找到她問個清楚。

  只要她還記著他,哪怕她這一輩子恨他入骨,他也願意。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自私了。這樣的情況下,若真愛她,應是盼她只記喜樂,忘卻憂痛。但他卻做不到。想到過往與她曾糾纏過的一切就這樣灰飛煙滅如同從來不曾發生,他怎甘心!

  ~~

  不過午後,東宮派的執事太監便送來了太子側妃徐青鸞給弟弟大婚的賞賜。

  徐青鸞是廖氏所出的長女,數年前便入了東宮。對徐邦達這個弟弟向來疼愛。此次他大婚,自然少不了賀禮。因早通過消息,所以徐家人已有準備,有條不紊迎禮謝恩,送走太監過後,徐耀祖看向徐若麟,道:「你隨我到書房。」

  徐若麟的目光掠過一直低眉斂目的初念,轉身隨徐耀祖而去。

  廖氏目送那一對父子前後離開的背影,目光略微帶了些不快。等回了房,心中意氣難平,換衣裳時,慣常伺候她的珍珠不小心將衣裳絲勾到了她耳上戴的耳墜,拉了下耳垂,反手一個巴掌便拍了過去,斥道:「今兒這是怎麼了,一個一個的都要跟我過不去!」

  珍珠含淚,一邊的沈婆子叫她和屋裡剩下的丫頭都出去,自己親自服侍,低聲勸道:「我曉得太太心裡不痛快。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那妖精也早死了,連骨頭怕都化掉沒剩幾根了,不就這麼一個種麼,何至於往心裡去,把自己氣著了?」

  廖氏咬牙道:「你不曉得我恨什麼。這老東西,一年到頭也不肯在這府裡露幾面,那老太太又是尊活佛,難聽的話一句不說。偌大的一個國公府,裡裡外外都是我撐著。我想見他,比登個天還難。這回邦達成親,他可算回了,昨夜卻就跟我說今日要回山了,多一日也不肯留,便如這府裡有要吞他的母大蟲一般!今兒可好,你也瞧見了,他那個兒子一回,竟就不提要走了,又這般私下裡嘀咕,你說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沈婆子哼道:「太太,你管老爺和他嘀咕什麼,讓他們說去好了,對咱們卻是不會有半分不利。這幾個月,金陵裡為何突然多出這麼多娶親的人家?還不是大傢伙都瞧出來了,上頭那位怕是熬不住了。只要他一去,太子那就是皇上。太子成皇上,咱們家大姑娘別的不敢說,一個貴妃那是穩穩當當。就憑著大姑娘是二爺三爺的親姐姐,那個種他再能耐,又能掀出什麼波浪?到時候還不是回去他那窩,叫啃冰啃個管飽!」

  廖氏被沈婆子這番話說得心中熨帖了不少,又嘮了幾句,忽想起一事,壓低聲問道:「一早忙到此刻,也沒得空問。邦達昨夜和他媳婦如何?」

  沈婆子道:「一早我便問了屋裡伺候的翠釵,說早上榻上乾乾淨淨的,絲毫兒也未沾上什麼,想來……」後頭沒再說下去。

  廖氏面上現出愁雲,歎道:「唉,邦達這孩子,打小為了他,我不知道操碎多少心。從前聽太醫悄悄跟我這麼提,我擔心不已,卻想著不定是他庸醫妄斷,如今這樣,難道真是……」

  沈婆子忙拿好話開解道:「太太放心。您沒瞧一早,二爺那精神氣便與往日透出不同?簡直就跟換了個人樣似的!慢慢調理,想來定會好的。」

  這話廖氏自然愛聽,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的。好在這個新媳婦瞧著人也本分。只要她能安安分分伺候著邦達,我自不會虧待了她。」

  「太太向來菩薩心腸。她能嫁到咱們這兒來,那是上輩子修的福!」沈婆子順嘴道。

  這裡這廖氏跟沈婆子歎心中的苦,那邊書房裡,徐家父子也正在說話。

  「若麟,這些年你雖不大回來,只我也聽說過你的事。平王從前上報戰表,說你曾率不足萬人的騎兵,一個月內輾轉北冗的十五個部落,一路猛進奮勇拚殺,追敵至和林部的立馬河,斬敵士卒兩萬三千餘人,叫和林王與高侯王死於戰陣,王子相國等俘虜不計其數。皇上龍顏大悅,對著滿朝文武贊虎父無犬子。」

  徐若麟筆直立於桌案前,道:「都是經年舊事。那場戰事最後雖取勝,勝利卻也酷烈,我帶去的精兵返回不到一半。皇上謬讚了。」

  徐耀祖不以為然,撫鬚道:「戰事損兵折將,乃是常事,能以一抵四以少勝多,便是為父當年怕也難為,你也無需過謙。總之見你出息,為父雖在人在山中,卻也十分欣慰。」說話,見對面的兒子並無應答,躊躇了下,終於還是道:「若麟,為父將你叫來敘話,是有事要說。你隨平王遠在燕京,恐怕於金陵的消息不大清楚。皇上年邁,瞧著是要撐不住了。太子登基後,忌憚平王手握重兵,為父估計他會對平王不利,你若再追隨平王,恐怕會遭池魚之殃。既回來了,莫若就此留下,為父可傳話給你妹子,叫她代你與太子牽下線。太子亦知曉你,又向來求賢,應能成事。」

  徐若麟終於看向自己的父親,緩緩道:「我的事,自我十四歲起出了這國公府,便向來自己做主。太子那裡,家大廟大,怕是無我這等小鬼容身之處。若麟多謝父親費心,亦不敢勞煩太子側妃。」

  徐耀祖見他這樣直截了當拒絕,壓住心頭怒氣,道:「為父這是為你考慮。你年紀老大不小了,前頭女人去了後,身邊也沒個人照料,這般在燕京飄著,連根也無。若平安還好,我也不管你,倘隨平王遭了難,你叫我百年後,如何向你生母交代?」

  徐若麟道:「父親大人修仙訪道,便是百年,也是駕鶴仙遊,無需跟她交代什麼。若無別事,若麟先就告退了。」說罷拱手轉身而去。

  徐耀祖氣得拍桌,手指著他要罵,嘴巴張開,卻又罵不出來,僵在了那裡,臉色極是難看。

  ~~

  濯錦院裡,新婚夫婦卻不似旁人那樣各有煩惱,這日過得頗是逍遙。徐邦達午覺起了後,來了作畫的興致,對像便是初念。初念自然不會拂他興致,照他指點裝扮一番後,到了書房,替他備好硃砂赭黃,任由他對著自己在紙上走筆描墨。等好了過去欣賞,見畫中女子手持花枝倚窗斜靠,面上含羞帶笑,神態嬌俏,竟與自己極是肖似,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丹青妙筆,忍不住讚了幾聲。

  徐邦達久未作畫,堅持下來,執筆的手已酸了,額頭也略微出汗。見妻子讚了自己,又拿帕子替自己拭汗,又是得意又是傷感,歎了一聲,道:「我年歲越大,身子反越不如從前。久未摸筆,手也生疏了不少,這畫中人的姿態,不及你嬌憨之十分之一。可恨老天弄人,若是能給我一個好身子,必定會把你畫得更好。」

  初念安慰道:「這樣已經畫得很好了。你放心,我會陪著你,等你身子慢慢好起來,讓你畫個夠,直到看到我就厭煩。」

  徐邦達笑道:「你便如我解語花。我恨不得時時刻刻見到你,怎會厭煩?」握住她手,順勢將她拉到了自己近旁,兩人一道擠在張闊椅上,低聲商量著往上題什麼詞才配這畫。書房角落處的狻猊輕噴瑞香,時光不覺暗淌,一片溫謐氣氛。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56 PM

☆、第十回

  無量真人徐耀祖兩日後離府回南陽道觀,臨走前是繃著臉的。廖氏知道丈夫與長子這兩日談話過不止一次,據此推測,父子二人處得應該不甚愉快。所以送行的時候,看到徐耀祖臉色越差,她心情越好,這麼多年來,倒第一次巴不得他早點走才好。

  對於公婆之間那些陳谷子爛芝麻般源遠流長不足為人道的爭鬥,初念也沒多加留意,因這日都在準備自己明天的回門之事。徐邦達看起來比她似乎更要緊張,對於明日要饋贈給司家長輩及小輩的禮,無不親自過問,正坐在椅上與站他身前的初念數點著,沈婆子過來,咳嗽了一聲,提了半句,意思是二爺不必一定要過去,想來司家人也不會怪罪。

  初念知道徐邦達已經數年沒有外出過了。徐司兩家,相隔雖不算遠,但中間也少不了一段車馬路。徐家人怕顛簸到他,有這樣的念頭也不算匪夷所思。上一次,他雖有心,只奈何起來時頭暈目眩,連衣服都換好了,最後臨出門前被廖氏攔下,確實沒有陪自己回去。雖然難看了點,但畢竟,一切以他身子為重,自己的母親王氏對此並無微詞,也顧不得二房人在背後暗嘲,只更添憂心而已。所以此刻聽沈婆子又提了這話,正要接口時,徐邦達已經沉了臉,道:「我自己身子如何,自己知曉。不用你多嘴,明日自然是要去的。」

  沈婆子見他態度堅決,一邊訕訕道:「倒不是我的意思。不過是太太不放心,遣我來看看,且老太太也是點了頭的……」一邊退了出去去向廖氏回稟。

  等那婆子走了,初念細聲道:「二爺,老太太都這麼說了,你若乏,真不必去的,我不會怪你。「

  徐邦達伸手將她略散的鬢髮捋了下,道:「你休聽那些婆子無風起浪多生事。明日是你嫁我後回門的好日子,只要還沒閉眼,我便一定要去。」

  或許是自己較之從前對他更貼心柔善,這一世的這個丈夫,比之從前,待自己也更要體貼。初念心中感動,握住他那只還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手,用頰輕輕蹭了下微涼的手背,道:「二爺,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咱們還要做長久夫妻的呢。」

  徐邦達笑了起來,將她帶到自己懷裡,親吻她的面頰和唇。

  許是天生性格,許是身體的緣故,徐邦達不像他的弟弟徐邦瑞那樣風流紈褲,身邊也一直沒有通房。因為纏綿病榻,於他看來,紅袖扶來聊促膝,青娥不住添香獸,這才是才子佳人的最佳詮釋。所以他的親吻就和他這個人一樣,涼潤而輕巧,即便是唇,也淺嘗輒止,彷彿她是個玻璃做的人,稍一用力便會破碎。這和初念記憶裡另個男人那彷彿要揉碎花苞散一地般的對待完全不同。

  初念喜歡徐邦達的方式。至少,被他這樣親吻的時候,她的呼吸和心跳,自己都能完全做主——那種被人弄於股掌完全無力抵抗的感覺,太過糟糕,她不想再歷一遍。

  ~~

  第二天一早,徐邦達和初念起身妝畢,一道去向司國太請安,完了便要出發。廖氏也在。司國太自然欣慰。看得出來,廖氏起先似有些擔心,但在看到兒子精神煥發的樣子後,最後一絲擔心便也消失了,最後臨出門前,不過吩咐隨行的丫頭婆子要小心伺候。

  馬車的寬大靠椅上,墊了厚厚三四層的褥子,怕生悶汗,上頭又鋪一層薄韌紫篾席,徐邦達半坐半臥於上,初念陪在他身邊,在十來個下人的前擁後合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伯爵府眾人自然早翹首以待。

  司國太是初念祖父的老姐姐,司家二房的一個庶女嫁給徐家的長子,按說徐司兩家也是親戚,但第一層親戚關係隔得遠,第二層,卻因了雙方在家族裡都是無足輕重的角色,加上司初香又已死,所以逢年過節,除了司國太和老伯爵還有往來,下面廖氏與初念母親王氏及二房的黃氏之間便幾乎沒什麼走動,更遑論再小一輩的。故今天不止初念的母親王氏和弟弟繼本,二房的黃氏和初念堂兄繼昌一家、堂妹初音也都過來了,想看下那個國公府的病秧子嫡子到底如何。

  王氏一眼看到女兒和一個華服青年並肩而來。女兒如花似錦,那青年雖瘦弱蒼白,只臉容俊美,精神煥發,與自己先前想像中的病秧子完全不同,心便先放下了大半。等他們到了近前下拜,看清女兒眉眼裡滿含笑意,並非強作歡顏的模樣,心終於徹底踏實了。

  司家初念這一房雖為長,但二房叔父司寇鑫生兒育女,卻比去了的兄長要先,所以初念這一輩的人裡,論年紀,最大的是已經去了的果兒之母,那個早年間被嫁給徐若麟的庶出堂姐司初香,其次是堂兄繼昌,與徐邦達同歲,已經成家了,娶妻方氏,剛得了個不滿一歲的兒子。初念隨後,再是初念的雙胞胎弟弟、十五歲的繼本,最小的是堂妹,十三歲的初音。此刻所有人都聚到了大房這邊。徐邦達早有準備,命同來的隨行將見面之禮派出,出手不凡,自有大家氣度。王氏覺著面上增彩自不必說,連起先暗存了笑話心理的黃氏,此刻也是大失所望,面上卻堆出笑,等新婚夫婦相攜去拜老伯爵祖父,對著王氏隨口恭賀了幾句,便領了人回去。

  「太太,瞧那邊人的臉色,笑得比哭還難看。先前背地裡不知道笑話了咱們姑娘多少回,這可好了,還他們個響亮的嘴巴子!」

  身邊的張媽替初念高興,眉飛色舞,忍不住在王氏耳邊嘀咕了一句。

  王氏目送妯娌一行人的背影,長長呼出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忽見下人笑著來報,道舅老爺家的表少爺王默鳳來了。

  王氏娘家雖非金陵的世家大族,只去了的父親和兄長都是經由科考出身的京官。如今的兄長王鄂是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類於言官。家有三個兒子,大的兩個都從父祖之路,考了科舉,如今分別在外地做官,只有小兒子默鳳離經叛道,自小不愛讀書。王鄂屢責無效,最後也就只能聽之任之了。只比起那兩個正經讀書做官的大侄,王氏卻與這小的更親近。已經一年多沒見他了,此刻冷不丁聽到他回來的消息,自然高興,正叫人去迎,一陣腳步聲來,見他已經進來了。忙過去,笑著道:「稀客,稀客!剛前些日向你爹打聽你的消息,說你還沒回。說曹操,這曹操就到,一眨眼便回了,你爹想來要高興了。」

  王默鳳二十不到,是個健碩的青年,皮膚微黑,濃眉大眼。此刻對著自己的姑母見了禮,爽朗笑道:「跟姑母說實話吧,我剛回金陵,家裡還不曾踏步便先投奔到姑母這裡。怕回去了要被我爹用棍棒迎,先在姑母這裡躲幾日再說。」

  王氏忍俊不禁,笑罵道:「你打小一出事就往姑母這麼躲,都這麼大人了,還不改這脾性!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趁早還是早些收心,聽你爹的話才好!」

  王默鳳與王氏又笑談了幾句,四顧看了下前些日因初念出嫁佈置起來還沒摘下的喜飾,終於問道:「姑母,家裡這是什麼喜事?」

  王氏笑道:「可惜你晚回了幾日,要不就趕上喝你表妹的喜酒了。」

  王默鳳一怔,道:「表妹婚期不是定於下月嗎?」

  王氏壓低聲道:「本是下月,只如今滿城都在傳那話,怕萬一趕上了,就要拖三年,這才提早了。正巧,今日是你表妹回門的日子,剛方才與女婿一道去拜她祖父了。」

  王默鳳這才恍然。沉默片刻,笑道:「這可也太巧了。沒趕上表妹的大婚,能湊上她回門的日子也是好事。姑母,我此次回來,一是向你報下帳,二來,是帶了份恭賀表妹大婚的賀禮,沒想到遲了。國公府玉堂金闕,我這東西不值錢,不過是在泉州時購的一盒子香料。只好歹也算一點心意,還望表妹莫嫌棄。」

  王氏聽到外甥要報賬,忙一邊將他讓到自己平日處理家務雜事的一間屋裡去,一邊笑道:「瞧你,話說得這麼見外。你表妹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等下我便替你把心意轉到。」

  初念和徐邦達拜完祖父回到歇客的花廳,正也遇到王氏與默鳳出來,看見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哥突然現身,初念又驚又喜,叫了聲「表哥」,轉臉對徐邦達道:「他是我表哥,許久沒見他回京了。沒想到今日會碰到。」

  王默鳳到了跟前,與略顯驚詫的徐邦達見了禮,又笑著與初念寒暄兩句,恭賀二人新婚大喜如魚得水後,轉臉對著王氏笑道:「家中喜事正忙,侄兒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王氏本是要留下款待這侄兒的,只正好碰到女兒女婿回門,事情湊到了一塊,只好先送客了。叫管家送他出了大門後,因飯點還沒到,瞧出女婿似有些累的樣子,先便安排他去一間早灑掃熏香過的屋裡歇著,讓兒子繼本相陪,自己便攜女兒的手回房,問了些話。初念自然都說好,絲毫未提徐邦達房事不妥,王氏信以為真,終於喜孜孜道:「嬌嬌,看到你都好,娘真就放心了。等你往後再生出個一男半女,往後咱們這一家,可算真有靠山了。」

  初念微微笑著,並未應聲。

  稍稍用了些伯爵府精心準備的飯食,回門禮便算完畢,新婚夫婦辭別回去。被送出大門上了車,初念見徐邦達靠在座椅上雙目微闔,一直沒有開口,情緒似沒有來時那樣好,猜他必定是累了,便也沒吵他。到了國公府門前,自己先踩杌子下了車,等徐邦達也下來了,門裡等著的婆子早抬了輦奔出來,正要扶他坐上去,身後忽來一陣特特馬蹄聲,回頭看去,見馬上那遠遠而來之人,竟是徐若麟,想來應也是這時候恰從外而歸。

  徐若麟轉眼便到跟前,勒馬翻身而下。

  「大爺回了!」

  門口一個小廝嚷了聲,奔上去迎接。

  「大哥。」

  徐邦達站定,朝距離自己不過四五步外的徐若麟勉強叫了一聲。

  徐若麟點頭應了一句,將手中韁繩與馬鞭交給小廝,目光隨即掠過初念的臉。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57 PM

☆、第十一回

  初念迎上對面那男人的注視,盡量忽略此刻他目光中帶著的那絲似有若無般的探究之色,恭恭敬敬喚了聲「大伯哥」後,也未等他回禮,便站到了自己丈夫的身側,微微垂目。

  徐邦達看著自己的兄長,勉強笑問道:「大哥也外出剛回?」

  徐若麟嗯了聲,很快看向自己的弟弟,點頭道:「許久未回京,早上出去晤了個老友。你與弟妹先進吧。」說罷退到了一邊。

  初念扶著徐邦達,正要送他上輦,不想他卻輕輕掙開了自己的手,輕聲道:「我能走。」說罷復又反手牽了她,邁步往裡而去。

  初念一怔,只好隨他,身後一干人也抬了空輦跟著進來。

  她穩穩朝前而去,始終沒回頭,卻亦能覺到來自於身後那兩道炯炯目光的注視。原本並不熱,忽然後背卻就覺得泛出了些微的汗意,心頭止不住一陣突突亂跳。

  樹欲靜而風不止,現在她就是這種感覺。

  這個沒按她預想中的軌跡一步步來,而是突然提早再次闖入她生活的男人,這一刻讓她渾身汗毛直豎,心中警鈴大作。

  快要拐過那面照壁時,徐邦達仿似不經意地回首,看見門外那個長身而立的男人仍停在原地,目光卻正落在側旁自己妻子的背影之上,心中再次掠過一絲霾影,下意識又看向自己的妻,見她正目視前方,神情略微凝重。

  「怎麼了?」

  初念很快發現了他對自己的注視,扭臉看向他,微微笑著問道。

  「沒什麼。」徐邦達很快一笑,望著她柔聲道,」今日你想必也累,回去哪也不用去了。你也好生歇一歇。「

  初念微笑點頭。

  ~~

  初念很快就覺察到了新婚丈夫的異樣。

  回門歸來,去司國太那裡簡短回過話後,一個漫長的夏日午後,她都守著他寸步未離。他歇覺,她臥他外側同睡;他起身後看書,她在側添香;他讀到精妙處吟誦,她便陪著分享他的心得。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是到了晚間,二人換了衣裳上榻後,情況卻與前頭幾夜有些不同了。

  前幾夜睡前,徐邦達通常也會與她輕憐蜜愛一番。畢竟,身邊躺著個嬌美如花的新婚妻子,哪個男人也不可能不動心,但心有餘力不足之後,便也作罷,最後與她相擁睡去而已。只這一夜,他不但糾纏了初念很久,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而且,到了最後仍無果,她開始柔聲勸他後,他不但不停歇,反竟顯得異常急躁,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手勁驀然加大了不少,捏得初念胸脯處一陣生疼。見初念娥眉蹙起,神情痛楚,他神情顯得愈發煩躁,定定注視她片刻後,忽然放開了,翻身仰躺於榻上,一邊喘息著,一邊冷笑道:「你是不是覺著我很沒用?不過是面上在忍著,其實心裡都在譏嘲於我?」

  初念萬萬沒想到新婚以來一直溫柔相待的丈夫會忽然這樣變色,怔了。揀了自己的衣裳胡亂裹住身子,一語不發,慢慢轉過了身蜷縮著朝外去,眼眶一熱,淚珠忍不住便慢慢無聲地淌了下來,順著面頰滲入大紅色的綾鍛枕中。

  徐邦達一語既出,自己便也後悔了。等了片刻,見她背朝自己縮著一動不動,忍不住將她扳了回來,等瞧見她面上淚痕闌干,頓時慌了,伸手去拭擦她淚水,口中一疊聲道:「是我不好,不該這樣說話,你別放心上。」

  初念自新婚次日早見到徐若麟開始,整個人便有些恍惚。這幾日面上是沒什麼,與丈夫相處得也好,只內心深處,卻一直像懸了把利劍,有些戰兢。方才又由著丈夫弄,到了後來,心中起了厭意,恨不得他早些停了,卻怕表現出來傷他自尊,即便被他揉弄痛了,也是一直忍著,不提防他卻忽然變色質問,積了數日的各種情緒一下子爆發,這才忍不住默默流淚。此刻見他後悔了這樣勸,也想停淚,只情緒卻一時難以自控,淚水反倒流得更凶。

  徐邦達勸了片刻,見她仍是一語不發,流淚不停,怔怔望著她那張即便是流淚也如梨花帶雨般的臉龐,心中漸漸生出傷感,將她的臉抱著貼到自己懷裡,顫聲喚她昨夜剛告訴自己的她的小名,在她耳邊道:「嬌嬌,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別哭了。你這樣,我更難受……」

  初念灑了些淚後,心中堵著的那團東西終於消退了些,拿帕子擦了下眼睛,低低嗯了一聲,任由他抱著,仍縮在他身邊不動。片刻後,不見他開口了,反倒覺他抱著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動,仰臉看了下他,嚇了一大跳,見他竟在流淚。

  初念慌忙從他懷裡起身坐了起來,找了另塊乾淨的帕子,伸過去要替他擦眼淚。手剛碰到他臉,便被他一把握住,輕輕一拉,人便又與他並頭而臥了。

  「嬌嬌,我心裡很難過……」初念被丈夫緊緊摟在懷裡,聽他抽氣著,斷斷續續地低聲道,「我若是有一副好身子,春日裡,我帶你走馬踏花,夏至泛舟採菱,秋時賞菊品桂,冬日裡擁爐暖酒,這樣該多好。可是我不能。我已經五六年沒有出去外面了,今天陪你走這一遭,我忽然怕了起來。你這麼美,男子見到你,便沒有能錯得開眼去的……」

  初念掙脫開他懷抱,抬臉剛要開口,他已經望著她接著道,「要你這樣空守著我這個廢人。你不知道,我心裡……」

  他停了下來,開始像個孩子般地抽噎不停。

  初念終於明白過來了,他今晚為什麼忽然這樣反常。

  他是一個心思敏感纖細的人。雖然前世裡只和他處了半個月,如今亦也才新婚三天,但這一點,她早就清楚。莫非因為白天在司家遭遇了自己表哥,才引出他這樣的情緒?

  這一刻,她方才因了他粗暴對待而出的那絲厭惡也被憐憫與同情所掩蓋了。想了下,解釋道:「二爺,你別多想。今日你不顧自己病體陪我回門,我心中極是感激。遇到我表哥只是意外。他小時是時常到我家中,只早幾年前,他便外出,我也與他許久未見了。他便如我親哥哥。今日送我的禮,也不過是一點順手心意而已。你若不喜歡,我便不用。」

  徐邦達情緒漸漸穩了下來,低聲道:「不過是一盒子香而已。你若喜歡,用便是,否則倒顯得我氣量狹小。」

  初念微微一笑,並未發話,心中已是打定主意,明日便叫尺素把那一盒子香給放起來,再不要露臉。

  「嬌嬌,」徐邦達躊躇了下,欲言又止。

  初念道:「二爺,你有話只管說便是。」

  徐邦達彷彿下了很大決心,終於低聲道:「我那個大哥,以後你不要和他說話。遠遠見到他,躲開便是。」

  初念心微微一跳,也不問他為什麼,只嗯了一聲,道:「我曉得。」

  徐邦達見她應得痛快,心中這才覺得舒服了許多。輕輕拍了下她後背,安慰道:「嬌嬌,只要你往後都這麼聽我的話,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對你很好的。」

  初念壓下心中隨了他這話而生出的怪異感,淺淺笑道:「二爺,那我去熄燈了,咱們安歇吧。」見他點頭,起身下榻吹了銀燈燭火,回來躺了下去。

  徐邦達一隻手搭上她腰間,很快便睡了過去,甚至或許是因了疲累的緣故,還打起了輕鼾。初念卻睜著一雙眼,一直望著頭頂的黑暗,在四下漸漸冷悄的殘香中,靜靜等待睡意的降臨。

  ~~

  翌日早,徐邦達因習慣晚起,還在榻上。初念已經理妝,收拾妥當後,帶了尺素和翠釵,去給司國太和廖氏請早安。稍稍說了幾句後,便起身了。眾人曉得徐邦達,往常若身子不爽,往往一天都在榻上。難得爽利些,這辰點一般也還未起身。明白她要回去服侍丈夫,也沒多留,初念便退了出來回濯錦院,經過水心榭近旁的那道迴廊時,遠遠忽然看見徐若麟牽了果兒的手,從他們所在的嘉木院方向來,瞧著似要帶她去司國太那裡,腳步略微一頓,正要返身從別路走,見對方已看到自己了。此時若再避開,倒顯刻意。心念略轉間,腳步繼續,很快便到了近前。

  徐若麟看一眼跟在她身後的尺素和翠釵,拉了果兒的手,一大一小退讓到路邊後,略微俯身下去,看著初念對果兒道:「果兒,叫二嬸嬸。」

  果兒心中雖喜歡初念,只她向來內向,見人只會害羞。此刻遇到了她,父親又這樣教導,便睜著一雙宛如小鹿般的眼看向初念,帶了羞澀地輕聲道:「見過二嬸嬸。」

  初念自見到徐若麟意外歸來的那一天起,便暗中告誡過自己,即便是果兒,也不能過於親近,免得多生是非,加上此刻對面又有那男人在,自然更不會多表情緒。朝著果兒略微點頭笑了下,連腳步也沒怎麼停,便已經從他們身前走了過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花-徑深處,果兒仰臉望著自己的父親,怯怯地道:「爹,二嬸嬸她好像又不喜歡我了?」

  徐若麟收回目送她的視線,想了下,蹲下去對女兒道:「她或許不喜歡的是我,不是果兒。下次有機會,爹幫你向她問問看,好不好?」

  果兒這才露出絲笑,點頭應了聲好。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6:59 PM

☆、第十二回

  再過幾天,司國太決定去一趟敕建護國寺拜佛還願,然後再許新願。

  人活到她這個歲數的時候,很多東西早便看得淡了。比如,兒子和兒媳之間那場已經持續了半輩子的曠日持久的恩怨對峙。

  廖氏的父親廖時昌,如今是東宮輔臣、內閣元老。兩家剛做親時,雖沒現今這般顯赫,但廖家也是大楚金陵裡的世家。所以對於自己的這個兒媳廖氏,無論是家世還是持家,她自然沒什麼話說。從前唯一覺到不滿的,便是她對自己兒子那幾乎已經到了置婦德於腦後的強烈控制欲。兩人剛成婚沒半年,唯一一個自小起服侍徐耀祖的平日很是安分的通房便得暴病死了。此後這麼多年一直到現在,人稱玉面郎的徐耀祖,除了年輕時在外惹下的那一樁風流官司,身上便再也沒沾過什麼花草了。

  作為婆婆,司國太自然不喜歡兒媳這樣。但因為當時邊關不寧,兒子常年戍邊不歸,讓年輕的媳婦一直守著空房,所以大多時候,她也只看看而已。等到了後來,邊關仗終於打完,徐耀祖回家,同時卻也帶回個胡女所生的七歲大的兒子歸宗認祖,而此時,作為正妻的廖氏卻還只生了個長女青鸞,掐指一算,這個便宜兒子竟還是她嫁給丈夫前便有了的,這下,別說廖家人怎麼想,連她這個做婆婆的也覺得面上有些掛不住。那段時日,面對親家母隔三差五說話夾槍帶棒,她也只能忍了。而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帶有胡人血統的長孫,她的態度是既不疼,也不厭,只暗中對他在府中的起居飲食多加留意,以防再出意外而已。至於兒子與兒媳之間的事,從此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等到了如今,更是連提都不想聽人在自己耳邊提了。

  除了這樁,另有一事,老太太先前想起來有點後悔的,便是初念和自己孫子的婚事。

  這件婚事,是在初念不過十歲的時候便訂下的。當時的徐邦達,因為先天胎弱,已是有名的病秧子了。金陵有些無德之人甚至還在背後打賭,看這國公府的嫡孫到底能不能活過二十弱冠。而她當時之所以點頭應了這門親,除了心疼自己的嫡孫,盼著他好,也是聽了親弟恩昌老伯爵司彰化的話的緣故。想著靠兩家聯姻,讓日漸敗落下去的娘家司家能沾上國公府的光。親事訂下後,頭兩年也沒怎麼想,等初念和徐邦達漸漸大了,快要成婚了,老太太有時一琢磨,心裡又有些後悔起來。深知一個家族裡,男人若無用,把興衰榮敗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子的一樁婚姻之上,不啻沙上建屋,上頭再好看,總是根基不穩。且作為祖母,她雖也希望自己鍾愛的嫡孫能長命百歲,但亦看得出來,這嫡孫的身子隨了年紀漸大,每況愈下。倘若上天不垂憐真有個好歹,自己那個年輕的侄孫女便要苦一輩子了。

  司國太心中雖有些後悔,只婚事既定,也不可能再開口更改,所以早早就在護國寺的佛前許了願。若這喜能沖得成,孫兒婚後身子有所好轉,她便到寺中做七晝夜的水陸法會,請高僧超度無主亡魂,以積功德。當時之所以不敢把願許得太滿,是向來知道生死有命,怕神佛責備貪心。現在喜事辦後才這麼些天,便眼見孫兒一天天地鮮活起來,心中的欣慰和歡喜自不必說,這才挑了個日子,迫不及待地便要去還願。心中想著還完舊願,再誠心許下個盼望孫兒徹底消病去災的新願。若這願望也能在佛前得應,她這一輩子便真的是福壽雙全了。

  司國太主意既定,自然便準備起來,挑了十五這個日子。七天的法會,無需她天天到場,但法會開始之前,作為還願人,少不了要親自到寺院聽法燒香一趟,家中一干女眷也都同去。

  果兒年紀小,司國太本沒打算帶這曾孫女去的,只是臨行前的一天,見眾人聚在自己面前議論明日出行,孫輩裡,青鶯向來老成,倒也罷了,青鴛吳夢兒等幾個女孩兒都一臉興奮,唯獨這小姑娘一人被乳母宋氏帶著眼巴巴待在一邊望望這個,瞅瞅那個,心想她那個爹正好昨日離了國公府外出,說幾日後才回,這樣留她一人在家有些可憐,不如順便帶她去,早早能親近些佛緣也好,便順口讓她也跟去。

  徐邦達早幾天前便知道了這事,有心同行。司國太與廖氏商議了好幾回後,覺著護國寺路遠,出了城外有段山路又顛簸,所以最終還是沒讓他去。想來神佛也能體察他的這一番誠心,多加護佑。

  初念對這件事並不意外。上一世時,也歷過這麼一回。只是結局有些諷刺罷了。那邊護國寺裡的水陸法事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國公府裡,不過五天之後,到了六月二十的這一天,二爺徐邦達便再因多吃了幾口糰子再次病倒,一病而亡。但這一回,初念相信一定不會再這樣了。所以對這次的拜佛聽法,她也更看重,希望自己的虔誠求告能感動神佛,讓她的丈夫徐邦達安然渡過這一劫難。

  到了十五這日一大早,司國太便攜廖氏、初念、青鶯青鴛吳夢兒幾個姐妹及果兒一道,在府中管事周平安周志父子的護送下,去往護國寺。

  國公府的大管家是崔多福,老練不必說。這周平安也是府中老人了,雖沒崔多福精明幹練,但為人忠厚,辦事向來也周到,司國太的出行,一向由他打點。兒子周志雖還不到二十,卻也頗有其父風範了。由他們帶了家人護送,自然放心。

  初念臨出門前,徐邦達送她時,遞給她一個小香囊,說裡面是自己小時求來的護身符,已經跟隨他十幾年了。讓她帶去,就好像他也陪在她身邊一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在晨曦中微微閃亮,帶著溫潤而柔軟的笑意。

  自從那夜過後,丈夫待自己更體貼。晚間二人並頭躺在帳中時,也不過與她抵額溫柔親摟而已,再無勉強求歡的舉動。初念已經差不多忘了那夜的不愉快了。所以此刻接過香囊放入荷包,望著他道:「二爺,你安心在家等我晚上回。我去了那邊,會向佛祖求告,保佑你一切安好。」

  徐邦達笑著道了聲謝。透過窗子,看一眼正立在外頭院子裡準備一道隨行的尺素和雲屏,道:「雲屏年紀小了點,不大穩重。我聽說老太太安排果兒坐你的車裡。既多了個果兒,不如讓翠釵換了雲屏去。她年紀大些,會哄孩子,省得你吃力。」

  初念並未猶豫,立刻應好。徐邦達笑著,幫她正了下衣襟領口,這才開門。雲屏聽到自己臨時被換,心裡有些不願,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好把手中之物交給了翠釵,怏怏地看著初念一行人離去。

  ~~

  初念乘坐的馬車很是寬大,裡頭除了她和果兒,還有小姑青鶯。

  青鶯今年剛滿十四,早便與廖氏兄弟的兒子,也就是她的表哥廖勝文訂婚。對於自己的這個小姑,初念向來並不感覺親近,但也不討厭。如果非要說出一種感情的話,那應該便是同病相憐般的一種同情了。

  青鶯皮膚細白,身段亦極出挑,但相貌從她母親廖氏,只算中上。好在相貌不夠,上天便用才情來彌補她,詩書琴畫,無一不通。只可惜,她上有貴為太子側妃的長姐,中間是兩個哥哥。在家中,那個父親就不必說,連母親廖氏和祖母司國太的所有關注似乎也都被分在了她的長姐與哥哥身上,吝於留一點給她,這便造就了她一副孤高早熟的性格,與誰都不大親近,包括前世裡她的寡嫂初念。可惜紅顏命運亦多桀。廖勝文風聞品行欠佳不說,前世裡,徐家在接下來的嘉庚之亂中敗落後,廖家不顧親戚關係悔婚。只不過她性子好強,人後如何,初念並不知曉,人前看起來卻一直若無其事。後來徐家因徐若麟再次得勢後,廖家又不顧臉皮再次重提婚事。至於最後到底如何,初念因自己東窗事發,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初念看向坐自己近旁的青鶯。見她除了上車後朝自己喚了聲二嫂,摸摸果兒的頭後,接著便一直低頭看著本帶出的詩詞集,或是托腮隔簾望幾眼外頭的野地,不大開口說話,便也不打擾她了。果兒也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雙手並放在膝上,安靜坐在初念的身邊。只不過有時,初念看她的時候,會撞到她正睜著眼睛打量自己,等發現自己也正看她,她便會害羞地立刻低下頭去。

  初念實在很喜歡這個安靜膽小的漂亮小女孩。前一世,有時候甚至想,若徐邦達能給自己留這樣一個女兒,她在濯錦院裡的日子便也不會那麼難過了。只是可惜,天沒從人願。這一世,她希望自己能與丈夫白頭偕老,哪怕不能,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而眼前這個小女孩,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與她像從前那麼親近了。

  ~~

  路上顛簸了一個多時辰後,徐家的五六輛馬車終於停在了護國寺山下的平地上。寺中的知客僧早等候在此。司國太棄轎不坐,定要自己拄著枴杖上山,以顯心誠,眾人自然也跟隨。好在護國寺所在位置並不高,山階不過百來級而已。走走停停,一行人終於到了山門前。

  初念站在山門前,回頭望一眼遠處的另座山腳。此刻那裡,從碧綠濃蔭的掩映中亦能隱隱瞧見一堵黃牆。只一眼,後背便起了絲陰寒,整個人毛骨悚然。

  那裡,便是她記憶中最後死去的所在——清遠庵。

  她飛快回頭,再也不想多看。微微咬牙跟著廖氏往寺裡去的時候,心裡的那個聲音再次出聲提醒,今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

  國公府國太率府中女眷今日來此還願,怕被衝撞了,護國寺僧人一早起便清退別的香客,等人進去後,將山門關閉,裡頭便再無閒雜人了。待拜佛燒香,誠心祝禱過後,僧人便在上堂下堂各擺出法會,共九九八十一名僧彌參與。由寺中一名為靈妙的高僧親講佛法,一時舌燦蓮花,眾人俱是屏息斂氣恭聽其中妙義。到了正午,用過齋飯後,徐家女眷各自去客房小歇,待午後聽完第二堂,這一天的行程便結束。

  因今日起得早,初念此時也覺到些疲乏,與尺素翠釵回了後禪院自己暫歇的禪室,見裡頭十分乾淨,便和衣上榻,閉目想歇片刻。剛來了些困頭,忽聽門被輕悄推開的聲音,睜眼看去,是尺素進來了,到她跟前低聲道:「奶奶,宋媽媽找了過來,說方才果兒不睡覺,央她帶她出去逛逛。宋媽媽拗不過她,便領了果兒往前頭去,出去沒多遠,一錯眼,人便沒了……」

  護國寺地方很大,雖山門都閉,但一個不過五歲的小女孩走丟,也未必沒有危險。初念睡意頓消,立刻坐起身道:「那快叫人去找。」

  果兒乳母宋氏此時從門外聞聲進來了,白著張臉道:「二奶奶行行好,千萬別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若被太太曉得,我這月的月錢便又要被扣。我家中孩子前些天生了病,還指著我這月錢抓藥看病……」話說著,連聲音都微微發顫了。

  初念知道自己婆婆雖貴為國公夫人,但為人慳嚴,家中下人稍有犯錯,剋扣月錢是常事,因此背後被府中下人編排,說她慣常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是個有名的削鐵針頭。宋氏沒看好孩子,本當受責。只一來,初念知道她平日待果兒也盡心,此時說得可憐,二來,宋氏是司家過去的人,想來也是這個緣故,她此時才來向自己求助。尚在躊躇,宋氏又道:「二奶奶,果兒不見的地方就左右兩條道。求二奶奶可憐下我,趁著太太還沒醒,幫我想想法子。」

  初念立刻做了決定,道:「我去跟周志說下,叫他派人去找。若還找不著,便只能告訴太太了。」說罷起身匆匆出去,找到遠遠候在外頭的周志,把果兒在前頭分岔道上走失的事說了。周志立刻道:「二奶奶莫慌,果姑娘必定無事的。我這就叫人去找。」

  初念目送周志背影離去後,宋氏曉得自己闖禍,也急急忙忙再去找。只剩初念與尺素翠釵仍等在後禪院外的樹蔭下。等了片刻,心中正有些忐忑,忽見周志回來了,忙問道:「怎麼樣,找著了沒?」

  周志恭恭敬敬道:「小的已經叫知客僧去找了,想來很快會找到。」說罷看向翠釵,道:「翠釵姑娘,方才李十一家的小子來了,說找你有事,人此刻就在後山門。」

  李十一便是金台園裡的那個管事。翠釵臉色微微一變,看了眼初念,吞吞吐吐道:「二奶奶,他家是我家的遠親。我,我且去瞧瞧……」

  初念記掛果兒。雖覺有些異樣,只此刻也沒多心思去管,點了下頭。翠釵忙低頭匆匆而去,周志也跟著去了。

  見人都走了,外頭此刻太陽又大,便是樹蔭下,也有些熱,尺素便勸初念先回,道:「奶奶在這裡等,也沒用,不如進去等消息。」

  初念心中雖急,卻也無奈,正要依了尺素的勸,忽然樹蔭裡跑出來個小和尚,道:「二奶奶,我方才在前頭那邊見到個仿似果姑娘的小姐,叫她隨我回,她卻不肯,只顧著哭,我不敢勉強,便跑過來先給二奶奶報信。」

  初念大喜,急忙道:「快帶我去!」與尺素一道,跟著小和尚便邁步了。等拐過幾道彎,見林子漸密,處處積翠,但聞鳥鳴,卻無人聲,似正被帶往靠後山的邊角落,果兒卻始終不見蹤影,漸漸起疑,正要開口,前頭小和尚忽然停住腳步,指著前頭道:「到了,就在那。」

  初念循他所指望去,赫然竟看見果兒被面上帶笑的徐若麟抱著,正站在一棵大樹下。頓時臉色煞白,看向那領路的小和尚,他人已經哧溜一聲,猴子般地鑽進樹叢跑了。

  初念猛地醒悟,這小和尚必定是假的。因他口口聲聲喚自己二奶奶,而不是寺中人「女施主」的稱呼。只恨方才自己一心記掛果兒,沒想到這個,這才上當。

  幾乎是下意識地,初念猛地轉身要走時,徐若麟已經放下了果兒,果兒跑到了初念的面前,看一眼正在她身後用眼神鼓勵自己的父親,終於鼓起勇氣,道:「二嬸嬸,你可不可以聽我爹問你一句話,就一句?」

  初念回頭,看一眼徐若麟。見他站在自己身後十幾步外的地方,方才面上的笑已經消失,此刻雙目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目光中滿含期待。驀然明白了過來。但這一刻,心中卻只想冷笑。

  徐若麟果然便是徐若麟。不論是她的前世,還是這一世,他會做的,只是這樣算計自己,本性永遠不變。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01 PM

☆、第十三回

  不過心念電轉間,初念已朝徐若麟微微側身過去,道:「我先前聽說果兒走丟,這才出來尋找。沒想到卻是與大伯在一處。既無事,那便最好。大伯與果兒敘完天倫後,及早將她送回便是,免得老太太太太知道了焦心。我先走了。」

  她說話的時候,方才面上失卻的血色還未完全恢復,但直視著徐若麟的目光卻絲毫不怯,語氣冷淡而客氣。說完話,也沒看果兒一眼,轉身便走。

  徐若麟一怔。

  此刻面前的這個女子,與他記憶裡那個柔美溫香的她宛若兩人。

  先前他也曾想過,以她性子,這樣被帶到自己面前後,會是什麼反應。該是驚恐?羞憤?畏怯?唯一沒料到的,便是她會這樣徑直與自己對視,冷淡的目光裡透出一絲遮掩不住的鄙視和厭惡。

  他立在原地,看著她繞過果兒,帶了不知所措的尺素疾步而去。就在那個著了嬌黃衣衫的身影快拐過前頭的一叢樹蔭時,忽然驚醒過來。

  他等了多日,費盡了心機,終於才得到這樣一個能單獨與她說話的機會,怎麼可能就這樣放棄?立刻道:「弟妹,我知道今日這般舉動很是唐突。只我心中有一事,須得與你求證。若無答案,寢食難安。今日你不願與我說話,我不勉強,我等下次。遲早有一日,我總會等到你肯開口與我說話的機會。」

  初念聽到身後傳來他不疾不徐的說話聲,一時恨得銀牙咬碎。

  她已經不是那個死去的司初念,但這個男人,說話口氣、行事方式卻與從前一模一樣。

  她瞭解他。今天自己這樣走掉,他大概真的不會阻攔,但下一次,再下一次,只要有機會,他一定還會繼續,直到達到目的。

  此刻的這句話,是實話,於她聽來,卻更像是一種威脅。

  她腳步微頓。

  雖然她現在半點兒也不想聽這個男人對自己說話。但在丈夫徐邦達的眼皮底下,她更清楚怎樣對自己才好。她並不遲鈍,一早外出時,徐邦達借口雲屏少不更事用翠釵替換,她便知道他的心思了。倒未必這麼快便懷疑她背著他與別的男人如何,但她身邊有一雙他的眼睛,便也如他隨在自己身邊一樣,大約只是求個心安而已。

  對於丈夫的這種舉動,她自然不快,但也不至於很厭惡。因為對丈夫,她現在更多去想的,是盡量地理解與包容他。但是徐若麟就完全不同了。他若還這樣肆無忌憚對自己無止境地窺探下去,哪怕什麼都不做,只要徐邦達活著,遲早有一天,總會被他覺察,一旦確認了,到時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的受害者,便是自己。

  想到這裡,她心中愈發憤懣。長長呼了口氣,等情緒有些定下來後,停住了腳步。

  徐若麟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見她終於停住,鬆了口氣,便朝她緩緩走近,道:「弟妹你放心,我別無他意,只是想求證一事。」

  初念霍然轉身,望著他冷冷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我雖是一家人,卻也沒親到能這樣說話的地步。就算你別無他意,我亦不計較,但你這舉動,已是對你兄弟的不敬,更非君子所為。與你說實話吧,我嫁到徐家不過這麼幾天,卻早覺到你對我似有所圖。我在娘家時,學到的做人之理便是行正坐端問心無愧。你是我丈夫的兄長,我喚你一聲大伯,你卻對我這樣,叫我心中實在不解,更是驚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今日既然這麼遇到,那也好,索性便問個清楚,免得往後再這樣,無端端壞了我的名聲!」

  她說完這話,原本站她身後一直在發呆的尺素雖還莫名其妙,卻也終於回過了神,急忙牽了同樣在發呆的果兒離開,避得遠了些。

  徐若麟停在她五六步外的小徑上,望著面前冷若冰霜的這張臉,那日因了果兒無意中一句話而生出的希望火苗再次漸漸微弱了下去。

  或許真的不是曾屬於他的那個嬌嬌了……上一世的時候,他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寡婦了。那個嬌嬌,在他面前時,會無助地哭泣,會傷心地怨他恨他,或者極少數他運氣夠好之時,會看到她終於被自己哄得露出短暫笑容。而現在這個立他面前的年輕女子,她也是嬌嬌,但她對著自己說話時,卻叫他感覺如此陌生。

  徐若麟的心中再次慢慢湧出了不甘與不信——兩個人曾共歷的過往,哪怕是他最後負了她的一段孽緣,他也不信就這樣如同煙灰般隨風而逝了,更不甘今生再無覓處。

  「嬌嬌,」他凝視著她,慢慢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還是你心中恨我,所以避我如蛇蠍?」

  聽到自己的小名被他從口中這樣說出的時候,從新婚次日早見到他開始便縈繞在初念心中的那絲疑團再不是疑團,一下得到了證實。

  眼前這個男人,他不只是這一世的徐若麟,他果然還是上一世裡那個曾糾纏得她最終不得好死的徐若麟!原本,她還慶幸感恩,因自己有再來一次的生命機會,但現在,就因為他的這一句話,她忽然覺到自己指尖麻木,身體裡的血液也彷彿在這瞬間冰涼得停止了流動。

  一旦讓他知道了自己的真相,以他秉性,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舊日一切若是再次重現,那麼她的再世為人還有什麼意義?

  她望著他,帶了些困惑般地微微蹙眉,一字一字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這個名字,我只告訴過我的丈夫,只有他才能這樣叫我。還有,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我根本就聽不懂你的話。我知道你是我丈夫的兄長,隨平王在燕京戍邊,極少回京。愛屋及烏,所以我敬重你,隨我丈夫叫你一聲大伯哥,但也僅此而已。我更希望你也能尊重我和我的丈夫,往後再不要對我做出這種叫人困惑的不當舉動。」

  徐若麟自忖有一雙不輸鷹隼的銳眼。他盯著她,希望能在她的表情中尋出破綻好讓自己再次獲得希望,但是這一次,他終於還是失望了,並且更明白,自己若再這樣執著,真的便是近乎病態的自欺欺人了。事實便是他失約,因死而重生,但被他曾深深負了的那個她,在那個世界裡,卻真的已經香消玉殞,再無半點痕跡可尋了。

  他怔怔望著她,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整個人如同泥塑木偶。

  一陣風過樹梢,捲得枝葉嘩啦作響,初念等不到他開口,便道:「我聽得出來,你也並非有心要我難堪,倒似是把我錯認成了旁的什麼女子,今日才會對我做出這事。我不怪你。只希望往後你能顧念兄弟情分,更莫叫我這無辜之人夾在中間難做人,初念感激不盡。若無別事,我先走了,大伯你自己保重。」說罷朝他恭敬行了個禮,轉身要去。

  徐若麟望著她,終於像是明白了。自己或許真的要永遠失去這個女子了,她不再屬於他。難以壓制心頭那種仿似孤身被棄於蒼茫天地間的荒蕪之感,慢慢道:「弟妹,是我錯了。只你既然已經來了,能不能再聽我說一個故事?等我說完,我便再也不會打擾你了。」

  初念知道自己不該心軟。但是聽到他這樣低沉的聲音,說到最後,望著自己的目光裡甚至帶了毫不掩飾的乞求意味,這和她記憶中的那個只會逼迫她的徐若麟是如此的不同。

  徐若麟立刻看出了她的猶疑。

  他有無數的話想說她聽,可是從前的她不在了,他只能說給面前的這個她聽。不管她聽了後對他是鄙視還是痛恨,他都願意,只要她能聽。

  彷彿怕她改了主意,他立刻開口道:「弟妹,我要說的故事,和一個女子有關。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個寡婦。從世俗來說,我與她是不能在一起的。但我卻誘惑她,甚至強迫了她,最後讓她成了我的女人。她一直不甘心,或許還痛恨我。但是那時候,我對她的心情絲毫不加體察,只想佔有她。為了讓她心甘情願就這樣從了我,我還一次次地對她許諾,說我總有一天會娶她的……」

  「你對她的許諾是真的嗎?還是你只是為了得到她而騙她?」

  初念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神情卻很平靜,彷彿她只是隨口而問。

  徐若麟望著她,道:「許諾是真,因我確實想著娶她。但我卻真正是豬狗不如。那時候的我,對自己太過自信,總以為一切都能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我等不及能夠娶她的那一天便迫不及待地佔有了她。正是我的自私和大意,她最後被我害死了……」

  他的聲音再次低沉下去,視線從初念的面上挪開,定到了她側旁路邊探出的一朵不知名野花之上,怔了片刻,又道:「我和她最後一次相見時,是七月裡。我記得清清楚楚,荷田里芙蕖開得正美,她卻比芙蕖更美。我告訴她我要去燕京,兩三個月後回來。我還對她說,等我這一陣子事情都忙完了,我一定會想法子娶了她,讓她和我做名正言順的夫妻。她看起來彷彿相信了我。其實即便不信,那時候的她又能如何?我走之前,暗中吩咐家中的一個人,我不在的時候,萬一她出了什麼事,讓他立刻傳信於我。然後我便放心地離開了她。」

  「一開始,計劃中兩三個月我是能回。但是到了燕京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正要回程時,邊境又傳來消息,北冗大汗長子尤烈王或許是得知大楚皇帝派遣我至燕京的意圖,想要阻撓,親率大軍再次來襲。我率部迎擊,向朝廷送去快報,等待回音。上命很快傳達,命我隨機行事。」

  「我從軍十數年,與這個北冗的尤烈王交鋒了不下十數次。他是唯一一個讓我吃過敗仗的對手,狡猾而勇猛。我尊重他,更想趁這個機會,除掉這個大楚的禍患。所以接到上命後,立刻領了軍隊趕赴事發之地。這個時候,我已經忘記了還有一個她在家中等我回,一心只想割下尤烈王的頭顱。陸陸續續幾場戰事後,我的騎兵一直追擊到了燕然山,與尤烈王對峙。這裡距雁門關已有千里之遙。而此時,距我離開她,也已經整整過去了六個月。」

  「我不知道的是,遠在金陵的她這時候早已經出事了。因為我的大意,她有了身孕,被送去尼姑庵一病不起。我在雪山腳下日夜想著殺人飲血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這時候的她,也在日日夜夜地苦苦等著我回。但是她終究還是等不到我回便死去了……」

  ~~

  初念注視著他。

  頭頂的濃蔭縫隙中撒下了點點白色日光,此刻正投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眶中,仿似也有點點微光在閃爍。

  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那時候他失約的原因了。沒想到此刻,竟會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從他口中聽到。她原本也以為,她應該情緒激動。但是很奇怪,她此刻唯一的感覺卻只是釋然。彷彿一直以來壓在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被挪走般地釋然。

  「你不是說你事先吩咐過家裡的一個人嗎?她出了事,那個人沒傳信給你?」

  她想了下,竟然還問了這麼一句。

  徐若麟道:「他送信了,而且接連送了四封。只是因為北上至燕然山的路被大雪所阻,一直到了次年的春,這四封信才送到了我的手上。最後一封信的內容,就是告訴我她已經死了……」

  徐若麟微微仰頭,逼退目中的淚意後,終於再次看向她,對上她平靜如水的目光。

  「弟妹,我是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你想知道我當時的死法嗎?」他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道,「得知她的死訊後沒幾日,我便與尤烈王遭遇,打了我那一輩子最慘烈的一仗,雙方的士兵都拼光了,最後我追他到一個山谷中時,我的馬匹中了他的冷箭倒地,眼看他就要逃走,我仰天長嘯,聲音震動山谷,引發了雪崩,將我和他的去路埋住。當然,我和他也一道被埋在了從山頂崩塌而下的雪堆之中。」

  初念睜大了眼,略帶驚恐地看著他顯得有些猙獰的面龐。

  這一刻,她終於徹底明白了過來,他為什麼竟也會追著自己到了這裡……原來竟是這種近乎慘厲的悲壯方式……

  徐若麟很快便覺察到了她的驚恐不安。揉了下自己的臉,順勢擦去眼角的濕痕,這才朝她微微一笑,道:「弟妹,我從前為了取信於她,對她曾發過毒誓,說若負了她,便叫我萬箭穿心而死。沒想到的是,最後竟會死於這種方式……」

  初念勉強一笑,道:「大伯哥說笑了,你人不是好好站在這兒嗎?」

  徐若麟一怔,隨即苦笑了下,道:「是,我命大,後來被人又從雪堆裡扒了出來……但是弟妹,我能不能問你一句,倘若你便是那個女子,你會恨我嗎?」

  初念望他片刻,忽然問道:「你既然知道你和她的關係為世俗所不容,為什麼還要這樣做?你真的愛她嗎?」

  徐若麟微微鎖眉,目光顯得有些迷離,彷彿陷入了回憶。片刻後,唇邊漸漸浮出一絲笑,慢慢道:「你這麼問,我倒真的說不清楚了。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還一身重孝,正在園子裡安慰我那個不知道什麼原因正在哭的女兒,踮著腳尖想去摘枝頭的一朵芙蓉花給她。但枝條太高,她怎麼夠也夠不到。我看了一會兒,便鬼使神差地過去替她摘了下來。當時她顯得有些驚慌,兩腮卻飛上了紅暈,比芙蓉還不知要美多少倍。當時我便動了心……」

  初念心怦怦亂跳,不想再聽他說這個,正要開口打斷,他自己已經從回憶裡驚醒,略微搖了下頭,道:「我從來不是個好人。想要的東西,定要弄到手。你問我是不是真的愛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要得到她,想得要命,所以我便去做了。或許於我來說,得到一個人和愛一個人,就是一回事兒。」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02 PM

☆、第十四回

  一陣短暫的沉默。樹梢頭忽又一陣風過,捲了幾片青中帶黃的落葉,輕飄飄而下。

  初念終於望向了他,開口道:「你的故事我聽完了。我想這段往事裡,她應當也有錯,並非完全無辜。只是無論如何,遇上這樣的你,與她來說,終究更是一種不幸。你方才問我,倘我是那個女子會不會恨你。我想說,我若是她,在天之靈知道了你失約的原因,想來應也不會怪你的。」

  徐若麟凝視著她,神情似喜似悲,低聲道:「原來你竟真的不怪我……當時雪崩的一刻,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頓了下,道,「我誠然負了她,便是死一千回一萬回也不為過。只不過上天竟還憐我,沒叫我死於我所發毒誓的方式。這是不是告訴我,即便我這樣豬狗不如,她去的時候,也並不恨我。原來竟是真的。她不怪我……」

  初念望著這個曾經何其自大張狂的男人,此刻在自己面前這樣漸漸低下他的頭,壓住心中生出的漫漫酸楚,暗呼一口氣,又道:「你方才說話之時,雖沒明說,我卻也能聽得出來,男子的心何其大,容納天地,而那個女子,你卻連自己到底是否愛她也不清楚。可見她在你心裡,不過只佔方寸之地而已。我雖不是故事中人,應也能體會那女子的心思。概因天下女子,所懷心思大多相似。倘若一切從頭,我想她最大心願應是與她的丈夫相守白頭安度一生,哪怕上天不垂憐,定要讓她再次為寡,想來她也不願再與大伯你續這樣一段天生便不被祝福的孽緣。只是如今事情既已發生,她人也死了,過去的便該讓它過去,大伯你更不必執著於心中偏念,免得為難自己,更讓死者魂靈不得安寧。」

  徐若麟抬頭,怔怔望她。

  初念朝他點了下頭,道:「我不過有感而發,胡言亂語了幾句。若有得罪,還望大伯見諒。我出來也有些時候了。該回去了。」

  徐若麟這才像是驀然驚醒過來,看一眼方才尺素領了果兒去的方向,苦笑了下,道:「弟妹,果兒很是親慕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歡她,卻又不敢問你。我便叫她今日這樣,說等見到了你,我會替她問。她信以為真了。說起來,還是我這個做爹的人無恥。為了把你哄出來,連自己這麼小的女兒也會利用。你要怪,怪我便是。果兒她什麼都不懂。」

  初念一怔,隨即微微一笑,道:「果兒很可愛,我很喜歡她。」說罷轉身,朝著來時的路匆匆而去。

  徐若麟望著她的背影。如雲綠鬢,茜羅黃衫,在斑駁日影中漸行漸遠。

  「你方才問我,倘我是那個女子會不會恨你。我想說,我若是她,在天之靈知道了你失約的原因,想來應也不會怪你的。」

  「倘若一切從頭,我想她最大心願應是與她的丈夫相守白頭安度一生,哪怕上天不垂憐,定要讓她再次為寡,想來她也不願再與大伯你續這樣一段天生便不被祝福的孽緣。」

  徐若麟的腦海裡不斷迴旋著她方纔的話。這個即便是連生死當頭亦能不眨眼間便當機立斷的男人在這一刻,竟搖擺不定了起來。到了最後,終還是壓下自己心中的那股難言酸楚,忽然快步追了上去,叫道:「弟妹留步!」

  初念心微微一跳,遲疑了下,還是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

  徐若麟長呼一口氣,迎上她略帶疑惑的目光,終於緩緩道:「弟妹,我是個不祥之人。我在府中,恐怕闔府之人都不得安寧。明日我便會走。只是臨走前,有一事提醒下。過幾日便是二十朝節,照習俗要吃圓子。二弟身子一向欠妥,圓子性又粘滯,吃了恐怕不好。弟妹留意著些,到時一定不要讓二弟食用。」說罷最後望她一眼,轉頭霍然大步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濃蔭深處。

  初念怔了。

  前一世,她的丈夫徐邦達因為多吃了幾口圓子,加上不慎又染風熱,一病而去,她自然知道這個。但此刻,這樣的話竟從他的嘴裡被說出,她真的連做夢也沒想到,還在發怔,忽聽腳步聲來,望去,見尺素正牽著果兒探頭探腦地過來,知道她大約是等了些時候,不放心又過來看,急忙朝她迎了上去。

  「奶奶,方纔這是……」

  尺素四下顧盼,沒見到徐若麟,一直緊著的心才落了些下去。

  「走吧,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已經無事了。」初念牽過果兒的手,三人朝來時之路匆匆而去,行了段路,又對著尺素低聲道,「今日之事,就當沒有發生。咱們只是在這裡找到了果兒。」

  尺素忙點頭,看了眼果兒。

  初念亦看向果兒,想了下,停下腳步,蹲到了果兒身前,對她露出笑容,低聲道:「果兒,你爹已經幫你問了我。二嬸嬸知道了你喜歡我,我也很是喜歡你。但這事,只是咱們兩個人的秘密,就只能咱們兩人知道。回去了,無論是誰問起你,你都不能提到你爹。就說是自己不小心走丟,被二嬸嬸找到了。知道嗎?」

  果兒雖小,方才卻也覺出情況有些不對,心裡正惴惴不安。此刻見初念這樣與自己說話,眼睛頓時亮了,露出笑容,用力點頭道:「果兒知道的!我爹先前就這樣叮囑過我了!可是……」眼睛瞟向了尺素,顯得有些不放心。

  尺素忙背過身去,道:「我眼神不好,耳朵也背,果兒小姐和二奶奶的秘密,我什麼都不知道!」

  初念心中雖似繫了千結,此刻卻也被這兩人逗樂了,暗歎口氣,起身復又牽了果兒往前,道:「快回去吧。恐怕老太太她們都快起身了。」

  三人剛拐出這爿地兒,路上便遇到了幾個正找果兒的小和尚,見人被國公府二奶奶尋到了,都鬆口氣,急忙在前頭領路帶回。找了一圈無果的宋氏正白著臉守在後禪院的院牆下,看到果兒被初念牽回,哎喲了一聲,趕緊跑了過來一把摟住她,笑著哽咽道:「我的小姐!你可算找回了,真要出了事,我怎麼擔待得起!」

  果兒看了眼初念,低聲道:「都是我不好……下次再也不讓媽媽為我擔心了……」

  宋氏忙道:「不敢不敢。只要果小姐你沒事,我就謝天謝地了。」說罷朝初念道謝不已,怕廖氏這就要起身了,抱著果兒急急忙忙便往裡頭去。

  果兒趴在宋氏肩上,回頭朝初念一笑,眼睛便彎成了月牙兒。初念笑著目送她時,聽尺素嘀咕道:「翠釵怎的去了還不回?」

  說曹操,曹操便到。她話音剛落,便見翠釵與周志一前一後地回來了。尺素迎上去詢問的時候,翠釵臉色瞧著不大好,瞟一眼邊上的周志,含含糊糊道:「沒事。沒事了……」說罷,低頭站到了初念身後,一語不發。

  初念也沒怎麼留意她,只對周志道:「果兒找著了。」

  周志面上露出絲笑,點頭道:「找著就好,小的這就去告知和尚們,叫他們不用找了。」施禮過後,匆匆而去。

  ~~

  果兒雖及時找了回來,只也鬧出了些動靜,不可能遮瞞得過去。司國太與廖氏等起身後,立時便從下人口中得知了這事。廖氏把宋氏叫了來,斥了一頓。初念並不作聲。果兒求情,說是自己頑皮走失的。廖氏還要開口,被司國太阻攔了,不耐地道:「找回來便好。今日過來是替小二兒祈福的,別有事沒事折騰那麼多。」廖氏這才閉口。

  司國太看向初念,微微點頭道:「虧你有心了。佛祖慧眼。咱娘幾個一道再誠心求拜,必定能替小二積下福緣。」

  初念恭敬應下,一行人焚香淨手過後,去往早上的佛堂繼續法事。一天忙碌下來,待這一行車馬回城停在國公府大門前時,已是掌燈時分了。初念回到濯錦院時,見徐邦達還未用飯,竟還在等自己,心中感動,忙換衣服,與他一道吃了晚飯。二人回房後,把白日裡的經過略略述說了一遍。一邊立著伺候的翠釵見機插嘴,笑道:「二爺,二奶奶在法堂裡一跪就是一個時辰,我在邊上瞧著都有些心疼,她卻連頭髮絲都紋風兒不動。可見二奶奶替二爺祈福的心志之堅。佛祖一定會保佑的。」

  徐邦達心中感動,歎道:「嬌嬌,苦了你了……」

  初念微微一笑,道:「只要二爺你能好,莫說在佛前跪,便是要我折壽,我也心甘情願。」

  她這話,完全出於本心。今日在寺院裡默禱時,心中也正是如此許願。此刻說來,自然情真意切。徐邦達一時說不出話,只緊緊握住她手。屋裡伺候的人見狀,忙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嬌嬌……」徐邦達讓初念坐到了榻上,掀起她裙幅露出兩處光潔膝蓋,伸手過去替她輕輕揉撫,低聲道,「我能娶你為妻,三生有幸。往後必定一心待你。倘若做了對不住你的事,叫我不得好死……」

  初念一驚。急忙伸手摀住他嘴,道:「快別胡亂賭咒!我曉得你對我好。用不著你這樣發賭咒。」

  徐邦達呵呵一笑,面上現出一絲孩子般的得意之色,這才牽了她手起身,道:「你今天不在,我沒事幹,又畫了你的好幾副像,你來看看,喜歡哪一幅。」

  初念在燈下賞了他為自己畫的像,讚了一番,待稍晚些,見他疲了,夫妻二人便熄燈上榻歇了。

  大約是心情好,身畔的丈夫很快便睡了過去。初念在他平穩的呼吸聲中,閉著眼睛要從腦海裡極力除去白日裡發生的那一幕。輾轉反側中,終於也陷入了夢鄉。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03 PM

☆、第十五回

  果然次日,初念便聽到了徐若麟回府向司國太和廖氏辭別的消息,說是燕京尚有要務,當日便離去了。司國太看不出什麼特別情緒,大約也習慣了這個長孫的來去如風。只畢竟,他這一趟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先前說為了徐邦達的婚事而特意趕回來的,廖氏自然不信,這些日都在暗地揣測他此次回來的目的,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已。此刻見他忽然又走了,面上自然與平常無二。只傍晚初念在司國太那裡見著她時,還是能感覺得出她的輕鬆。甚至見到有些鬱鬱寡歡的果兒時,她還親自上前安慰了一番,叮囑宋氏要帶著身邊丫頭好生照料她。

  不止廖氏,初念覺到丈夫徐邦達的情緒隨了這個異母兄長離去後,明顯也更好了。此後數日,濯錦院裡的小夫妻二人處得極是融洽,辰光便平靜而過,很快便到了二十這一日。

  六月二十這日,俗稱朝節,類似夏至。照了金陵當地的習俗,家家戶戶在這一天都要吃圓子,祈這一年接下來日子的平安團圓。貧家不過是粗粉清湯煮一鍋,富貴人家裡,為求主子多吃幾口得個贊,廚下自然不惜工本花樣繁多。國公府自然也不例外。一早,大廚房裡便忙碌了開來,等第一縷朝陽照上還滴著露珠的樹梢頭時,廚房裡香氣氤氳,圓子已做好分盛,分別被送往各個院子裡去。

  廚房管事吳婆子知道府中二爺待人向來溫厚,出手大方,又正新婚燕爾,夫妻二人好得蜜裡調油,有心想討好新進門的二奶奶,便特意自己拿食盒提了精心做出的各色圓子送去。被丫頭給帶進去在側旁一外間裡等了片刻後,聽見腳步聲來,門簾外進來個十五六歲的圓臉丫頭,認出她是初念身邊的大丫頭尺素,忙起身,指著食盒裡的碗盞笑道:「咱們府上二爺二奶奶新婚大喜,今日照習俗又要吃圓子,也不曉得二奶奶口味如何,我便特意送了好幾樣過來。有棗泥加桂花、有豬油和芝麻,有玫瑰混豆沙,這些都是甜的。奶奶若喜鹹的,也有,這是八味圓子,這是芥菜鮮肉的。」

  尺素看一眼擺得琳琅滿目的食盒,微微一笑,遞過去準備好的一串錢,道:「這是二奶奶給的賞,說嬤嬤費心了。有事便可去了,我替嬤嬤把圓子送過去。」

  主子的起居內室,似她這種廚中之人自然不好隨便入。吳婆子見賞錢豐厚,討好之意也已被送到二奶奶跟前,道謝過後,便心滿意足地去了。

  尺素待婆子去後,看也沒看,只叫小丫頭們把圓子都拿去分吃了,轉身便出了屋子。

  徐邦達這幾日身子還算爽利,所以今日起得也早,特意要陪初念吃圓子的。等見早膳送來,並不見圓子,有些意外,正要開聲問送膳的丫頭,初念已經笑道:「我向來不愛吃糯米圓子。別說吃,有時聞到也會噁心犯嘔。二爺今日委屈下,也陪我一次,不吃這東西好不好?」

  徐邦達本也不喜食軟糯之物,今天不過是想陪初念吃而已。聽到她說連聞了也要吐,自然一口應下,道:「那就不吃了。只可惜沒了吃圓子的綵頭。」

  他話音剛落,尺素便端了個甜白瓷的小碗過來,放到了桌上,揭開蓋,指著湯裡浮著的兩個雪白糰子,道:「往年奶奶還在娘家時,太太為討綵頭,一直用這薯蕷粉搓餡做了給奶奶吃,我今日也照著做了兩個。裡頭是玫瑰豆沙餡的。二爺和二奶奶一人一口,吃了甜甜蜜蜜團團圓圓。」

  徐邦達聽尺素話說得好,點頭笑道:「藥書記載,薯蕷除寒熱邪氣,補中益氣,久服長肌肉,聰耳明目,是好東西。托你家二奶奶的福,我今日也嘗個鮮。」說罷親自拿了湯勺,舀了個送到初念嘴裡,剩下那個自己吃了。只覺入口即化,香甜無比,不禁讚不絕口,問還有沒有。

  徐邦達是對著嬌妻,吃什麼都覺美味。初念卻是絲毫不敢放鬆,就怕他非要吃糯米糰子,此刻見他被自己哄了過去。雖說這薯蕷性屬與糯粉大相逕庭,吃了想來應該無礙,但既然沾了圓子的邊兒,也不敢讓他多吃。見他還要,忙搖頭道:「就一人一個成一雙,才是吉利。」

  徐邦達覺著有理,點頭道:「你說得對。那就不吃了。」

  初念笑而不語。

  這個白天終於安然度過。到了晚上時,初念記著前世裡他還不巧,夜間又受了涼,兩相發作之下,這才一病而去的,更是警醒,檢查門窗,醒著守他身側,提防他脫被受凍。熬到天明東方拂曉了,晨曦裡見他睡容安靜,呼吸平穩,知道這一劫應是避了過去,心頭一鬆,這才覺到疲憊襲來,闔眼睡了過去。

  徐邦達睡足一覺醒來。往常,初念總是比他醒得早。今日她卻還沉沉睡著。借了窗中透入的晨光打量,見她一臉倦容,眼圈處微微泛青,哪裡知道她昨夜一夜沒睡守著自己?只以為她沒睡好而已。既不吵醒她,自己也不起身,只是繼續躺她身側看她睡覺的樣子,蝶懶鶯慵,嬌比海棠。靜靜看了片刻,情不自禁伸手過去,正要輕觸她面頰來個偷香竊玉,忽然想到自己與她成婚已半月,只無論怎麼努力,卻始終是有心無力。她雖毫無怨艾,每每自己沮喪之時,反倒軟語相勸,只不過這樣,愈發顯得自己無用而已。

  他從有記憶開始,便記得在吃藥了。十三四歲時,更隱隱知道了,自己因先天胎弱,腎氣較尋常男子要不足。雖一直吃著各種藥,其中自然有補腎調氣之味,但始終不大見效。但即便這樣,他心中還是存了僥倖,想著等成婚後,應當無大礙。沒想到事實卻是如此不堪……

  徐邦達的好心情漸漸敗退了下去,慢慢縮回自己的指尖,沮喪地閉上了眼睛。

  ~~

  候在外的尺素等人見這辰點了,裡頭的人還沒動靜,怕耽誤了請安的點,敲門出聲。初念被驚醒,睜眼便見窗外天光大亮,知道自己貪睡起晚了,忙要起身時,一隻手卻被身側的丈夫握住,見他眼睛還閉著,口中低低地道:「今日別去了,讓丫頭過去說一聲……」

  婆婆廖氏治家從嚴。自己嫁過來才半個月,若便貪睡不去那邊向祖母婆婆請早安,恐怕不妥。思及此,初念將自己的手從他手心裡抽出,道:「二爺你再睡會兒,我去了就回。」說完顧不得他了,起身匆忙洗漱,理好儀容後,不過喝了口水,急急忙忙便往司國太那裡去。到了時,果然已經遲了,見人都在了,眾人仿似正在說什麼事兒,只差自己一個。

  廖氏果然不喜。只是礙於老太太的面子,並未出聲,不過略微蹙眉地看著初念。

  初念朝長輩見了禮,解釋道:「昨晚睡得晚了些,早上一時不察,這才睡過了點。是初念的不是。」

  廖氏嗯了聲,道:「下回記著早些。」

  初念應是。一邊今日跟著二房太太董氏過來的一個平日還有點體面的孫姨娘便出聲笑道:「二爺小夫妻剛成婚,難分難捨了些也是有的。這才好,好早早地叫太太見著孫子。」

  廖氏知道兒子房裡有毛病,雖極力想壓下這事兒,只徐家人多嘴雜,如今成婚半個月了,想必私底下也傳開了。因此這孫姨娘的話此時聽來便格外刺耳,看也不看孫姨娘,只瞟了董氏一眼,淡淡道:「老太太跟前還立著一堆小姐呢。這話說的,豈不是羞臊了她們。」

  董氏自覺被掃了臉,訕訕笑了下,狠狠看了孫姨娘一眼。

  初念只低著頭,當沒聽到時,座上司國太插道:「小二媳婦兒剛來,方纔的話沒聽到。我便再說下。剛正說到下月初八給我這老婆子過壽的事。照我說,你們有這心意便好,也不是什麼逢整的壽,到時隨便擺兩桌,自家人坐一處吃些酒便是了。老大媳婦一向掌家,這事你看著辦便是,不耐煩折騰那些煩文縟禮。」

  廖氏應了下來,眾人又說了些話,這才紛紛散了。

  ~~

  初念回房後,徐邦達已經起身,見他神色卻有些怏怏。估摸著是和自己早上撇下他的事有關。也沒提自己去遲了被婆婆甩臉色的事,只按捺下性子,撫慰了他幾句,又提了下月司國太過生日的事,一早上都陪著他寸步不離,終於見他恢復了常色,言笑晏晏,這才暗暗吁了口氣。

  午後徐邦達歇午覺,初念照例躺他外側。雖因昨夜睡眠不足,此刻覺著疲乏至極,想隨他好好睡一覺把精神補回來,額角卻陣陣發脹,久久難以入睡,在帳子熬得胸口都有點透不出氣了,乾脆悄悄爬了起來,獨自坐到梳妝台前,定定望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人,雲鬢懶墮,眉黛青翠,雖作婦人裝扮,一張臉龐卻仍帶了少女的淡淡稚氣。只是眉宇間,彷彿又結著一縷似淺還深的愁緒。

  初念覺得有些累。從睜開眼再次嫁入徐家到此刻,不過半月,她卻像已經過了半年。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司家時的生活。那時候,雖也有各種煩惱,但有母親羽翼的庇護,有乖巧弟弟的相伴,現在想起來,是何等的舒心。

  只是,過去終究是過去了,現在的生活,才是自己真正要去面對的一切。

  她伸手出去,對著鏡子用力揉了下臉,朝自己露出了個笑。

  好好過下去吧。她對鏡中的自己說道。比起噩夢一般的往事,此刻一切都是彌足珍貴。至少,她已經避開了喪夫的厄運。所以只要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身後帳子裡忽然發出翻身的輕微響動,隨即傳來丈夫含含糊糊的聲音:「嬌嬌……」

  初念知道他睡得半醒時習慣找自己的手,忙應了句,起身撩開帳子再次爬上榻,躺了下去。

  ~~

  轉眼便是七月初八,司國太過生日了。國公府雖沒大辦筵席,但即便是照先前國太說的,「到時隨便擺兩桌,自家人坐一處吃酒」,一番準備下來,入夜後,後堂也辦了十幾桌的女賓宴,十分熱鬧。

  初念母親王氏也應帖而來。入座後,見女兒光彩照人,同桌一干女賓紛紛注目,又向自己恭賀誇讚,心中自然歡喜得意。

  初念吃了幾輪的酒,覺著酒意微微上來了,便起身先告退離席。與尺素雲屏往濯錦院去,路走一半,雲屏說內急憋不住了,曉得近旁角落處有間溷房,讓她倆等自己一會兒,提了盞牛角燈籠急匆匆便鑽進了側旁小路。

  初念和尺素沒等片刻,忽見雲屏飛快跑了出來,轉眼便到近前。

  「死丫頭,平日裡慢騰騰,此刻見了鬼不成,跑得這麼快!」尺素笑著道了一句。

  雲屏一張臉漲得通紅,壓低了聲,對著初念結結巴巴道:「二奶奶,裡頭……三爺和秋蓼……」

  她年紀小些,方才雖依稀看見了是怎麼回事,只那話卻說不出口,停住了。

  初念立刻明白了過來。

  秋蓼是表小姐吳夢兒身邊的大丫頭,年紀十七,比徐邦瑞還大些。相貌嬌媚,一雙眼如兩汪春水,身段也好,平日裡走過時,勾了不少徐家下人的目光。三爺徐邦瑞本就是個風流人物,這樣兩個人,搭到了一處,也不算什麼奇事。唯一沒想到的是,會在這裡被雲屏撞破。

  「你被他們瞧見了沒?」

  初念低聲問道。

  雲屏搖頭,喘著氣道:「他們……摟得正緊,應當沒留意到我……」

  初念立刻道:「走吧,就當沒看到這事,跟誰也不要提就是。」

  雲屏瞧著似快哭了出來,急忙點頭。跟著初念和尺素匆匆離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04 PM

☆、第十六回

  徐家三爺雖不過才十五六歲,卻早是花叢高手,論色膽,絲毫不遜於他的長兄徐若麟,初念在徐家待過,自然清楚這一點。從前那幾年裡,連她一開始也遭遇過他幾次調戲,只不過被自己嚴加喝斥,身邊的人也隨得緊,他見無機可趁,後來這才慢慢消停下來。所以對於雲屏如廁卻撞到他與別房丫頭在暗處廝混的事,既沒被他覺察,也不干己事,初念便沒放在心上,回去後更沒向丈夫提半句。沒想到的是,幾天之後,自己竟被他給截在了路上。

  當日傍晚,因房中另幾個大丫頭各自有事,初念便只帶雲屏一人去了司國太處。出來行至一半,忽然想起尺素早起時嚷了幾句頭重,仿似染了陰暑,白日裡也不過含了幾片桂枝而已,老太太那正有散風極好的紫蘇香薷丸,便差雲屏回去向金針要幾丸過來,自己懶怠再走路,只坐到邊上一個水上涼亭裡等。正托腮望著池子裡的幾尾紅鯉爭食落花,冷不丁便見小叔子從側旁花叢裡似大馬猴般地躥了出來,倒是嚇了一跳。

  徐邦瑞整整衣裳,站到亭子外朝初念一本正經地見禮,喚她「二嫂好」。

  初念淡淡叫了聲小叔,起身要走時,徐邦瑞伸手攔在了她身前。

  初念見去路被擋,皺眉看向他,道:「三爺這是要做什麼?攔我的路?」

  徐邦瑞縮回手,望著她笑嘻嘻道:「嫂子,你便是借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攔你的路啊。不過是正巧路過此處,遠遠瞧見嫂子一人坐這,怕嫂子無人照應不便,這才過來瞧瞧的。」

  初念淡淡道了聲謝,避過他下亭階而去,剛走兩步,徐邦達又趕了上來,道:「嫂子,前晚上在前頭園子裡時,我依稀像是瞧見你身邊那個丫頭撞了來。她回去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

  初念一怔。

  聽他這話,原來那晚他已瞧見了雲屏。只是當時想來正在勁頭上,見雲屏識相跑了,也就作罷而已。便仔細看他一眼,見好生漂亮的一張臉,此時卻佈滿涎笑,絲毫不見羞慚,壓下心中的厭煩,道:「不曉得你在說什麼。我要走了。」

  徐邦瑞不以為意,笑道:「便是跟嫂子你說了也沒什麼。秋蓼那丫頭最是風騷,自己貼上來的,我也就隨意弄幾下而已。原本還有些擔心,怕嫂子你會跟太太說。不想竟沒。可見嫂子面上別管怎麼冷淡,心裡還是疼我的。弟弟多謝嫂子的愛護之意。」

  初念被他這一番話倒弄得好笑又好氣了,搖頭道:「三爺,你是邦達的親弟弟,老太太太太對你都寄予厚望,我自然也希望你好。」說罷繼續往前,加快了腳步。

  徐邦瑞嘻嘻一笑,並不走,反隨她一側,壓低聲道:「嫂子,我聽府裡下人說,我二哥那個不行?嫂子你豈不是要苦死了……」

  沒等他說完,初念猛地停下腳步,轉頭冷冷道:「三弟,邦達是你親哥哥。無知下人亂嚼舌也就罷了,你怎的也跟著編排他?放心,你二哥好得很。你若再這樣沒輕沒重,我跟太太去說,到時恐怕就難看了。」

  徐邦瑞沒料她突然變得疾言厲色,看著她背影匆匆消失後,終於訕訕地摸了下了頭,嘀咕道:「什麼好得很,還不是苗而不秀,一桿銀樣的蠟槍頭……」

  ~~

  初念獨自回了濯錦院,沒多久,取了藥丸子的雲屏也回了。初念叫她把藥遞給尺素,便回了房。徐邦達正手持書卷半躺在南窗邊的一張貴妃榻上,見初念進了,坐起身道:「你怎麼了?我方才從窗裡望見你過來時,仿似不大高興。」

  初念進屋前,已經整過臉色了,沒想到還是落入他眼,便笑著坐到了他身側,道:「哪裡有不高興,你看晃了眼。」

  徐邦達仔細看她一眼,終於柔聲道:「嬌嬌,你要是心裡頭不高興,跟我說就是,別悶在肚裡。」

  初念笑著點頭,拿走他手中的書,道:「我餓了。咱們叫人傳飯吧。」

  ~~

  再幾天過去,徐邦瑞並未再私下打擾初念了。有時在國太那裡遇到,口中也是聲聲的「二嫂子」,瞧著極是有禮。

  雖都是徐家的兄弟,但徐邦瑞和徐若麟根本就沒可比性。初念面對他時,絲毫沒有怯意,也不怕他真會把自己怎麼樣了。只是考慮到若真被這混世小魔王給糾纏住,遲早有風言風語出來,到時自己就難看了。所以初念前頭幾日裡一直提著的心雖慢慢降下了些,但不敢完全放鬆。為防被他有機可趁,無論去哪,只要出去,身邊必定至少要有兩個人跟隨。不想這日,她從外回濯錦院院時,竟在門口遇到了徐邦瑞。

  徐邦達與他雖是親兄弟,但大約性子有差異,兩人平日往來也不是很密切。初念嫁過來將近一個月,還是第一次在自己院裡碰到他,有些驚詫地停下腳步。

  徐邦瑞滿臉是笑,道:「嫂子,我過來看看二哥,這就走了,不打擾嫂子與二哥。」說罷作了個揖,看她一眼,嘴裡哼著小調去了。

  初念覺他最後看自己的眼神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讓她極是不舒服。想了下,便往裡而去。怕丈夫正在睡覺,所以走路放輕了步子,撩開門簾進去,見徐邦達正臥於榻上,手上拿了本書,看得頗入神的樣子。

  因長久臥於病榻,無聊之時,他便看書,所以臥室也像半個書房。初念對此早習慣了。見他醒著,便走了過去,發出腳步聲,徐邦達這才覺察到她的靠近,整個人彷彿一跳,手飛快地將書往枕下一塞,坐了起來看向初念,神情有些不自然。

  初念見他舉動反常,向來蒼白的一張臉此刻卻兩顴赤紅,像上了層胭脂,嚇一跳,忙靠近了問道:「二爺,你怎麼了?可是身子不舒服?」說罷小手探到他額頭,覺得微微發熱。

  若換做他人,這麼點發熱自然無礙,但在他,卻半點也不能輕視。慌忙道:「我叫人去請太醫。」

  初念剛起身,一隻手卻被他拉住,見他望著自己,目光微微閃亮,道:「我沒事。不用叫人。」

  「可是……」

  初念還是不放心。

  「真的沒事。」徐邦達朝她笑了下。

  初念端詳了下他,見他確實不像病了的樣子,這才吁出口氣,拿帕子擦了下他額頭。

  「方纔看你樣子,倒嚇了我一跳。沒事就好,」見他嘴唇略微發乾起皮,又道,「我給你倒杯水吧。」

  初念倒了水,送到他手上後,道,「對了,方才見三弟過來,可是有事?」

  「沒什麼……只是兄弟許久未見,過來看下而已……」

  徐邦達喝了口水,表情又有些不自然了。

  初念其實不信。但見他吞吞吐吐,也不再追問了。笑了下便作罷。

  到了晚上,初念終於明白了過來,白天那個徐邦瑞過來是做什麼了。夫妻二人閉門上榻之後,照常那樣並頭說了一會兒的話,初念要下去熄燈,卻被他拉住,從枕下摸出一本冊子,遞到她面前,輕聲道:「嬌嬌,你看看。」

  初念認了出來,好像就是白天自己進來時他匆忙收起的那本書。當時也沒留意。此刻見他拿了出來要自己看,順手便接了來,翻開一頁時,臉頓時熱了。

  這竟是一本彩繪春宮冊,上頭男女人物栩栩,細節處描繪得纖毫畢現,大膽露骨至及。

  前世裡,她雖與徐若麟有過肌膚之親,只加起來也就那麼寥寥數次,且每次幾乎都是處於完全被動的情況,甚至連主動親吻一下對方的舉動也沒有。這一世,與徐邦達做的雖是正當夫妻,但床笫之事,因丈夫身體的緣故,也一直不曾放開。所以潛意識裡,覺著夫妻之事,大抵就是男攻女受而已,根本沒想到女子還能如此不顧矜持大膽淫放,不過只翻了幾頁,臉便紅成一片,慌忙合上要丟開,手卻被徐邦達握住了。

  他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但看著她的目光卻與平日有些不同,多了些熱切。

  「嬌嬌,你看,」他湊到了她耳邊,低著聲道,「咱們也照上頭的做一遍,說不定我就能行了。」

  初念睜開眼睛,看見他翻到了中間的一頁。頁上女子赤身俯跪於男子腿間,正張口含住那東西。臉愈發滾燙,直覺地便排斥,想搖頭,只在丈夫殷切的期待目光下,脖頸卻又僵硬難動。半晌,只憋出了一句:「是……三弟拿來的?」

  徐邦達唔了一聲,「三弟平日雖跳脫了些,人卻還不錯。往後再處些日子,你便知道了。」說完,開始解她衣衫。

  初念身子有些發僵。

  「嬌嬌,沒事的,咱們是夫妻。」他一邊撫她肌膚,一邊繼續道,「先前咱們試的時候,你都不大動,我覺著也不得趣。如今你便照上頭的服侍我一回,說不定我就好了……」

  初念知道是避不過去了。

  從她內心深處來說,她是極其排斥這些畫面的。且這冊子還是來自於徐家的那個三爺。她不曉得徐邦瑞到底是怎麼跟徐邦達說的,但現在,卻忽然明白了自己白日裡碰到徐邦瑞時他那種眼神的隱含意思了。

  徐邦達是她的丈夫。若是她這樣做了,他真能好的話,就算她排斥,她也會替他做的。但現在,有了突然冒出的徐邦瑞,這就如同接下來的一切,都有他在邊上窺視一般……

  她的感覺,不能比這再糟了。

  「嬌嬌,你不肯?」

  已經躺了下去的徐邦達見她坐著只發怔,面上掠過一絲失望之意,問道。

  初念驚醒了過來,朝他勉強一笑,搖了搖頭,伸手過去,慢慢去解他的衣衫。

  他很瘦,因為常年不大見陽光,身上皮膚也很白,如同女子般,涼潤而光滑。

  「親我……」

  初念在丈夫滿含期待的喃喃低語聲中,慢慢俯身下去,親上了他的唇。然後在他目光之中,漸漸向下,生疏地游移過他的胸膛,腹部,直到那處所在。

  那裡,還是安靜如同眠鳥。

  「嬌嬌……」

  她聽到他用一種緊張而急促的聲音顫聲地叫著自己的名,催促著。終於閉上眼睛。靠近之時,鼻端聞到一種淡淡的說不出是什麼的腥葷之氣,還在猶豫之時,後頸忽然一沉,被他壓著,臉頰便撲上了那軟軟涼涼的地方。

  「嬌嬌!」

  他又喚了聲她的名,手還沒鬆開。她胸中卻忽然一悶,再也忍不住那種反胃之感,猛地推開他手,一把撩開帳子,身子掛出去,哇地便乾嘔了起來。

  徐邦達怔住了。

  終於壓下那陣反胃感的初念拿帕子擦了嘴後,也是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見他面上漸漸現出濃重的失望之色,不安地小聲道:「二爺,我……不是故意的,咱們再來吧……」

  徐邦達默默穿回自己的衣衫,慢慢躺了回去,低低地道:「你不願,那就算了。我不會勉強你的。」

  初念怔怔望他片刻,見他閉眼,神情平靜,彷彿已經睡了過去。心中一陣難過,試探著叫了聲「二爺……」

  徐邦達慢慢睜開眼,朝她微微一笑,道:「我沒事。咱們睡吧。」說罷再次閉上了眼。

  初念終於默默下榻,吹滅燈火,摸著爬上了榻,睡了下去。

  身側的丈夫,呼吸平靜,再也沒發出任何響動了。初念蜷著自己的身子,在黑暗裡閉目良久之後,不知是夢,還是醒著,神思忽然飄悠到了那一年,那個梨花飄落如雪的禪院,她第一次被那個覬覦了她許久的男人禁錮在他身下時的情景……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05 PM

☆、第十七回

  那一年的春,梨花開得正漫,禁不住過牆的春風,紛紛揚揚如雪而下,將初念暫居的那個小禪院的地上積得像是鋪了一層厚厚地衣。

  大半年前,國太痛失愛孫,一直難以釋懷,從年初起,她便攜了年輕守寡的孫婦初念居於護國寺中潛心修行,為亡故之人誦經超度,盼積來世之福。初念亦正要求得心清,自然誠心相隨。但她沒想到的是,那一天,卻是她那一輩子真正厄運的開始——做完晚課回到小院中時,她駭然看到那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男人,竟就這樣站在了她的面前,在那片梨花白的月光之下,朝著她笑。

  ~~

  自從先前芙蓉樹下第一次偶遇之後,她的生活便被完全被打亂了。過去的大半年裡,她正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折磨,一顆心如被摘出,時而烈火炙烤,時而冰雪覆蓋,時而又陷入無邊無際的恐懼與自責之中。而這一切,都來源於徐若麟,她死去丈夫的兄長。這個沒有廉恥與道德觀的男人在她身邊布下了一張綿綿密密的蛛網,讓她避無可避,如同獵物般看著他一步步逼向自己,而此刻,就是最後的一刻了。她知道,自己從此或將陷入萬劫不復。

  她在掙扎中,被他抱著進了那間小禪室。

  屋裡,月光從小窗裡靜靜透入,染了半牆的白,經火炙烤彷彿得了生命的檀香氣息一絲一絲地沁入她的肺腑,本該是個清心的夜,她卻被他橫臥在了窄榻之上,驚恐地看著他朝自己慢慢貼近。

  他一直在對她溫和地笑。洩露了心底事的一雙眼睛卻閃著幽光。如同耐心等待了許久,終於在這最後一刻要撲向獵物的夜獸。

  她想叫喊,想痛罵他,甚至想殺了他,但是喉嚨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只能發出細碎而無助的嗚咽聲,掙扎與扭打間,很快便被他制住。他終於鬆開了她的嘴,喘息著,咬舐她耳垂,在她耳畔低聲道:「小妖精,我怎的就會落到了你的手上,連魂兒都被你勾走……」

  他等不到她的甘心回應,他也無需她的甘心回應,只是自顧哄著,說著動情的話,用自己的偉岸力量,禁錮她在身下那張不過三尺的窄榻之上,將蓄謀已久的意願徹底釋放了出來。

  晚鐘之聲忽然遠遠飄蕩而來,棲在枝頭之上的夜鳥也停了啼叫。寂靜的梨花月下,她髮髻中尚未褪下的一支玉釵隨了外力不住扣擊著涼瓷做的山枕,發出或輕或緩或急或舒的輕微磔磔之聲。

  牆上月光望著屋裡交纏凌亂的一雙剪影,寸移寸行,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默默照到了榻前地上凌亂丟著的一堆羅衫之上,而數寸外兩尺高的那張榻上,她早已長髮凌亂,無力地趴在上頭。一副身子比玉還要潔白。只在男人的熾烈目光之下,從頭到腳,沒一寸皮肉不是散著絲絲縷縷被蹂躪後的冶艷與媚香,勾著他繼續逞兇。

  他已經得償心願要了她,甚至還親吻過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連那一雙如白鴿般的赤足,也被他把玩過了。但是此刻,他卻遠遠未得饜足。再次俯伏下去,撥開她散亂在頸背上的長髮,綿綿密密地啃噬她佈滿了細汗的脖頸和後背,一隻手穿過她腋下把住那不堪盈握的粉團兒,含含糊糊道:「小心肝兒,前些時日我不在,沒給你傳信兒。你有沒有想我?」

  他口中的「信」,便是先前因老皇帝駕崩,他陸續留在金陵的那半年裡,每隔四五日,便會傳一次給她的物件兒。有時是金陵老字號珠寶鋪裡獨一無二的一朵珠花,有時是城南城隍廟會裡一雙笑得連眼睛也成了月牙的泥娃娃,有時是城外西山折來的半枝老梅,告訴她那裡花開得正好。有時候什麼也沒有,就只零散的片言隻語,向她報告自己這幾日的行蹤。東西都是放在她院子西牆角外數過去第三塊青磚裡頭的空洞中,外頭被一叢草木遮著,若非知情人,又有誰會想到,這裡頭還另有乾坤?

  初念知道他是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他的存在。她覺得自己痛恨他的這種舉動,可是又不敢不去收,唯恐積在那裡被人發現。此刻聽他竟還提起這個,把臉埋在臂彎中,哽咽著道:「我只想你死!這樣的清淨之地,你竟也對我做出這樣的無恥之事,你便不怕遭到天譴?」

  「我便是遭了天譴,下輩子還是會來找你,誰叫你這樣迷住了我?」

  「我沒有!」她氣極,更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他低聲呵呵笑了起來,低頭親了下她的後頸,柔聲道:「好,好。是我上輩子欠了你,這輩子才自己被你迷住的,這樣可以吧?」

  她愈發氣了,細白的手指抓皺身下的薄墊,揉成一團,恨恨道:「你的那些勞什子東西,全都被我砸了燒了埋了。」

  徐若麟帶著她一個翻身,便叫她趴到了自己汗濕的胸膛之上,端起她已經紅腫了眼的一張臉,凝視著她,促狹地道:「別的是都被你砸了燒了埋了。可是我聽說,你把泥娃娃留下,藏在了屜子裡?」

  初念頓時又羞又惱,道:「我是看那一對泥娃娃可愛,不忍心才留下的,和你有什麼干係!」一邊說著,狠命地掙扎,指甲刮過了他的脖頸。他抱著她,任由她在自己懷裡撲騰,不耐煩起來時,終於箍住她一雙手,貪婪地狠狠親吻住她的嘴,等她要透不過氣時,才放開了她,將她的頭強行按在自己胸口處,讓她感覺自己此刻那如戰鼓般擂動的心跳,喘息著道:「皇上還是太子時,就對平王忌憚在心。如今他登基了,我估摸著很快就會有所動作。往後天下會有一場大亂,我恐怕也有些時日不能回了。你這狠心的小妖精,你把我的魂兒勾走了,如今反倒想著我死。我卻一千一萬個捨不得你,無論如何,還要留著條命回來再找你……」

  初念伏在他汗濕的胸膛之上,腹中柔腸百結千轉。痛悔、恐懼、自責、厭惡,一顆心卻又彷彿有那麼一絲絲的顫慄,最後一切又都化作淚水,再次溢出了眼眶。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到了他的面前,就會有那麼多的淚。似要把這一生的淚水,都要在他面前流盡了才休……

  ~~

  「嬌嬌,嬌嬌,你醒醒……」

  她正淌著淚,哭得哽咽重重,耳邊忽然響起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終於從夢境中掙扎著醒來,這才發現自己真的淚流滿面。丈夫已經坐起了身,焦急不安地伸手輕拍她的臉。

  她沒有睜開眼,只瑟縮著靠向他,抽泣著低低地道:「二爺,我不是好女人。我對不起你。你別生我的氣,別不理我……」

  ~~

  徐邦達從弟弟徐邦瑞那裡,接收到了生平第一回的兩-性知識拓展,這才知道,原來一個足夠放蕩熱情的女子,對於男人的床笫雄風有時也會起到絕妙的點睛之效。禁不住渴望能在她面前真正做一回男人的心願,這才希望她也能對自己如此。不想最後以她嘔吐收場,難免傷及自尊,心中自然有些不快,這才自己先睡了下去。只是半點兒也不曾睡著。黑暗中,聽到她漸漸愈發清晰的抽泣之聲,終究是於心不忍,急忙起身喚她。等此刻見她如弱柳般靠向自己,用這樣哀求的聲調與自己說話,先前的氣悶與不滿也消失了,抱住她肩膀,連連道:「我不生你的氣,更不會不理你……」

  初念聽到丈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靠他更近了些。好像只有他身上的那種味道,才能驅趕掉那些她恨不得能徹底從記憶裡抹殺去的一切。

  徐邦達感覺到了妻子此刻對自己的依戀,胸中一熱,反手拿過先前那本被拋在床腳的冊子,揚手遠遠丟出了帳子,聽到書冊噗的落地之聲後,這才輕拍她肩,安慰道:「嬌嬌,是我不好。我往後再不會為難你了。」

  初念被他這樣抱著,聽他安慰自己,情緒終於漸漸穩定了下來。

  徐邦達暗歎口氣,不再說話,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

  德和三十四年,就在魏國公府司國太過完壽日沒多久,八月底,大楚的帝都金陵,發生了一件足以能改變許多人命運的大事。久病的老皇帝終於像眾人預料地那樣,在西宮駕崩。龍榻之前,太子趙勘戴重孝,在現場百官的朝拜之下,繼任皇位。

  大行皇帝的梓宮停於保靈殿,擬半個月後移葬於西陵。這半個月中,滿目縞素舉國同哀。新皇領後宮嬪妃守靈於保靈殿,王侯將相、文武百官及貴族家眷不分日夜分批跪於梓宮前,分散於各地的諸多趙姓藩王接到訃詔,亦紛紛離了藩地趕赴金陵奔喪。

  魏國公府徐家本就是世家貴胄,如今新皇登基,長女徐青鸞又被冊封為貴妃,僅列皇后之下,所以這些天,舉家自然頻繁出入靈宮。到了大行皇帝的頭七之日,這一天,連徐邦達也與家人一道,入宮跪守梓宮,以盡人臣的最後禮數。

  這樣的喪事,繁冗自不必細說,且因了天氣漸熱,靈宮裡人又聚得多,這幾日不斷傳出有年邁體弱之人在跪守梓宮時暈倒在地的消息。初念與國太廖氏等人在一處時,一直擔心跪在東半邊的徐邦達經不住。好在有個貴妃姐姐在,沒等頭七禮結束,便有宮人過來傳話,說皇上寬仁體諒,特許徐家二爺可先行離去。

  國太廖氏謝過皇恩後,自己繼續留下,讓初念出靈宮在外等候,與徐邦達一道先回。初念出了保靈殿,沒片刻,便見他被個宮人扶著出來了。烈日陽光照射下,額頭汗津津的,急忙帶人迎上去,扶他上了輦,在宮人的指引下出宮。

  那宮人名喚崔鶴,不過二十來歲,笑容可掬,頗健談,領著一路往供出入的西宮門去,到了大門外,正要恭送徐家二爺和初念上馬車,忽然看見外道上疾步行來縞素纏身的數人。當頭的一個年約四十,黑面壯身,目光炯炯,虎行闊步,只是並不認得是誰,倒是稍隨他後的那個年輕些的男子,他認了出來,正是魏國公府的大爺徐若麟。

  「哎呀,這不是平王和徐家大爺嗎,此時才到!」

  宮門邊另個年紀老些的宮人失聲,低低嚷了一句。

  崔鶴一驚,沒想到這位便是久聞其名的大行皇帝同母幼弟,新皇的十二叔平王趙琚!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06 PM

☆、第十八回

  平王趙琚與大行皇帝順宗同為已故皇太后所生,只是兩人年紀相差懸殊。他小時便以彪勇敏慧而聞名,且因是皇太后中年得子,所以一向極得父母寵愛。才十歲時,便被父皇封為平王。幾年後順宗繼位。待他十八歲時,便將他遠遠打發到北方的燕京去戍邊了。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除了六七年前皇太后歸天,回京奔母喪的那一回,金陵人再沒見他踏足過皇城。只是近些年,隨了順宗健康不佳,而正當壯年的平王卻在北方屢創大楚的宿敵北冗,暗地裡漸漸便有話傳開來,說他把燕京經營成了銅牆鐵壁,裡頭兵多將廣錢糧豐盈等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當然,都只是暗中傳言而已。對於不熟悉這位大行皇帝親弟弟的人來說,更增一份神秘色彩而已。

  崔鶴知道對面這中年人的身份之後,不敢怠慢,早已經與宮門口的守衛一道上去拜見,口稱千歲。

  趙琚從頭到腳佈滿風塵,精神瞧著卻還不錯,點了下頭便繼續大步往裡而去,快到宮門口時,這才注意到停在一側的徐家馬車,目光隨意掃過。

  他自然不認識魏國公府的二公子,只徐邦達聽到邊上人稱他千歲,又見到自己兄長也與他一道,自然便猜到他是何人了。見他目光望過來,略微躊躇了下,便攜初念一道向他見禮。

  初念早看到徐若麟過來了。在她印象中,前世的這個時候,平王與他這一行人,似乎因為某些原因在路上耽擱了,到金陵時,不但沒趕上頭七,且還是順宗駕崩十幾天後的事了。金陵與燕京相距兩千里。以天子喪,臣子當日行八百里以奔喪的速度計算,遠遠過了期限,所以立刻遭到言官彈劾。元康帝以為有理,下斥詔,令其候於西城門外等待。數日後發喪時,平王才在眾目之下於路邊向梓宮行跪拜之禮。從頭到尾,壓根兒就沒讓他進皇城一步,當時情景,過去數月之後,還被人暗中提起嗤笑不已。

  初念略微發怔,但很快便明白了過來。

  徐若麟既然與自己一樣,歷過了前事,如今自然會協力平王,避免再次落入這樣的尷尬之境。不由自主便看向他。遠遠地,見他視線正也投向自己,急忙低頭,避開了去。覺到對面一行人越來越近,丈夫亦攜她要向平王見禮,這才略微移步向前,只眼睛一直沒抬,始終盯著自己腳前鋪著整齊青色方磚的宮道地面。

  徐邦達朝趙琚見過禮後,又朝他身側的徐若麟勉強叫了聲大哥。

  徐若麟略牽一邊唇角,露出絲笑意,應了聲。

  平王這才顯出略微驚詫之色,拿正眼端詳了下徐邦達和初念。見徐邦達臉色蒼白,身形消瘦,立著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一看便知是常年生病之人。倒是他身側的那位年輕女子,雖一直低著半張臉,卻也難掩天生麗色。回頭對著徐若麟笑道:「原來這便是你兄弟與弟妹。」隨即轉頭又對徐邦達道,「不必多禮。本王甫回京,還要去趕大行皇帝的頭七之禮,不便久停,賢伉儷自便便是。」說罷繼續往裡疾步而去。

  初念等面前人走了,方暗暗呼出口氣,抬眼見徐邦達卻還停在原地,扭頭看著那一行人離去的背影,便輕聲道:「二爺,這裡太陽大,咱們上車吧。」

  徐邦達慢吞吞地哦了一聲,朝她笑了下,這才在下人的相扶下,與初念一道上了馬車,沿著寬闊的宮道朝外而去。

  ~~

  平王出現在保靈殿檻之外,門口司禮太監傳報:「大楚燕藩平王千歲到——」一時鐘磬聲停,趙琚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之下,沿著大殿中間鋪著白色地氈的通道,邁步朝殿中橫置的大行皇帝梓宮緩緩而去,到了近前,納頭跪拜,面現哀戚之色,道:「臣弟來晚了,竟未能親送皇兄登永樂大極之境!」等做足禮節,起身轉向一直注視著自己的侄皇帝趙勘,再次跪拜,稱「吾皇萬歲萬萬歲」,行臣子見新君之禮。

  趙勘年紀與徐若麟相仿。此刻望著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皇叔,臉色有些難看,飛快看向人群中位列九卿之一的兵部方奇正,見他面色亦陰,壓下心中驚疑,等平王行完禮,終於勉強道:「十二叔平身。今日正是父皇頭七。十二叔來得及時……」

  「皇上,此言差矣。」

  正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眾人循聲望去,見發話的是個名叫石星的司禮官。

  司禮官是朝廷設的一種官員,屬言官的一種。職責就是隨時糾正從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到立在下面的群臣的禮儀,發現不當時,便予以規勸。

  「金陵與平王所在之燕京,距兩千里。按規制,平王三天前便應到了,為何遲遲今日才到?」

  司禮官大聲道。

  趙勘看向了自己的皇叔。

  平王無絲毫不快,只恭恭敬敬道:「啟稟皇上,司禮官只計了臣的來程,卻忘了送訃人的去程也要三日。臣不過一區區藩王,若無詔令,絕不敢擅自離開屬地半步。臣是三日前接到訃召才動的身。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懈怠,所幸一路順暢,這才趕上了拜大行皇帝的頭七禮。」

  那司禮官方纔之所以出言彈劾,本是想在新皇面前露臉討個好的,沒想到一時疏忽,竟把送信路上要費的時日給忘了。這樣算來,平王於今日到,確實是頭尾掐得精準,沒有絲毫可指責之處,一張臉頓時發熱,訕訕低下了頭去。

  趙勘厭惡地看他一眼,微微皺眉,這才看向平王,道:「十二叔趕到便好,頭七祭奠正當時,再耽誤了不好。」

  他話音落下,大殿裡僧道錄司的官員便立刻做了個手勢,誦經與鐘磬聲頓時再次響起。

  新登大寶的皇帝趙勘,此刻面上雖恢復了平靜,其實這一刻,心中卻正在掀著波瀾。

  他們這一行人,到底是怎樣,才能避過那經由方奇正一手操控周詳隱秘的沿路攔截計劃,竟然只用了三天,便如期趕到了金陵?

  趙勘百思不解,目光瞟向了隨平王入大殿後便靜靜立在大殿西北一角的國公府長子徐若麟,見他此刻雙目平視前方,面無表情。再看幾眼,目中漸漸閃過一絲霾色。

  臥榻之側,豈容旁人酣眠。他深知自己的父皇就有自己一直懷著的這個念頭,只是出於各種考慮,一直搖擺不定而已。如今他既掌天下,則勢在必行。

  ~~

  不知道是自己多心,還是真的是這樣。自從在宮門外再次與徐若麟相遇後,初念便覺丈夫的情緒一下低落了不少。原本自那夜和好之後一直到現在,二人之間相處時的那種怡然寧靜感,現在也仿似漸漸消失。倒不是徐邦達對她怎樣,他仍是那樣溫柔體貼,只不過有好幾次,她看到他一人獨處時,顯得神色落寞,彷彿帶了心事的樣子。

  初念對此感到不安。除了對丈夫愈發關懷體貼之外,心裡對徐若麟也免不了有怨艾。他就彷彿一個瘟疫體,只要他一現身,這府裡的氣氛就怪異了。不止自己無法安心,旁的人也是一樣。好在他自己也算拎得清。從頭七那日回京,次日回來拜望過一遍府中尊長,再與果兒處了半日後,當夜便沒住在國公府裡了。過了兩日,才從果兒乳母宋氏口中得知,他好像獨自住在外頭徐家的一處別業裡。為此,回來奔皇喪的魏國公徐耀祖還十分不快,父子倆好似差點又吵了起來。

  「不過大爺這兩次回來,倒真像是換了個人。這次竟還給果兒帶了個一擰就叮叮咚咚能發聲的鐵皮盒,跟裡頭有人在彈琴一樣,花花綠綠可好看了,說是西洋來的稀罕物。把果兒高興得不行,寶貝一樣地藏著,連晚上睡覺都要抱懷裡……」

  宋氏笑瞇瞇地道。

  跟著初念的幾個小丫頭立刻動了心,追著宋氏問那鐵皮盒的詳情,要去果兒那裡看個稀奇,宋氏連連搖頭:「別想了。連我想多看一眼,她都不讓!」

  初念在丫頭們的歎聲中微微一笑,轉身便回了屋。

  雖然知道不大可能。但於她來說,真的是一絲一毫也不想聽到有關那個男人的任何事了。

  ~~

  再七天轉眼也過去了,接著便是大行皇帝順宗梓宮發喪。

  皇家西陵位於金陵外的菩山。從殯宮到那裡,遙遙路程兩百四十里。禮部沿襲從前慣例,擬行程四天三夜,途徑彰義、彰化等四五個村莊。且按大楚規制,遇皇帝出喪,近支宗族及四品以上大臣全程送殯。侯爵爵位以上的人家,年紀七十以上三歲以下可免,其餘除非有恩典,否則男性亦全程,女眷孩童至次日中途的魏村才可返。所以這麼一來,扳著指頭一算,徐家大房國公府的主子們都要替死了的皇帝送最後一程,連司國太也不例外。

  國太身子一向硬朗,倒不懼怕坐車,只有些替自己的二孫子擔心。好在貴妃姐姐關鍵時刻再次出手,臨行前的一天,宮裡再次傳話,叫徐邦達送至西門外便可止步。闔府高興。

  前世的這時候,宮中也有恩典下來,但對象是司國太。因當時,徐邦達不幸過世還沒多久,痛失愛孫的司國太身子不妥。如今這樣,不止眾人高興,初念也一樣。發喪前的一晚,便主動提出讓翠釵隨自己。徐邦達笑了下,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次日一早,天還黑透透著,才五更時分,徐家女眷便帶了丫鬟僕婦在家人護送下分乘數輛車到了西門口等候。早有禮部之人與宮中的管事太監在那裡照各府位次排定出行順序。國公府因地位尊貴,排得靠前,一陣亂哄哄之後,天微微明時,聽到遠處靈宮方向傳來震天的禮炮之聲,知道是梓宮大輿來了,立時肅靜下來。

  龐大的隊伍浩浩蕩蕩,蜿蜒十幾里路。由五城兵馬司做先鋒開道,禁衛軍及憲兵沿路警戒,六十四人的引幡隊與萬民旗萬民傘,再是一千多人的法駕鹵簿儀仗隊,青赤黃白黑五色龍纛中,便是大行皇帝的梓宮。槓夫一律身著紫色團花麻駕衣,共計七千九百二十名,都是從五城兵馬司和禁衛軍中挑出的。每日分六十班,每班一百二十八人,隨後是李氏太后、太妃的車,整個出殯車輛達一千多。四品以下官員及百姓俱在城門外關廂內結集,待梓宮經過時下跪。場面榮哀至極。

  司國太帶了果兒坐一車,廖氏與青鶯一道,初念單獨一車,剩下帶出去的丫頭僕婦們亦分坐數輛。隨了送殯隊伍出西城後,到了下午,趁隊伍因前頭擁堵暫時停頓時,果兒便溜到了初念的車上,說是太祖母准許了的。

  初念見她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自然不忍心拒絕,便抱了她上來坐自己身畔。果兒起初很安靜地坐著,只是不時朝她笑一下。過了一會兒,忽然扯了下初念的衣袖,小聲道:「二嬸嬸,我爹給我帶了個會發聲的鐵皮盒,可好玩了。你要不要看一下?」

  初念還驚訝著,卻見她變戲法般地從繫了麻布的衣擺裡掏出一個不過手掌心大的彩色四方盒子,獻寶一樣地小心捧到她面前,道:「就是這個。好看吧?二嬸嬸,你要不要聽聽它的聲?」

  馬車外一路都有人拋撒紙錢燃放炮仗,加上離前頭的儀仗隊也不是很遠,噪聲極大,倒不用擔心被人發現車裡的異聲。初念見她一雙明淨的眼睛討好般地看著自己,不由自主地便點了下頭。

  果兒顯得很是高興,歡天喜地地蹲到了她的腳前,把盒子放在她大腿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擰了下上頭的一個翅,一陣叮叮咚咚如泉水般的樂聲便傳了出來。

  初念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東西,重複聽了幾回,覺得很是新鮮有趣。

  「二嬸嬸,好玩吧?我只讓你一人看!」

  果兒見她喜歡,笑得很是開心,拉了她的手放到那翅上,道:「二嬸嬸你來試試看。」

  初念照著果兒方纔的動作輕輕擰了一圈,手一放,樂聲便又流淌出來。一時童心大發,和果兒兩人輪流擰,正玩著,果兒笑嘻嘻道:「二嬸嬸,你膽子比我大。一開始我爹這麼教我,我還不敢碰著翅膀,就怕裡頭忽然跳出來一個小人呢!」

  初念一怔,這才想到了徐若麟。想像著他的手也碰過這鐵皮盒,擰過這翅,指尖忽然一陣不適,像被燙了般地縮回了手。

  「二嬸嬸,你怎麼了?」

  果兒立刻發現了她的異樣,問道。

  初念有些尷尬地一笑,道;「果兒的這盒子果然好。只是咱們今天是替先皇送殯。再玩下去怕被人曉得不好,收起來好嗎?」

  果兒急忙趴到窗邊撩起簾子看出去,見近旁沒人,拍了拍胸口,嗯了一聲,藏回掛在腰間的那個錦囊裡,便乖乖地坐著不動了。

  路上實在枯燥,果兒在馬車晃蕩中,眼皮漸漸垂了下來。初念將她抱躺在坐榻上,自己坐她腳邊,凝視她的睡顏,依稀在她眉眼間看出幾分徐若麟的樣子。忽然又想起她的親娘,自己那個早死的庶出堂姐,想像著她當年初嫁給徐若麟時的情景,一時發怔,呆呆坐著不動。

  正此時,外面前頭仿似傳來一陣異響,自己坐的馬車也漸漸停了下來。初念稍稍掀開窗簾子,從角落裡看了出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08 PM

☆、第十九回

  前頭不遠處的路中停了輛馬車,一邊車□轆的軸似乎壞了,地上立著個從車上下來的婦人,戴孝,年紀約莫三十四五,邊上是兩個隨行的僕婦,前頭那個車伕模樣的人面如土色,差點要跪在地上,口中不住自責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都怪小的一時疏忽……」

  這送殯隊伍中的車,排在越前頭,地位自然越高。比國公府還要尊貴的,便是皇族近支了。初念聽到那車伕喚這婦人為「王妃」——只不過趙氏藩王頗多,不知道是哪家的罷了。

  婦人看了下綿延見不到尾的後頭,略微皺了下眉,道:「叫人把車子先挪邊上吧,免得擋了道。」

  車伕見她不怪,如釋重負,忙喚立於路邊十來步一個的憲兵,道:「平王妃的車子壞了,快些來抬。」很快跑來四五個人,有趕馬的,有抬輪子的,七手八腳將馬車弄到了路邊。

  車伕焦急地前後看了下,道:「王妃稍等,小的去前頭找執事官問問,看有沒空的馬車。」說罷飛奔而去。

  路上先前被阻的車隊開始恢復緩行。一輛又一輛的車轆轆地從路邊這平王妃的身邊過,一道又一道目光亦透過馬車簾子從她身上過,卻沒一輛停下的。

  ~~

  初念自聽到「平王妃」三字從先前那車伕的口中出來後,雖平日沒什麼政治素養可言,卻也知道為什麼沒一輛別家的車肯停下載她一段路了。

  這平王妃名蕭榮,出身將門。父親蕭振業從前在東北一帶的大寧衛戍邊,轄制著再北向的藩屬地赤麻,聲名遠揚,後竟不幸死於一場意外墮馬。六年前興安皇太后過世,她隨丈夫平王攜當時不到八歲的世子趙無恙回金陵奔喪後,平王獨自返回燕京,她卻帶著世子被留在了京中,順宗特賜平王府,表面是說她母子代替平王留下,守皇太后的孝。只誰都知道,其實是順宗不放心自己的弟弟,將王妃世子雙雙扣在金陵為質而已。

  初念依稀記得,前世裡後來發生嘉庚之亂後沒多久,當時年僅十三四歲的平王世子趙無恙便在一場攻城戰中被帶至城牆為盾時意外墜落身亡,至於這個蕭王妃後來結局如何,她便不大清楚了。反正只知道平王造反成功登基後所立的皇后,並不姓蕭便是了。

  如此的遭遇,叫人唏噓。所以初念的車在快到這平王妃的面前時,忍不住便再次透過竹簾縫隙看了出去。見她正立於生滿野草的路邊,神色卻十分平靜,彷彿獨立於曠野般地從容,絲毫不見狼狽。

  初念暗歎口氣。心想她若是與自家一樣,主僕分開坐車,此刻運氣不好自己的車壞了,還能換後頭的,也不至於就這樣在路邊乾等了。只這終究不歸她的事,也就想想罷了。正要坐回身子,不想前頭司國太的馬車忽然竟停了下來。車簾被捲起,國太對著外頭的的蕭王妃微微點頭,道:「王妃可好?若不嫌棄,可與我孫媳婦同車,到前頭彰義村行宮再換馬車。」

  初念驚訝,國太后頭那輛車裡的廖氏更是詫異。

  如今這時候,任何與平王沾邊的,都碰不得。國公府裡已經出了個反骨的徐若麟就夠嗆了,今日這老太太也腦子發昏了不成,竟自己攬事上身、沒看見前頭過去那麼多車,誰家停下過?不都是匆匆過去的。

  廖氏心中極其不願,又暗自惱怒國太的老糊塗,卻也不好出面開口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而已。

  蕭榮大約也沒料到與自己素來沒什麼往來的魏國公府國太竟會主動向自己施以援手。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站於路邊,她雖刻意把肩挺得筆直,但那感覺可想而知。略一躊躇,朝國太道謝後,終於爬上了初念的馬車。果兒被僕婦抱著,送回了前頭國太的身邊。

  一場意外過去了,送殯隊伍繼續往前。初念待蕭榮上來,起身要向她見禮,被她攔住,微微一笑,道:「虛禮不必了。反倒是我,要謝過老國太的盛情。」

  初念見她言談甚是隨和,便也沒再堅持,讓出了位,兩人並排而座。行進途中,見這平王妃始終一語不發,雙目微微闔著,仿似在養著精神,忍不住便多看了她兩眼。先前遠,只看到個大概模樣。此刻靠得近,才看清她已顯出老相,眼角處亦布了魚尾紋。想來,離了丈夫獨自帶著兒子多年被扣為質的日子,應是不大好過。

  初念正看著她,卻見她忽然睜開眼,四目相對時,不免略微尷尬。

  蕭榮似乎並不以為意,朝她一笑後,繼續閉目養神。初念也不再看了,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直了身子。

  傍晚時分,在路上顛簸一日,行了將近四五十里路後,終於按預定到達路上位於彰義村的頭宿行宮。

  在送葬沿途所停的三宿,都要臨時搭建蘆殿,做為暫時停放梓宮的處所,用料多為上好的白綾黃幄。雖不過一夜之用,卻也不惜工本。蘆殿七楹寬,九丈深,前簷隔扇,抱廈、牌樓、兩廂鑾輦棚、擺供棚、內外圍牆等等一應俱全,裡頭點六千多支大號白蠟,極力造出玉階金瓦的效果。此外另搭近千頂帳子供送葬之人歇夜。近支族宗的,自然在蘆殿側守夜。而那些地位尊貴些的臣子內眷,則分宿在當地大戶人家騰出的空屋裡。所有這些,都是預先趕到此處的執事官早安排好的。

  國公府女眷自然不用在帳子裡過夜,被安排在本村黃大戶家的一處院落裡。照規矩去蘆殿祭拜。回來的路上,廖氏實在忍不住心中翻騰了半日多的那個疙瘩,左右看了下,見沒有旁人,便對著司國太低聲道:「娘,今日你怎的要載那平王妃?邊上恁多的人,哪家見了不是避開的。」

  那個蕭王妃,先前到了這落腳的行宮,向國太再次道謝後,便被趕了過來的平王府的人接走了。初念此刻聽婆婆提起這事,口氣裡似還稍帶些埋怨,便看了眼國太。見她一手被金枕扶著,一手拄了枴杖,不緊不慢地走著,淡淡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再怎麼著,她如今也還是大楚的平王妃,你我見了都要矮她一頭的。老婆子見不得她這樣一人孤站在路邊。且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麼載一下她,不見得便會替徐家招禍。」

  廖氏見老太太固執,也不敢再多埋怨,只好悻悻閉了口。一行人回到夜宿的院裡,用過飯食後,與廖氏一向交好的平陽侯沈家夫人打發了人來請,說邀了一干人聚在一起做佛事,請徐家人也一道去。

  此地鄉野枯燥,夏夜又長。一班素日交好的門閥太太們帶各府小姐這樣聚一處,既是交際,也算打發睡前的光景。

  司國太年紀大了,要早歇不去。初念不喜這些應酬,便說留下伺候。

  廖氏對初念這個兒媳婦,基本應還算是滿意的,只覺著她性子過於軟乎安靜。這樣的性子,有好也有壞。好處便是任自己拿捏,且正配自己兒子,不至於壓制他,壞處便是自己如今雖正盛,但遲早也要讓她代替自己掌家的,怕到時候撐不起門面。有意想帶她出去多歷練下,所以此刻聽她說不去,並未點頭,只是道:「你嫁過來兩個月了,因了邦達身子的緣故,先前一直沒怎麼帶你出去,正好這便是個機會。隨我過去把那些當熟的人都認熟了也好。各家往後都是要往來的。」

  初念見婆婆這麼說,點頭應了。廖氏當下安排人留下服侍國太和青鶯果兒,初念帶了翠釵隨她而去。

  佛事就設在黃大戶家的正堂中。這黃大戶,早接到自己莊院要被徵用的信兒。因這樣的事,每回死一個皇帝太后之類的人,他家便會發生一次,所以極有經驗了,早些年起,便特意把家裡改造成一個個的單獨小院落,力求讓貴婦太太們在自家的這一夜住得舒服。此時早遷走了全家上下,把裡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唯恐伺候不周而已。正堂也早佈置成佛堂的樣子,裡頭設寶案香案香幾,拉素帷白挽,香燭輝煌。金陵城中數得上號的各家太太奶奶們,也陸續過來了。

  初念陪坐在廖氏身側,與邊上眾人敘話。幾句話沒說,話題便扯到了白日裡平王妃上了徐家馬車的事。沈夫人自恃與廖氏交好,探身過來,道:「你家老太太今日這是怎麼了,此事怕是有些不妥。終歸還是要避嫌些才好。」

  廖氏被戳中心病,見此事果然已經傳開了,勉強笑道:「不過順路捎一程而已,能有什麼事。」

  她既這樣說,沈夫人便也順她口風了。道:「這倒也是。說起來,你府上如今出了個貴妃,往後恩寵只會更多。」

  新晉的方皇后是新皇的表妹,二人青梅竹馬,情分自不必說。但除去皇后,後宮確實也就徐家的貴妃最為得勢了。

  廖氏見眾人紛紛附和,心裡這才舒服些,口中忙謙虛了幾句。

  「我倒聽說了些燕京的事,」一個婦人插口道,「說平王在燕京寵一個姓宋的夫人,生的兒子也六七歲了。平王妃這六七年裡,卻只自己帶了個世子在金陵。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

  她口中唏噓,只神色裡卻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這樣的傳聞,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眾人被勾出了話,又議論一陣,沈夫人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初念,打聽道:「她不是和你坐了半日的車?可都說了什麼話?」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生出好感,有時確實沒那麼複雜,完全只是一眼之間的事。比如,初念對這個平王妃。或許,是因為提早知道了她日後的收場:丈夫登上這帝國的巔峰,與他攜手並肩共享榮耀的卻是另個女人,而她和她的兒子,已經為了這一天早早地被犧牲掉了;或許,僅僅就是因為這個女人的沉靜和從容,初念在聽到邊上人拿她當話題議論時,心中便有些牴觸。此刻見被問起,便抬眼,平靜地道:「我和她一句話都沒說。」

  她說的也是實話。眾人卻不信。沈夫人又與她確證了幾句,這才道:「也是。都這般了,哪裡還有心緒說話。」

  初念心中冷笑了聲,低下了頭。

  佛堂裡的女人們繼續著她們習以為常的這種聚會,初念等了許久,還未見結束,終於按捺不住,對著廖氏輕聲道:「娘,我有些不舒服,想早些回去。」

  廖氏正在興頭上,看她一眼,見她臉色確實不大好的樣子,心裡略微不快,心想年紀小小,怎的不過坐一天的車便病怏怏了,口中卻也不得不應,叫隨自己出來的沈婆子一道送。

  路並不遠,各道口也都有侍衛守著。借了一路高掛著的白燈籠,女眷住的院落已經可以瞧見了。沈婆子見快到了,掛念主子邊上沒人茶水伺候不便,叮囑了幾聲,便止步返回。初念與翠釵再走幾步,前頭就是分隔內外院的那道花牆時,邊上忽然傳來一陣蛐蛐叫,連著叫了幾聲。

  翠釵遲疑了下,偷偷看了眼初念,見她渾然未覺,便忽然摀住下腹,皺眉道:「二奶奶,我仿似吃壞了肚子。屋裡頭那淨桶用不慣,先前瞧見那邊有間溷房,我去去便回,你先進去可好?」

  初念不疑有它,接過她手中的燈籠。翠釵低頭,摀住肚子去了。

  初念目送她背影匆匆消失,抬頭看一眼已經爬上東牆樹梢頭的一輪圓月。今夜月好風清,比先前在那個佛堂裡不知要舒服多少倍。深深吸了幾口氣,正要抬步往裡去,頭頂的樹叢裡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抬頭看去,冷不丁便見一個黑影從枝條上倒掛金鉤地掛了下來,在自己面前跟鞦韆似地擺盪不停。

  初念被嚇得不輕,後背都出了冷汗,一顆心怦怦狂跳,差點沒蹦出喉嚨,猛地後退幾步抬起手中燈籠,等照見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此刻正雙腿倒掛於樹上,嘴裡還叼著株野草,正衝自己嘻嘻地笑時,壓下心頭升起的被驚嚇後的怒氣,斥道:「你是哪家的?怎的如此頑皮?你家大人呢!」

  那少年似乎沒料到她會翻臉,一怔,收了笑,從樹上一個跟斗翻了下來,穩穩站定,吐掉嘴裡的草,這才道:「嚇著你了?」

  燈籠的暈光裡,初念終於看清這少年的樣子。約莫十三四歲,個頭與自己差不多高。尚未脫盡稚氣的一張臉上,隱隱已有劍眉秀目的風采,身上著了孝衣。立時便明白了過來,想必是趙氏宗族裡的人。只不知是哪家的,竟會如此惡作劇地躲在樹上嚇人。

  初念皺了下眉,也不想和這半大不小的人多說什麼了,轉身邁步時,忽然聽見他道:「我曉得你是誰。我母妃今天坐的便是你的車。」

  初念停住腳步,回頭再看一眼。他正盯著自己,待自己回頭了,呲牙一笑,月光下目光閃閃:「旁人對我母妃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和她卻同坐了半天的車。你怕不怕?」

  初念還沒開口,正此時,外向的通道上傳來一陣踢踏腳步聲,月光下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從樹影中靠近,抬眼見到這少年,立刻驚喜道:「世子,你怎的在此?徐大人正到處找你!」

  那少年聽到這話,也顧不得初念了,哧溜轉身要從另條道走,剛跑兩步,迎面便撞見腰纏素麻的徐若麟過來了,臉色微變,立時扭頭往十幾步外花牆邊的那扇門去,只剛跑幾步,便被疾步而來的徐若麟趕上,一把反剪住胳膊,笑斥道:「混小子,越大越沒樣了!裡頭是女人住的地兒,你給我進去試試!」

  少年苦著臉,用能動的那隻手指指還立在一側的初念,呲牙小聲道:「師傅,好歹回去再說。有外人在呢……」

  徐若麟漫不經心順他手指方向看去,瞥見樹影下立著個手提白燈籠的女子,一道纖瘦的影子被月光投在了身後的東牆之上,再看一眼,心咚地一跳,剪住那少年臂膀的一隻手下意識地便一緊,疼得他不顧顏面哎喲叫出了聲,這才被驚醒,不動聲色慢慢鬆開了手。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10 PM

☆、第二十回

  這少年便是平王世子趙無恙。他小時在燕京時,隨徐若麟學習騎射。故雖沒行過拜師之禮,對徐若麟卻一直是以師傅相稱的。今夜梓宮落於蘆殿,祭奠儀式整夜都將不絕,平王夫婦與世子自然要守於蘆殿之側。只是趙無恙卻不見了人,徐若麟這才親自去找。找了良久,總算在此抓到了他,不想卻竟這樣再次與她偶遇。

  這是徐若麟此次回京,第二次與她相遇。

  他緩緩鬆開了鉗住趙無恙的手,望著她提了一盞白綢羊角燈籠,在微微晃動的光暈中從樹影下走出來,一直走到近前,然後朝自己客氣而冷淡地喚了聲「大伯」,還沒等他回應,便已垂下眼,從他肩側飄然而過。

  她去了,微涼的空氣裡卻留下了一陣若有似無的蘇合幽香。他對這種香氣並不陌生。那是她一直習慣用的熏衣香。經年累月下來,香韻不止染上襟袂,連通體的肌膚,似亦被沁上了幾分。

  徐若麟自然覺察得出,她不喜自己的注目。所以前次在宮門口見到她時,除了一開始的一眼,過後便未再多看。但今夜,許是四下夜色昏闃,許是被那一縷暗香所牽,他的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再次停留了在她的背影之上,收不回來。

  「喂,你還沒回我方纔的話呢!」

  趙無恙揉著胳膊,抬眼見初念快要進去了,喊一聲。

  「照祖母的吩咐行事而已,何來那麼多的懼與不懼。」

  初念沒回頭,隨口這樣道了一句,提起裙幅,腳便跨入了門。

  徐若麟目送那個身影沒入花牆的門後,直到再無芳蹤可覓了,壓下心中悵意,將視線轉到自己面前這個此刻還看著她去向的少年,見他終於轉過頭來,朝自己道:「師傅,我方才從樹上掛下來時,她仿似被我嚇得不輕。下回你若見到她,代我賠個不是。」

  徐若麟唔了一聲,道:「你快十四了,往後要學著穩重。再這樣,當心被王爺責罰。」

  趙無恙面上立刻現出怏怏之色,低聲咕噥道:「我再穩重有何用?他心裡早就沒有我和我娘了……」

  「胡說!」

  徐若麟微微皺眉,低低喝了一聲。

  趙無恙閉口。側頭再看一眼初念方才進去的那扇門,轉為嘻笑道:「師傅,她真好看,方才提燈籠照我時,我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人。是不是?」

  徐若麟伸手,往他額頭不客氣地彈了個暴栗,在他哎喲叫痛聲中,正色道:「你怎的溜到了這裡來?王爺王妃正找你,快些回去!」

  趙無恙摀住額頭,哦了一聲,轉身無精打采地低頭而去。

  徐若麟微微搖頭,跟著他往外頭的蘆殿方向而去。

  ~~

  翠釵摀住肚子走了段路,等拐過個彎,便放了手,正左右張望,身後的樹叢裡忽然躥出來一人,從後抱住她腰便拖往邊上去。等到了牆角處,那人一雙手已經摸上了她身,嘴巴湊了過來,含含混混道:「親親妹子,可想死我了……」

  翠釵滿腹惱怒,用力推開那人,壓低聲斥道:「你個不知死活的混賬東西!也不看看什麼時候,竟就滿腦子想著這些!再渾下去,怎麼死都不知道!」

  這裝蛐蛐叫引她過來的,正是金台園管事李十一家的小子李善寶,和翠釵暗好有些時候了。此時求歡被拒,心中委屈,道:「我這不是想你嗎?都三兩個月了,你怎的都不來見我……」

  「呸!」

  翠釵打斷他話,冷哼道,「你還以為我跟你的事兒沒人知道?做夢去吧!」

  李善寶一驚,方纔那旖旎心思一下便消了,慢慢蹲□去,道:「誰,誰知道了?」

  翠釵道:「你還在混吃等死呢!我告訴你吧,前個月裡我隨老太太二奶奶去護國寺那回,周志說你在後山門找我,我便過去,發現沒人,過去質問周志,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誆我來著。我一時害怕,著了他的道。過後細想才明白,他應也不確定,只拿話套我而已,讓我自己往裡跳!」

  李善寶顫聲道:「他……他想幹什麼?莫非也看上你,要打你主意?」

  「呸!」翠釵啐了他一口,「這麼簡單就好了!」頓了下,又道,「實話跟你說吧,二爺叫我隨在二奶奶身邊,有事便告他。我估摸著被二奶奶瞧了出來。雖不曉得這新進府的二奶奶怎的就會拿捏住周志了,只周志是她的人,這卻是無疑的了。必定是二奶奶吩咐周志尋我的短,好拿捏住我辮子的。老話說,會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不叫。真當是這個理兒。這二奶奶和那個周志,哪個面上看起來不是悶嘴葫蘆一樣的,暗裡卻有如此手段!」

  李善寶呆若木雞,半晌,喃喃道:「那你怎麼辦?」

  「怎麼辦?我的短在二奶奶手上,不聽她的還能如何?」翠釵道,「當初太太挑我和翠翹服侍二爺,就是安排了遲早成他的人,只不過他身子不好,一直這般吊著而已,雖不知道到何時才是個頭,只誰叫我命該如此?你卻吃了熊心豹子膽動我,要是被人曉得,你或許還有個爹擋著,我還有好果子吃?到時候只怕全都推我頭上了。你如今還這樣不知好歹,遲早要害死我……」一邊說著,心中酸楚,聲音也哽咽了起來。

  李善寶慌忙指天發誓,哄了片刻,翠釵這才轉怒為喜,順著他意親熱了片刻,只心卻終究是懸著,很快理好衣裳,道:「我再不回,怕二奶奶要起疑心。往後沒我的信兒,你不要來找我。」說罷匆匆離去。等回了院,見廖氏還沒回,不過遇到尺素被問了一句,二奶奶卻並未發話,只自個兒對著燈火坐窗前,如平日看慣了的樣子,一顆心這才慢慢定了下來。

  ~~

  蘆殿側,供守夜人暫時歇息的一間大帳裡,平王趙琚正和衣仰臥在一張窄榻上,蕭榮坐在榻側,借了帳中白燭的光,凝視著自己正在淺眠的丈夫。

  她知道他很累。從數日前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趕回金陵之後,他便在周圍無數雙或明或暗眼睛的注視下,從早到晚地為大行皇帝守靈,參與各種各樣紛繁冗長的祭奠儀式。此刻終於得了片刻的空,幾乎是沾枕便入了睡,甚至很快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蕭榮微微閉上眼睛,聽著丈夫發出的鼾聲。

  已經六七年沒有見他了,這一次相見,她才彷彿驀然發覺,鏡中的自己老了許多,而他卻與記憶中的樣子相差無幾,甚至,連睡著後發出的鼾聲也是那樣的熟悉。這一刻,這久違了的聲音在她聽來,竟彷彿賽過樂師奏出的上佳樂音。

  良久,她終於睜開了眼,目光落到他的肩膀之上。想像著另一個女人枕著他臂膀入眠的畫面,目光漸漸蕭瑟,神情也冷淡了幾分。

  她再凝視他片刻,終於伸手過去,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她知道他一向警惕,哪怕是睡著,只要稍加碰觸,便會轉醒。果然,他的手一動,霍然睜開了眼,等看清是她後,吁出口氣,再次閉上眼睛,含含糊糊道:「眉兒,你累的話,也躺下歇會吧。下半夜還要起身。」

  眉兒是他向來呼她的愛稱。那時她剛嫁給他沒多久,他讚她生了一雙不描而黛的秀眉,戲稱過後,便一直這麼叫下來。

  本該是溫情脈脈的一刻,但她卻無法讓這一刻延續下去。

  她並未開口,也沒動,只是握住他的手不放。

  趙琚終於再次睜開了眼,望向自己的妻子,遲疑了下,問道:「你在想什麼?」

  她迎上他的目光,輕聲道:「我在想,宋夫人該是怎樣風華的一個女子……可惜,一直沒機會見她。」

  趙琚面上現出一絲尷尬,從榻上坐了起來,低聲道:「眉兒,你別多想……」

  蕭榮微微一笑,搖頭道:「王爺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有感而發而已。你我分開這麼多年,我身邊還有無恙,你在燕京卻孤身一人,能有宋夫人相陪,我也放心。」

  趙琚望她半晌,終於歎了口氣,伸手將她肩膀握住,道:「我曉得你的意思。我何嘗不想將你們母子接去,只是身不由己……」

  蕭榮目中掠過一絲失望之色。

  她方才用話試探,得到他這樣的回答,立刻便明白了過來。即便是到了這時候,丈夫仍沒打算將她和兒子接走。

  她一咬牙,道:「王爺,我知道你的難處。只是你我都清楚,勘兒他雖是你的侄兒,卻一直對你懷了忌憚。如今他上位,發難於你是遲早的事。你老實告訴我,到時,你會束手就擒,還是另謀它計?」

  趙琚一頓,遲遲不應。

  蕭榮道:「我曉得,你豈會甘心束手?所以王爺,眉兒此刻想向你懇求,求你看在咱們多年夫妻的情分上,無論如何要想法子把無恙帶走。我走不走無關緊要,但是無恙,他一定要走!」

  趙琚眉頭緊鎖,半晌,終於道:「眉兒,你也知道,如今正是一觸即發的時刻,我做什麼都有人盯著。留你和無恙在金陵,是大行皇帝從前的旨意。如今勘兒自己不開口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己提出。暫時只能再委屈下你和無恙。但我答應你,一旦事情生變,我定會及早派人來,想辦法將你和無恙一道接走的,你放心!」

  蕭榮的心頭掠過一絲悲涼。

  她自然清楚丈夫如今所處位置的為難。如果只有她自己,她絕不會像此刻這樣開口。但還有兒子,她必須要為他著想。

  這是她白天坐在魏國公府那架馬車上閉目冥想後,最後終於做出的決定。所以丈夫此刻這樣的一句承諾,在她聽來,除了空洞,沒有半點實際意義。

  「王爺,我與你結髮至今,已快二十年。這二十年裡,我從未向你求過什麼,這一回,想向你求個人。」見丈夫點頭,蕭榮道,「徐若麟與無恙有師徒情誼,無恙這孩子,你雖不喜他頑劣,只他還肯聽他的話。王爺此次離去後,能否將他留下?」

  趙琚下意識地想要搖頭。

  從他第一次見到十五歲的徐若麟開始,這十幾年來,魏國公府的這個長子,不僅從一個青澀的倔強少年成長成了一名身經百戰的沙場宿將,而且更是他最受倚重的肱骨心腹了。此次入京奔喪,若非聽了他的安排另走旁道,以後來接到的消息來看,根本就不可能在短短三四天內便如期抵達金陵。

  他自然清楚,離侄兒趙勘向自己發難的日子應該不會長久了。所以這樣的關鍵時刻,怎麼可能留他在金陵?

  他躊躇了下,道:「可否安排別人?」

  「不行,一定要他!」

  蕭榮緊緊地盯著他,雙目一眨不眨。

  趙琚望著自己的結髮妻子。

  即便是此刻這樣朦朧的燭光,也不能遮掩掉她眼角的細微皺紋了。離他上一次見她,不過六七年的光景,她一下便老了這麼多,再不是從前那個初嫁自己時倚門拈花而笑的少女了。腦海裡又掠過此刻那個還在燕京平王府裡等待自己回的青春女子,心頭忽然生出一絲愧疚之意。再躊躇片刻,終於道:「也好。那就留下他。」

  蕭榮終於吁出一口氣,朝丈夫微微一笑,道:「多謝王爺。」

  「王爺,徐大人帶世子回來了。」

  正此時,帳外傳來侍衛的傳報聲。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11 PM

☆、第二十一回

  徐若麟止步於帳外,目送趙無恙入內後,正待離去,一個侍衛出來了。

  「徐大人,王爺有請。」

  徐若麟在燕藩時,逢戰事,被稱將軍,平日裡,便一直掛總兵差委,所以被泛稱大人。

  裡頭雖有蕭王妃,只徐若麟每次回金陵,必定會去探趙無恙,與王妃也很熟稔,故也沒什麼避嫌之處,當下便撩帳而入。見趙琚正坐於榻沿,王妃立一側,目光雙雙都正落在身前的趙無恙身上。

  「孩兒見過父王母妃。」

  趙無恙低頭下去,小聲道。

  「你方才去哪裡了?年紀不小,如此場合,怎還如此悖放,絲毫不知收斂?」

  趙琚嚴厲地盯著面前的這個兒子,斥道。

  趙無恙慢慢抬頭,迎上自己父親的目光,一語不發,唇緊緊地抿在一起。

  蕭榮暗歎口氣,正要開口,徐若麟已接道:「王爺息怒。世子方才就在側旁不遠處,向我請教幾式刀馬功夫,我見他好學,便指導了下,這才沒及早回來。是我的疏忽。」

  趙琚臉色這才稍緩,朝兒子揮揮手,示意他站一邊去,起身看向徐若麟,道:「若麟,方才王妃與我商議,想你暫時留下,以督導無恙。你意下如何?」

  徐若麟略微一怔。

  蕭榮到他近前,微微笑道:「徐大人,我曉得這委屈了你。倘若你不願,當我沒說便是。」

  徐若麟立刻道:「王妃言重。督導世子責重,蒙王爺與王妃信任,若麟必盡心盡力,不敢懈怠。」

  他此刻說的,確是心裡話。

  此次回金陵奔喪,他雖沒想到過最後會留下,但心中,並非沒替趙無恙考慮過。

  前世的這個時候,平王此一行人南下時,路上屢遭各種阻攔,最後雖奮力趕到,卻遲了多日,最後遭了羞辱。此次他自不會讓舊事再次發生。對於趙無恙這個自小起便稱他為師傅的世子,自然更不願坐看他重蹈前世命運。只是他也清楚,於平王來說,此刻穩住那個新登基的侄兒皇帝,遠比讓王妃母子脫離如今的境地要來得重要。既無平王的授意,國喪結束後,自己又要回燕京,一旦回去,事務纏身,這邊恐怕便鞭長莫及了,只怕最後還如同前世一樣,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到底該如何,短時期內,他一時也沒想出穩妥之計。不想此刻要被留下,這倒頗合他的心意——新帝發難,如果一切照舊的話,是明年的春,如今還有數月,可周詳計劃。即便有變,提早而動了,他這樣留下,也能防範周全。而且,還有一樁事。說自己完全不想留在她的近側,那必定不實。哪怕見不到她,她也不願見到自己,但知道她時時刻刻就在近旁,心裡卻也覺熨帖。所以聽到這樣的安排,當即便應了。

  蕭榮露出笑容,忙喚兒子過來致謝。徐若麟謙了幾句,這才辭出大帳。站在帳外,望向遠處曠野那一眼看不到頭的為大行皇帝所點的星星點點白蠟之光,迎著拂面的微涼晚風,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

  次日五更,送殯隊伍便繼續西行。晌午到了魏莊。按規制,像國公府這樣的內眷們便可止步返回了。又一陣亂哄哄後,初念終於隨了國太廖氏往回去。當夜仍住在彰義村的黃大戶家,一夜無話,次日起早趕路,到了晚上天擦黑時,馬車終於入城,回到了國公府。

  這一趟,來回共計三天兩夜,著實把人累得夠嗆。初念回到濯錦院,從頭到腳沐浴換衣過後,整個人便癱在了床上,連手指頭都不想動彈一下了。當夜徐邦達也十分溫柔體貼,大約知道她疲累,只擁著她睡去。

  一夜好眠,次日初念起身後,整個人緩了過來,這才發覺丈夫彷彿有些不對。

  他最近身子瞧著雖好了些,但這「好」,也只是和他先前自己的情況相比較而言的,大體來說,白日裡有半日的光景,都還是在床榻上度過的。只是這一天,精神卻比往日真的好了許多,不過只睡了個午覺便起來了。

  這本來是好事。只是初念總覺他與往日有些不同,又發現他兩頰隱有赤色,後背的汗也比之前更多,一個下午便換了兩次內衫。問他,他說自己都好。初念說去請太醫來瞧瞧,徐邦達不應,只說自己確實沒事。

  初念見他堅持,只好打消了這主意。只終究不放心,出來後,盤問起前幾日留下的雲屏。

  雲屏道:「二爺這幾天和從前一樣,早上巳時初起身,用飯吃藥後看了一會兒的書,然後午覺,過午後,有時在屋裡,有時在院裡溜躂幾圈。」

  初念沉吟,忽聽雲屏又道:「哦對了,昨日過晌午後,二爺去了臨芳軒,我沒跟去,只翠翹服侍著,回來時有些晚,跟二奶奶你就前腳後步了。」

  臨芳軒是徐家後園裡的一處水上涼屋,夏日納涼的好場所。先前若是來了興致,徐邦達也會叫她陪他一道過去,在那裡消磨一個漫長午後。

  初念覷了個空,向翠翹問話:「我回來,瞧二爺精神雖好,只臉色不大對,身上虛汗也多,問他,他都說好。你是服侍他多年的人,我不放心所以再問下你,二爺這幾天真都好吧?若有不對,要說出來及早就醫。」

  翠翹沉默了下,才道:「二奶奶,這幾日二爺和往常無二。昨日去臨芳軒回來晚了些,是在那裡睡了過去。」

  聽著並沒什麼。且翠翹比起翠釵,性子更是沉靜穩妥。初念見問不出緣由,也就作罷了,再留意丈夫兩天,見他漸漸恢復了原先的樣子,這才終於放下了心。

  次日,送殯的人也陸續回了金陵。國公府裡很快也得知了一個消息,大爺徐若麟這回不隨平王走,要留下了。

  這消息不脛而走後,徐家人反應各不相同。徐耀祖以為兒子終於被自己勸動,暗舒口氣,老大欣慰,想著如何讓貴妃女兒替他在新皇面前說幾句好話;果兒歡喜異常,一整天都見她在笑;司國太不過吩咐了廖氏一句,說他若要回來住,那邊缺人的話,把自己身邊的玉箸派過去暫時伺候下;廖氏應了,心中卻堵得難受。

  在陪了自己半輩子的奶娘沈婆子面前,廖氏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的喜惡。她不喜徐家的這個長子徐若麟,就如同徐若麟不喜她這個嫡母一樣。與沈婆子兩人,私下裡猜測了良久他的動機:他若是看出平王要倒霉了想和他撇清關係,到時候國公府不用受牽連,這是好事。但真這樣的話,他豈不是也撇清了關係?

  家族利益大於一切,廖氏自然明白這個理兒。但事情真牽扯上一個如同利刃常年扎於自己心尖上的人時,卻很難做到完全的理智。

  就在她還反覆掂量的時候,濯錦院裡的初念和徐邦達,自然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對於初念來說,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消息。

  她自然清楚,作為日後建初年權臣的徐若麟,此刻留在金陵,絕不可能是為了和平王一刀兩斷。她隱約覺得,這有可能與王妃母子有關。這自然好,她也希望王妃和世子這一次能有善終。但不管怎樣,於她個人來說,只要他留下,往後的日子就只會如履薄冰,愈發艱難……

  她偷偷看了眼徐邦達,見他正安靜地半坐半臥在那張貴妃榻上,視線定定望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像是覺察到了她的窺探,看向了她。

  初念來不及躲開視線,便朝他笑了下,他也是,然後微微一笑,朝她招招手,等她到了近旁,握住她一隻手,微涼的拇指輕輕擦過她白嫩柔滑的手背,低低地道:「嬌嬌,為夫只愛你一人。」

  初念嗯了一聲,微微吁出口氣。

  ~~

  這一夜,初念發現,丈夫徐邦達在床事上,竟然如同換了個人。

  事實上,自從前次春宮冊子的事情過後,或許是他不願再繼續一次次地在她面前顯弱——他是個頗自尊的人,說直白點,就是愛面子,所以夜間躺下後,除了對她偶爾有愛撫親吻外,一直沒有再試圖行過房事了。但是今夜,他卻很不一樣,兩人躺下去沒多久,應他的索吻和牽引,兩人很快衣衫褪落,然後接著,初念發現,他的□,竟然漸漸也抬頭了。

  「二爺?」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該這樣發問,但是控制不住,睜大了眼,驚詫無比地望著他。

  徐邦達臉色紅得異常,額頭滿是汗滴,呼吸粗重而急促。

  他並未回答,只是一把摟住她,翻身壓到了她的身上。

  她還沒明白過來,丈夫今夜怎麼突然就能了,便感覺到自己的腿被他略帶粗暴地分開,一陣緊張襲來,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心怦怦地跳,渾身也迅速地迸出了汗。

  「嬌嬌,我能行了!」

  耳邊傳來徐邦達急促的聲音。在他繼續的亂頂亂撞中,初念覺到些微的疼痛,身子一僵,睜開了眼睛,立刻看到他一張紅得如同要滴血的臉龐,呼哧呼哧地喘氣,目光興奮而混亂,兩頰的肌肉甚至微微地扭曲。找不到半點平日文質彬彬的樣子了。

  這個樣子的徐邦達,讓她忽然覺到恐懼,下意識地微微並腿,但是很快,雙腿便被他再次用力地分開,喘息著猛地衝撞中,忽止住了,雙目圓睜,直直地盯著她,臉頰肌肉痙-攣,額頭汗滴如雨而下。

  「二爺,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初念顫聲著,伸手探了下他的額頭。觸手如火般地滾燙。

  「我……」

  徐邦達忽然現出痛苦之色,身體開始發顫,像得了瘧疾。片刻後,幾乎沒有任何徵兆地,雙眼翻白,整個人便軟在了初念的身上。

  他竟就這樣暈厥了過去。

  初念驚駭欲狂,抖抖索索地推開還暈在自己身上的丈夫,胡亂穿了衣服,一把掀開帳簾,連鞋都沒穿,赤腳便飛奔著過去開了門,尖聲叫道:「快來人,二爺不好了!」

  ~~

  先是濯錦院的人都被驚動,隨即,國公府的夜的寧靜也被打破了。

  徐邦達被穿回了衣衫,只是仍舊昏迷不醒,冷汗淌得連身下的褥都現出人形了。

  太醫是國公府的熟人,常年替徐邦達看病的。很快趕到。翻眼皮,搭脈搏,細細察看過全身後,示意屏退屋裡的閒雜人。等裡頭只剩下焦心如焚的國太、廖氏和初念後,看向初念,問起當時他暈厥的情況。

  初念先前已經對國太和廖氏草草說過緣由了。此刻也顧不得羞臊,把當時情景再說了一遍。

  太醫沉吟片刻,終於道:「若我沒斷錯,二爺這是服了房中助興之藥。只不過量過了,他本身又虛,毒血逆流攻心,熬不住這才暈厥了去。」

  這話一出,便如平湖中投了巨石,登時掀出驚波大浪。房中的國太廖氏和初念,都是大驚失色。

  「可有法子去毒?」

  終於,司國太顫巍巍地問道。

  太醫道:「國太勿慌。我這就替二爺針灸放血,再輔以良藥,慢慢調養,想來應該無礙。」

  太醫的這種話,雖是套話,只在六神無主的國公府女人們聽來,卻不啻是上天下來的福音。當下屏聲斂氣地看著他在徐邦達病榻前忙忙碌碌,針灸完畢,又張他口灌藥,一直到了深夜,才算是弄完。徐邦達還是沒醒,但呼吸平穩了不少,先前臉上的那種嚇人潮紅,看著也消退了下去。

  太醫道自己明日再來,被送走後,身子早搖搖晃晃的國太已是支撐不住,看一眼臉色慘白如紙的初念,對著廖氏道了聲「你問下小二兒媳婦,是怎麼回事」,便被人扶著走了。

  廖氏沉著臉,看了眼初念,冷冷道:「你隨我來。」轉身便往外去。

  自徐邦達暈厥過去後,初念便手腳冰涼,熬到此刻,兩條腿已經軟得如同棉花,簡直連站都站不住了。此刻見婆婆要問話,強打起精神,拖了腳步隨她往外而去。前後入了邊上的一間廂房後,廖氏停在了桌邊。

  初念望著婆婆的背影,開口剛叫了聲娘,廖氏猛地轉身,手掌心已經啪一下,重重拍在了桌上,方才因流淚而泛紅的一雙眼裡佈滿血絲,厲聲喝道:「好個二奶奶!我還道你知書達理,不想你竟淫濫至此,不聲不響會對自己男人做出此等不堪之事!」盛怒之下,操起手邊的一隻茶盞,朝著初念甩了過來,初念閃避不及,茶盞正中額角,磕碎了跌落到地。

  許是心中慘淡,初念倒不覺怎麼疼,面上一熱,一邊臉頰似有一道溫熱液體慢慢流下,滴到了肩上,也沒擦,只立著,道:「二爺是什麼身子,我會不曉得?我便是再淫濫,也不會做出太太說的這樣的事!」

  正這時,身後的門被推開,沈婆子進來了,遞給廖氏一個白底藍瓷花的小瓶子,看一眼初念,道:「剛從二爺房裡搜出來的。」

  廖氏拔開瓶蓋,見裡頭還半瓶小拇指頭大小的紅色藥丸,臉色更是難看,恨恨用力連瓶子帶丸砸在了地上,望著初念顫聲道:「你說和你無關。這從你房裡搜出來的,你怎麼說?」

  這一刻,初念忽然好像明白了過來。

  原來那日自己回來覺察到的丈夫的異樣,竟然並非是多心。想起當時詢問翠翹時,她仿似沉默了片刻才應的話,終於道:「這幾日我在,沒什麼事。前些日我不在時,翠翹近身服侍二爺。太太叫翠翹來,問下她可有不對。」

  廖氏與沈婆子對望一眼,沈婆子道:「太太稍等。」說罷匆匆而去。

  沒片刻,翠翹便被帶了過來。臉色蒼白,視線與初念相觸時,大約被她流了半臉的血給嚇到,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飛快避開她的目光。

  廖氏起先的盛怒漸漸消去。此刻只坐在一張椅上,神情陰冷,盯著翠翹寒聲道:「我把你們放在二爺身邊,是叫你們好生伺候他的。如今竟出這樣的事。不把實情給我說出來,二爺若有個好歹,你們一個個的別想活著出去這宅子的大門!」

  翠翹一下跪地,顫聲道:「太太明鑒!確實與我無干。那日二爺說要去臨芳軒納涼,我伺候著,竟遇到了三爺。我被打發了去。後來不放心,回來時,瞧見……」

  「瞧見什麼!」

  沈婆子厲聲道。

  「瞧見表小姐那邊的秋蓼進了二爺在的軒屋!」翠翹眼中滾出了淚,繼續道,「我起了疑心,過去推門,門卻被反閂了。我喚了一聲,二爺只叫我退下,我不敢不應,就一直等在外頭,後來秋蓼從屋裡出來。回院後,二爺叮囑我不要把這事告訴二奶奶。我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便瞞了下來……」

  廖氏氣得渾身發抖,手指頭指著門,嘎聲道:「去……去給我把那個不要臉的東西,拎過來!」

  ~~

  濯錦院裡二爺忽然暈厥,攪得雞犬不寧,吳夢兒這邊,卻因院子隔得遠了些,也沒人過來喊,仍閉著門,一院子的主僕都在睡。那秋蓼正夢得好,冷不丁房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和同屋的另個丫頭一個激靈醒來,還沒坐起身,頭皮一陣發疼,被廖氏身邊的兩個粗壯婆子揪住了頭髮,拖著便往外去。

  秋蓼疼得喊娘不停,婆子卻不管那麼多,揪她出房門後,改成拖拉。等被推搡到廖氏面前時,披頭散髮,兩隻腳還光著。

  「太太,這是做什麼!」

  秋蓼跪在地上,整個人瑟瑟發抖,顫聲嚷道。

  啪一下,一邊的沈婆子已經上前,眼疾手快地扇了她一巴掌,罵道:「不要臉皮子的狐媚子!說,二爺到底是怎麼被你給作踐了的?」

  秋蓼眼尖,一眼看到地上滾著的紅色丸子和跪另邊上的翠翹,明白了過來,眼淚唰地出來,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太太,饒了我罷!真不是我自己勾了二爺的。那天太太二奶奶們都還沒回,三爺卻早早回了。把這藥給了二爺,說能助興。二爺吃了,過後……過後三爺便叫我過去……我也是沒法子……」聲音悄了下來,只哭泣個不停。

  「你這蹄子,平日便見你走路招風,今次又把事兒都推到爺們的頭上……」

  沈婆子看了眼廖氏,見她臉色鐵青,上前作勢要再打,秋蓼抱頭哭喊,廖氏猛地喝道:「把她給我關起來。去把老三叫來!」

  哭號的秋蓼被婆子們拖了出去。難熬的死一般的寂靜中,終於等來了下人的回報,說是三爺並未歸宿。

  廖氏揮叫下人都退出去,坐在椅上閉目片刻後,再次睜開眼,看向仍直挺挺立著的初念。

  「你回去吧。把頭包一下,」她朝她無力地揮了揮手,神色委頓,「好生照看老二。」
  初念一語不發,拖著僵硬的腿,轉身離去,腳跨出門檻的時候,身子微微一晃,幸被等在外頭的尺素雲屏一把扶住,借了屋裡透出的光,瞧見她半臉已經凝固的血,一邊肩膀衣襟處也落了斑斑點點,駭得不輕,剛要開口,初念擺手,低低地道:「先回去吧。」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12 PM

☆、第二十二回

  初念回了院,被服侍著洗去面上的血污,這時刻,才覺到了額頭的抽痛。照了下鏡,見破了的口子差不多有半指節長,傷口已凝固,只還泛著猩紅,瞧著頗為可怖。尺素心疼,低聲地埋怨了幾句,取屋裡常備的傷藥,小心地塗抹了上去,然後用乾淨的細紗布覆裹了起來。

  初念換了乾淨的衣衫,坐在榻沿,靠在了床尾的那半扇圍屏上。

  這個混亂無比的夜晚,終於在這一刻,恢復了它該有的安靜。她借了明滅不定的燭火,望著榻上還昏睡不醒的丈夫。

  顯然,他已經和秋蓼有了那種事。只是對此,此刻的她沒有絲毫怨怒或不滿,甚至連遭到羞辱的感覺也沒有。她的心裡,唯一在慢慢滋生的,只是恐慌與悲涼。

  縱然她重活了一遍,甚至知曉未來,但是這一刻,她還是感覺到世事終究無法能被自己完全掌控的悲哀。或許,是她太無用了。

  她不想徐邦達死。對自己的這個丈夫,她或許談不上男女之愛,但這幾個月來,她早把他看成自己終生的家人了。可是現在,坐在他的病榻前,她卻忽然生出了一種預感:這一世,他或許終究仍會那樣早早地離去,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而已,比如,就像此刻。

  她被這個念頭緊緊地攫住,後背開始泛出汪汪的涼意,到了最後,連呼吸似乎都變得困難了起來。

  如果這一切真的再次降臨了,現在的她,到底該怎麼走往後的路?

  ~~

  這一夜,初念衣不解帶地守在徐邦達的身邊,直到快天明,才被尺素翠釵幾個勸去,在隔壁的屋子裡和衣睡了一會兒。睡著的時候,做著迷亂而無章的夢。夢中,她對自己說在做夢,想要努力醒來,卻一直在徒勞地無力自拔。

  「二奶奶,二奶奶……」

  耳邊隱隱傳來呼喚她的聲音,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尺素道:「二奶奶,二爺醒了,在找你……」

  初念蹙眉,扶了下仍有些脹痛的額頭,等腦子稍清楚些後,慢慢地站了起來。

  徐邦達已經醒了,雖然整個人虛弱得像風中一吹就要滅的殘燭,但是確確實實,他醒了過來。

  他已經從翠釵的口中得知了昨夜自己暈厥過後去發生的事。晨光中,他看到朝自己而來的初念,額角受傷,形容憔悴,掙扎著要起身。

  「二爺,你躺著別動。」

  初念加快步子,坐到了他身邊。

  他壓下心中不可遏止的強烈羞愧,顫抖著握住她的一隻手,囁嚅著道:「嬌嬌,我,對不起你……你可惱我了……」

  「二爺,你別這麼說,」初念反手握住他的手,「你沒對不起我,我更沒惱。你別多想,養好身子才要緊。」

  徐邦達怔怔地望著她。

  她與平日看起來並沒什麼兩樣,彷彿昨夜的一切都不曾發生,而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他剛剛醒來的清晨。

  「二奶奶,玉箸來了。」

  門外小丫頭的傳報聲中,國太身邊的另個大丫頭玉箸挑簾而入,看了眼已經醒來的徐邦達,神色一鬆,對著迎了上來的尺素低聲道:「老太太一夜都沒睡好,一早就打發我來看下。二爺既醒了,我這就回去通報。」說罷匆匆而去。

  玉箸剛走,廖氏便親自過來了。一夜的折磨,讓她看起來臉色也極其灰敗。她看了眼初念的額角,道:「昨晚上我一時偏激,失手傷了你。太醫等下來,叫他替你瞧瞧。」

  初念低低道了聲謝。廖氏坐到兒子的榻前,握住他一隻手,眼淚已經下來了,恨聲道:「正逢國喪,幸而太醫是老熟人了,這才壓了下去的。姑且不論這個,你的身子如何,自己也不曉得?你自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怎的如今會跟你兄弟一道,犯起了糊塗……」

  許是羞慚,許是沒有力氣,徐邦達只是把臉微微側向一邊,闔目沒有說話。

  廖氏被邊上的人勸了幾句,止了淚,片刻後沒多久,太醫便來了。照昨晚的樣細細針灸一回後,又看了初念的額頭,道:「我那裡有內造的膏藥,回去了叫人送來,假以時日,傷處應會消痕。」

  初念自己倒沒多大感覺,倒是邊上的尺素聞言,鬆了口氣,連連道謝。

  太醫微微頷首,再看一眼榻上的徐邦達,心中暗歎口氣,略微搖頭,收拾了藥箱離去。

  他已經看出來了,這個與自己打了十幾年交道的國公府嫡子,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就像盞一直在細細熬著燈油的燈,忽然被強行捻亮,短暫的放光過後,便是燈盡油枯了。

  徐邦達吃了藥,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初念這一日沒出院子一步,只是到黃昏的時候,聽說三爺徐邦瑞回府,徐耀祖大發雷霆,要拔刀刺了他,被廖氏護住,紛紛地又鬧了一場,最終才歇了下去。

  她現在對這一切都漠然,只是一直守在徐邦達的榻前。他的情況時好時壞。到了半夜的時候,睡在臨時擺出的另張窄榻上的初念被輪值守夜的尺素叫醒。尺素道:「二爺醒了,在找你……」

  初念立刻起身到了徐邦達的榻前,見他半靠在一堆枕上,神情略顯痛楚,臉色白得像紙,襯得一雙眉黑得觸目驚心。

  「二爺,我叫人再去請太醫。」

  初念立刻道。

  「不用叫他們。沒有用,我知道的。」

  他慢吞吞地道,伸手再次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一直是涼的,但是現在,手心卻燙得像個爐子。

  「嬌嬌,你真的不怪我?」

  他再次這樣問道。

  初念知道他說的是什麼。輕聲道:「二爺,我沒怪你。」

  「可是你心裡還是對我失望了……」

  初念心頭微微發酸,再也忍不住,道:「二爺,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是你真傻,為什麼要這樣為難自己?」

  徐邦達喃喃道:「嬌嬌,你知道的,我既然娶了你,便一心想著讓你好,讓你不要後悔嫁我。可是我沒用……」

  他有些痛苦地閉上眼睛,片刻後睜開,定定望著正對頭上的茜紅色帳頂。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我的三弟嗎?不,別說是他,就算是我的那個兄長,那個胡女所出的兒子,我有時也羨慕,甚至妒忌。有一個好身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我什麼都沒有,除了你……」

  他將目光漸漸再次轉到她的臉上。

  「嬌嬌,你大概會以為是我多心,可是我知道,真的不是。這個胡女所出的兒子,他從我們新婚第二天出現在中堂的那一刻開始,我便感覺到了他對你的用心。我希望他永遠也再不要出現在你的面前。後來他離開了,我終於放心了。可是沒過多久,這一次他又回來了,可能還一直不走了……」

  大約是情緒激動,他忽然一陣急喘,痛苦地皺起了眉。

  「二爺,你別說了!」

  初念急忙撫他胸口。

  他順過了氣,搖頭道:「你讓我說完。這些話我憋了很久了,再不說,恐怕沒機會了……」

  初念停了手,怔怔望著他。

  「我愈發痛恨自己的無能。我連做夢也想讓你真正成為我的人。所以我忍不住找了三弟。那天你們都還沒回。我在臨芳軒的時候,他給我那瓶子藥。我何嘗不知道這藥傷身,可是我顧不了這麼多了。我半信半疑吃了一顆,沒用,再吃了兩顆,終於起了功效。三弟便喚來了秋蓼……」

  他驀然住口,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嬌嬌,我很後悔……」睜開眼,再次開口的時候,連聲音也像是蒙上了一層將死的頹敗。

  「病了這麼多年,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太醫雖沒說,但我卻覺得出,這一回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二爺,你別胡思亂想,你會好的!」

  初念忍住淚,極力安慰。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聲音裡帶了許多的遺憾與不甘。

  「嬌嬌,我不想死,我想陪你過一輩子。可是不能了。讓你嫁我,真的是害了你這一世。我走了後,你還這麼年輕,又孤身一人,往後的日子漫長。我一想到這,心裡就難受……」

  「我先前也聽說過,有些無後人家過繼宗族子嗣的事。我去了後,太太大約也會如此……」

  他停了下來,片刻後,彷彿終於下了決心,低低地道,「你若願意,這樣也好。挑個聽話的孩子在你身邊,長大了也是你的依靠。只是你若不想,便不必勉強替我守……」

  他的聲音漸悄。

  初念默默凝視著他,潸然落淚。

  這一刻,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悲憫眼前病榻上的這個人,還是坐在他身側的自己。說到底,不過是一雙同樣可憐的人罷了!

  他真的太虛弱了,說完了這些堵在他胸口的話後,再次闔上眼,漸漸睡了過去。

  初念仍是坐著,一動不動。半晌,終於抽出一直被他握住的那隻手,替他攏了下被角。

  ~~

  魏國公府的嫡子徐邦達,終於還是沒能熬過曾被好事之人打賭過的弱冠之年,匆匆死於一場因風寒而引發的敗症。

  國公府大門前因國喪掛上的白色燈籠剛剛被摘沒兩天,便又被掛了回去。

  徐邦達走得很急,不過在他發病後的第三天夜裡,便在一家人的悲傷和哭泣中死去了。臨走的時候,手還緊緊拉著初念,嘴裡喃喃著:「你要過得好好的……」

  初念淚流滿面,空洞地任人替自己換上白色的重孝,看著眼前新舉起的白哀之物,直到第二天,在滿堂聞訊前來弔唁的賓客注目之下,低頭跪在丈夫靈柩之前的時候,才清楚地意識到,這一世,自己終究還是沒有逃脫前世那噩夢般的詛咒,再一次成了豪門大家裡的一個新寡。

  這樣的場合,她知道自己應該做的,就是哀哀痛哭,哭得越得勁才越好,就像她前次曾哭過的那樣。可是這一回,眼眶中除了焦酸,再滴不出一點淚了。她只是低頭跪在一側,神情木然,任由近旁女人們驚異目光的打量,甚至就連沈婆子最後終於藉故到了她的近旁,俯身到她耳畔提醒她的時候,仍是流不出一滴淚。

  「二爺彌留之際還拉她手不放,念叨要她過好,二奶奶傷心過度,竟成了這般癡呆樣子……」

  有人這樣對著旁人解釋。眾人恍然,一陣低聲議論後,唏噓著,紛紛投來同情的目光。

  ~~

  這一天,也正是趙家各地藩王們領旨辭拜新皇,啟程返回各自封地的日子。諸多的藩王們,多少也有些預料到自己往後的命運,臉色無不慘淡。年輕的皇帝現在之所以還沒動手,不過是即位不久,朝中事還沒理平而已。一旦穩固,接下來等待他們的,便是削藩奪權了。甚至,為了防止這些藩王們私下共聚密謀,新皇還以撫疆大使的名義在他們身邊各自插了兩名官員,此次便隨他們一道返回封地。

  沒人甘心這樣,但又能如何?反抗的後果便是鋌而走險,亂臣賊子。並非人人都有這樣的膽魄。

  徐若麟這些日,一直住在徐家位於北郊的一處別院中。這日一早,目送平王一行人馬的背影消失在北城門外的桑榆官道上後,策馬快返時,迎面遇到同隨自己留下的楊譽。

  「大人,收到府上傳來的信報。昨夜裡二爺沒了。」

  徐若麟怔住。

  數日前,他是聽說了徐邦達發病的消息。原本以為只和從前一樣,過些日子便會好轉。不想才寥寥數日,此刻竟收到了他的亡報。

  他眉頭略鎖,道:「回去吧。」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13 PM

☆、第二十三回

    初念跪於亡夫靈側,看著一波波弔祭之客到來,離去。他們無不邁著端方腳步,最後停於她的身前,從側旁伺候之人的手上接過已經點燃的清香,最後插入供爐之中。他們的表情或悲,或痛,或肅,或穆,甚至有人借了轉身的機會用各異的目光打量她這個未亡人——而她只是低頭木然跪著,彷彿游離在了這個充滿悲傷壓抑氣氛的靈堂之外,直到她視線所及數尺之外鋪了素氈的地面之上,出現了一雙男人黑色的繡口皮靴。

    「大爺,您來了……」

    大管家崔多福安排在此迎送弔客的家人見已經纏白的徐若麟到了,迎上去,遞過一柱香火。

    徐若麟對自己的這個兄弟,就如同他對這座氣派宏宇的魏國公府一樣,委實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但也不至於厭憎。所以先前驟然曉得他的故去,情緒只以驚愕居多。此刻回府,入目一片素白,以兄弟禮拜祭,將香火插入祭爐中,視線落在靈堂正中那面碩大的奠幡之上時,腦海裡忽然浮現出自己十五歲那年在國公府的書房裡,他向父親提出要去北方,遭到拒絕繼而發生父子衝突時的情景。那時候,徐邦達還只是個瘦弱的五歲稚子,站著還沒他的大腿高,正巧也在側,睜大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他與父親對峙,徐耀祖拍桌怒吼時,他嚇得哇哇大哭,被聞訊而來的廖氏匆匆抱走了。

    一晃眼,一切便都這麼過去了。

    他的心中,忽地掠過一絲傷感。

    只是,當徐若麟轉身,終於把目光投向那個穿戴了重孝跪在地上的自己兄弟的未亡人時,這一絲傷感便也稍縱即逝了。

    他正對著她,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到了她的臉上。

    方才進了國公府大門,還沒入這靈堂,他便已經知道了這幾天在這座高牆宅子裡發生的一切。

    雖然低垂著頭,她的額角亦刻意被鬢髮所掩,但是那塊已經結了疤的暗紅色傷痕布在她白得如同透瓷的一張臉上,還是清晰可辨。想像著她當時流血的樣子,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陣難以遏制的怒意,暗暗捏了下拳。

    如果他比現在年輕十歲,又如果,他沒有歷過前世,這樣的一刻,他或許會不顧一切地再次奪了她——毫無疑問,因為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彷彿感覺到了他的注目,一直低頭的她忽然抬起了眼,與他四目相對。

    這是這一世,或者說,連同上一世,他第一次見到她用這樣的目光對自己對視。沒有恐懼,沒有驚慌,更沒有什麼含情脈脈。她看著他的目光裡,只有厭憎,那種彷彿發自骨子裡的甚至帶了些許恨意的厭憎。

    他一怔,還沒回過神的時候,她的目光已經掠過了他,轉而投在那面白色的奠幡之上,神情漠然如水。

    「大爺,您這邊走……」

    他還微微惘然時,邊上下人低喚,抱廈口亦傳來喝道聲,瞥見後頭有人抬上新的祭禮,驚覺自己擋了道,點了下頭,轉身而去。

    跨出這座靈堂,他遠遠站在抱廈外的空地上,目光透過青霧繚繞中的重重人影,最後再一次尋找到她如冰雕般的側影時,終於自嘲般地苦笑了下。

    雖然到此刻,他還沒想明白她方才為何會用那種帶了恨意的目光看自己。但向來,自己種因,自己得果。比起前世他加諸在她身上的,他此刻又有什麼資格去責怪廖氏的這一茶碗?倘若她亦曉得前塵事,知道了自己先前的怒意後,該有的反應,不但不會感激,反是譏嘲與鄙視吧?

    ~~

    國公府大辦喪事,請欽天監司歷看日子,擇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出殯。不短的一段日子裡,偌大的門庭需得有個主事之人。一早訃訊剛發出去,半日裡便先後來了平陽侯、將夏侯等幾府的客。徐耀祖平日一心修道,對家事撒手不問,如今嫡子驟喪,心中悲慟,只發話叫一切都往隆盛裡辦而已。廖氏痛失愛子,以淚洗面臥床不起,更管不了裡裡外外的事。怕禮數不周被人詬病,最後便由國太做主,叫二房的次子,官任正四品右通政的徐耀顯協徐耀祖迎會堂客,董氏攬總女賓往來及家事,再由崔多福周平安等大管事在旁協力。董氏自認也是能幹的,只不過從前先天比廖氏矮了半個頭,此次有機會露臉,自然日夜不暇不畏勞苦。起頭一陣亂糟糟後,漸漸也就入正軌了。雖免不了仍有人暗中行渾水摸魚濫支冒領之事,只合族人丁和上下家人都算按了舊制行事各司其職。靈堂左右僧道法事也擺了出來,從頭到晚,消災洗孽平安水陸道場的鐘磬鐃鈸聲響不絕耳。

    快到頭七日時,徐家人遇到了個難題,嫌這靈前還少個摔喪駕靈的孝子,不好看。只不過這事,很快便也解決了。徐家旁宗裡,有戶破落人家名徐庚的,中秀才後,便屢考不中,漸漸心灰意冷,只徐耀祖卻頗賞識他的文章,十幾年前起,便叫他到徐家宗學裡執尺啟蒙稚童,家中兒子都已大了,數年前續絃李氏,竟又老來得了個兒子,起名徐荃,如今四歲了。聽說這事,便自己找了過來,說願意讓徐荃代這摔喪駕靈的事。廖氏此時雖還悲痛,只漸漸也有些恢復了精神,思量了一番後,自然應了,於是這四歲的徐荃便以兒子的身份,從頭到腳被裹成了白人,抱著送來陪跪在了初念的身邊。

    前世裡,徐荃後來正式過繼過來了,但與自己的親娘一直親厚,李氏暗中也有傳遞東西過來。徐荃的乳母丁媽媽欺負初念年輕軟乎,收了李氏的好後,便睜隻眼閉只眼。初念後來雖知曉了幾分。只一來,當時心中被徐若麟的糾纏所羈絆,常惶然不可終日,二來,過繼這孩子全是廖氏一手操辦的。她總覺人家畢竟母子天性,自己不好強行從中作梗,所以並未將此事告知廖氏,平日裡也就細心照顧他的起居而已,三年處下來,與徐荃並不十分親厚。此刻見這孩子再次跪在了自己的身邊,照了大人吩咐嚎啕大哭,空白了數日的腦子裡,漸漸被勾出舊日種種往事,一時癡呆了。

    畢竟是血肉之軀,初念雖有心撐下去,只接連多日跪下來,一個多月後,到了五七的正五日,終於支不住,竟當眾暈倒地上。

    這一日,正是做法事的僧人參閻君請地藏,道士朝三清叩玉帝的重要日子,徐家人五更時便悉數到場。燭火煌煌中,一棒鳴鑼諸樂齊奏之時,昨夜近三更才睡下早起不過吃了兩口粥的初念只覺眼前發黑,耳朵裡便似也有鑼鼓在震,心慌氣短,身子晃了兩下,立時便軟了下去,壓在一邊跪著還打瞌睡的徐荃身上,唬得徐荃哇哇大叫。邊上人察覺,見二奶奶竟暈倒在地,慌忙上前圍了過來,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喚的叫喚,見她臉色煞白始終沒反應,董氏忙命兩個壯力婆子抱了送往後面去,急急地打發人去請太醫,那邊廂,法事還做得熱鬧,一直未停。

    初念醒來時,睜眼見自己躺回了屋子裡那張早換成素幔的床上,耳邊一片清寧,掙扎著要起身時,候在一邊也是一身素白的尺素忙壓下她肩,道:「太醫來瞧過,說二奶奶是疲累過度體力不支才暈倒的。這後頭還有些天。老太太說,叫你今日好生歇下,不必過去了。」說罷轉頭接了雲屏送來的溫參湯,一口口餵她喝了下去。

    初念喝了幾口,搖頭叫撤下,自己便又躺了下去。

    她不過是睡眠嚴重不足,又沒食慾,頓頓飯幾口便覺飽,累極了,這才不支暈倒的,聽到不用再去前頭了,身子一鬆,躺下去閉上眼,幾乎立刻便又睡了過去。

    自丈夫去後,初念就這一覺睡得最是悠長,等再次醒來時,只覺屋裡略暗,茫然不知辰點,整個人卻覺舒服了許多。動了下手腳,正要問時辰,忽然看見自己的床榻之側的踏腳之上,果兒竟趴在那裡,正支著下巴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見她醒來,立刻朝她笑,輕聲道:「二嬸嬸,你好點了嗎?」

    過去的一個多月日子裡,初念幾乎日日充作木偶人,被人牽扯著行事,許久沒與果兒說話了。此刻見到她對自己笑,問自己的好,心中也是一暖,正要開口,忽然想起一事,躊躇了下,低聲問道:「果兒,是你爹叫你來看我的嗎?」

    果兒搖頭,望著她道:「我是聽宋媽媽說你暈倒了,就過來了。尺素姐姐先前怕我吵了你,不讓我進。我說說定不會吵了你,她才放我進來的。」

    初念聽到和徐若麟無關,這才放心了,當下伸手輕輕拍了下她,道:「果兒放心,二嬸嬸先前只是累了,現在沒事了。」

    果兒笑了起來,又拿出自己帶來的那個八音盒,道:「二嬸嬸,那你躺著別動,我放了給你聽,你就不累了。」說罷扭翅撒手。

    初念臥在枕上,看果兒擺弄她的寶貝,外頭尺素等人聽到說話聲和樂聲,便推門而入。初念這才曉得自己這一覺竟睡了一天,此刻已是傍晚了。

    尺素服侍她起身。初念此刻精神好了不少,等下晚上,靈堂那邊必定還是要過去的,便傳飯。送來銀芽雞絲、鴨條溜海參、釀豆腐並一碗赤棗烏雞湯。胃口比先前也好了些,留果兒一道吃了,這才叫宋氏帶她回去,自己又去前堂。

    ~~

    宋氏牽了果兒回去時,天已經擦黑了。快到院門口時,藉著門簷上高高挑出的白汪汪幾盞燈籠,看見大爺徐若麟正從外而來,忙停下,叫了聲。

    這些時日,因國太先前發話,命徐若麟回府住。說這樣還住外頭,會落人口舌,所以他便回了。只大多時候,依舊早出晚歸,果兒白日裡很少遇見他,等晚上他回時,她又往往已睡去。因最近數月以來,她對這個父親的感覺漸漸鮮活了起來,不似從前那樣,一想起他便覺是個陌生人。所以此刻遇到了,很是高興,忙鬆了宋氏的手朝他跑去。

    徐若麟看見女兒朝自己歡快跑來,順手接過,單臂便抱起了她,一邊往裡去,一邊問道:「哪裡回來了?這些天府裡事多人雜,你別到處亂跑。」

    果兒嗯了一聲,道:「我方才從二嬸嬸那裡回,二嬸嬸還留我吃了飯。」

    徐若麟一怔。

    今早靈堂做法事之時,他也在,便眼睜睜看著她臉色泛白地暈倒在距離自己不過數步之外的地上,也只能看著而已,什麼事都輪不到他上去。今日人在外頭,心裡卻一直記掛。倒不是沒想過叫女兒過去探望下她,只這念頭一出來,很快便打消了。

    她不喜自己干擾她,他自然看得出來。上一次在護國寺便罷,實在是當時,他迫切想要弄清楚她到底是否與自己一樣還記得前事。這一次,若再利用女兒的年幼無知去接近她,不用她鄙視,自己也覺不恥。卻沒想到果兒自己便過去了。抱她回房後,實在按捺不住心中想要知道她消息的慾望,屏退了跟進來的宋氏和丫頭綠苔等人,小心翼翼地問道:「果兒,你去看你二嬸嬸時,她可好?都說了什麼?」

    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心在微微地跳,正如做賊心虛的感覺。

    果兒哪裡知道自己這個爹肚腸裡的那些彎彎繞繞,聽他問,便道:「二嬸嬸已經好多了,我還帶去八音匣給她聽了曲兒。她吃了飯,才送我回來的。」

    徐若麟這才稍稍放心。心想既然開口了,問一是問,問十也是問,索性再問個詳細。便連她說了什麼,吃了什麼也一一地問。可憐果兒想讓父親滿意,絞盡腦汁,一句句複述她說過的閒話,又一樣樣數出她吃過的東西,最後道:「還吃完了一整碗飯。」

    徐若麟見問不出什麼了,終於停下。憑了果兒的隻言片語,想像著她當時一言一行的情景,便如乾渴已久的旱地逢了甘霖般地心滿意足。最後摸摸女兒的頭,道:「果兒做得不錯。只是這些時日,你二嬸嬸會一直很累,你還是別常過去打擾她。」

    果兒被父親贊,喜笑顏開,急忙點頭應下。徐若麟再陪她片刻,這才叫宋氏等人進來服侍她歇了。

    從女兒房中出來時,徐若麟立於院中,望向她所在的濯錦院方向,不過烏濛濛半片露於樹木影子中的屋宇簷角輪廓,默立了半晌。忽然想起方才與女兒對話時自己的心情,那種忐忑與心跳,不像個活了快三十載的人,反更像個慘白少年。即便是前世,自己從初遇芙蓉樹下一身素白的她,被驚艷了的那一刻開始,彷彿也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時候的他,更多的,不過一直只隨了本心本性,一心想要得到她而已。

    徐若麟便這樣立於暮秋夜的金風玉露裡,沉浸在自己這種前所未曾有過的微妙心緒中。直到眼前忽然浮現出那日靈堂前,她望向自己的厭恨目光,整個人才被拉回到了現實。微微皺了下眉。

    他細細想了下自護國寺設計遇她後至今,自己彷彿並未做過什麼可觸怒她的事。

    到底是怎麼了?她忽然會對自己生出這樣的厭恨之意?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14 PM

☆、第二十四回

    終於到了出殯之日。

    前幾日起,秋雨便綿綿不斷。到了今日,所幸沒下雨,天卻還無放晴跡象,頭頂灰雲積壓,路上泥濘不堪。只這並未影響國公府出殯的聲勢。徐邦達因體弱從未搏過功名,但大婚前,徐家為在發放的喜帖上好看,替他捐了個正六品詹事府左中允的官職,如今不幸亡故,從靈堂擺置到今日出喪,一切自然都是照這官制來的。當日前來送殯的官客,有太祖起始封的越國公、蔡國公、曹國公、開國公四家世襲罔替國公府之人,連同徐家,正湊滿了如今還存的金陵城五大國公府,下面便是諸侯、伯、郡等世家,再諸多親友堂官,王孫公子,數不勝數。出行之時,大轎小轎車馬數百,隊伍綿延數里,沿著兩邊設滿各府祭棚的道路,在無數路人的注目之中,出城往善義莊而去。

    這善義莊,是從前徐家出資所修的家族停靈之所,建於郊外子公山中,便在初念上世臨終地清遠庵的附近,莊子裡常年有人留守。原來,徐家祖籍在山東武定府陽信縣,照了慣例,人沒了後,先發送到此停靈,後再扶棺送回山東祖墳葬下。

    初念這一日,半夜起便在靈堂了。等天明發引,在左右九名通身俱白的婆子的扶遮下,一路扶棺踩於泥濘中,直到出了城,才被引上了預先備好的一輛車上,與徐荃同坐。

    將近兩個月的漫長日子,幾乎日日卯時起亥時歇,滿耳靈堂的嘈雜喧鬧,便是有再多的悲傷,到了此刻,也只剩疲憊和麻木了。她懷中的徐荃年幼,更是早就不耐煩了,只被他家人或恐嚇或哄勸,這才熬了下來,此刻一上車,便閉眼靠初念身上睡了過去。

    時令已深秋,初念怕他睡著著涼,將他放平在座椅上後,脫了自己外面的孝衣覆住他身子,然後靠於一側,在馬車的顛簸中,等待這一場送行的終點。

    隊伍長,路上泥濘,加上出殯隊伍的行進速度本就慢,中間在路過的一個莊裡停腳更衣一次,原本不過數個時辰的路,直到大半天後,才終於抵達善義莊所在的山腳。此前路上,送行之客已有大半折返,到了此處,又送走一批,剩下上山的,便都是親近之人了。初念被人扶著,沿著平緩濕滑的山道隨棺而上,最後終於抵達莊子。再一番繁瑣祭奠之禮之後,在震天的哀哭聲中,停靈於早擇好的陰宅中。此後董氏等人忙於拜謝送客,而初念要在此繼續停留。還有七天七夜法事,她要守前三夜之後,才能返城。

    ~~

    第三天的晚上,初念終於拖著僵硬的身子從陰宅回到自己暫住的屋裡。明日,便可以離開此地回城了。

    到了這日,董氏等人早已回去,善義莊中還留下的,除了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便是初念徐荃、徐邦瑞徐邦亨等族中兄弟。徐青鶯也仍留下陪著初念。此外還有管家周平安、各人隨行的眾多丫頭婆子及協力的家丁。那徐邦瑞曉得二哥之死,自己脫不了干係,若非廖氏攔著,當日差點便被盛怒之下的老子一刀砍下。不敢再造次,耐著性子在此苦苦熬了幾天,好容易挨到此時,不顧天黑路滑,帶了幾個隨身小廝便先離去了。

    尺素等人鋪展開衾蓋,讓她歇息。初念見這些被帶出來的丫頭們,從尺素到打雜小丫頭,連日跟著自己熬,一個個面上都帶了晦暗疲色,便吩咐她們都也早些歇了。

    這幾夜,她睡裡屋,尺素她們與婆子們便一齊睡外間的通鋪。尺素等人也確實累極了。見事畢,便先後胡亂都睡了下去。

    初念住的這間裡屋,雖收拾得也整齊,一應衾蓋及所用之物諸如坐褥、氈毯等等都是自家帶出的。只此處畢竟是個停靈的場所,除了看護莊子的夏老頭一家,常年沒有人往來,陰濕之氣難免重了。此刻雖覺筋疲力盡,渾身上下,便彷彿被一隻手揉碎了,又胡亂拼湊起來,什麼都沒力氣想,唯一的念頭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覺。卻怎麼也睡不著,只在榻上翻來覆去。鼻息裡是滿滿的霉濕之氣,外間婆子的鼾聲時斷時續,隱隱還聽到那邊陰宅裡傳來的徹夜做法事的聲音,心中悶堵異常,終於起身,趿鞋從睡在外間通鋪的丫頭婆子們身側輕手輕腳而過,到了外頭。

    此刻她們都睡得正沉,她經過的時候,並未驚動她們。

    連日的雨,讓山間的空氣清冽又濕潤。初念長長呼吸一口氣,胸中這才覺得暢透了些。

    這善義莊,三面圍牆,北向靠山壁,側旁有一段陡坡下去的懸空林子,邊上築了一道成人膝高的青石欄杆,沒有上下路可通,陰宅和初念此刻所住的院落都靠這著一面,所以周平安夜間只需安排人手守住大門便可,這裡並無小廝,只留兩個婆子守夜。只此刻,那倆婆子也一左一右靠坐在門邊的馬扎上,歪頭睡得正香。

    初念沒叫醒她們,只自己沿著空地,往青石欄杆去了一小段路,停在能看到清遠庵的一處空地邊。

    清遠庵與這裡很近,也是徐家佈施田地香火的地方。這時候,山中雖有夜霧繚繞,但隱隱仍能看到,庵子裡仍亮著燈,那邊的尼姑也還在替徐家新喪的人在徹夜做法事。

    初念怔怔看了片刻。一陣風捲來,立刻感覺到深秋夜的寒意。整個人瑟縮了下,胳膊已經起了層細皮疙瘩,抱住撫揉幾下,轉身正要離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山壁側黑糊糊的一個角落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嚇一跳,後背立刻起了涼意。再便聽見一個女子壓低的聲音傳了來。

    「不是叫你別來找我了嗎……」

    聲音帶了絲埋怨,聽著卻不是真的生氣。

    「好人,你明日大約便要跟二奶奶回去了,我卻命苦還要留在這等法事做完。你就遂了我一次吧。反正那個病秧子二爺也沒了,你往後再不用擔心了……」

    初念心怦怦地跳。

    她不認得男人的聲音,但這女子,分明便是翠釵。

    她方才出來時,並沒留意睡通鋪上的人數,一直以為翠釵也在。沒想到她卻到了這裡,竟還被自己撞了個正著。

    這一刻,初念臉漲得通紅,一種強烈的羞恥感迅速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這樣的場景,何其熟悉。她便如同看到了另個世界裡的自己和那個男人。當這一刻,她置身於事外了,才發現,這種羞恥是這樣的清晰,深刻得簡直叫人無地自容。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後退,然後轉身飛快而返。回屋的時候,並未驚動什麼什麼人。留意了下,見角落翠釵的那張鋪上,果然沒有人。也沒叫醒誰,只自己回了屋,慢慢躺了下去。再約莫一刻鐘後,聽見外頭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應是翠釵回了。

    翠釵躺下去時,不小心驚動了側旁的尺素。尺素含含糊糊問了聲:「大半夜的,去哪了……」

    翠釵輕聲道:「方纔內急,去解了個手。」

    尺素翻個身,閉上了眼。

    ~~

    次日,一早又下起了雨。直到大半個午後過去,快傍晚了,雨勢才止住了。周平安過來見初念,說是可以動身了,一路不停的話,晚間戌時中便可回。大多丫頭婆子早熬得腳底發癢,聽說終於可以回去了,心裡不免都有幾分歡喜,只不過面上不敢現出罷了。紛紛搶著去拿早打好的一個個包袱,抬出箱籠,恨不得立刻進城才好。

    臨出發前,初念最後去了一趟停靈的陰宅,看見翠翹正跪在靈位一側的蒲團上,雙目通紅。心知她大約心中愧疚的緣故,多日裡接連慟哭不已,連聲音都已嘶啞。心中也是微微惻然。

    「二奶奶,你來了。」

    翠翹見初念過來,急忙擦了下眼睛,啞聲道了句,起身迎她。

    初念道:「這就要走了。我給二爺再上一次香。」

    翠翹咬了下唇,低頭到近旁取了一柱香,送了過來。初念接過,跪到中間的蒲團上,怔怔凝視那塊烏洞洞鑲了金邊的牌位片刻,磕了頭,終於起身,將香火插上,轉身而去。

    翠翹最後望一眼,低頭跟著初念而去。

    ~~

    周平安早預先安排了幾頂轎子,由幾個慣走山路的當地人抬轎,送主子們下去。徐荃與看護他的婆子坐一頂,初念一頂,徐青鶯一頂,其餘爺們和隨從們,則步行下山,下頭有馬匹和車子在等著。

    抬轎的人雖極有經驗,只畢竟,連日下雨導致山路難行,加上轎中的人又身份貴重,不敢大意,只穩行緩走,幾頂轎漸漸到了處側旁是山壁的拐角處,等前頭幾個徐家少爺、隨從和載了徐荃的轎子過去了,正要跟上,忽然聽到前頭頂上隱隱有「喀拉」之聲傳來,面前山道上滾下碎泥石塊,一個家丁閃避不及,被一塊石頭砸到了腳,慘叫一聲——轎夫都是山裡人,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大叫一聲「不好快跑」,抬了轎子慌忙轉身後退。

    後頭的人終於反應過來了,沒命般地扭頭往回跑。沒片刻,方纔還好好的那段路,一眨眼間,上頭的山壁竟塌陷下去大半,將道路完全掩埋。泥流堆疊得如同小山,碎泥和石塊,仍然繼續不住地從上滾落。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魂飛魄散。有尖叫奔逃的,有摔倒在石階上的,有被流石砸傷了哭喊的,所幸並無人被壓在底下。包袱箱籠也掉了一地,有些骨碌碌地順著一側陡坡往下滾,轉眼便沒入深密草叢不見了蹤影。不寬的一段山路上,亂成了一團。

    周平安躲避不及,腳也被一塊石頭砸傷,卻顧不得疼痛,一邊大聲命人往後退,一邊拚命跑向那幾頂轎子,唯恐亂中生錯。不想卻仍是遲了,轎夫往回奔逃的時候,因路窄人多,前後兩頂轎重重撞到了一處,一下失去平衡,轎子竟齊齊從路邊翻了下去。

    這兩頂轎裡,各自坐的是府上的二奶奶和四小姐,此刻竟這樣翻了下去。周平安大驚失色,急得眼珠子都要迸出來了,撥開擋住自己去路的人,飛快趕到前頭時,看見那兩頂轎已經翻滾了十來個觔斗,最後橫七豎八一上一下地卡在下頭十數丈外的樹叢中,也不知道轎中的人如何了。

    「二奶奶,四小姐!」

    周平安朝著下頭用盡全力喊了幾聲,沒聽到應答,後背冷汗涔涔地冒了出來,拔腳便要自己下去察看,被邊上的人慌忙拉住。轎夫自知罪過大了,臉色無不大變。一個膽大的便道:「小人爬慣山坡,小人這就下去。」早有丫頭婆子們忙解下原先捆綁箱籠的繩,結在一起拴住那人的腰,那人便拽著生在陡坡上的草木,慢慢地爬將下去,先到了上頭些的一頂轎子邊,見轎身早被摔得折了,裡頭只一隻女人的白鞋,再爬到另頂一側,裡頭什麼也沒有。知道下頭是道澗坑,探身看了一眼,視線被草木所擋,什麼也不見,當下拎了那只白鞋,朝上大聲喊道:「不好了。轎裡沒人,想是都被甩出去了。」

    周平安如遭五雷轟頂,兩腿一軟便坐到了地上,耳邊聽到丫頭婆子們哭聲不斷,另一頭又傳來徐家二房少爺徐邦亨的喊話聲,終於打起精神,被人扶著一瘸一拐到了那新堆出的小山包前,帶了哭腔地大聲喊道:「爺,方才亂時,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去了……這天色眼看就要晚,我在這帶人下去找,勞煩您,趕緊回城通報……」

    那一頭的徐邦亨等人,平日裡都是嬌生慣養的公子,何時見過這樣的駭人情景?方才躲得快,這才逃過一劫,此時都是驚魂未定,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留了,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才好,又聽到初念和徐青鶯掉下山澗,應了一聲,命轎夫繼續抬了徐荃,一行人轉身呼啦啦而去。

    ~~

    國公府大管家崔多福忙忙碌碌了將近兩個月,這場喪事終於到了尾聲。憑他再能幹的人,也著實累得不輕。曉得還留在善義莊的二奶奶及四小姐等人今日會回,早早便打發了人去半路接。等天黑下來,國公府門口的燈籠剛亮上去沒一會兒,便見個自己的心腹小廝風一樣地跑過來,正要出聲呵斥,聽見那人已經嚷道:「大管家,不好了!剛那邊府裡的爺回來,說二奶奶和四小姐出事了!」

    崔多福嚇了一跳,等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後,著急自然是著急,只除此之外,心中卻亦暗自生出了絲竊喜。

    他與二管事周平安,都是府中的老人,祖上起便是徐家的奴僕,忠心自然是不必說的。只這幾年,周平安父子時常有機會在主子面前露臉,尤其是他那個兒子,雖才二十不到,卻已辦了幾次漂亮的差,連國太也知道了他的名,有一回還隨口讚過一句,說他「知事」。反觀自己的兒子,卻極不成器。心裡多少便有些疙瘩了。此次善義莊那邊的差事正歸周平安,卻出了這樣的大事……

    崔多福立刻道:「我去通報太太,你趕緊點選人,等我一道連夜過去。」

    小廝忙應了,轉頭卻猛地遇到一人,差點沒撞上去,定睛見是大爺徐若麟,瞧著仿似剛從外而歸,慌忙避退。

    徐若麟略微皺眉,隨口道:「出了什麼事,這麼慌張。」

    小廝道:「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一把抓住他衣領,將他整個人提到自己面前,道:「你說什麼?」

    大戶人家的奴僕下人,最慣常的便是看菜下飯,對府中主子也一樣。但崔多福在金陵這塊地兒打滾了一輩子,卻深知與人相好得益處的理兒,心裡雖對這位影子般的徐家大爺不是很在意,面上的禮數卻不肯短了半分,當即恭敬見了個禮,道:「方纔得的消息,說二奶奶四小姐回來路上出了事,坐的轎子相撞,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臉色大變,一把鬆開小廝,幾步並作一步地往外而去,身影轉眼便消失不見。

    那小廝摸了下脖子,喃喃道:「大爺這是怎麼了……」

    崔多福喝道:「爺們的事你也管!趕緊去點選人!」說罷自己轉身匆匆往裡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15 PM

☆、第二十五回

    初念驚覺出事的時候,整個人已經隨了轎子在往下翻滾了,死死抓住轎子裡的槓,卻是徒勞,不過才三兩圈,整個人便被甩了出來,隨即繼續往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自己的頭,也不知滾了多少圈,身子的下去之勢終於停了,等那陣幾要嘔吐的天旋地轉感過去之後,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仿似已經到了坡底的一處澗坑裡。

    因坡上密生草叢,運氣也好,沒被石頭磕碰到,等漸漸緩過渾身的疼痛,坐起身動了下手腳後,發現自己其實不過被刮破了衣衫,掉了一隻鞋襪,手腳、小腿以及脖頸處有擦傷而已,此外應該沒別的大礙。鬆了口氣,抬頭往上看時,忽然聽到側旁一陣痛苦的呻吟傳來,辨出是青鶯的聲。

    她方才一直以為只有自己自己隨了轎子滾落下來,沒想到連小姑也一起掉下來了。急忙站起身,撥開樹叢循著呻吟聲找過去,最後在數丈開外的一棵樹腳旁看到了青鶯。她臉色煞白地蜷著身子,白色裙角處一片殷紅,看著十分嚇人。

    「嫂子……」徐青鶯看見初念,淚便滾了下來,痛苦地呻-吟道,「我的腿,好疼……」

    初念比她不過大了一歲,但感覺上,自己比她要大許多。此刻見她這慘烈模樣,雖也嚇得手腳發軟,好歹還算能支撐,急忙蹲到她身前,掀開裙角看去,不禁倒抽一口涼氣。見她穿在身的那條襯褲已被完全剮破,左邊小腿側鮮血淋漓,不知道有沒傷到骨,但血一直在汩汩地流。

    「別怕,別怕,我在……」初念壓住心中的恐懼,極力安慰青鶯。用牙齒嚙住自己裙角,狠命往下拉扯,清脆的嘶啦聲中,扯下一段裙幅,將她受傷的那條腿輕輕擺正,在她的痛苦呻-吟聲中,將傷口緊緊地紮裹起來。過了一會兒,見血似乎不再繼續流了,這才鬆了口氣,將她頭扶著靠在自己腿上,安慰她道:「他們很快會過來找我們的,你別怕。」

    青鶯瞧著終於鎮定了些,忍住痛,枕在初念腿上一動不動。

    時令已深秋,白晝漸短,感覺沒多久,四周彷彿便暗了下來,青鶯再次恐懼,顫聲道:「嫂子,他們會不會不管我們?」

    初念極力安慰小姑,自己心裡的恐懼,其實比她也並沒少多少。方纔她已經朝著四面大聲喊話,只一直沒回應,此刻忍不住再出聲大喊,聲音驚動歸巢的鳥群,撲啦啦一陣異響,遠處的一團昏暗裡,彷彿隨時有東西會出來,頓時毛骨悚然。

    天色很快便暗了,更糟的是,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初念原本的念頭,是和青鶯在原地等待,這樣搜尋的人更容易找到她們。但現在顯然不可能了。天要黑,又下雨,便是她可以忍受,已經受傷的青鶯恐怕也不能這樣淋雨,看了下四周,道:「咱們要找個地方先避雨。」

    青鶯嗚咽道:「我的腿一動就疼,走不了路……」

    初念道:「我背你。」說罷低頭下去,繼續用牙齒和手撕著身上衣衫,扯出一道道布條,遞到了她手上。

    「嫂子,你做什麼?」

    青鶯不解。

    初念道:「等下你隔段路便往樹杈上掛一條,這樣可以指引他們來找我們。」

    在初念的記憶裡,前世裡與徐若麟一起時,幾乎每一次,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不厭其煩地要她,然後離去。只有一次,那天正好碰到她月事,他便摟住她講了回閒話,提到他少年時初到北方,有一次遇險迷路,就是靠在沿途留下記號,最後才得救脫險的事——因為難得有那樣寧靜的相處時光,她印象深刻,一直沒有忘記,所以此時便記了起來,跟著照做。

    初念吩咐完青鶯,見她腳上正好也還剩一隻鞋,便脫下來自己穿上,然後攙起,試著背她。

    青鶯比初念要矮些,身量也苗條,於男人來說,這點重量自然不成問題,但對於初念來說,背她行走於沒有路的澗側,卻不是件輕鬆的事,不但身上重,腳底也被硌得生疼,只一直咬牙堅持著而已,最後在跌跌撞撞中,幾乎是拖著腳已著地的青鶯,終於找到了山壁側凹進去的一個淺洞,將她放下。薄薄的繡鞋底,哪裡經得住這樣的行走,此刻腳底早火辣辣一片,自己也跟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不已。兩個人渾身都濕透了。

    青鶯□道:「嫂子……辛苦你了……」

    初念擦了下臉上混在一起的雨水汗水,再替她擦乾臉,擰去身上衣衫裡的雨水,嗯了一聲,道:「沒事。你放心,很快就會有人來了。」

    到了現在這時候,她先前的恐懼已經沒了,心情只剩沉重。

    她相信一定會有人下來找自己和青鶯的。但天越來越黑,雨還一直下,這對找人必定極其不利。他們會不會放棄等明天才來?如果這樣的話,她應該無礙,但是青鶯恐怕卻支撐不住。她現在連□聲也越來越輕了。她知道這不是因為她不痛,而是沒有力氣了。

    她默默再等片刻,濕透了的衣衫貼在肉上,一陣陣發冷,想必青鶯也是,只好躺了下去,緊緊抱住了她,兩個人相互靠著體溫取暖。

    初念終於閉上了眼睛。滿世界就只剩耳邊雨打枝葉發出的窸窸窣窣聲。眼前忽然浮現出了一張男人的臉,但很快,她便厭惡地將他從自己腦海裡趕了出去。

    青鶯漸漸沒了聲息,彷彿已經昏睡過去。初念摟著她,一直等,等了不知道多久,就在她絕望的時候,耳邊忽然聽到一陣腳踏碎石發出的「卡嗒」「卡嗒」聲。

    這時候,雨已經停了,四下一片靜悄。所以這種異樣的聲音一下便勾動了她的耳膜。她一陣狂喜,猛地坐起來正要呼喊,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會不會不是人,而是夜間出來的野獸?

    她被這個念頭給嚇住,一動不動,睜大眼緊張地注視著聲音來源的方向。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終於,她的眼簾裡躍入一道朦朦朧朧的燈籠光。這是自從陷入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縷光,她如獲至寶,幾乎要發抖,顫聲著大喊:「是誰?我在這裡!」

    打著燈籠的人似乎微微一個停頓,隨即如飛般而來,當那個黑色身影終於停到她面前時,初念已經要流淚了,也沒看清是誰,只擦了下眼睛,哽咽著抬頭便道:「可算是來了……」

    ~~

    徐若麟藉著手上那盞防雨牛皮燈籠發出的昏光,照清楚此刻這個坐在地上的女子時,整個人便被心裡湧出的狂喜和激動給攫住了。

    她此刻的模樣極其狼狽,頭髮凌亂,臉上沾了污泥,身上的白色衣衫破爛,幾乎看不出本色了,但於他來說,冒雨下到澗底,只憑借手上一盞燈籠的光苦苦尋了半夜,這一刻有了結果,終於找到了她。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

    他丟下燈籠,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下便撲到她面前,單膝跪地抓住她肩膀便應道:「是,是我來了!嬌嬌你都還好吧?」

    初念嚇了一跳,借了地上燈籠的光,終於看清是徐若麟,臉上的表情便凝固了,渾身僵硬。隔著半濕的衣衫,她冰涼的肩膀都能感覺到來自於他掌心的熱力。這讓她很是彆扭。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往後靠,想擺脫他的手。他卻不放。

    她被肩膀處的熱力終於灼得一個激靈,猛地抬臂拂開他的手,飛快地道:「我沒事。青鶯腿受傷了,暈了過去,你快送她上去。」

    徐若麟這才注意到一直縮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青鶯,伸手搭了下她的額頭,感覺微微地燙,一凜,起身從懷裡摸出個暗哨吹了下,寂靜的山地裡,立刻便被這種尖銳的聲音所充滿,驚得夜鳥四下撲騰。很快,周志便與另個人提著燈籠循聲趕了過來。

    「四姑娘受傷暈過去了,快送她上去,小心些。」

    徐若麟吩咐道,周志急忙應下,小心翼翼抱起青鶯,飛快而去。

    初念終於吁了口氣,目送青鶯去了,等發覺這裡只剩自己和徐若麟時,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朝著周志的背影喊道:「等等,還有我!」

    徐若麟此刻心情極好,聽出她聲音裡的焦惶,忍住想笑的慾望,衝她道:「他們一個要打燈籠,一個要抱四姑娘,沒多餘的手搭你。」

    初念見前頭的人轉眼便消失不見了,無奈之下,只好扶著山壁慢慢起來,剛站穩,腳底一陣疼痛,身子便微微一晃。徐若麟立刻伸手去扶,卻被她避開,低低地道:「多謝大伯找到這裡。那就走吧,大伯請帶路。」話說完,見他只盯著自己一動不動,心裡一陣不安,咬牙忍著疼,邁步便往周志方才離開的方向跟去。

    徐若麟見她倔強,只好揀起地上燈籠,一邊替她打著,一邊慢悠悠跟在她一側。初念覺到他不住打量自己,心中愈發煩躁,腳步加快,不想被地上的一段樹根絆了腳,身子便往前撲,堪堪就在要撲到地上時,被他一把接住,隨即腳下一空,整個人已經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初念大驚失色。

    這種熟悉的記憶,她現在想起來就像被火烙了一般地疼。掙扎,指甲狠狠掐入他的胳膊,口中道:「我自己能走,你放開!」

    徐若麟皺了下眉,把自己手上的燈籠塞到她的一隻手上,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你怎樣的。你幫我打著燈籠,我好快些送你上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16 PM

☆、第二十六回

    初念被他這樣托抱著,不止後背、膝彎及身體一側與他相觸的肌膚,渾身上下簡直就沒一處不彆扭的。想再拒,只他那話說得冠冕堂皇,自己再推,恐反倒惹人生疑,躊躇間,漸漸停了掙扎。

    徐若麟似乎對她的反應毫無察覺。只穩穩地抱了她,邁開步子踏著亂石野草往前而去。行了段路,初念覺他並無異樣。畢竟已經擔驚受怕了大半夜,一直僵著的身子終於慢慢放鬆下來,闔上了眼睛。

    徐若麟感覺到懷中的這具身子漸漸地柔軟了。低頭看她一眼,這才狀似閒聊地忽然道:「你很聰明啊,還知道在沿途撕扯衣裳碎片做記號,倒叫我想起我從前的一段經歷。若不是循了留的記號,恐怕我也無法這麼快地找到你們。」

    初念猛地睜開眼,正對上他俯看著自己的一雙眼睛。

    牛皮燈籠光照黯淡,卻映得他目中兩點閃爍不定,似乎帶了些探究的意味。

    初念壓下心中的不安,淡淡道:「這有什麼。人落到了那樣的境地裡,總是要盡量想法子渡難關的。什麼都不做,豈非坐以待斃?」

    徐若麟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回應,面上浮出一絲訝異,緊緊盯著她。初念閉上眼睛,把臉側了過去。感覺自己被他抱著過了一片叢林,上了段坡,再下去,終於忍不住問了句:「還有多遠?」

    徐若麟道:「沒有直接上去的路。我是找了當地山民帶路才下來的。要繞兩道彎……」頓了下,道,「方纔瞧你腳似受了傷,應很疼吧?再忍忍,等下就能上去了。」

    初念嗯了一聲,低低地道了聲謝。

    徐若麟加快腳步,她手上提著的那盞燈籠便晃得更厲害。悠悠蕩蕩的暈光裡,忍不住再次看向她,見她閉著眼睛,神情仿似要睡過去般地恬淡。

    「你……」他躊躇了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已經困擾自己多日的那個心中疑問,「我見你最近似乎有些厭憎我,能叫我曉得這是為什麼嗎?」見她不應,仿似已經睡了過去,自顧又慢慢道,「上一次在護國寺的事,確實是我不好。只我記得你當時雖不高興,卻也不至於厭憎我。怎的如今忽然便這樣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初念眼睛雖閉著,他的話卻盡數落入耳中,一字一句敲擊她的耳膜。

    「我沒有,你多心了。」

    她仍閉著眼,輕聲道。只是餘音裡的那些許顫抖,卻仍洩露出了她此刻的心緒。

    之所以否認,或許是因為她不想和他多說話,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也清楚,這一切大概真的和他沒有直接關係,她不應該遷怒於他。

    「你沒說實話。」

    果然,這個男人敏銳地覺察出了她的口不對心,繼續像哄孩子般地誘她向他敞開心扉,「倘若我若有做錯的地方,你跟我說便是,免得我不自知,往後再會得罪了你……」

    自徐邦達死後至今,將近兩個月的日日夜夜裡,那種一想起便會如蟲蟻般啃噬著她的絕望和悲哀此刻彷彿再次被他的話給勾了出來。

    她或許是不應該恨他。有因才有果。但他,卻絕對不是他自以為的那樣無辜!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終於睜開了眼,用她能發出的最克制的聲音慢慢地道:「你今天幫了我,按理,我是不該說這些話的。只你既然一定要問個清楚,我便告訴你好了。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憎厭你!」

    徐若麟微微一怔。

    他雖早知如此,但無情的話清清楚楚地從她口中說出,在他聽來,心裡還是難免有幾分不自在。苦笑了下,腳步並未停,只道:「為什麼?」

    「因為你的出現,害死了我的丈夫!」初念再也忍不住心中怨念,幾乎是嚷了出來,「你要是覺得這麼說不恰當。我換個說法,我丈夫的死,你脫不了干係!」

    徐若麟猛地停住了腳步,詫異地低頭望著她。見她眼睛睜得滾圓,確信自己是沒聽錯,微微皺了下眉,順手將她放坐在側旁的一塊石頭上,這才低頭望著她道:「你倒是給我說清楚,他的死怎麼就和我脫不了干係?」

    初念道:「以你本事,想必也早知道二爺是怎麼死的了。他好好的一個人,無緣無故會那樣作踐自己?你口口聲聲叫我弟妹,自知道我是你兄弟的女人。可你卻讓他感覺到了你對我的別有用心!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你敢否認這一點嗎?倘若你從一開始就真的把我當你的弟妹,二爺他又怎麼會胡思亂想?他若不胡思亂想,又怎會最後受了老三的蠱惑做下錯事?就是這一錯,他把命都送掉了!我嫁給二爺,想的就是和二爺好好過完這一輩子。如今變成了這樣,你滿意了吧?你自己說,我錯怪了你了嗎?」

    她幾乎是一口氣嚷完了憋在心裡許久的話,胸口微微起伏,喘息著抬臉望向他,一臉的怒容。

    徐若麟沒料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驚詫至極,最後反倒只剩點頭冷笑了。

    「好,好,我認了這罪便是。我是對你別有用心,也是我害死了你的二爺。既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倒要再問一聲,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你這樣?司初念,你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跟我裝著糊塗?」

    初念聽他惡狠狠叫自己的大名,又俯下身子朝自己逼近,慌忙往後躲避,手一時沒拿穩,燈籠便掉落在地,裡頭的火撲閃了幾下,忽然就滅了。

    雨停了,頭頂雲層仍是積厚,雖不見月,只在黑暗縫隙間,亦掙扎著透出了幾點微弱的白色星光。四下雖昏黑,卻也能見到近旁人的影。初念坐在石頭上,此刻彷彿能看到他那雙眼睛裡濺出的火星子,強壓住心中恐懼,顫聲著道:「你要幹什麼?你弟弟剛去,你竟敢對我這樣……」

    徐若麟打斷道:「他便是還在,那又如何?倘我那時有心,又有什麼做不得的?端看它值不值,我想不想罷了!」

    一陣夜風帶了寒意捲過,初念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中更是冰涼。

    原本還以為,這一世的他歷了生死徹悟,性情會變——先前數次接觸下來,亦給了她這樣的印象。此刻才知道了,原來那只是自己的錯覺。徐若麟他沒變。至少骨子裡,他依舊還是從前那個迫得她無路可去的人——正如他方才說的,只看他自己覺得值不值,想不想罷了!

    她忽然非常後悔自己方才一時控制不住說出的那些話。很明顯,他已經被她激怒了。重活一次,他似乎沒怎麼變,而她,也依舊沒變得比原先聰明多少。

    初念極力把身子往後仰去,想要避開他俯身下來帶給自己的那種壓迫感,他反倒逼得更近,忽地伸手,再次一把握住她的肩,沉聲道:「你給我說老實話。你也跟我一樣,記得從前的事,是不是?」

    初念的牙齒幾乎都在格格打顫了,口中卻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要走了!」

    她怎敢承認?一旦承認,他又怎會放過她?

    她說罷要站起來,身子卻分毫不能動,被他仍牢牢按住。

    他的臉越壓越下,呼出的熾熱鼻息仿似都要撲灑到她的面龐上了。

    「嬌嬌——」她聽見他忽然仿似歎息般地柔聲叫了聲她的名,「你真的就這麼恨我,這一輩子要和我徹底劃清界限了嗎?」

    初念感覺到他乾燥得幾乎脫了皮的唇瓣輕輕擦過了自己冰涼的鼻尖,仿似要往下移了,臉瞬間燙到了耳根後,整個人亦似被烙鐵燙了一般,猛地重重一把推開了他,嚷道:「我再說一遍,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瘋話!」

    徐若麟不可置信地盯著她。

    初念站了起來,壓住自己那顆蹦得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顫聲著道:「大伯你聽好了,我雖沒了丈夫,卻也不是能任你欺凌的!這一次便算了,我只當你發了失心瘋。下回你若再敢對我無禮,我拼著不要這張臉,也斷不會忍氣吞聲!」說罷忍住腳上的疼痛,朝前快步而去。

    徐若麟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心情無比沮喪。

    他並不否認自己一開始就想與她獨處。尤其是在看到她一路留下的求助記號之後,想起自己從前仿似曾對她提過少年時的一段類似經歷,這心思便更強烈,全身幾乎熱血沸騰。但老實說,當時想的,也就只是試探求證而已,並無迫她與自己親熱的念頭——只因他知道便是想,她也不會應的。至於後來怎麼就成了這樣……

    他壓下心中的懊惱,急忙拾起地上燈籠,取隨身帶著的火信將它重新點了,幾步便趕到了她近旁,看她一眼,見她繃著臉,小心翼翼地道:「嬌嬌……」

    「不要叫我嬌嬌!」初念打斷他,「你是我什麼人?」

    徐若麟一怔,隨即幾乎低三下四般地道:「行,行。你不喜歡,我就不叫了。我是想說,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往後我再不會那樣,你別惱我了……」

    初念寒聲道:「我不敢惱你。」

    徐若麟心知自己此刻說什麼也沒用了,只好閉口。替她打著燈籠照路,眼見她走得高一腳低一腳,知道她必定疼,便如疼在自己心上,按捺不住,又道:「還是我抱你走吧,你腳受傷了。」

    初念冷冷道:「不過破了點皮而已,死不了人。我自己能走!」

    徐若麟第一次見識到倔強如此的初念。他本完全可以不顧她的意念再次抱起她行路,但這一刻,心中卻只剩下了憐惜和退讓。想了下,道:「也好,我不勉強你了。只是你腳不能再走路,咱們停下來。周志他們會回來的。到時再上路。」

    初念走的這段路,確實是忍著腳底鑽心般的疼痛勉強支持下來的。此刻聽他這樣安排,終於停了下來。

    徐若麟暗自歎息一聲,默默看著她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後,把燈籠停在她腳邊,然後在他戒備地目光中脫了自己的外衣,俯身下去披到她肩上,道:「我人是不好,但衣服無罪。這裡冷,你披了它,也好暖些。」

    肩上的衣服,還帶了他的體溫。初念一動不動,只抱膝把自己縮成一團,視線默默落到了此刻站在五六步外空地上的他。見他身影在昏暗裡一動不動,站得如同一尊石像。

    她壓住心中湧出的那種想流淚的感覺,不再看他了,只把額頭抵在自己的膝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誰都再沒說話,就這樣靜默了不知道多久,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聲音越來越清晰。

    徐若麟再次吹響暗哨,很快,便見周志和幾個小廝急匆匆地趕了過來,抬了副簡易的輦。

    周志不等徐若麟開口,便道:「大爺,崔管家方才到了,四姑娘已經被他接去先回城,我見你和二奶奶遲遲未到,便帶了人來接。」

    徐若麟點了下頭。周志忙叫人將坐輦停在初念身邊,扶她上去後,一行人便沿來路而去。

    ~~

    初念回到國公府的時候,已是正午了。模樣狼狽自不必說,一雙腳更佈滿劃痕血泡,就醫清洗之後,終於躺在了床上,國太廖氏親自來看望,廖氏歎道:「我都曉得了。四丫頭一醒來,便跟我說了。全仗了有你……否則還不知道會如何……」話說著,眼中便垂下了淚。

    初念已經知道青鶯腿骨折了的消息,太醫正骨後,說好生養幾個月應當無礙。此刻強打起精神,道:「四妹妹沒事便好。都是我應當的。」

    「家中這事出的,怎一件接一件……」廖氏神情傷感。

    「讓她歇下吧。有話日後慢慢說。」

    國太輕輕拍了下初念的手,起身而去。

    屋裡的人隨了國太漸次離去,終於只剩初念一人,耳畔寂靜無比。她卻怔怔盯著頭頂的素白帳子,毫無睡意。

    曾經,她唯一的心願便是和丈夫現世安穩到老。現在希望破滅,絕不可能了。那麼對她來說,從今往後,是守在徐家安安分分地做一個未亡人直到老死,完成她前世沒有做好的這樁事。還是,她有可能為自己籌謀一個不一樣的將來?

    自丈夫去後,她便不止一次地這樣問過自己。每一次都沒有答案。但是這一次,她比任何時候彷彿都要清醒。

    上一輩子,她是個徹底的失敗者。這一輩子,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她問自己。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18 PM

☆、第二十七回

    初念受的,不過是些皮外傷,輔以良藥將養了幾天後,除了一雙腳還裹得似粽子無法下地走路外,身上其餘各處,漸漸都無大礙了。

    關於那個丫頭秋蓼,躺在床上的這幾天裡,她有一回從雲屏的口中,終於聽到了點後續消息。據說,二爺病重的那幾天裡,她一直被關在府裡的某個角落,廖氏嚴令任何不能靠近。二爺去了的第三天,秋蓼便從府上消失了,至此再無任何消息,一個大活人便這樣憑空地沒了。

    「說是那日,有人經過那邊上,仿似聽到她在屋子裡頭大喊大叫,被太太曉得了,就叫人把她綁起來,嘴裡還塞了布團,」雲屏壓低聲,說這話的時候,一邊同情,一邊,神情裡也有掩飾不住的好奇,「不曉得她到底犯了什麼事?連累表小姐都被太太禁足至今,已經好些時候沒見著她了……」

    徐邦達出那事時,因恰逢國喪,事發之始,廖氏便遮得嚴密無縫,除了少數幾個心腹外,剩下人都茫然不知。雖覺二爺走得太過突然,暗地裡也有議論的,只誰會往那種事上去想?至於秋蓼,自小便被父母賣給吳家,吳家敗落後,隨吳夢兒投奔到此,早就和生她的父母斷了往來。如今到底是死是活,是被廖氏打殺了還是賣了,沒一個人知曉。

    初念猜不出廖氏會如何處置秋蓼。但估計,她此刻應該已是凶多吉少了。

    對於這個女子,老實說,她並不是十分厭憎。比起來,徐邦瑞才是直接禍害了她丈夫的人。但又能如何?對於自己的婆婆廖氏來說,失去了一個兒子,剩下唯一的一個,對他,最多也就不過恨鐵不成鋼而已。

    初念閉上了眼睛,不願再去想這些事。方才喝下去的藥漸漸起了功效,正昏昏欲睡時,忽然被外頭傳來的一陣嘈雜聲驚醒,夾雜著女子的哭喊聲。側耳聽去,聲音仿似發自院裡幾個大丫頭住的那爿西北角。

    初念睜開眼,看向還坐在屋裡陪著自己的尺素,問道:「怎麼了?」

    尺素也聽到了,面上現出驚疑之色,放下手中的針線,道:「我去瞧瞧。」說罷飛快開門而去。

    片刻之後,尺素沒回,那頭的動靜卻愈發大了。初念已經辨了出來,哭喊聲是翠釵所發,中間似乎還有沈婆子的呵斥聲。心中不安,叫了幾聲人,門外沒有應答,想是都被引過去了。急忙起身,自己扶著牆邊的櫃角桌沿慢慢一路到了門口,探身出去的時候,被看到的一幕驚住了。見翠釵正仰倒在地,被兩個婆子架著胳膊往外拖去,她拚命掙扎,鞋子都甩掉了,兩隻腳在地上不住亂蹭,白緞襪上蹭滿了泥。

    初念吃驚,叫道:「這是在做什麼?」

    邊上圍觀的丫頭們見她出來了,忙避到一邊,尺素雲屏也趕過來扶住初念,臉色難看,低聲道:「方纔沈嬤嬤帶了人,在翠釵屋裡找出雙沒做完的男人鞋子,便說她有外頭的野男人。要挨板子,再趕回她老子娘那裡去……」

    初念被她提醒,腦海裡忽然閃出善義莊那一夜的偶然所見,頓時便明白了過來。唯一想不通的是,這事怎麼這麼快就忽然傳到了廖氏的耳中?有人告密是必定的。但除了自己,還有誰知道這事?

    沈婆子一錯眼,看見初念出來了,便到了她跟前。因她資格老,在初念這種小媳婦面前也不必見禮,只道:「吵到二奶奶了?只怪這沒皮沒臉的小□!府上的爺們就都是被這種□給教帶壞的,若不好好整治,往後還了得!」

    初念看向翠釵,見她模樣可憐。有心想替她說幾句話,一時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翠釵和那個不知道誰家的男人暗地相好,這是事實。別說她是廖氏內定的二爺通房,便是普通丫頭,國公府也絕不容這樣的事發生。現在事情敗露,這樣的結局恐怕是無法更改的了。唯一所盼,就是那個相好的男人能念情分,不至於全都讓她一個人頂下。

    翠釵扭頭看見初念,見她一臉憐憫地望著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地一把推開架住自己的兩個婆子,連滾帶爬地朝初念撞過來,恨聲嚷道:「不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你是自己死了男人見不得旁人好吧?除了你,還有誰告訴了太太去?二奶奶,我大不了一死得個痛快,你活著,卻比我好不了多少!往後你就抱著那塊木頭牌位熬吧。要是長夜裡熬不下去,我告訴你個磨覺的法子。撒一把豆子在屋裡地上,你也不用點燈,就一顆顆地摸豆子。等豆子揀完,天也就亮了。二奶奶,你就慢慢揀一輩子的豆子吧……」

    「作死的下賤娼婦!死到臨頭了還嘴硬!」

    翠釵還沒碰到初念,已經被沈婆子一把撈住,捋起衣袖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喝了一聲,婆子也趕了上來,一把扯下翠釵腳上的襪,卷一團胡亂塞進她嘴巴,拖著便去了。

    「二奶奶,你沒事吧?」

    尺素雲屏和餘下之人,都被方纔那一幕驚住,此刻才回過神,慌忙看向初念。

    初念望著翠釵被拖去的身影,見她披頭散髮,盯著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怨毒和譏笑,雖青天白日的,禁不住也打了個寒噤。

    「這翠釵,我平日還叫她姐姐。真看不出,背地竟幹出這種事!」

    小丫頭丁香驚魂未定,和邊上的幾個人低聲嘀咕。

    初念並未留意丁香,只怔立半晌,覺到腳有些疼了,扶著尺素轉身便往屋裡去。

    「她自己敗壞就算了,跟二奶奶有什麼干係,說那些算什麼意思!」

    回到屋裡服侍初念重新躺下後,雲屏不滿地埋怨道。

    初念並未應答。

    前世裡,丈夫徐邦達去後,他留下的這兩個丫頭,翠翹後來去了徐荃那裡服侍,翠釵在她身邊留一年後,被她爹娘在廖氏面前求了人情,許配個外院一個小管事的兒子。畢竟處了一場,當時她還給添了些妝。只記得她當時不情願,折騰了一陣兒,最後竟得了場病,最後一病而去。那時候,初念還不大明白她為什麼不肯應那場看起來還算體面的婚事。到了此刻,再細細地想,終於有些明白過來。想必,是她早與那個人相好。但前世裡,不知道什麼緣由,那人過後並未如約出面討她,她這才含恨一病而去吧?

    「二奶奶,你就慢慢揀一輩子的豆子吧……」

    「揀一輩子的豆子吧……」

    初念的耳邊,似乎還迴盪著她那充滿了譏嘲的話聲,微微皺眉,閉上了眼睛。

    ~~

    沈婆子處置了翠翹後,去見廖氏。她正剛從青鶯那回,在廊子裡碰到。兩人進了廖氏日常起居的一間廂房,屏退丫頭後,沈婆子道:「那小娼婦嘴竟硬,死不認錯……」見廖氏似不大要聽,忙改口,「打了一頓,已經叫她家裡的接去了。」

    廖氏微微嗯了一聲。

    沈婆子想了下,又試探著道:「那李家的小子,雖也有錯。只李十一已將他狠狠打了一頓,如今躺床上起不了身,去了半條命。他小子年輕不懂事,被那小娼婦給勾了才犯的錯。李十一見不了太太,只托我求太太饒了他。我瞧他對太太極是忠心,把個金台園也打理得有模有樣。昨日來討饒時,差點沒跪地上了。太太你瞧,是不是略施薄懲讓他得個教訓便好?省得冷了府中老人的心。」

    廖氏道:「也罷,那李十一為人,我還是信得過的。」

    沈婆子暗喜,心知那兩根黃魚是到手了。面上卻讚道:「太太寬仁。」

    廖氏出神片刻,對著沈婆子道:「秋蓼那裡,你給我盯緊些。再過些天,若還沒消息,該怎麼著,便怎麼著。否則被人曉得,便是樁大麻煩。」

    沈婆子一凜,忙道:「太太放心!絕不會出岔子!」

    廖氏微微點頭。沈婆子見她神情疲倦,正要喊人過來服侍她歇下,忽聽珍珠叩門,道:「二奶奶娘家打發人送來了信,是給太太的。」

    沈婆子去拿了信。廖氏開封看了,道:「是司家太太寫來的,說過兩日想來探望下我。」

    沈婆子道:「怕是想來探她閨女吧。」

    廖氏道:「母女連心,我是知道的。」

    沈婆子點頭道:「太太就是寬厚。二奶奶得知,心中必定感激。」

    廖氏歎了口氣,道:「我哪裡要她的什麼感激。只要她往後安安分分地給我守住,我便阿彌陀佛了。」

    沈婆子道:「太太放心。這自是必定的。難不成她還會有什麼異心不成?便是她有,司家也斷不容這樣的事。」

    廖氏沉吟片刻,道:「我這就給她回信,讓來吧。」

    ~~

    夜幕降臨,金陵城初上華燈,漸至璀璨,與天上明月相映成輝。

    徐若麟在蕩著煙月金粉與薄靄微漪的秦淮河畔行於熙熙尋歡的人流車馬中,甩掉了身後監視著自己的幾雙眼睛,最後如影子般地來到離皇城步行不過一刻鐘的平王府圍牆外,借了夜色的掩飾,用探勾翻牆入內,悄無聲息地往世子趙無恙的所居之處而去。

    少年此刻正酣然入夢,冷不丁被人拍著臉頰,猛地驚醒,下意識地伸手去抽藏於枕下的刀時,徐若麟已經低聲道:「是我。」

    趙無恙聽出他的聲音,大喜過望,叫了聲「師傅」。

    他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徐若麟了。自從父親平王離去後,周圍便多了許多窺探的眼睛。只不過他對此早已習慣。從八歲起隨王妃在金陵至今,身邊從來不乏監視。最近一段日子,他看到自己母親眉頭日益深鎖,縱然樂天,心裡也不是沒有恐慌。此刻聽到徐若麟的聲音,便如獨自行走夜路時見到親人般,一下充滿了興奮。

    「師傅,我這些天沒偷懶,都在用功讀書習劍。你前次教我的,我已經熟了。我練給你看!」

    他一個鯉魚打挺便從榻上躍起,要去拿劍。

    徐若麟道:「下回我再看。你去把王妃叫到這裡來,我有事。」

    趙無恙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道:「我這就去。師傅放心,這時刻府上那些狗子都去睡了。便是醒著,他們也不敢到我這裡來。」

    這平王府的人都知道,世子乖戾無比,揚言誰若未經允許踏入他住地一步,左腳進,砍左腳,右腳進,砍右腳。一日有個下人犯觸被發現,若非王妃阻攔,腿便真要被他砍下了。那些被派遣而來的人,只得到過監視王妃世子的上命,卻不敢真得罪他們。所以自此,再無人敢踏入這院落一步。

    徐若麟微微一笑,目送趙無恙飛快穿了衣服,閃身而出。片刻之後,王妃蕭榮匆匆而到。

    「師傅,我去外面守著。」

    趙無恙很快離去。

    徐若麟點了桌上的燈,見蕭榮一身常服,長髮只隨意攏成一把垂下,臉色比起前次見到時還要不如,只一雙眼睛卻仍極是有神,上前待要見禮,蕭榮已阻了他,道:「徐大人深夜前來,必定有事,說來便是。」

    徐若麟也不再客套,立刻道:「今日我從內廷得到消息,昨夜皇上夜召方奇正和廖時昌,深夜不散,所議之事,想必與王爺有關。若麟奉王爺之命留在金陵,便是要保王妃與世子平安。因事關重大,特此深夜來報,請王妃與世子做好準備,我會盡快護送你們離去。」

    徐若麟這話,半真半假。趙勘與內閣兩大首輔昨夜秉燭密談,這自然是真。但即便沒收到這消息,他也知道是該護送王妃母子離開的時候了。已經入十一月了,再過些天,皇帝便會發佈他繼位以來謀劃許久的撤藩令,而兩個月後的這時候,元康一年初春,平王趙琚便會扯旗反抗,嘉庚之亂開始。一旦皇帝決定動手了,他再想從金陵這個鐵桶中把蕭榮和趙無恙送走,無異於癡人說夢。

    燭火中,蕭榮臉色微微一變,喃喃道:「終於來了,這一天……」

    徐若麟注視著她。

    蕭榮沉吟片刻,終於望向徐若麟,道:「徐大人,多謝你前來報訊。只是,你帶無恙走便是,我留下。」見徐若麟躊躇,立刻又道,「徐大人,你帶無恙一人走,便已是件艱難事了,何況還要帶上我?一旦我也走了,這府中耳目眾多,皇上立馬便會得知消息,到時追兵之下,我怕難以成事。無恙一人走,我在府中,還可掩人耳目數日。那時想必你們已經脫離險境。」

    徐若麟自然知道這一點,只是對於面前的這位平王妃,他一直是心懷敬意的。不止為她的氣度與見識,也出於對她父親蕭振業的敬重。當初他還是少年時,因平王與蕭振業的關係,亦曾在大寧他的麾下歷練過一段時間,得到過他不少關於軍陣作戰的提點。只可惜,曾威震東北的一員英雄大將,後竟折於一場墮馬。至於是否真正是意外,恐怕永遠不得其解了。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不欲獨自留她一人。一旦他帶走了趙無恙,過後想再回來救她出城,此事之難,即便是連他,也沒有幾分把握。

    蕭榮見徐若麟不語,道:「徐大人,無恙只叫你一聲師傅,你便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韙,甘為他用計奔走,我是無恙的母親,只要他能安全離開,我又有什麼可放不下的?」

    徐若麟道:「王妃果然是女中英傑。既如此,我照王妃吩咐辦便是。等世子安全後,我必定會再回來。到時再謀搭救王妃之計。只要有一線希望,絕不會棄王妃不顧!」

    蕭榮微微一笑,朝著徐若麟走了兩步,忽然朝他跪了下去。

    徐若麟大驚,急忙搶上前去要扶,卻被蕭榮避開,朝他叩了個頭,抬起身時,目中已微微有淚光閃爍。

    「徐大人,我把我兒子的性命交託給你,你亦是冒著性命危險去做這事。故我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向你如此表達我的謝意,求你一定要護他的周全。此恩此德,我今生若無法相報,來世必定也會結草啣環!」

    徐若麟不再攔她,只朝她回拜一禮,沉聲道:「王妃放心。徐某便是血濺三尺,也必定會將世子送到燕京。」

    ~~

    隔天之後,恩昌伯爵府的王氏便備了禮,坐車到了國公府。早得了消息的廖氏去迎。兩位夫人細細敘話後,王氏歎道:「本也知道這時節不該來相擾,只掛念親家母,這才貿然具信,親家母千萬莫要怪。」

    廖氏忙道:「咱們一家人,哪裡還講究那麼多。親家母今日既來了,何不去探望下初念?這孩子也不容易。我那日一收到你的信,便把消息告訴了她。她應正盼著吧?」

    王夫人想的,就是來看自己的女兒,見廖氏提了,自然也不多說,再坐片刻,便被送去濯錦院。

    初念確實早兩日便知道了母親要過來的消息。原本就正想著要見她。心想再等幾日,等自己傷都好了,哪怕廖氏不高興,她也要寫封信送過去。此刻得知她要來,自然高興。盼了兩日,今天一早就起來了。腳雖還沒好全,卻也不妨礙她在院裡等著。

    廖氏陪王氏到了濯錦院,不過稍坐片刻,便起身離去了。

    王氏一眼看到女兒時,見她通身素白,比起前次看見時,仿似又瘦了些,眼圈一紅,淚便掉了下來,握住女兒的手,道:「嬌嬌我的女兒……苦了你了……」

    初念見到母親,忍不住便撲到她懷裡默默落淚。半晌,母女二人才止住淚,細細地說了許多話。初念問了弟弟及祖父,王氏說都好,「繼本說也想一道過來探望,只不方便,才被我勸阻了。」

    初念擦了淚,微微笑道:「弟弟他們都好就行。我也沒事了。」

    王氏看了女兒片刻,想到她花樣年紀,往後便要孤苦到老。雖過來時,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說那些惹人傷心的話,此刻卻止不住又是心酸,搖頭哽咽道:「嬌嬌,往後你可怎麼辦……」

    初念深深呼吸一口氣,凝視著王氏,慢慢道:「娘,倘若我說,我想離開國公府,回咱們司家,你會應下嗎?」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20 PM

☆、第二十八回

    王氏一怔,隨即道:「女兒,娘曉得你此刻慕親。只是自古以來,就沒有寡媳回娘家守的理啊!你若實在想回,我可以去跟你婆婆商議,接你回家住些日子,只是遲早,你還是要回這裡的……」

    初念微微搖頭。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王氏不解地望著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雙眼猛地睜大,吃驚道,「女兒,莫非你是說,說……」

    後頭的話,她一時竟說不出來了。

    初念迎著王氏驚駭的目光,鼓足勇氣道:「是。娘,我不想一輩子就這麼守在這裡。我想歸宗回家。」

    王氏萬萬沒有想到一向柔順懂事的女兒竟會說出這樣的話,怔怔望著她,整個人一動不動。

    ~~

    確實,離開徐家、歸宗再做司家女,這便是初念先前反覆思量過後,終於漸漸清晰起來的一個念頭。不怪王氏會這樣反應,便是她自己,若沒有經歷過先前的種種,無論如何,她也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作為伯爵府的女兒,她從能讀書認字開始,啟蒙的讀物便是一本薄薄的的女戒,教導她要卑弱敬慎、專心曲從。她自然認為這是女子最大的美德,並且不遺餘力地去身體力行。長大後,漸漸地,她小時所習的女戒也並不妨礙她去仰慕從書中讀到的那些與自己活得完全不同的先古時代的巾幗女子們。但也只是暗暗仰慕而已。自己該有的人生,她是必定會按部就班走下去的。

    她已經不願再去想自己的前世了。這一世,她原本確確實實是想和自己的丈夫相守,為生養了她的司家承擔責任。但是再一次,天仍不從人願。

    倘若沒有過往的記憶,現在的她,或許仍會如從前那樣渾渾噩噩過下去,覺得這就是自己該受的一切。但是如今卻總有些不同了。她的心底裡,會有一個聲音,在她夜半輾轉難眠的時刻不時冒出頭來,與她一次次地進行對話。這聲音起初很輕很微弱,漸漸地,越來越清晰,直到現在,她已經無法不被它深深地蠱惑了。

    女人這一世,除了要為夫家和母家活著,是否還可以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

    這樣的想法,莫說旁人,便是連她自己,有時也覺得匪夷所思,甚至極其可笑。但是現在,她想或許這將是她所能設想出的關於將來的最好出路了——毫無疑問,接下來會有一場關於皇權歸屬的戰爭。因為當事人是趙姓皇室的直系後裔,朝廷裡除了趙勘的肱骨大臣和少數品性孤直的正統擁躉例如她的舅父王鄂明確支持現在的皇帝外,其餘多數臣子都選擇了明哲保身的觀望態度。這場戰事的結局是平王上台,徐若麟繼而權傾朝野,以完全勝利者的姿態耀武揚威地回歸曾摒棄了他的魏國公府。一旦再次到了那一天,就算她心如止水,這個男人,他會讓她安安靜靜地固守著這個在他股掌之下的四方小院裡?

    「端看它值不值,我想不想罷了!」

    「你真的就這麼恨我,這一輩子要和我徹底劃清界限了嗎?」

    他說過的一句句話,和說這些話時,昏暗裡一雙眼睛中閃爍著的那種迫人的恣睢,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天,現在想起來,還是叫她如坐針氈,從頭到腳沒一處能得安寧。所以她的這個想法更強烈了。正是因為知道了徐家日後的命運,要仰著這個男人的鼻息而維持住外表的體面,所以她才更不願留下——她如果不想重蹈舊事,作為一個女子,在那樣的強權下,唯一可以拿來與他抗爭的,便剩自己的性命了。倘到了最後,一切仍是照舊了,在那樣的情況下,即便留下守著,對於她那個已經死去的丈夫來說,反倒更是一種羞辱。所以哪怕艱難,甚至虛幻得如同海市蜃樓,她還是想要去試一試。

    因為她不想再那樣活一回。哪怕,她對他也並非完全沒有絲毫感情。

    ~~

    初念明白自己母親此刻的震驚和不安。別說是她,便是自己,在驟然意識到心中有這個念頭時,那種恐慌和自責也曾困擾過她。

    「嬌嬌……這,這怎麼可能?」王氏終於開口,眉宇緊鎖,深深地為難,「我是你娘,若是能,我自盼你好。只是徐家的門第,擺在那不用說了,怎麼可能應允這種事?便是咱家,出去也算有點人面,你祖父的為人,你又不是不曉得……」

    初念沉默片刻,低聲道:「娘,咱們兩家當初締結這門親事時,每個人恐怕都已經準備好有這麼一天了。只不過,徐家要的是個能替二爺守的兒媳,而咱家,要的是這門姻親,可算各取所需……」

    王氏面上現出微微愧色。

    「我也知道,我有這樣的想法,於司家,是大逆不道,於徐家,是背信棄義。」

    初念望向自己的母親,慢慢道。

    「祖父的為人,我更清楚。只我今日既然已經有了這想法,若不去試一試,便能活到百歲,又有什麼意思?」她頓了下,又道:「你放心,我丈夫剛去不久,不會此刻便提要走。真走,我也會替他守滿三年孝的。我早幾日前寫好了封信,求母親幫我轉給祖父。」

    王氏望著自己的女兒,第一次,覺得仿似有些認不出她了。怔了半晌,終於歎息道:「你既心中有了計較,我還有什麼話說?信我幫你帶便是。我只怕他看了後,非但不同意,反倒會責罵。」

    初念微微一笑,道:「我有這念頭,本就不孝。祖父便是罵,也是應該。便像娘說的,他看了後未必會應,但叫他心中先有個數,也是好的。」說著,從自己的枕下摸出一封早藏好的信,遞了過去。

    王氏接過,小心地貼身藏好。再看一眼女兒,想到這一面後,下回不知道何時才能復見,更是不捨起身。只想到自己過來已經有些時候了,怕再流連,廖氏會有想法,正要告別,忽聽女兒問道:「娘,如今燕京那邊的地價,你可知道行情?」

    廖氏不明所以,只見女兒問了,便道:「那地方靠北冗,又是個苦寒之處,哪裡比得上金陵繁華?便是城中的好地,也不及本地十分之一。」

    廖氏一直掌著伯爵府中饋,下面田地莊子進項有限,為撐好門面,可謂費盡心機,所以對這些並不陌生。說完了,問一句:「你問這個做什麼?」

    ~~

    初念問這個,是在為自己的往後做打算。

    她出嫁時,王氏自替她備了嫁妝,只大多都是頭面衣物器具等死物,現錢並沒多少。當了徐家二奶奶,廖氏掌著家,她也就領著每月十兩的例銀。平日光打賞別院送物來的丫頭,一次出去也要幾十個錢。雖還不至於捉襟見肘,卻也實在沒多少底子。不管日後,自己能不能歸宗回去,手頭有錢,膽氣總是壯些。所以前些時候躺在床上養傷時,也一直在想怎樣來錢。有一日忽然靈光一動,想起前世自己最後一次與徐若麟見面的時候,他對自己說他去燕京的目的便和遷都有關。後來他雖一去沒回,但在自己出事前的那段時日裡,這消息便從工部洩露了出來。立刻便有腦子靈活的人趕去燕京置地,後許多人聞風而動,上從世家門閥,下到商賈富戶,紛紛跟著去搶買,以致於那邊的地價一夜之間暴漲十倍,靠近平王府和城北最有可能建造皇宮的地段,甚至漲到了數十倍。建初皇帝聞訊,下令課以重稅限制交易,這才稍平息了下去,只暗地裡,買賣仍在繼續,且那些好的地段,更呈一地難求之態。

    初念想到這個來錢的法子後,立刻便心動了。想著倘若早些過去悄悄買;呃地放著,到了以後要漲時拋出,穩賺不賠。唯一的問題,就是自己一個深閨女子,便是想到了這法子,也不可能操作。正前日,因二爺去了,尺素領著人在庫房裡收拾遺物的時候,揀出了那盒子當初她新婚時表哥王默鳳所贈的香,問怎麼處置,她這才想到自己這個表哥一貫走南闖北,托付給他,自然十分妥當。

    初念本是想讓王氏也一道早早買些燕京的地放著。只再一想,這事關係到現今皇帝和平王,她也不好此刻便在她面前多說什麼。光跟她說以後那邊地會漲價的話,她想來也不會信。想了下,便改口道:「沒什麼,只前幾日聽說有人想去那邊置地,所以隨便問問。」

    王氏搖頭道:「哪個腦子傻缺了的,才會這時候去那邊買地?」

    初念微微一笑,又問道:「娘,表哥如今可在家中?」

    王氏道:「沒呢。前些時候被你舅舅派去河南老家有事,還沒回。」

    初念心想離那時候反正還早,以後再看著辦便是。便哦了一聲。

    王氏不疑有它,只是忽然又想起一事,看一眼她還沒好全的腳,歎道:「估計再沒幾日,你便又要扶靈往山東去了。我一想到你遭的這些罪,心裡便……」話哽住,眼睛又有些紅了。

    原來照了大楚的風俗,當年所亡之人,若是要扶靈送回老家下葬的,須得趕在年底前入土為安,否則便被視為不吉。上一世的這時候,初念已經從徐家老家山東回了。這一次,大約確實要像廖氏說的那樣,過些天便要動身了。便安慰她道:「一路走運河水路,並不怎麼累。娘不必為我擔心。」

    王氏無奈點頭,叫進了尺素雲屏,叮囑她們往後定要照看好姑娘,便只能起身了,母女二人依依相別。

    ~~

    王氏坐馬車回去的時候,想起方才被廖氏送出門時,她口口不斷的「盼著親家母得空便來」的話,心中微微有些不自在。終於還是摸出女兒托她轉的那封信,躊躇片刻後,啟封抽出裡頭信瓤,飛快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頓時訝異萬分,呆了許久,才慢慢把信折回去,心中滿腹驚疑。

    這樣一封論析形勢、詞句直切人心的信,真的出自自己這個自小便被養在深閨的女兒之手?

    ~~

    王氏這次拜訪過後沒兩天,這一晚,司國太正要歇了,丫頭金枕過來,說大爺求見,人在外頭廊子裡候著了。

    這樣的情況,極是少見。所以屋裡的人,莫說丫頭們,便是國太自己,也是有些驚訝。想了下,便點頭叫他進來。見初冬時令了,他還只穿一身外頭尋常人家男子的皂青裌衣,略微皺了下眉,道:「家裡頭虧待了你不成?怎的弄成了這樣一副流丟樣!你那院裡少個服侍的人,我讓我身邊的玉箸過去,沒幾天你卻又給打發回來了,是嫌她笨手笨腳不成?」

    徐若麟被祖母責備,並不以為忤,只看一眼剛給自己送茶過來,此刻正立在邊上的玉箸。見她正微微紅了臉,咬唇望著自己,目光中仿似帶了些委屈,略微一笑,道:「玉箸沒什麼不好。只我那裡往後用不到了,所以才叫她回來。」

    國太道:「這話什麼意思?」見徐若麟沒應,明白過來,叫屋裡的人都出去,等沒旁人了,才沉聲道:「你素日裡極少到我這裡來。今日過來想必有話說。你說便是。」

    徐若麟拂起袍角,朝她恭恭敬敬磕了頭,道:「孫兒過來,是有兩件事要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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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前頭男主的年齡,我給改小兩歲。兩人第一次遇到時,相差十歲。徐若麟現在是25歲。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21 PM

☆、第二十九回

   「孫兒明日便要離了金陵,此一去,恐怕短期內再難歸家。果兒年幼無托,往後,求祖母羽翼庇護。」

    徐若麟在國太的目光注視之下,這樣說道。

    很快,司國太便明白了過來。臉色微變,盯著他問道:「若麟,你真的要罔顧家族與先祖,去做那亂臣賊子的投機勾當?」

    徐若麟道:「孫兒雖從未盡孝於祖母膝前,卻也知道祖母是個智慧之人。如今的局面,便如箭在弦上,又怎可能會有轉機?孫兒自小忤逆,到了北方後便投於平王帳下,至今已有十年。平王雄才大略,於我又委以心膂。到了此刻,我何來轉身的餘地?唯有鞍馬效力而已。」

    「狡辯!」國太壓低聲喝道,「分明是你與那平王一樣,素懷狼子野心,覬覦本非該屬你們的東西!他們趙姓人的爭奪,我管不了。你是我徐家的人,我不會容許你做這樣的逆反之事!」頓了下,又放緩聲調道,「我亦沒逼你與平王反目。他不過區區一個北地藩王,金陵卻兵多將廣,他如何能與金陵持久相爭?他們趙姓人爭鬥,你袖手留於金陵便是。有你父親與貴妃在,日後前途仍可籌謀。」

    徐若麟微微苦笑了下,道:「祖母心如明鏡。所言狼子野心也不差。只是孫兒不孝,恐怕不能從命。平王與皇上決裂,於我而言,非左即右,不可能有第三條道。我意已決,不會更改。」

    司國太顯見是十分氣惱,卻強自忍住,只冷冷道:「你既不顧家人宗族,決意要做那砍頭的事,自己去便是,還見我做什麼?你雖忤逆,女兒卻還是我徐家人。倘若徐家祖宗積德,沒被你牽連至滅門,不用你說我也會照看她的。」

    徐若麟復叩頭,道:「多謝祖母慈愛。若麟深知往後所為之事,必會拖累徐家。還請及早將若麟逐出宗祠、從家譜上除名。往後我與徐家再無任何瓜葛。此便是我要說的第二樁事。」

    司國太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拍桌,怒道:「你這無君無父的天生逆骨!宗族在你眼中成了何物?竟這樣輕易便言背棄!合該是我徐家家門不幸,才會出了你這胡女所出的孽種!你以為你做了這等大逆之事,將你逐出宗族,徐家從此便可高枕無憂了?」

    徐若麟目中掠過一絲暗色,下顎微微收緊,沉聲道:「若麟自知是徐家罪人。往後若遭橫死,甘為孤魂野鬼。倘上天看顧,有朝一日展我宏圖,那時我再來向祖母和列祖列宗謝罪。」說罷再連叩數頭,起身而去。

    司國太目視他健步而去的背影,咬緊牙關,那只戴了赤金壽字填青石戒子的手只在微微顫抖。半晌才緩了過來,目中已有微微淚光閃爍,喃喃道:「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人。我徐家出了如此亡命之徒,是福,是禍?」

    ~~

    最後一個舊歷年,德和三十四年十一月的初十日,朝廷終於在眾所注目之下,發佈了一道蓋有皇帝朱璽大印的撤藩令。從趙勘自己的兄弟瑞王開始,一撤藩王調養兵馬的權力,二撤他們在屬地收取稅賦與任命百官的權力。他們仍是大楚的一字王,但這法令一旦得到實施,也就意味著,從此以後這些原本掌著國中國的藩王們,就會成為一隻籠中的獸,不止被困,還被拔掉牙齒和利爪。

    就在這個撤藩令發佈的當天,國公府的人,正忙於準備送靈北上山東的諸多事宜。

    初念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作為未亡人,扶丈夫的靈回老家入土為安,是她分內之事。除了她,最後定下來隨同一道北上山東的,還有二房的公子徐邦亨和周平安周志父子。因要趕在年底前趕到武定府的陽信縣,算一下路上行程,約莫需要一個月,所以請法師擇了日子後,定於數日後的十六出門。這幾天,正是最忙碌的時候。

    撤藩之事,除了平頭百姓,金陵稍有點政治嗅覺的人家都早有預料。徐家更是如此。所以得知這消息時,並沒多大反應。只是再過兩天,另一個消息又傳來,這才徹底被吸引了注意力,國公府就像炸開了鍋,人人無心辦事,從上到下,沒有哪個人不變色的。

    「二奶奶,說平王府的世子早幾日前竟已經逃走了,如今平王府裡只剩王妃一人,外頭被圍得似個鐵桶!還說……說世子是被咱們家大爺弄走的……」

    丫頭傳這話的時候,初念正與尺素幾個一道在檢點過兩日預備帶出的厚毛大衣等物。快年底了,恐怕路上會有風雪。聽到這消息時,手不禁停了下來。

    她前幾日便從宋氏口中得知,徐若麟有一晚陪著果兒,等她入睡後便離了府,至今不知去向。當時也猜測了下,估摸他是知道時局即將有變,北上投奔平王去了。沒想到竟然是帶世子潛逃出金陵了。再一想,他選擇在撤藩令發佈前的幾日動手,確實是最恰當的時機。太早,有平王逼宮之嫌,太晚,則很難將人送出城去。

    這一次,徐若麟果然還是沒有坐看他母子二人被困,而是出手相救了。只是可惜,世子或將改寫命運,而那個蕭氏王妃,既然已被重兵軟禁,此刻城防必定也嚴,最後恐怕還是在劫難逃。

    她的眼前浮現出當日那個孤獨立於路邊野草從畔的女子身影,壓下心中的憾意,微微歎了口氣。

    ~~

    同一時刻,這府第裡慎德院司國太日常起居的那間屋裡,卻是另一番景象。廖氏臉色鐵青,情緒早已難以自控,正在老太太跟前憤怒地來回走動,嘴裡不停嚷道:「竟會有這樣的人!他再恨我,也不至於做出這樣累及闔家的謀逆之事!如今弄了這一出,連累咱們不說,連貴妃都遭皇上不喜,帶出話埋怨咱們怎的先前對他毫無防備!我就知道他不是個安分的人!當年剛來府上時,看人的一雙眼睛都似冒著狼光!何嘗見過有那樣的孩子!這可好,瞧瞧,徐家這是造了什麼孽,最後竟養出這樣一個亂臣賊子!這可是謀逆造反的大罪!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咱們這上上下下數百口人,不定還怎麼……」

    「老大媳婦!事都出了,你就少說兩句沒用的了!」

    司國太驟然打斷廖氏的叫嚷,道:「徐家經營百年下來,如今還不至於叫他一人就能給抄個底翻天!傳信給老大,叫他立刻給我回來,開祠把他這個兒子從宗祠裡除名!」

    廖氏一怔,臉色雖還十分難看,方纔的憤怒之色卻漸漸有些消了下去,怔立片刻,忽然像是想了起來,一拍額頭,道:「對了,我這就去找我爹,讓他去皇上那裡替咱們說幾句話。這人自小就野,無法無天的,心機深沉,又常年不在金陵,做什麼咱們分毫也不曉得。若就這樣被牽連進去,實在是無辜!」

    廖氏的父親廖其昌,便正是內閣首輔之一,新皇的肱骨大臣。

    司國太歎了口氣,望著廖氏道:「老大媳婦,我曉得你這些年也不易。裡裡外外,倘若沒有你在,這個國公府便沒今日這樣的門面。你的好,我代我那兒子都看在眼裡,記在心底的。」

    廖氏一怔,慢慢低下頭去,再抬起時,眼圈已是微微泛紅,拿帕子胡亂擦了下眼,嘎聲道:「能聽老太太說這麼一句,我便是在背後被人怨死了,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費。」

    司國太也是難掩面上疲色,再次長歎口氣,揮揮手道:「去吧!辛苦你了。還有,再幾日,小二兒媳婦扶靈去山東的事,日子也耽誤不得。」

    廖氏應了聲是,轉身匆匆而去。

    ~~

    魏國公府因了這樁意外上下人心惶惶,魏國公徐耀祖親去御前惶恐請罪,國公夫人廖氏四處奔走的時候,作為姻親的恩昌伯爵府這些天卻依舊雲淡風輕,大門緊閉,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書房裡,當家人司彰化此刻正坐於書案之後,膝上停了一隻他養的名為渾沌的黑貓,坐於一張黑漆透雕鸞紋的扶手椅上閉目養神。

    司彰化五十歲,枯瘦,官至正三品戶部右侍郎。這是個不小的官了,且並非空職。相較於金陵另些早成空架子的世襲窮官來說,他能混到今天這樣的地位,絕非泛泛之輩。許是長期殫精竭慮的緣故,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但腰桿卻挺得筆直,不管是穿了朝服立於朝中議政之時,還是像此刻著了便服這樣獨處於有些幽暗的書房之中。

    他忽然睜開眼睛,隨手拋開那只正半閉著眼昏昏欲睡的黑貓。黑貓猝不及防滾到地上,發出一聲不滿的厲叫後,隨即爬起來,從半開的門縫裡飛快地鑽了出去。

    司彰化從抽屜裡取出幾張薄薄的信紙,展開。黑色的字,娟秀而整齊。

    這七八天來,他早已經將這封信裡的字一個個地看過不下十來遍了。此刻,目光卻又一次落到了上頭。

    這是他的嫡孫女司初念寫來的。

    她在信中一開頭就說,丈夫不幸亡故,她不願再空守於徐家,請求歸宗再做司家女。

    她又說,自己有這樣的想法,祖父必定會責怪。但她亦有自己的理由。

    金陵中人,無不知曉皇上與以平王為首的諸多藩王之間將會有一場對決。皇上削藩志決,而平王亦不會束手就擒。一場戰事遲早難免。倘若最後皇上勝,自己留於徐家,對保持這門姻親或許還有效用。但最後若是平王勝,徐家長子徐若麟得勢,而他與徐家餘下人向來生分,他為人又極薄涼,怎麼可能會顧及司家這一門隔了好幾層的所謂姻親?

    談及這場金陵與燕京的對決,金陵人無不輕敵,認為皇上手握天下數十萬的兵馬,而燕京不過區區數萬,壓服對方是件輕易的事。但她卻有不同看法。朝廷之中,能用的善戰武將寥寥,而平王多年戍邊,積威深重,軍中舊叢眾多,一旦起兵,不乏追隨之人。風聞他又治軍嚴明不嗜殺掠,在北地頗得人心。且一旦爆發戰事,因這並非改朝易姓之戰,所以朝中文臣武將必定多持觀望之態,則他所遇阻力更是大為減小。故這場戰事,到最後誰勝誰敗,她不敢妄下斷言,但以祖父的睿智,心中必定有所衡量。

    她在信中最後說,與其把振興家業的希望寄托在一門別姓姻親之上,不如自己看準時機早定立場。亂世成英雄,富貴險中求。最後平王若真勝出,則在他不被看好時便向他示好資助的人,往後富貴寧不盈門?到時候,當初大多數的那些自以為能保全現有一切的中立之人所能做的,也就是扼腕歎息和羨慕萬分而已!

    司彰化再一次讀了信,微微瞇了下眼睛。

    即便到了這時候,連他自己也還有些驚訝。這樣洞察人心的字字句句,竟是會是自己那個孫女寫出來的。

    外頭響起了腳步聲,他飛快地將信收回,抬眼望去,見是兒媳王氏親自送茶點過來了。

    王氏將托盤輕輕放置在桌案上,看了一眼老頭子,躊躇了下,終於還是試探著道:「爹,聽說前幾天平王府那邊出了點事,還扯上了徐家。您怎麼看?」

    司彰化接過茶盞,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新泡好的六安瓜片,咂咂嘴,道:「這麼好的茶葉,你泡得急了,連味道都還沒出來。再等等,才好端上的。」說罷,靠在了椅背上。

    王氏本是想探聽他對初念那封信的看法,見他扯到了茶葉上頭,有些莫名其妙。有心再問,見他已經閉上了眼睛,不敢再擾,只好閉口怏怏而去。

    ~~

    初念提早三天便再次回到善義莊,連著做三天三夜法事,一轉眼到了十五,明日便是扶靈北上山東的日子了。棺槨用上好的楠木打造而成,裡外套了三層,份量不輕。過了子時,周平安父子便安排幾十個人將它小心翼翼啟了下去,安放在一架特製的大馬車上,由周平安和徐邦亨押著,連夜啟運送往碼頭,從水路往山東而去。

    初念這一夜一直沒有歇下。只和衣在從前曾歇過的那間屋裡床上稍稍閉了下眼,聽到尺素過來,說都預備好了,一個激靈便醒了。尺素替她在外頭罩上件素白錦織鑲銀絲邊的大毛披風,收拾妥當後,便與雲屏和其餘丫頭一道簇著她出去,外頭早有頂轎子在等,預備送她下山,坐馬車先回城裡的國公府,將神主靈牌停於宗祠後,再出城去碼頭上路。

    初念坐轎到了山腳,四周仍烏濛濛的,也沒留意旁的人,跟著前頭挑著的燈籠便上了架馬車。坐在裡頭,懷裡抱了個暖熏爐,一陣顛簸搖擺後,困頭漸漸上來,閉著眼睛昏昏欲睡,忽然覺到身下馬車稍稍緩了下來,以為是道路難行,也沒留意,仍未睜開眼睛,再下一刻,迎面一陣寒風,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睜開了眼,整個人卻駭住了。

    借了掛在車廂角那盞油燈的光,她看到對面竟多出了個魁梧的男人。穿得像外頭窮苦人家出來的腳夫,頭戴一頂帽,壓住了半張臉。見那人躬身似朝自己來,驚恐地睜大了眼,膝上的那個暖熏爐也脫手掉落骨碌碌地滾了出去。正要出聲尖叫,那人已經撈起熏爐,一個箭步跨了過來,用另手一把摀住她嘴,壓低聲道:「是我!」

    初念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

    這聲音是徐若麟的。但是叫她愈發駭異莫名的是,他不是已經帶了平王世子趙無恙離開金陵了嗎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22 PM

☆、第三十回

  初念看著這男人蹲到了自己膝前,將方纔撈回的暖爐輕輕放回她腿上後,順勢抬高帽簷。

  她的眼睛一下睜得滾圓。

  上一次見他,還是那回從善義莊下來的事。當時自己狼狽不堪,記得他卻還人模人樣的。並沒過去多久,此刻他臉頰上卻冒出一片青頭髭鬚,整個人又黑又瘦,若非那雙在燈火映照下閃著光芒的熟悉眼睛,差點就沒認出來。

  「你,你……」

  初念瞪著他,你了好幾聲,終於顫聲著說完了一句話:「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還沒走?城裡城外,到處是緝捕你的榜文……」

  徐若麟眸光一動,凝視著她。

  以他敏銳,立刻便覺察出了她這話裡包含的情緒。這樣猝不及防之下再次見面,她說出的這第一句話裡,他聽不出半點厭惡之意。有的只是震驚和惶急。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高興。還有比這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她的點頭,這也是他潛回來找她的目的。所以只是朝她微微頷首,道:「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在她訝然的目光之下,順勢坐到了她腳邊,壓低聲飛快地道:「世子,就是數月前先皇大殯路上你見過一面的那孩子,被我帶了出去。只在路上他受了傷,無法隨我疾行。接應我的人還未到,前頭卻巡查不斷,所有可走之路都已被封。所以我暫時將他托付給一個信靠的人,自己折回。」

  初念隱然彷彿有些明白他的意圖了,驚駭地望著他:「你,莫非你想……」

  徐若麟點了下頭,道:「是。我回來找你,是希望你能攜他一段路,等入山東境,他傷好些,我便可帶他走了。」

  他說完,凝視著她。

  初念臉色微變。

  攜帶趙無恙北上,這若是有個閃失,後果絕非是自己一人所能擔當的。她的理智告訴她,她應該立刻拒絕。但是眼前閃過那個少年衝自己嘻嘻而笑時的樣子,竟然無法搖頭。躊躇了下,終於還是低聲道:「可是,我怎麼攜他?就像你說過的,一路都有盤查。」

  徐若麟道:「你坐的船,艙底會有一個特製的小夾層。到前頭的宿陽後,我會將他帶來藏在夾層裡。這樣他既可養傷,又能隨船北上。萬一有意外,可以破他所在的那塊底艙板從水路逃匿。因是密封隔艙的,即便破損,也不會影響行船。」

  初念被他的話再一次震驚到了。終於道:「原先我還擔心隨行那麼多人,即便我應了,也不可能瞞得過他們。不想你竟早這樣周密安排了,想來裡頭是有你的人?」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周志是我的人。他會打點好一切的。」

  初念盯著他,想到自己又被他算計了一回,心裡便不舒服起來,忍不住挪得離他遠了些,冷冷道:「我該早想到這一點才是。要不然這時候你怎麼可能爬上我的馬車?什麼都算好了,想來必定也早就打好了這主意。既這樣,背著我干便是,還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徐若麟聽出她語帶諷刺,苦笑了下,道:「我是可以瞞著你捎帶他的。只是不願這麼做。你的船有吏部所發的路照,一路應該通暢。但畢竟,這還是樁擔風險的事。你若不願,我絕不會違逆你的意思。故這才預先叫你知道。」

  初念哼了一聲,眼睛都沒瞟他一下,只道:「白臉紅臉都讓你一個人做足。既這樣,我還有什麼話說?到時候你弄他上船便是。只盼不要出事。否則我倒霉便罷,連累到國公府的話,我便真萬死不辭了。」

  徐若麟凝視著她,慢慢道:「多謝你成全……」

  初念立刻道:「打住!我可不是衝你才應下的。我是因了蕭王妃……」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終於拿正眼看向他,小聲問道:「王妃以後怎麼辦?」

  徐若麟道:「平王府此刻想必早圍成銅牆鐵壁。但畢竟,她是皇上的嬸娘。料來皇上也不願在這時候便背上個弒親之名。性命暫時是無礙的。只能等日後,再慢慢謀計了。」

  上一世,初念不過一個深閨守寡女子,對外頭的消息,自然沒徐若麟靈通。她是不大清楚平王妃最後的終結,但徐若麟卻知曉。三年戰事進行中時,她一直被軟禁在金陵,性命無虞。最後之死,卻是死於金陵城破時平王府燃起的一把大火。世人都指是元康帝趙勘見大勢去,弒殺了嬸娘以洩心頭之恨。平王為此怒斥趙勘無德,傷痛不已,後追封蕭榮為敬德聖顯皇后。只是坊間,卻也隱有傳言,說那把火起得有些蹊蹺,元康帝不定也只空擔了個罪名而已。

  這些過往舊事,徐若麟此刻也沒空跟她多說。只是見她問起,便這樣安慰。

  初念知道他說的是事實。金陵及周邊一帶如今防衛之嚴,她三天前出城時便深有感觸。街頭巷尾處處可見巡兵,即便像她這一行人,持有通行的路照,但出城時,連攜帶的隨從數也一一盤查,男幾女幾,分毫不差才放了出去。

  她不再說話,徐若麟也沉默了下來。馬車到了個拐角處時,外頭響起道甩鞭聲,速度漸漸再緩了下來。徐若麟看一眼初念,似乎想說什麼,只終於什麼也沒說,最後只起身低低道了句「我先去了」,便如來時那樣啟門,縱身躍下。

  等他一走,初念忍不住便撥開車廂窗畔的捲簾子看出去,見一道身影在路邊樹叢裡飛快騰挪數下,轉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愣了片刻,終於慢慢坐直身子,緊緊抱住了膝上的那個暖熏爐。

  初念在天明時趕回金陵,出示路照進了城,將亡夫靈牌歸於宗祠後,終於在午後再次出城,到了泊船的運河埠頭。那裡,早有三四條船從早起便在等候了。一色的一層艙樓船,七八丈長。照了規矩,在最先的那條船頭上綁了顯眼的挽幛和魏國公府黑底銷金大牌,好叫對面來的別船看見了及早迴避。周平安徐邦亨等打頭,載了靈柩的寶船隨之,初念在中,最後是條小廝隨從等人住的船。一溜船在岸邊法事的鐃鈸聲中,朝北緩緩而去。

  宿陽在鎮江再往北過去些,靠近長江入口處,地方雖不大,卻是四通八達水路的樞紐點,人煙阜盛。晝行船,夜停泊,一路北上,雖時常遇到巡查,只大多恭敬,看了路照後便放行,並未受刁難。如此四五天後,這日午後終於到達了宿陽水驛,驛丞聞訊前來相迎。周志便對徐邦亨道:「爺,走了四五日,船上給養有些短了,此地瞧著還算熱鬧,不如停下歇於此過一夜,我帶人上岸去補些短缺之物,爺若有興趣,不妨也上去散散心。後頭幾個停靠之處,恐怕都有些偏僻。」

  徐邦亨在船上過了四五日,筋骨早發酸,見終於到了個熱鬧地方,公子哥兒的毛病一下都冒出了頭。曉得周志熟悉金陵到山東祖籍之間的路,他都這麼說了,心便動了。有意到岸上尋個風月之所過夜。便到了初念的船上,假意道:「弟妹,可否要上岸尋個地方落腳?哥哥怕你一直在船上,過不慣。」

  初念本就懶得挪窩,更何況還是這個地方?便客客氣氣拒了,讓他隨意。徐邦亨中了下懷,回船吩咐周平安等人小心侍奉後,自己換了身華彩大毛衣服,帶了個小廝上岸去了。

  夜幕降臨,四下非但沒有靜悄下來,反多了另種白日沒有的熱鬧。河面不時有點了綵燈的大小船隻經過,岸上更是車馬不絕,遠處又隨風送來陣陣和著絲竹琵琶的划拳進酒聲。只有這停了靈船的左右地方,大約旁人怕沾晦氣,見也便遠遠避開,船頭只有幾盞白色燈籠隨了寒風飄搖,顯得愈發孤清了。

  徐邦亨一直沒回。初念在自己的艙室,整個人幾乎都縮在了熏的暖暖的被中,只露出一把烏鴉鴉的蓬鬆長髮。

  她人雖瞧著在睡,實則一直都豎著耳朵在聽外頭的動靜。怕人上來的時候,會被尺素雲屏和餘下幾個一道同船服侍的年長些的媳婦們覺察,早早便都打發她們去睡了。估摸到了深夜,外頭漸漸寧靜下來的時候,忽然覺到船身微微一動,人便掀被飛快下了榻,撩起窗簾一角看了出去。

  她的這條船上,燈籠特意滅了的。等她借了前頭船上映來的模模糊糊燈光看出去時,只看到一條尋常的漆黑泥蓬小船已經無聲無息地從自己船舷的一側擦靠了過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泛著黝黑水色的河面之上。

  接下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後,便好像再沒什麼動靜了。初念不敢出去查看,心中卻雪亮,徐若麟此刻必定已經在周志的掩護之下,攜了平王世子登上了自己的這條船。

  再片刻後,前頭船上隱隱傳來周平安的聲音,仿似在問他兒子:「爺今兒晚上不回了嗎?」

  周志應:「是。說宿在天香樓。」

  周平安彷彿歎了口氣。隨即又道:「你叫後頭船上值夜的,都打起點精神。前頭我守吧,到丑時末,你再來替我……」

  那父子倆說話的聲漸漸消去,初念回到了榻上慢慢躺下。一陣緊張,又彷彿興奮,整個人禁不住,打了個微微的寒顫。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24 PM

☆、第三十一回

    次日早徐邦亨回,絲毫沒有覺察任何異樣,領了船繼續往北而去。

    徐若麟並未一路隨船。之所以這樣,一是船上有眾多國公府的熟人,多有不便。二來,他走岸路,除了方便暗中相隨,也另有別事。

    這一晚船停東平鎮。

    此地出金陵已有七八天的水路了。早進入山東地界,所以官府查巡已經鬆泛了不少。但他不但沒絲毫放鬆,心情反更沉甸。

    這種憂慮,起自於多日前他攜趙無恙時的那場意外遇襲。到了現在,這絲隱憂漸漸愈發明晰了起來。

    他已經可以肯定了,那日襲擊自己與趙無恙的一群官軍,必定是旁人假扮的。那群人出手狠辣,一眼便可看出,絕非普通官兵,且被他突圍後,並未窮追。這一點便證實了他的感覺。尤其是這些天,自己竟遲遲無法與手下人碰頭。心中更起了疑竇,沿著先前在路上所設的接頭暗號找過去,才發現那些記號竟然被毀損了。

    燕京的諸多機構中,有一個情報部門。為了聯絡方便,設一種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接頭暗號,定期更替。他一路留下的記號,倘若被毀損了一個兩個,還能看做是外人無意為之。而十有七八皆被破壞,唯一的解釋就是有知情人故意為之。

    夜半時分,一個敏捷的身影潛向東平鎮的土地廟,到了廟前,機警地停下,發出幾聲鳴蟲的微弱叫聲後,有人自他頭頂的高高簷角上無聲無息地躍下,停在了他的背後。他猛地轉頭,借了昏暗的月光,看清是徐若麟後,立刻朝他抱拳施禮。徐若麟點頭,示意他跟隨自己而來,最後一前一後停在廟後的一爿荒地裡。四下平坦,視野無礙,是個極好的說話之地。

    「大人,我來遲了,請大人降罪。」

    說話的人是楊譽百戶。徐若麟手下的幹將之一。

    徐若麟道:「不怪你。是我所留的記號被人消除。」

    楊譽瞇眼,眼中泛出一絲如刀芒般的狠厲之色,道:「是自己人?」

    徐若麟不可置否,只問:「你還有多少人?」

    楊譽面現愧色,道:「我和黃裳在路上亦遭多次襲擊,帶出來的兄弟損了十之七八,如今除了我和他,只剩不到十人。」

    徐若麟沉吟,道:「世子傷已好了不少。再停於船上,我怕被對方曉得了的話,會對船主不利。今夜就接他出來。」略一頓,又續道,「對方精心預謀,人數不但遠勝於我們,且個個都是好手。前頭除了要提防官府,他們的埋伏想必也更多。南直隸這條近道不能走了。接出世子後,改道走萊州海路至廣寧,再轉大寧,最後繞回燕京。」

    楊譽立刻道:「是!」

    徐若麟微微點頭,兩人低聲又議了細節,各自分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沒。

    ~~

    初念知道那個少年趙無恙在自己這艘船的艙底了。周志早晚會趁她支開下人時,下去艙底給他送藥和吃食。一開始,她以為徐若麟也隨船,但很快就發現他不在。如此七八天很快過去。因也不大有與周志說話的機會,有些記掛那少年的傷勢。有一次覷了個空,親自下去艙底查看,卻沒發現他的藏身之所。

    這一晚船停在這個叫東平鎮的地方。此刻深夜,尺素等都已睡去,她卻仍了無睡意。起身裹了件大毛氅後,拉開舷窗的扣鎖,推了出去,迎面立刻一陣刺骨的寒風,脖子一縮,腦子卻清爽了不少。聽見前頭隱隱傳來周志的咳嗽之聲,知道他還在守夜。探頭出去看了下,見前頭船的燈都還亮著。正要關窗,忽然看見一個黑黝黝的圓東西從窗戶下頭鑽了上來,登時被嚇得不輕,正要失聲大叫,那圓東西已經噓了一聲,說話了:「別叫,別叫,是我……」

    初念這才看清方才嚇了自己一跳的圓東西是個人頭。且不是別人,居然是那個趙無恙。

    這個姓趙的小子,連上這一回,統共也就只碰到兩次。只他卻都要用這種嚇死人不賠命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

    初念驚魂未定之時,見他已經如猴子般敏捷地從窗中翻身進了自己的艙室,然後關窗。因爐子裡銀炭在燃,所以雖未點燈,借了紅色的炭火光,也能看清人臉。見他落地之後,忽然摀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只好壓下方才再次被嚇到的不快,壓低聲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趙無恙見她不惱,這才鬆開摀住自己胸膛的手,笑嘻嘻道:「好多了。」說罷四顧,唉了一聲,「你這裡好舒服!下頭又冷又臭,可把我悶死了。」

    初念沒理睬他的嬉皮笑臉,只道:「你怎麼自己溜上來了?小心被人發現。趕緊給我回去!」

    她其實年紀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這少年實在無賴,在她面前又隨意,所以她也完全沒把他當趙姓世子看待,說話時,口氣就彷彿自己是大人,而他是個小屁孩。

    趙無恙沒理睬她,只是好奇地在艙室裡繞了一圈,回頭道:「我餓死了。你有吃的嗎?」

    初念歎了口氣,只好拿出個裝了百合酥蓮蓉糕的食盒,打開蓋子。趙無恙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進去好幾塊糕點,初念見他似被噎住,倒了杯茶水遞過去,他喝了,終於吞下嘴裡的東西,笑嘻嘻道:「多謝美人姐姐!」

    這稱呼,實在是失了體統。便是以他稱呼徐若麟為師傅來排輩,自己也是他的上輩。但此時卻沒心思和他計較。怕他逗留久了驚醒尺素等人,壓低聲道:「你愛吃的話都拿去。趕緊回去。」

    趙無恙這才道:「周志說,我師傅今夜就來接我走。我這才偷溜上來的。也不敢多留,被他曉得就糟了。我這就下去了。我上來是特意向你道聲謝的。」

    初念一怔:「今夜就走?」

    趙無恙點頭,轉身便往窗子去。

    初念想了下,叫他稍等。然後拿了塊自己的乾淨大四方帕子,將食盒裡的糕點包了進去,打好結後,遞了過去,輕聲道:「路上帶著吃吧。」

    趙無恙接過,推開窗子,機警地左右看了下,翻身出去了。

    初念這一夜,再次無眠,一直睜著眼睛。等到外頭四更鼓也敲打過後,就像那夜來時一樣,忽然聽到外頭船甲板上響起輕微的步點,立刻趴到船舷側,稍稍推開窗子,從寸許寬的縫隙裡看出去。看見仍是那條漆黑的小船,船尾坐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小船去得很快,轉眼便在水面滑出去三四丈遠了。她的目光怔怔相隨的時候,那個背影彷彿覺察到了來自於身後的注視,忽然回過了頭。

    初念知道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卻也立刻如被針刺般地閃避到了一邊,心微微地跳。等那陣子不安過去後,再悄悄看出去,河面上已經空空蕩蕩了,幽暗晃動的水面之上,只餘半輪慘淡而破碎的冬夜月影。

    從今往後,各走各道,再無交集。願君,循了舊路,終能得展霸業宏圖,而自己,卻盼擁有一個不同的嶄新人生。

    初念的目光終於從河面收回,纖細的指搭上冰涼的木窗,將它輕輕扣了回去。

    ~~

    徐若麟立於岸上,看了眼不遠處停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人影,對著周志道:「快年底了,路上要小心。沂州府福王那一爿地,再過些時候,可能會有異動。你們回來時,務必不要貪圖快捷取道那個方向。來時走靠西的這條水路,回去時,也走此路。」

    周志恭聲應下。徐若麟想了下,終於又道:「往後,我可能會有一段時候不能回去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護住她的周全,有事傳信給我……」頓了下,加重語氣,又補一句,「倘遇到性命攸關時刻,若是我,我無需你用命來替。但若是她,你則必須要用自己的命去護。懂我的意思嗎?」

    那一次,他並未告知周志自己與她的事,臨行前也只是吩咐他暗中留意有事傳訊。正是因為如此,向來謹小慎微的周志不清楚他到底對她心意如何,所以事發後,也只是給他傳信,而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唯恐會錯了意辦錯事。畢竟,他和她在這個家族裡的關係,非同一般。

    上一世的大意錯,這一世,他絕不會再犯一次。

    周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先前,他雖也看出來了,自己暗中效忠的主人對她似乎有些出格關注,但因了他二人的關係,也不敢妄加揣測。直到此刻,聽到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這才徹底信了。壓下心中的駭異,立刻道:「明白了。」

    徐若麟微微點頭,伸手輕拍了下他的肩,這才轉身大步而去。

    月夜下,一行十數人在茫茫荒野地裡往東縱馬奔馳往青州,數日之後,他們將按計劃,從那裡去往萊州。

    ~~

    大半個月後,離年底沒多少天了,徐若麟一行人終於取道廣寧,到了大寧。

    大寧距離燕京,八百里的路,四面是茫茫的林海雪原。從前正是蕭榮之父蕭繼業的鎮守之地。從前蕭繼業亡後,便由順宗信任的肅王趙晉接手了這一片廣袤的邊境之地。到了這裡,官軍此時早對他們構不成任何威脅了,但那群神秘的追襲者,卻在數日之前,因了雪地裡留下的痕跡,再一次咬上了他們的尾。面對人數遠遠多於自己的敵手,徐若麟一行人浴血突圍。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剛剛從一場遭遇後的廝殺中逃脫出來,但代價是慘重的。楊譽斷了兩根手指,黃裳也受了傷,死了一個人,另外傷了數人。

    徐若麟也受了點輕傷,但這點皮肉傷,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只是見一行人都傷痕纍纍疲憊不堪了,確定後頭的追兵已經被甩開後,下令就地休息,等養好精神再繼續上路。

    徐若麟將石塊上堆積的雪掃掉,坐了上去。嚼完一塊冰冷、滋味寡淡的野兔肉,吃了幾口雪後,下意識地,又從懷中摸出了那塊帕子。

    原本雪白的一塊帕子,現在顏色已經有些髒了。他粗糲的指腹輕輕擦過絲柔的帕面,腦海裡再次浮現出了那晚臨走前,自己的最後一次回首。

    他並沒看到什麼,但總有一種感覺,覺得她就彷彿在身後目送自己一樣。隔了兩天,趙無恙有次獻寶一般地請他吃塊軟糕時,他才知道這個頑皮的少年竟在那晚進去過她的艙室,還得到了她臨別贈送的一包糕點。他愈發覺得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

    後來,糕點吃完了,但這塊包過糕點的帕子,卻被他給沒收了。為此這少年還不滿地嘀咕了幾聲,瞧著一臉後悔的樣子。他只當沒看見。

    那一晚,他不是沒想過再見她一面。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念頭。見了又如何?他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將她緊緊抱在懷裡。而很明顯,她是絕對不會容許他這樣的。

    這一次,在自己沒有做好完全的準備之前,他並不打算逼迫她,更不願讓她加深對自己的厭惡。就像此刻這樣,能在難得的片刻閒暇空隙裡,能摸一下來自於她的這塊帕子,聞一下還帶了點糕點甜香的氣味,他便覺得渾身又充滿了力量。

    他聽到身後傳來咯吱踏雪的聲音,辨出是楊譽的腳步聲,立刻將帕子收回懷中,轉頭看了過去。

    楊譽到了他身前,斷了指的左手已經包紮了起來,身上仍血跡斑斑,臉色略微蒼白,神情卻十分猙獰,道:「那兩個傢伙,倒是視死如歸,怎麼也不說。怎麼辦?」

    方纔的一場突圍血戰,付出的代價雖慘重,但也抓到了兩個受傷的俘虜。

    徐若麟瞟了一眼,見那二人雖被五花大綁,神情卻十分冷靜,絲毫不見懼意,見他轉頭望過來,唇角邊反倒露出冷笑。

    對付這樣的所謂死士,非霹靂手段不能立威,徐若麟再清楚不過。所以收回目光,不帶絲毫感情地道:「照你心意便是。」

    楊譽早就迫不及待了。只是沒他的話,不敢動手而已。此刻見得了應允,立刻轉身,用完好的右手從腰間摸出一把不過數寸長的薄刃,獰笑著朝那兩人走去。

    片刻後,另個俘虜在親眼目睹被凌遲了心口的最後一刀,終於扭曲著死去的同伴之後,再也忍耐不住,趴在雪地上,吐得連膽水都出來了,戰慄著道:「我說,我說……」

    他說出了一個名字後,楊譽駭異萬分,猛地看向徐若麟。

    徐若麟卻面無表情,只冷冷地道:「這個人沒用了,帶著是累贅。殺了吧。」

    楊譽躊躇了下,道:「大人,為何不留著,帶他到平王面前做個指證?」

    徐若麟道:「平王對他之信任,絕不在我之下。這時候指證,非但無用,他反倒會反咬我們污蔑於他。退一萬步,即便平王信了,但這種時候,正是用人之際,他也絕不會因此而動他的。我們若是先跳出來,反倒成了明靶。明白嗎?」

    楊譽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手起刀落,刀片劃過那人咽喉,那人連一聲叫也沒有發出,立刻便撲倒在地。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25 PM

☆、第三十二回

    楊譽帶人將兩具屍體拖到邊上的林子裡丟棄後,用雪掩埋了方才施刑時流出的大片血跡,地上立刻乾乾淨淨,看不出半點屠戮的痕跡了。

    徐若麟一起身,一行人立刻跟著默默上馬,往東繼續而去。

    他與楊譽,從前都曾在這一帶駐了數年,所以知道路。再前面數十里之外的林雲江渡口側,有一座棧橋。過去棧橋繼續往北,是赤麻人的地界,而往東南回拐,則是通往燕京的平原道。

    這是目前可供選擇的最好走的一條近道。

    每一個人都清楚,身後、甚至前頭,隨時都可能會有一場新的廝殺在等待著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四下裡靜悄一片,耳畔唯聞馬蹄踏雪之聲,也沒人敢有絲毫的放鬆。一口氣行了十幾里路後,前頭的徐若麟忽然放緩馬勢,眾人立刻跟著停了下來。

    左手邊遠處的大片空曠雪地裡,到處是雜亂的馬蹄印和人的腳印,兵器盔甲被橫七豎八地丟在地上,隱隱還能看到十來個人倒伏在地一動不動,死活不知。

    看起來,片刻之前,這裡剛剛結束了一場小規模的戰鬥。

    楊譽立刻帶了個人下馬過去。到了近前,發現倒地的人裡,除了幾個大楚士兵外,剩下的都是剃頭結辮的赤麻人。將那幾個大楚士兵翻過來查看了下,發覺俱已死去僵硬了。倒是邊上的一個赤麻人,聽到動靜後,掙扎著抬起臉。楊譽過去,用赤麻話問了幾句後,在對方驚恐乞憐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抽刀便結果了他的性命。然後很快回去,對著徐若麟道:「這伙赤麻人過來劫掠,遭遇了大寧都司的巡邏士兵,雙方發生衝突。」

    徐若麟微微皺眉。

    赤麻這群在大楚人眼中茹毛飲血的化外之人,長期以來,一直便是大寧的禍患。他們在地理和政治上是大楚的藩屬,表面服從王教。但卻不事生產,一邊遊牧,一邊時常侵入大寧邊界劫掠當地民眾。只在當年蕭振業任大寧總兵時,情況有所好轉。近些年又死灰復燃。大楚朝廷無法徹底杜絕這種情況,也就只能以「疥癩之患」來進行自我安慰了。

    「繼續上路!」他說道。

    這場意外,對於他們這一行人來說,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他們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盡快擺脫追兵,將世子安全送到燕京。

    但是很快,徐若麟發現自己想錯了。沿著一路凌亂的馬蹄和足印到達林雲江渡口側的那座棧橋前時,每個人都怔住了。性急的黃裳甚至罵了聲娘,恨恨地道:「這群該死的赤麻人!居然會燒橋!」

    面前這條原本架通南北的棧橋,竟然被燒斷了。徐若麟所在的這一頭,火已經滅了,對岸的那截斷橋末端,此刻仍有餘火在跳動。空氣裡,充滿了刺鼻的桐油味道。

    顯然,赤麻人為了逃脫,過後去,順便放了把火燒斷了橋。

    「大人,只能去渡口看下了。希望有船。」

    楊譽看向徐若麟,說道。

    如果還想走預先計劃的平原道,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渡江了。

    徐若麟的目光終於從對岸那團還在冒著濃煙的火光上收回,側頭看了眼右前方的渡口方向,點了下頭。一行人調轉馬頭,往渡口疾馳而去。

    這條林雲江,江面開闊,寬達數十丈。今年較之往年冬暖,至今仍只兩岸結冰,中間尚有約莫十丈寬的江面流水洶湧。一路找了過去,見不到一艘船。

    這樣的寬度,以徐若麟的水性來說,游過去是沒問題的。但除了他,受傷的下屬和趙無恙,以及馬匹,顯然不可能都一道隨他從寒冷徹骨的江水中游到對岸……

    「看,那邊有船!」

    趙無恙忽然驚喜地叫了一聲。

    徐若麟循聲望去,果然看見不遠處來了一艘船。並非渡船,而是當地人時常駛上江面捕魚的一條漁船。

    楊譽立刻朝船夫大聲呼喚。船夫很快便瞧見岸上的這一夥人。彷彿有些懼怕,起先似乎不願靠近,但經不住叫,最後終於還是靠近,警惕地看了過來,遲疑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一口濃重的當地腔調。

    楊譽沒有回答。只是仔細察看船夫。見他面色黑中泛紅,一雙手佈滿凍裂的傷痕。艙底有幾十條已經凍僵的魚,邊上堆了漁網。便指著那堆魚問道:「這些什麼魚?」

    「□花,鯉拐子。」船夫有些茫然,但應得很快。

    確實是當地人對這幾種魚的稱呼。

    楊譽徹底打消了顧慮,道:「我們是大寧都司的,要過江。你送我們過去!」

    船夫吁了口氣。只瞧一眼他身後的人馬,又為難地搖頭,道:「軍爺,我船小,你人多,還有馬,恐怕不方便……」

    「給你錢便是。你來回多擺渡幾次!」

    楊譽不耐煩地打斷他話。

    船夫終於面露喜色,忙搖櫓靠岸,道:「軍爺請上,小心些!」

    楊譽回頭看向徐若麟。一直沒有開口的徐若麟終於走到前頭,站定。

    船夫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露出一絲帶了畏懼的討好笑意,哈腰道:「本是不該管軍爺要錢的。只是日子不好過,上月好容易才繳清肅王府的花票,又要提防赤麻人。今日一早便出來捕魚,也就不過這麼幾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耽誤你打漁,補償自是應該,只是……」他的目光在那船夫身上上下掃了兩眼,淡淡道,「你的刀沒藏好,露出刀柄了!」

    船夫一怔,下意識地便低頭往腰間看,並無異樣。電光火石間,明白了過來。猛地抬頭,見對面這年輕男子的臉色已經驀然轉寒,朝著自己冷冷道:「愚蠢的傢伙!以為這樣便可瞞天過海?」

    船夫臉色大變,方才一直佝僂著的腰身猛地挺直,幾乎是眨眼間,手上便多了一柄尺長的方刀,朝著不遠處的趙無恙猛地撲去,只他身形才剛一動,徐若麟的刀已經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芒掠過,鮮血便如旗花一般從他頸項噴出,猛地濺到了徐若麟的臉上。

    船夫死前的最後一眼,定格在了這張佈滿鮮血,卻平靜得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

    「大人!」

    終於反應了過來的楊譽等人這才猛地衝上,駭然拔刀出鞘。

    徐若麟盯著跌出船外漸漸沉下水去的屍體,道:「走吧!就算渡過江,前頭也有埋伏。平原道不能走了!」

    一行人往回而去的時候,趙無恙終於壓不住心中好奇,問道:「師傅,你是怎麼瞧出那船夫有問題的?」

    趙無恙的問題,正是楊譽等人迫切想要知道的。尤其是楊譽。出於謹慎,他亦試探過。覺得沒有問題。萬萬沒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被蒙蔽。倘若不是徐若麟最後出手,一旦人到江心,那殺手再發動近距離的突襲,後果……

    饒是身經百戰,楊譽此刻也仍還有些後怕,所以立刻望向徐若麟。

    徐若麟看向趙無恙,道:「起先我見到那棧橋被燒時,便覺得有問題了。不知道你們留意到沒,我們這頭,火已經滅掉,而對面卻仍剩餘火。這說明什麼?」

    趙無恙皺眉,忽然靈光一閃,脫口道:「我知道了!火是從我們這頭開始燒過去的!」

    徐若麟讚許地點了下頭,道:「不錯。所以這把火,不可能是跑路的赤麻人放的。而大寧都司的人,更不會無緣無故燒橋。所以我便懷疑這是追殺我們的人利用這場意外設的一個圈套。方才到了江邊,恰竟遇到條可以送我們渡江的船。這船夫,雖外貌口音都與當地人相差無幾,甚至連江裡魚的種類也分得清清楚楚。可你們注意到沒,楊譽要他送我們過去時,他一開始是不願的。如果他真的是當地船家,也不願送我們的話,他應該建議我們走棧道,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因他此時根本就不曉得棧橋已經被燒燬。但是他卻絲毫沒提。所以我疑慮更深。便試探了下他。毫無防備之下,他果然露出了馬腳。」

    徐若麟說完,楊譽黃裳等人都是面露敬佩之色。趙無恙更睜大了眼,歎道:「師傅,你真厲害!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什麼時候我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徐若麟朝他略微一笑,道:「這並不難。只要你處處留心觀察,用你的腦子思考,你也能像我一樣。」說罷抬眼看了下天色,見有些黑了下來,轉頭對著楊譽黃裳道:「除了平原道,還剩昌河道和宓古道兩條路。咱們先找個地方過夜,再商議下往哪個方向去。」說罷提韁縱馬,疾馳而去。

    ~~

    江對岸一隱秘處。得到消息回報後,立在那裡的一個蒙面男子身形驀地轉為僵硬。即便還蒙著臉,但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內心此刻的怒意和失望。

    「大人不必這樣,這裡到燕京還有七八百里的路,咱們還可從長計議!」

    一個黑衣副手勸慰道。

    蒙面人冷冷道:「沒用的!我出來前,家主談及徐若麟時便叮囑,任何計謀在他面前都是無用的,要想戰勝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實力去較量。我先前還有些不信,如今看來,倒未必言過其實。咱們人數十倍於他,一路不但讓他帶人逃到了這裡,自己還折損過半……」目中驀地閃過一道陰厲之色,斬釘截鐵道,「接下來給我緊緊咬著!不惜代價也要完成家主的交代!」

    「是!」

    對面的人一凜,立刻應了下來。

    ~~

    次日,蒙面人帶了幾十個手下,循了前頭一行人留下的印跡,終於追到香木峰下的一個岔路口。往左,是昌河道,往右,是宓古道。

    蒙面人停了下來,在原地仔細察看。見通往昌河道的路上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馬蹄印,而右邊宓古道上,卻延伸出了一排雜亂的馬蹄印。

    「大人,他們走宓古道了?」

    黑衣副手詢問。

    蒙面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一排馬蹄印上,微微瞇了下眼睛,道:「徐若麟狡猾無比。未必就是真往宓古道去了。更有可能是故意布下的疑陣,想叫我們追錯方向。平原道我已經留了人,這兩條路更不能放過。我沿著這些足跡往宓古道,你追昌河道。你到了前頭,若發現昌河道確實沒人,立刻返回往我的方向來。務必用盡全力截殺,決不能讓目標活著到達燕京!」

    副手應下。很快,兩撥人馬便分頭往左右而去。

    大約一個時辰後,先前往昌河道去的那撥人折了回來,調轉馬頭往宓古道疾馳追了過去。身影很快在白色的視野裡縮小成了一個個跳躍的黑點。

    此時,香木峰的一座矮丘處,徐若麟正觀察著下面路口的動靜。而楊譽和趙無恙則在警戒四周。等見到那群黑壓壓的人終於去了,楊譽微微吁出口氣,看向徐若麟,道:「大人,果然如你所料,黃裳他們引走了人。咱們是不是這就返回,找條船過江後繼續走平原道?」

    徐若麟慢慢搖頭,道:「平原道未必就安全。你受傷不輕,無恙難以自保。合我們三人之力,若是再次與他們遭遇,一次兩次,或許還能突圍,但最後如何,實在難以預料。」

    「那怎麼辦?」

    楊譽此刻的神情,看起來茫然而沮喪。

    「楊譽,你見過獵犬咬住獵物尾巴吧?」忽然,徐若麟這樣道了一句。

    「大人,你的意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再凶悍的獵犬,也只能咬住獵物的尾巴。你什麼見過能咬住自己尾巴的獵犬?」

    「大人,你是說?」

    楊譽眼睛猛地一亮,看向宓古道的方向。

    徐若麟點頭,道:「不錯。我們就走宓古道。有黃裳他們在前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們就跟在他們的後頭。即便平原道的人醒悟了,再追上來時,恐怕也為時已晚。那時候,我們早已經到了燕京。而一旦到了那裡,在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對方便是再膽大,也不敢輕易再用這種方式對世子下手。」

    楊譽熱血沸騰,大聲道:「那還等什麼,徐大人,請在前領路!」

    徐若麟下了矮坡,等趙無恙與楊譽上馬後,自己也翻身上去,猛地提韁,戰馬立刻嘶鳴著人立而起,縱蹄飛奔。

    ~~

    十天之後,深夜,燕京城東門的守城士卒被城下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動,探身下來查問時,看見三騎正停於城門之下。借了城門口的馬燈光,立刻認出當頭的那位正是徐若麟徐總兵,急忙下城樓開門。馬蹄踏甩出滿地的冰渣,潑喇喇往城裡如風般疾馳而去。

    平王聞訊,夜半起身相迎。見到滿身冰霜的徐若麟帶著自己的兒子立於跟前的時候,疾走數步,在徐若麟下跪之前,一把扶住了他,緊緊握住他的臂膀。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殿下,若麟幸不辱命,將世子帶了來。」

    平王一時竟說不出話,只不住點頭,最後終於看向趙無恙,一字一字道:「小畜生!幸而子翔(徐若麟的字)無恙。倘若因了你之緣故有所閃失,我寧願你如今還在金陵!」

    趙無恙低下了頭,朝自己的父親慢慢跪下,道:「父王,兒子臨行前,母妃囑托,說倘若我見到了父王,第一件事,便要向父王磕足十八個頭,以補這六年分別中每年除夕時兒子須向父親所行的禮。」說罷鄭重磕頭,觸地有聲。

    平王一時怔住,看著自己的兒子朝自己連續磕頭,終於在他磕到第十個頭時,搶上前去,將他托住,慢慢蹲到他面前,凝視他片刻,終於伸手過去,摸了下他的頭,眼中也是隱隱有淚光閃爍,低聲道:「罷了罷了……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母子二人。連累你母親如今還被困在金陵……」

    趙無恙聽他提及蕭榮,再也忍不住,眼圈已是紅了,卻是死命咬唇不發一聲。

    平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回頭看向徐若麟,道:「恰昨日,到了個自稱魏國公府的人,名叫周志,說來找你有急事。下面人見他受傷不輕,又確實燎急,怕耽誤了事,便報給我。只我還沒問出什麼事,他便昏迷過去,也不知此刻醒了沒……」

    徐若麟臉色大變,立刻問道:「他人呢?」

    平王道:「我命人給安置在南驛館裡……」

    他話還沒說,徐若麟已經轉身,幾乎是飛奔著往大門而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26 PM

☆、第三十三回

    南驛館裡,因失血過多不支暈厥的周志剛醒來,腦海裡跳出先前發生的一幕幕事,整個人便猛地從榻上翻滾而下。邊上一個看護他的侍女正坐一邊打著瞌睡,冷不丁被嚇醒。見他摔倒在地,慌忙上前攙扶。

    周志跌下地時,身上傷處被牽動,顧不得痛楚,掙扎著起身,問道:「徐大人呢,徐大人到了沒?」

    侍女茫然地微微搖頭。周志焦急地推開她手,腳步虛浮地往門口去時,伴隨了門外一陣突然的急促腳步聲,門猛地被人推開。周志定睛看去,見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正是連日來撐著苦苦要見的徐若麟,渾身一鬆,整個人便跪地,顫聲著道:「大爺!我……我有負的你囑托!」

    徐若麟幾步到他近前,厲聲道:「是她出事了?」

    周志臉色蒼白,點頭。不等徐若麟再開口,立刻道:「前一次與大爺別後,我們一行人到了武定府祖地,二爺後事畢後,離年底也就沒多少日了……」

    徐邦亨當時心急,想取道青州兗州的陸路回,只周志記著徐若麟的叮囑,以安全為由極力勸說。徐邦亨最後終於勉強點頭,一行人仍從濟南往泰安的水路去。那日到了濟南府的齊河一帶,因將近年底,往來船多,那段河道又窄小,徐家船隊與對面相向的一艘船頂住了。徐邦亨報出魏國公府的名號,不肯先讓。不想對面那船竟也不讓,船主反倒嗤笑,說什麼「魏國公府又如何?在金陵再有臉,到了山東這地兒,咱也就知道青州福王府。」又譏笑徐邦亨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徐邦亨本就因了行路緩慢心中窩火,哪裡還經得住對方如此冷嘲熱諷,見他只是普通民船,不聽周平安父子相勸,仗著人多便使人打了對方,這才覺得出了口惡氣,繼續南下。不想卻惹下了禍事。原來這被打的人,竟是福王府世子一個寵妾的兄弟。

    這福王趙合,世代襲王爵於山東,是個野心勃勃的人物。偏府上世子趙竫,卻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素來胡作非為。那寵妾的兄弟被打,哪裡嚥得下氣,連夜便快馬趕去青州,找了姐姐添油加醋地哭訴。世子被耳邊風一吹,勃然大怒,當即親自帶了人追趕,兩天後追上了徐家的船。徐邦亨這才知道自己那日為圖一時痛快,竟真惹上了地頭蛇。福王在山東的勢力,他也不是不曉得。見世子親自帶人氣勢洶洶趕到,哪裡還敢再逞強,低三下氣地賠罪。世子卻不依不饒,著人上船打砸,雞飛狗跳中,無意窺見女眷船上一身素服的初念,驚為天人,這才叫人停了手,放徐家船過去。

    趙竫雖明知那日船上所見女子是魏國公府的新寡之婦,卻耐不住一顆包天的色膽。加上知道前些日,自己父親便已接到金陵的撤藩令,卻態度倨傲不予回應,知道暗中已在準備起事了,更加有恃無恐。與身邊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心腹商議了後,找人扮成水賊,一路跟至一處城外荒僻少人河段時,驅使十數艘船堵住航道,公然上船搶人。

    徐家隨行的人雖也有二十多個,但做夢也沒想到在這種富庶地界竟會遭遇水賊,見到這些手持明晃晃鋼刀的強人,十個裡頭有七八個便都軟了下去。周志通武藝,在父親的相幫下,捨命護住初念逃上了岸。卻終究寡不敵眾,受傷倒地後,最後還是眼睜睜看著初念被那伙賊人掠上輛馬車揚長而去。

    強人散了後,方才嚇得躲到艙底的徐邦亨才出來,檢點傷員,發現周家父子與另四五個隨從都受傷,連尺素為護住初念,胳膊也被砍傷,不顧流血滴答與雲屏等正抱頭痛哭。心驚膽戰之下,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周平安撐住一口氣,一邊派人加急趕回金陵報訊,一邊叫徐邦亨去報官。

    濟南府府尹風聞福王似要與中央鬧掰,若真翻臉,自己這些夾在中間的地方官則首當其衝,說不定還會被挾為人質,正惶惶不可終日來著,雖對魏國公府的船路過本地出了這樣的事感到蹊蹺,卻也沒心思細查,只搪塞著而已。周志心急如焚,心中隱隱覺得,這事必定和那日的福王世子有關。

    「大爺,山東這河道,我每年往來不下三四趟,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公然劫掠的賊人。這一路下來,二奶奶一直安於艙室,連船板都沒登上去一步,只那日福王世子帶人上船打砸時被驚動露了一面。當日我便覺得那世子看她的眼神不對。且若真的遇到強人,哪有強人金銀財貨一概不要,只專一搶一個女子的?我越想越覺蹊蹺,卻又無力去福王府查看究竟,只能找到這裡來報訊……」

    周志說到這裡,伏地不起。

    徐若麟目光陰鷙,只問道:「事發至今,多少天了?」

    周志面露慚色,道:「我在報官後當日便起身往這裡趕,走南直隸的近道。雖奮力不敢懈怠,卻也過去有六七日了。大爺,是我有負你的囑托……」

    「你已盡力。我不怪你。」

    徐若麟說罷,呼地站了起來,轉身便大步而去。

    ~~

    當夜,平王府南書房裡,燈火大亮。趙琚聽完徐若麟的話後,眉頭緊鎖,道:「山東富庶,諸多一字王中,財力能令人刮目者,也就是福王了。我這個王叔,不但老謀深算,且深藏不露。我聽聞他秘設兵工廠,私造鐵炮。儲備的糧草,庫房不知設在何處,竟能供十萬人食用三年以上,更是我遠不能及。又傳年底前,他與趙勘小兒倨傲相對,我估計翻臉也是遲早的事。可惜我與福王並無什麼交情。你弟妹的事雖緊急,只這時候你若過去,不啻於去闖龍潭虎穴……」

    「王爺,福王之胸襟氣度,如何能與你相比?不過是外強中乾。他起事是必然。只行軍打仗,靠的不全是鐵炮糧草。」徐若麟淡淡道。

    這個福王,在接下來的嘉庚之亂中,藉著險要地勢和充足儲備,一直坐山觀虎鬥,按兵不動。直到金陵露出敗勢,這才打著「匡扶朝廷」的名義出手,企圖坐收漁翁之利,對北軍南下阻礙極大。經過半年多鏖戰,折損了無數北軍兵將之後,最後才因圍城之下部將反叛,絕望自盡而死。

    趙琚覺得這話頗受用,只在自己也隨時可能舉事的這時刻,放被視為左右手的徐若麟去冒這樣的風險,實在是不願。望著他稍顯蒼白的臉色,又道:「子翔,你聽我一句。你既已被國公府逐出宗祠,也就撇清干係了。何況還只是個旁姓的弟妹?徐家人得到消息,必定也會謀劃交涉的,何必要你特意過去?」

    徐若麟壓下心中此刻如波浪般翻騰的心緒,緩緩地道:「王爺,我欠這女子許多。不止是一條命。她如今出事了,我是必定不會棄她於不顧的。」

    趙琚與徐若麟相交多年,瞭解他的秉性。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雖萬分不解,卻也曉得他心意已決。知道無法再相留了。對他的能力一向信任,所以倒也沒過於擔心。只是點頭,道:「既如此,你點選好人手,我放你去便是。只盼你速去速回。這裡的事,雖還有廷文、熙載等人助力著,只少了你,我還真覺著不便。」

    徐若麟鄭重道謝後,呈上一本薄薄的軟皮冊子。趙琚茫然道:「這是什麼?」

    徐若麟道:「王爺,皇上把您視為最難啃的骨頭,所以留到最後。撤藩令雖至今還沒送到,只估摸著也快了。一旦送到,便是王爺的大事之始。這是我從前閒來無事時隨意寫下的片言隻語,裡頭是我對金陵方面將來可能的各種進攻路線揣測以及諸多可用之將在行軍佈陣時的性格特點和習慣分析。因此去不知何日能歸,所以臨行前呈給王爺,謹作參閱之用。」

    趙琚接過,不過隨意翻看了幾眼,便覺歸納清晰,條理不紊,陳詞嚴密,言之有物。大喜過望:「你竟如此有心!」

    徐若麟微微笑道:「戰場之上,情況瞬息萬變。王爺馬背出身,經驗必定遠勝於我。這不過是我平日心得,一家之言。僅供王爺參閱。燕京不過數萬人馬,金陵卻手握數十萬的雄兵。日後起大事了,仗要一個個地打,城也要一座座地破。雖道長且阻,亦勇往直前便是!」

    趙琚哈哈大笑,道:「好個道長且阻,勇往直前!說得好!開弓沒有回頭箭。沒人能知道這一場抗爭的結局到底如何。只我半生戎馬,壯志未酬,如今豈會甘心就貼於趙勘小兒的足下苟延而活!便是以石擊卵,我趙琚亦要搏上一搏,哪怕背上萬古罵名,也不算枉活了這一世!」

    徐若麟望著他在燭火映照下充滿了興奮之意的炯炯雙目,躊躇了下,還是道:「王爺,先前我去得急,沒來得及向你回稟。臨行前,此事須得說到。我帶世子一路北上,之所以拖延了這麼多日才到,官兵倒在其次,而是遭到了一群來路不明者的襲殺。」說罷把經過簡略說了一遍,然後看向趙琚。

    趙琚臉色陡然陰沉,道:「你是說,燕京之中,有人膽敢對本王的世子下手?」

    「是,且必欲除之而後快。」

    徐若麟道。

    趙琚微微瞇了下眼,負手在書房內慢慢踱了幾步,停住腳步時,轉頭道:「此事我知曉了。你勿再對第三人提及。」

    徐若麟頷首,朝他施禮後,轉身離去。

    ~~

    天微微亮,燕京南那扇包鐵的沉重木門便被吱吱呀呀地打開,十幾騎來自大宛的彪駿載了騎士,從城門下縱躍而出,馬蹄踐雪,簇簇有聲。

    徐若麟勒馬,轉向送別自己的趙無恙,語重心長地道:「無恙,師傅有事要離開些時日。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勤勉上進,讀書習藝,不可懈怠。不要惹你父王不快。更要牢記師傅方才對你說過的話。」

    趙無恙望著他,鄭重點頭:「師傅放心。我已是大人了,不可能永遠都躲在師傅和母妃的背後,讓你們保護著我。往後,我知道該怎麼做。」

    這少年的眼神,仍如這一刻東方初起晨曦那般純淨,只是,彷彿又多了一絲與他這年齡不相府的深沉。但是徐若麟知道自己該感到欣慰——成長的代價是苦痛磨礪,但對於趙無恙這種孩子來說,代價是必須的。越早到來,越好。

    他拍了拍這少年尚且瘦弱卻挺得直立的肩膀,低喝一聲,調轉馬頭便當先疾馳而去。

    ~~

    青州此時的福王府書房內裡,福王趙合正在提筆書信。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思量著一件事。這件事,和那個數日前陰差陽錯地被他兒子給弄到府裡來的那個魏國公府小寡婦有關。

    事情是這樣的。最近他本來一直在與身邊謀士忙著最後起事前的準備,大約小半個月前,忽見自己的兒媳孫氏淚流滿面地找了過來,哭訴趙竫又弄來了一個女人。原來她在丈夫身邊安有親信,趙竫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耳目。

    這種事,他早習慣。雖怒其不爭,只那些女子多來自民間,無甚大礙,屢教不改後,也就聽之任之了。何況是這種時候,哪裡還有心思管,正有些不耐煩,孫氏卻道:「父王有所不知。若是尋常百姓人家的,我也不會多說。只這次的這女子,卻非常人。而是金陵魏國公府那新亡的嫡孫之妻,母家是恩昌伯爵府司家。我聞訊當即勸世子收斂著些,他不但不聽,反倒責罵我拈酸吃醋。我怕世子替父王惹下麻煩,立時便來向父王稟告。」

    福王一驚,急忙詳問。得知經過後,勃然大怒,當即照了孫氏指點往兒子私藏那女子的院落過去。

    初念彼時猶如籠中之鳥,困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個堂堂魏國公府嫡孫之媳,竟會被人劫掠到此,成了一塊砧板之肉。眼見那福王世子目露邪色朝自己逼近,心一橫,拔下掛於牆上做飾的一柄寶劍,將青鋒橫於脖頸,斥道:「你若膽敢再近一步,我寧願血濺三尺,也決不會受你羞辱!」

    趙竫見她橫劍而立,雖橫眉怒目面罩寒霜,只落他眼中,卻更添風姿,腳不自覺便再靠近一步。不想她手腕一收,玉白的脖頸處立刻便多了道血痕,這才曉得她不是在嚇唬自己。怕逼得急了,真若玉山傾倒,那便可惜了,只好停下,用好話勸著,說什麼她若從了自己,往後得了天下,必定不會虧待了她之類的話。正僵持著,福王趕到,一腳踢開了門。

    初念見趙竫叫那人父王,立刻便知道了來人的身份——福王起事,最後在與平王爭奪戰果時死於非命,她自然清楚。此刻被逼到這樣的境地,也顧不得害怕了,只朝他道:「我從前在金陵時,便聽說過北平南福,原以為是何等人物,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王爺既心懷天下,當有容納天下的胸襟。如今卻縱容世子做出這等叫人不齒的事體!你們當我是什麼人,當國公府和伯爵府是什麼?王爺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後即便事成,若少了金陵一干門閥世家的呼應,也難免左支右絀。可是難道他們竟會真心支持一個絲毫不顧體統是何物的人物?我之一死,事小。惜王爺在金陵之名,從此恐怕便毀於一旦!」

    趙竫本也有些心虛,忙道:「父王,你別信她的!當時搶了她的是賊人,旁人如何會知道是我?」

    初念冷笑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蠢不可及?」

    初念方纔所說,正也是福王心中所想。見兒子還要自辯,鐵青著臉怒喝一聲,這才對著初念道:「夫人受驚了。暫且安心在寒第停歇幾日,待壓驚後,本王自會處置。」說罷命人將初念轉至另個清淨院落,命錦衣玉食相待,自己離去。

    福王雖阻攔了兒子的胡作非為,但一不殺了這女子以絕後患,二也不放了她以示恩澤,只將她關在府內,其實還另有一番打算。這打算,便是和徐若麟有關。

    他早就知道平王手下之干將中,以徐若麟最是出眾。恰數年之前,有一次機緣巧合,在大寧時與他會過一面,當時便印象深刻,有心想將他收為己用,只一直沒機會而已。此次自己兒子雖不知天高地厚做了混事,但卻忽然給了他一個啟示,覺著是否這便是上天在助他一臂之力,恰在要起大事的前夕,將這個機會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然知道,徐若麟已經被魏國公府從宗譜中除名。但名即便除了,那層關係卻不可能就此一筆抹殺。這個國公府的小寡婦,按輩分來說,是他的弟妹。自己能否借此機會給他私遞一封信去,言明是福王府偶將此女子從強人手中救出,獲悉她身份後,怕國公府如今不想與自己沾上關係,更不願受自己的恩惠,這才找上了他,請他決斷。當然,這只是個接近的由頭,信使自會施展舌功對他加以籠絡,表示自己的仰賢之意。若不成,並無什麼實際大損失。即便被平王知曉,他如今自顧不暇,也不敢對自己如何。若能成,則自己之大事,必定如虎添翼。

    福王考慮妥當後,這兩日物色了適合的信使,此時正在親筆起草信件,預備明日便送出。不想信剛寫至一半,忽然聽到書房外有人傳報,道:「王爺,燕京備北總兵徐若麟遞上拜帖,人此刻已在大門外了。」

    福王一驚。

    自己雖有心籠絡他,但信件還未出去,這時刻,他人怎的竟已經到了此處?略加思量,立刻投筆,召來親信商議,遣人暗中埋伏於議事廳側旁以備不時之需後,這才叫迎入。自己復去更衣。這才在前呼後擁之下,邁步往議事廳去。

    ~~

    福王跨入議事廳,看見一個身量高大著了淡青色常服的男子正背對自己,似在觀賞懸於北牆之上的那副紅日猛虎巨圖,打了個哈哈。那人聞聲轉臉,英氣迫人,凜然含威。雖多年前不過一面,福王卻也立刻認了出來,正是那個被逐出了家族的徐家長子徐若麟。當下到了主座坐下,一番寒暄過後,笑道:「徐大人,多年前大寧一面過後,本王至今不忘。這幾日正思量到了徐大人,不想今日你便登門,實在是巧。不知徐大人有何貴幹?」

    徐若麟穩穩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知道王爺向來爽快,我便也不繞圈子了。我聽聞我弟妹如今被接到了貴府,特意過來接回她。還望王爺行個方便。」

    福王一怔。隨即便明白了過來。知道自己兒子做事向來只憑隨性。似這種錯漏百出的強人搶劫戲碼,明眼之人一望便知是怎麼回事。徐若麟找上門來,也不算奇怪。唯一有些想不通的事,他為何會對這個「弟妹」如此上心,居然一路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這裡,據他所知,即便是被驅逐前,這位國公府的長子和家族的關係,也是非常冷淡的——當然現在,這一點根本無關緊要。他正想與他接近,他自己便來了,這正合心意。便笑道:「徐大人消息實在靈通。不錯,正前些日,本王府中之人偶爾從強人手中救來了一個女子,後竟獲悉她是魏國公府的嫡孫夫人。本王正考慮該當如何將她送回。不想徐大人此刻便過來了。這正極好。那女子此刻毫髮未損,徐大人帶回便是。」

    福王開口說第一句話開始,徐若麟銳利的目光便沒有離開過他的臉。此刻見他目光雖略微閃爍,但提及初念時,表情自然,應該是沒有說謊。知道她安然無恙,多日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面上也露出了自跨入這間大廳後的第一絲淺笑,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謝王爺了。」

    福王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徐大人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若不在寒第略用幾杯水酒消消乏,本王心中實在不安。徐大人不會不賞這個臉吧?」

    徐若麟微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叨擾王爺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27 PM

☆、第三十四回

    夜半時分,初念一直無法入眠,正和衣躺在這張陌生的床榻之上輾轉反側,揣度福王這樣軟禁自己到底意欲何為之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輕微的叩響之聲。一凜,整個人便彈坐而起,死死盯著門的方向。

    「是我。」

    稍傾,她的耳鼓裡傳入了一道短促的聲音。

    初念幾乎是翻滾著下了榻,整個人撲跌到地上,卻顧不得疼痛,爬起來便飛一般地跑向聲音的源頭方向,打開了門。夜色冥闃之中,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但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卻朝她迎面撲來。

    「是……你……」

    她在心底無聲地發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喉嚨處也已似被什麼牢牢堵住了,這一刻,不止眼眶發熱,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就在她怔立著無法動彈的時候,徐若麟已經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黑暗裡,彷彿看到他衝自己呲牙一笑,然後一語不發地便帶著她轉身,往外疾步而去。

    初念猶在夢中,被他牽著跌跌撞撞地往前,隨他左拐右轉,避過一個個王府崗哨,最後出了一扇小門,往王府一側的一條寬道潛去的時候,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被他帶出了福王府……

    徐若麟緊緊牽住她手,帶著她在夜色中剛走出數十步遠,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初念也已經看見了,前頭寬闊的街道之上,毫無預兆地湧出了數十名手執火杖的士兵。然後身後的方向,也響起了一陣踏踏的馬蹄聲。她猛地回頭,看見王府高牆兩側的街道上,緩緩合圍來了數排手握長矛的騎兵。不過轉眼之間,便將自己與徐若麟的前後路都死死圍堵住了。

    「哈哈……」

    步兵隊列中,忽然傳來一陣大笑聲,照得如同白晝的四面火光之中,只見福王趙合頭戴翼善冠,身穿金線織盤龍的盤領窄袖赤色袍,腰繫玉帶,在親兵的前擁後簇之下,威風凜凜地大步而來。

    福王站定,目光掃過初念之後,落在徐若麟身上,搖頭著嘖嘖道:「徐大人,本王救了這女子在先,後又對你以禮相待,更是懷了惜才之心。雖晚宴之上,我的下屬後因言語不合對大人有所冒犯,卻也被本王喝退了。這天下沒有強做的買賣,你既無意投我麾下,本王也不會勉強於你,未照你意思予以立刻放行,也不過是想多留你幾日,以盡地主之誼而已。徐大人如此不辭而別,豈非掃了本王顏面?」

    徐若麟道:「王爺言重。徐某粗野慣了,如此不告而別,不過是恐王爺盛情難以推卻而已。」目光緩緩掃過對面越聚越多的王府親兵,終於冷笑道,「王爺這是親自來送別嗎?擺出的陣勢可真不小,叫徐某實在愧不敢當。」

    福王盯著自己面前這個到了這種時刻還巋然不動的男子,心念轉合之間,便立刻做了決定。

    似徐若麟這樣一個人,既撞到了自己手上,若不能留用,唯一的下場就是死。倘若放了他回,日後便是在為自己徒增一個強勁對手而已。這樣的買賣,他更不會做。

    福王瞇了下眼,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神色轉為森嚴,喝道:「徐若麟,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本王敬你是個人物,欲讓你三分,不想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你當本王這青州是你燕京的後-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本王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倘若你改了主意,日後榮華富貴,予取予奪。倘若再執迷不悟,你當知道與我作對的後果會是什麼!」

    福王話音落下,他身側的十來個親兵立刻矮身蹲下,手中的弓弩齊刷刷對準了徐若麟和初念,鋼精打造的箭簇,在火光中閃著刺目的白光。剩下的士兵紛紛拔刀,而手握長矛的騎兵則在頭目的指揮下,緩緩往後挪動,顯然一旦令下,便會隨時準備衝擊。

    徐若麟將初念拉到了自己身側,望向了她。

    初念睜大了眼,看見他朝自己附耳過來,低低地問她:「你怕嗎?」

    這是今晚,他開口對她說的第二句話。

    她害怕。可是在這一刻,覺到他緊緊握住自己的那雙掌心火熱的大手,恐懼便也彷彿消去了三分。

    「我不怕。」她極力咬緊在發抖的牙齒,清晰地道。

    徐若麟微微一笑,用力捏了下她冰涼的手,然後唰地拔出鞘中長刀,刀鋒在火光中激出一道赤青交錯的厲芒。

    「來吧!且看今日天命,到底站在誰的一邊!」他朝福王輕蔑地道,火光映照中的雙瞳微微收縮。

    福王臉頰肌肉微微顫動,顯見是憤怒至極。揮了揮手,弓箭手正要發射,正此時,福王身後的方向,突然從黑暗裡衝出了一輛雙駕馬車,披了鐵甲的雙駿發了瘋般地朝包圍圈踐踏而來。弓箭手倉促轉身,等看清情勢後,朝著馬匹紛紛放箭,中箭馬匹嘶鳴著倒地,卻因了慣性繼續往前快速沖滑而來,衝到王府一側的騎兵陣前時,忽然發出一聲雷霆般的響聲。火光四濺之中,整輛馬車轉眼被炸得七零八落,不但近旁七八個騎兵瞬間屍骨無存,夾帶了馬車大小碎片的強大的氣流和熱浪更是掀翻了近旁的一排人馬。

    就在馬車衝來之時,徐若麟早已一把抱起初念閃避到了一邊,將她緊緊護在懷中。饒是這樣,初念仍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炸震得氣血翻湧,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紛亂的人堆裡又衝進了四五騎快馬。

    「徐大人,上馬!」

    當先怒吼的騎士名叫周從龍。他與楊譽、黃裳、常大榮,是徐若麟手下的四位得力百戶。此次南下,除了黃裳因傷勢過重無法隨行,其餘三人都隨他而至。

    徐若麟一把接過他拋來的馬韁,止住馬勢後,帶著初念翻身便上了馬背,讓她坐於自己身前的懷中,驅馬便往前直衝而去。

    方纔那填裝了火藥的馬車爆炸時,福王被身邊的親兵壓在地上護住。此刻爆炸過後,見精心佈置的包圍圈轉眼便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嘶聲怒吼道:「擋住他們!」

    被爆炸嚇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眾多親兵們終於醒悟。弓箭手慌忙再次拉弦準備射箭,只是還沒來得及放出,周從龍與四名與他一道衝入的護衛便已回馬轉身,挾了雷霆之勢轉眼衝到跟前。弓箭手還來不及拔出武器,便被戰馬撞倒。馬上之人的數柄長刀,此刻在面對沒有鎧甲的馬下敵人之時,便如衝入羊群的餓狼,慘叫聲中,轉眼之間,七八個人已經橫屍於地。

    徐若麟策馬往前衝時,幾十名王府騎兵也從四面吼叫著追趕合圍而來。徐若麟低頭避開迎面一桿長刀的襲擊,因為馬匹過快,鋒利的刀刃貼著他臉頰掃過,帶出了一道血痕。只是對方還沒來得及出第二刀,兩匹馬錯蹬而過時,他手中長刀已經反手斬出,削下了那名騎士的頭顱。初念只覺臉頰一熱,溫熱鹹腥的血液已經順著她脖頸慢慢往下滲流。

    馬上的短暫交鋒,轉眼之間,四五個王府騎兵便被砍下了馬。快衝到街口拐角處時,徐若麟身下的馬匹忽然被側旁掠來的大刀砍倒在地,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被掀翻,只能側身著地,才護住懷裡隨他跌下的初念沒被摔傷,只自己卻悶哼了一聲。正這時,迎頭砍來一柄長刀,徐若麟伸手將初念扯到了自己身下,低頭避過,噗地一聲,刀頭已經砍到了他的肩上。對面王府親兵眼中閃著狂喜的光,拔刀後正要再次砍下,趕了過來的周從龍從後將他一刀捅死。

    「放箭!放箭!混蛋!」

    福王看見徐若麟奪了王府騎兵的一匹馬,再次翻身上去,雙目充血般地通紅,大聲怒吼。

    如雨的箭簇迎面掃來,徐若麟將初念按在馬背之上,以刀擋箭,身後忽然再次襲來一柄長矛,他回頭砍殺時,嗤地一聲,一桿流矢射中了他的左臂,帶著倒鉤的三稜箭簇深深地扎入血肉之中,他沒有絲毫停頓,殺了身後來襲者後,揮刀斬斷了還在他臂上顫巍巍抖動著的箭桿。

    前頭,身後,不斷有更多的人湧了上來。初念被他壓在馬背上,回頭看著他顫聲道:「你們自己走吧,別管我了!」

    「嬌嬌,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徐若麟只這樣道出了今晚對她說的第三句話,劈砍下側旁的一個王府親兵,順手抹了下已經佈滿血滴的臉。煌煌火光中,那張原本英俊無比的臉忽然顯得猙獰無比。初念看得心頭一跳。

    到了這一刻,她忽然覺得真的不再害怕了。彷彿即便身處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中,她也無需害怕,只因身邊有他的護衛。

    「殺了他——本王賞黃金一千,官升三級——」

    福王正在大聲吼叫之時,忽然,西北方向的遠處傳來了一陣悶悶的響聲,便如夏日雷雨前天邊滾過的一個焦雷。第一聲還沒歇,悶雷聲接二連三,連綿不絕。整座城市彷彿都感覺到這種震動,正在廝殺的人也停了下來,狐疑地看向聲音的來源。

    福王也聽到了這來自於西北方的聲響,原本還在吼叫的他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斷。等聽到那悶響聲越來越密集,整個人便如被針刺了一般,猛地睜大了眼,看向徐若麟。

    「你——你他娘的到底還幹了什麼?」他的聲音尖銳得猶如一把刺刀。

    徐若麟目光閃爍,笑道:「你聽不出來嗎?這是你在城外西山兵工廠裡火炮火藥爆炸的聲音。還不錯吧?」

    「你個狗娘——」福王目眥欲裂,破口大罵之時,徐若麟打斷了他,冷冷又笑道:「我還有一樣見面禮要送給王爺,以感謝王爺對我弟妹的救護之恩。你若還在這裡不動,再片刻後,恐怕你那糧庫裡的糧草,也要付之一炬了。」

    福王發出一聲怪異至極的嚎叫之聲,狂吼道:「不可能!你怎麼可能知道我糧庫的所在!」

    「北山靈峰之下,總共十二個糧庫。福王殿下,我沒說錯吧?」

    徐若麟看向北山的方向,慢悠悠地道。

    福王臉色頓時灰白,不可置信地盯著他,整個人一動不動。

    「王爺,寧可信其有。快派人去!」一旁的謀士焦急地出聲催促,福王這才如夢初醒,大聲嚷道:「快……快去靈峰糧庫——」忽然又像是想了起來,用一種充滿了怨毒的眼神看向徐若麟,「這個人,也不能放過——」

    徐若麟冷冷瞥他一眼,大喝一聲,右臂揮刀劈開還擋在前頭的有些不知所措的王府親兵,左臂抱緊身前的初念,以雷霆般的速度,猛地朝前衝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29 PM

☆、第三十五回

    青州城的這一夜,徹底地亂了套。

    來自城外西山方向那陣持續了將近大半刻鐘的連綿爆炸,將幾乎全城的人都驚醒了。燈紛紛地亮了起來,隆隆聲中,夾雜了嬰孩啼哭聲、犬吠聲、婦人驚慌呼喚自家漢子的聲。恐慌與騷動如同瘟疫一般地迅速在城池裡蔓延開來。住在福王府附近的臨街民戶們,更是早先就被那一陣廝殺和馬車的爆炸聲驚醒,卻不敢開門察看究竟。心驚膽戰地熬著。終於到了最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有膽大的人終於試著開了條門縫, 從裡頭探出腦袋時,這才駭然發現,原來不止西山方向出了事,此刻,北山方向的那片夜空,忽然就紅得就像傍晚時分的火燒雲。男人們顧不得害怕了,紛紛爬上屋頂,驚疑不定地議論著,翹著脖子觀賞著這耀麗的光焰奇觀。即便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也絲毫並不妨礙他們去感受這一場幾乎能將半個夜空燃成白晝的熊熊烈火……

    青州城的西門和北門緊急開啟。在悶雷般的不絕隆隆聲和恣意狂舞的火影中,福王府的親兵們被指揮著倉促地分頭趕去西山軍工廠和北山的糧庫。正擁在城門口待出的士兵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暴雨般的馬蹄聲,回頭之時,駭然看到最前一人帶了個女子,驅策著身下悍馬雷霆般地從黑暗裡狂捲而出,滿身滿臉的血,手上的一柄四尺長刀,便如附著了地獄惡靈的煞器,毫不留情地劈斬開擋住去路的一切障礙。所向披靡中,但見血花翻飛火影曈曈,此等景象,猶如人間一幕煉獄,原本堵在城門口的步兵們,竟然不敢上前阻攔,反而呼啦啦地往兩側分開了條道,眼睜睜看著那人帶了一身的血腥之氣,狂風般地從身邊捲出了城門。

    徐若麟驅著胯-下高頭彪悍健馬奔出北門後,回頭看了眼身後幾十步外仍緊追不捨的四五十騎王府騎兵,電光火石間,立刻做了決定,對著隨於自己身側的鄒從龍喊道:「你帶她先走!其餘人留下,隨我一道斷後!」說罷將身前的初念奮力舉起,拋向了鄒從龍。

    一陣天旋地轉。初念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覺後背衣裳被另只手緊緊抓住,人已經跌到了另匹快馬的背上。鄒從龍扶穩了她,大聲應了句是,沒有任何停頓,猛地抽鞭,馬匹便朝前狂奔而去,轉眼縱出了十數丈外。初念極力回頭,眼睛卻被什麼模糊住了,看不到他,視線裡只剩身後那片彷彿在呼嘯怒吼的火光……

    徐若麟目送前頭人馬遠去,驀地勒馬止步,提韁轉向數十名正嘶吼吶喊著圍上來的王府騎兵,緩緩舉起手中仍在滴答墜血的四尺長刀,對著身側的護衛淡淡道:「翱翔在燕然山巔的雄鷹,難道會輸給一群福王府豢養出來的雀鶻?」

    「絕對不會!大人!」

    四名護衛大聲地齊聲應道,迅速分排到了徐若麟的兩側,與他一字並肩——他們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跟隨徐若麟歷過大小無數的陣仗,無論是搏殺還是意志,遠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隨了一聲怒吼,幾道矯健的身影和了颯颯的刀光,朝著對面驚呆了的騎兵們發起了凌厲的進攻。

    北山的火越燒越旺,彷彿一場來自地獄使者阿修羅的憤怒之火,誓要將靠近它的一切都化為灰煙……

    ~~

    鄒從龍帶著初念馬不停蹄地往前疾馳,沒有停歇,直到覺到身下的馬匹開始口吐白沫不斷軟蹄的時候,回頭看了眼身後,見追兵早就被拋得不見蹤影,這才停住了馬,自己翻身下去,對著馬上的初念恭聲道:「夫人抓緊馬鞍坐好,小人找個地方,好叫夫人歇下腳。」說罷四顧而望,看見前面不遠處的野地一角似乎有座小廟,便牽著馬往那裡緩緩而去。等到了廟前,發現是座荒棄的野廟,便扶著初念下馬,帶著她推門而入。

    鄒從龍拆下破舊的門板和窗欞木頭,從馬匹攜帶的皮囊裡取了火石,點燃了一堆火,脫下自己的外衣鋪在火堆旁的空地上,這才對著初念道:「夫人請坐。」

    初念沒騎過馬,被帶著在馬背上這樣狂奔了許久,整個人就跟散了架差不多。雙腳落地之後,極力支撐著才沒摔倒,此刻不知道是冷還是因了別的緣故,整個身子都在瑟瑟發抖。火堆亮了後,慢慢坐靠了過去,低頭看到自己原本素白的一身衣衫染滿殷紅血跡,想起先前鮮血在自己面前噴濺出數尺高的一幕幕,又一陣戰慄。抬起眼,這才注意到鄒從龍不但也滿身的血,而且此刻,鮮血彷彿還在從他破碎的後背衣裳處不但滲出,不禁驚叫道:「你的傷?」

    鄒從龍後背被刀重重砍過,幸而穿著護心軟甲,這才沒有致命,只確實也傷得不輕,一直強忍著而已。此刻見被她發覺,忙轉過身去,道:「無妨。小人的隨身行囊裡帶有傷藥,自己處理下便是。夫人自便。」

    初念道:「你的傷在後背,你自己如何處理?我幫你!」

    鄒從龍還要再推辭,初念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正色道:「若非你們捨命相護,我此刻哪裡還能這樣安然站在這裡說話?請容我略盡綿薄之力。」

    鄒從龍見她神情堅決,且後背的傷,自己也確實無法夠及,道了聲謝,便取出傷藥和繃帶,背對著她褪去軟甲。初念小心地替他上了藥,裹好繃帶。鄒從龍穿回衣物後,眼睛看著地面,恭恭敬敬地再次道謝。

    初念微微搖頭。

    鄒從龍後背的傷,讓她想到了徐若麟替自己擋的那一刀和臂上中的箭。一顆心早已亂得成了團麻。慢慢走到廟門口,額頭抵靠在冰涼的門框之上,怔怔望著北山方向此刻那片遙遙仍可望見的紅影,終於忍不住,回頭看向鄒從龍,問道:「他……他會不會出事?」

    幾乎是凝聚了此刻全身僅剩的全部力氣,她才終於有勇氣問出了這樣一句話。問完,眼眶一熱,淚水便流了出來。

    鄒從龍有些驚訝。不敢再看,只是應道:「夫人放心。徐大人不是第一次經歷這場面。從前在北冗大汗的營地中,他也曾從重重包圍中安然逃脫出來。」

    初念心中原本如同將滅火信般的希望立刻被點燃了。覺察到自己的情緒外露讓對面這個男子似乎有些不自然,急忙舉起衣袖擦了下眼淚。又問道:「可是,他萬一找不到我們呢?」

    鄒從龍望著她,道:「我一路過來,沿途都留有記號。他能找到的。」頓了下,又道:「夫人還是請烤火暖□子。我去外面等。」說罷匆匆出了廟門。

    初念終於放鬆了些。這才覺到自己的雙腿一直都在打顫。默默回到了先前的火堆旁,慢慢坐下,定定望著跳躍不定的火苗。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心猛地一跳。轉頭看去,鄒從龍笑容滿面地跨了進來,對她道:「大人他們回來了!」

    初念猛地站了起來,一錯眼間,見徐若麟已經跨了進來,正朝自己走來。他腳步略微蹣跚,一身的血,面龐上還殘留著濃重殺戮的戾氣,但望向她的一雙眼睛裡,卻彷彿含了絲淺淺的笑意。

    她連想都沒想,下意識地便朝他迎去。剛顫聲說了一句:「你回來了……」被火烤得有些燙的面龐忽然覺到了一絲涼意,這才發覺自己竟再一次流淚了。

    ~~

    幾名護衛都傷勢嚴重,臉色慘白,卻連哼都沒哼一聲。鄒從龍在一邊替他們包紮傷口的時候,初念也已扶住徐若麟,等他坐下後,跪在了他的身前,替他脫去已經湮染得像從血水缸裡撈出的衣物。然後看著鄒從龍過來,用匕尖幫他挑出還深嵌在肉的那枚箭簇頭。叮一聲,染滿血污的箭簇頭被挑落在地後,傷口處便不斷湧出血水。

    徐若麟的傷勢,於他自己而言,並不算什麼。肩膀處的砍傷並未傷及骨頭,左臂處再上了止血藥後,應該便無大礙。只是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柔順地跪在自己身側,一邊顫抖著手替自己上藥裹傷,一邊那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珍珠般不斷滾落,頓時受寵若驚,心中更是前所未有地滿足。凝視她片刻後,終於還是不忍,輕聲道:「我沒事,你別哭了。」

    初念咬唇,低低地嗯了一聲。替他纏了肩膀上的最後一圈繃帶,小心翼翼地打了個結,然後服侍他重新穿回衣衫的時候,忽然見衣襟裡掉出一塊已經染了斑斑血痕的帕子。一怔。揀起來時,立刻認出是自己先前拿去包點心送給趙無恙的那塊,抬眼看向了他。

    「這個……無恙說給我的……」

    徐若麟見她明澈的一雙眼睛看了過來,忽然有點心虛,訕訕地解釋道。

    「徐大人,楊譽常大榮來了!」

    正這時,外頭傳來兩聲夜蟲的鳴叫聲。鄒從龍隨即一臉喜色地從門口探身而入。

    徐若麟面色立刻轉肅,收了話,從地上一躍而起,朝外而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30 PM

☆、第三十六回【番外】

    打了將近兩年的戰事,終於要進入尾聲了。平王北軍主力一路南下。五月裡過淮北,七月入淮河南岸,收降軍達十數萬之眾,一路勢如破竹,最後於上個月,終於抵達了長江北岸。

    只要渡過長江,金陵便指日可待了。

    趙勘為了守住這最後的一道天塹,他下令在南岸布號稱十萬的水師,調戰船數千,誓要與北軍決一死戰。

    而此時,北岸的這支軍隊卻並未如人想像中的那樣在厲兵秣馬,只是如常地整齊駐紮於沿岸開闊地帶。這一刻,秋月滿江之時,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徐若麟反倒一襲青衫,只攜貼身護衛,登上了附近的子空山。

    他立於山巔,面向南方,迎風遙望腳下遠處漆黑江面戰船上的點點燈火,邀月對酌。

    數日之前,他遣了人潛至對岸遊說水師統帥歸仁紹。就在片刻之前,他收到了歸仁紹的密信,約定明晚率部歸降。他知道他不敢耍詐。趙勘敗局已定。除了少數忠貞擁躉,其餘人早惶然不可終日,無不想著趁這最後時機向北軍表達親近。而這個歸仁紹,絕不是個忠烈之士。

    過了長江,下鎮江,便是金陵。

    這一次的戰事,同樣充滿了血與火,從一開始就艱辛無比——只要是戰爭,就永遠逃脫不開血與火。但是比起前一回,至少,時間縮短了將近一年。

    他手中的一壺清酒已經一口口乾盡。酒不醉人,人卻自醉。他的目光從點點燈火的江面繼續延展,一直延展到那個方向的無盡漆黑之中。什麼也看不到,但是他的心,在這原本該當彈鋏高歌慶賀的一刻,卻隨了神思,忽然便飄忽到了金陵城某個角落中的那個女子身上。

    許久不見,他知道她一直安好。只是,這樣的時刻,他在江北的月下遙望念及著她,而那個人,她又正在做什麼,可也有半分半毫地想念到他?

    他怔怔立了半晌,終於遠遠拋出手中酒壺,仰面躺在了青石之上,望著頭頂暗藍夜空中走追明月的霞雲,思緒再一次飄回了那個遙遠得不像真實存在過的秋日午後,一身素白的她立於芙蓉樹下,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景。

    繡面芙蓉一笑開。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適合拿來形容他在那一刻體察得到的那種微妙感覺的修辭了。以致於到現在,閉上了眼睛,一切都還歷歷在目,便如昨日。

    那時候,他二十五歲,因為國喪,隨平王奔赴回到金陵。因路上遭遇阻攔,最後到時耽擱,平王被傳旨申飭後停於城外,他入了城,回去闊別許久的魏國公府,去看望自己那個已經許久沒有見面的女兒。

    他不是一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父親。

    果兒的母親司初香,是在他十九歲的時候嫁給他的。

    這門親事,很早以前就被兩家訂了下來。他對此沒有期待,甚至有些反感。一向自由慣了的他覺得這是一種束縛。所以更有理由常年不回金陵。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來自於他的祖母司國太的一封信。

    這是一封催婚信,信中只說了一句:司家初香年已十八。何罪之有。你若不娶,是要她空等你到八十耄耋乎?

    他反覆看過幾遍,終於回了金陵,娶了自己的妻子,然後帶她回了北方。

    她生得好,果兒的容貌有七八分便是隨了她的。她也是一個性子溫柔的女人,或許因為在司家不得寵的原因,甚至有些膽怯。她對於他最後終於娶了她這件事,似乎很是感激,從新婚夜起,便處處以他為先——這讓他感到些微的愧疚。原本是件理所當然的事,因為他的緣故,最後反倒變得像他施恩於她一樣。

    即便她並不吸引他。但對於男人來說,一個體貼而溫柔的女子,是無論如何也討厭不起來的。他決定好好憐惜她,和她過一輩子。作為一個被視為異類的帶了胡人血統的私生子,她願意這樣對他,他應該感激才對。

    到了燕京後,因為戰事和調動等原因,他與自己的妻子雖聚少離多,但她從無怨言。但沒料到的是,她在第二年生果兒後沒多久,竟死於一場熱褥症,香消玉殞。

    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痛心之餘,面對嗷嗷待哺的女兒,他束手無策之下,便將她送回了國公府,此後偶爾回來探望一回。

    上一次回來,他記得好像還是大半年前。當他站在自己女兒面前時,她只用打量陌生人的茫然目光注視著他。這讓他微微有些失落,但也不至於很失望。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和自己的女兒相處才好,更不知道除了現在的一切,他這個當父親的,還能給她什麼。

    差不多兩個月前,國公府裡剛剛出了件喪事。他並未趕回來奔自己那個二弟的喪。當時他正領了部下在與他的宿敵北冗尤烈王在作戰。此刻回來,國公府裡到處還能看到喪事過後留下的痕跡。

    果兒不在屋裡,說是被宋氏帶去後頭園子裡醒覺了。他便隨意找了過去,到了一堵矮牆邊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

    矮牆的那頭,生了一株老芙蓉樹,這時節,正是滿樹花朵爛漫的時刻。芙蓉樹下,宋氏不見,他看到自己的女兒正在抹眼淚,而一個通身素白的窈窕女子正背對著他,蹲在果兒的面前,拿帕子給她輕輕擦眼淚。他只看到她綠鬢如雲之下,露出半截雪白如粉的脖頸。

    「果兒乖,誰說你沒爹沒娘的。你信我的,你爹過幾天就會來看你的。要是他再不來,你又實在想你娘的話,二嬸嬸悄悄跟你說,你也可以把二嬸嬸當你娘啊。二嬸嬸往後,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等以後你長成了大姑娘,要走了,二嬸嬸還會是留在這裡的……」

    她用一種他從沒聽過的像上好軟綢一樣的細細聲音,對著他的女兒這樣說話。

    他立刻就知道了,這個女子便是他那個剛死去的二弟的妻子。但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竟然微微地跳了一下。

    果兒終於被她勸得止住了淚,破涕為笑,抬頭看著頂上的花,指著道:「二嬸嬸,我要。」

    她站起身,在樹下轉了個身,仰頭看著果兒所指的那朵花。他這才看見她的樣貌,是個才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臉色微微蒼白,整個人,卻像剛剛從副畫卷中走出的玉人,沒一處不是濃淡合宜。

    鬼使神差般地,他竟然往後悄悄地退了幾步,唯恐她發現了自己。

    她終於看見了那朵開得最盛的芙蓉,粉紅中間著粉白。她伸手去夠,白色的寬鬆衣袖立刻順著她纖柔的手腕堆落到了上臂處,露出大半截嫩藕般的玉臂,卡在小臂中段的那只白玉手鐲在秋日午後陽光的照射下,漾出柔和的光——他卻覺得自己彷彿被刺痛了眼,想避開視線,視線卻又牢牢地被拴住,挪不開眼去。

    她試著夠了幾回,踮著腳尖,甚至跳了起來,卻始終差那麼一點點。終於,她無奈地放棄,對著仍仰頭看著自己的果兒露出歉意的笑容,道:「太高了,二嬸嬸夠不到。給你換朵別的可好?」

    他看到她露出那種笑容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腳步便已經邁了出去,轉過那道花牆,停在了她和果兒面前,在她驚詫至極的目光之中輕聲道了一句「我幫你。」抬手便摘了下來,然後遞了過去。

    他摘下那朵花的時候,或許太過用力,牽扯得枝條上的另幾朵花震顫,紛紛落下幾片花瓣,有一片,還不偏不倚,正貼到了她光潔如玉的額頭之上。

    「爹……」

    果兒看到了他,終於遲疑地叫出了聲,而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她的臉驀然緋紅,甚至連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經轉身匆匆離去,白色的身影轉眼便消失在了花-徑中,經過的地上,只剩那片剛從她額角飄下的殘瓣。

    他在愣怔片刻過後,終於明白過來,她為什麼忽然會有那樣的反應了。一定是想起了她先前哄果兒時說過的那句話……

    他的心裡,忽然湧出了一種陌生的柔情和強烈的衝動。生平第一次,他就這樣被這種惱人又甜蜜的情緒所左右了。

    他想要再次見到她。即便,他也知道,這是不當的。

    ~~

    「提督大人,夜深,好回去了。」

    盡職的護衛悄無聲息地靠近,出言提醒他。

    徐若麟驀然睜開眼,長長伸了個懶腰後,從泛著露涼的青石上一躍而起,最後看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後,點頭,轉身下山而去。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無比堅定——想要什麼,他就一定想盡辦法去要。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31 PM

☆、第三十七回

    楊譽週身挾裹了一道寒氣匆匆而入,與徐若麟相遇在廟門口。那張向來不大帶著表情的臉,此刻卻顴骨赤紅,雙目放光,甚至顧不得禮節,對著徐若麟揮舞了下還裹著繃帶的左手,迫不及待地道:「大人,福王西山的兵工廠,若非我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相信,規模竟能與朝廷的甲械廠相較!只是可惜啊,火藥被我們引燃,數百門的大將軍炮、滅虜炮、銃炮,還有弗朗機,統統便都被炸得飛上了天,那情景,不能不謂壯觀……」

    他口中說著可惜,表情卻分明是興奮異常。

    上一次的護送之行,負責在前引領追殺者的黃裳等人在最後時刻被追上後,蒙面人這才發覺上了大當,一場廝殺過後,只有黃裳與另三兩人脫身,其餘幾名隨行俱壯烈犧牲。而此時,徐若麟楊譽已經帶著趙無恙轉上了另條道,直奔燕京。因燕京已在眼前了,蒙面人不敢再造次,只得恨恨罷手。

    那一次出來總共二十餘人,活著回去的,卻不過五六人,世子雖被安全送到,但過程卻不可不謂慘烈。徐若麟深以為疚,為犧牲者請了「蹈死」的最高戰功撫恤,以慰他們的家人。黃裳傷勢過重,留下養傷。楊譽斷指,此次本也沒打算帶他南下的,只他自己定要請命,這才從了他,派他帶人潛去福王位於西山的兵工廠,引爆火藥。這青州,是福王的地盤,兵工廠地方又隱秘,廠主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場突如其來暗中針對的精心陰謀,防備難免鬆懈,以徐若麟的算計和楊譽的執行力,最後果然未負前功,奉上了一場精彩之極的連環爆炸。連向來寵辱不驚的楊譽,到了此刻,也仍還興奮不已。

    「徐大人。」常大榮隨後而入,朝徐若麟見禮。他在四人中年齡最大。此刻面帶微微的愧色,「我有負囑托。十二個糧倉,只燒去了其中的十個。還剩最後兩個,來不及放火,福王的大批人馬便已趕到……」

    徐若麟望一眼北面遠山之巔那一片仍紅彤彤的夜空,眼前浮現出數十萬石糧草齊齊被付之一炬的潑盛場景,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隨即拍了下常大榮的肩,道:「你做得很好了。福王設計糧倉時,為防出現今日這樣的意外,十二糧倉之間都隔了些路。照我原先預計,因了行動臨時,能燒掉一半就不錯了。如今只剩兩個,實在是意外收穫。」

    「兵工廠爆炸,糧庫燒燬,今天這一仗,夠福王這老東西喝一壺了!痛快!痛快!」鄒從龍哈哈大笑,牽動背後傷口,這才止笑,皺眉嘶了一聲。

    徐若麟又問了人手傷亡情況,得知因準備周密,撤離及時,除了數人受了傷,並無殞命之事發生,微微點了下頭。

    「徐大人,福王的這兩處地方,經營多年,尤其是糧庫,入口之隱秘,若非有你提供的詳訊,即便到了那處,短時內恐怕也難以一一找到,」常大榮道,「這個福王,遲早會是咱們的一道坎。今日這樣竟就捅了他的老窩,實在是可喜可賀。便如從龍方才說的那樣,短時間內,福王元氣再難恢復。」

    徐若麟的屬下們隨他多年,深知他做事計劃縝密,考慮周到。此刻根本不會去想他是如何得知這些隱秘情報的——因都曉得,他向來重視情報搜集。每每新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招募人手撒下眼線。所以對此也只覺理所當然。

    徐若麟淡淡一笑,回頭看了眼初念,見她正望著自己。一身的血污。面上先前被濺上的血跡雖大多已被擦去,殘留的紅痕卻更襯得她此刻臉色的蒼白,立在那裡,整個人便似隨時要歪下去一樣。

    從得知她消息南下的那一日起,不止自己,這些與他並肩作戰的弟兄們便也跟著熬到了現在。此時放鬆了些,便是以他的體魄,也覺到了疲憊。收回目光,看向楊譽鄒從龍等人,道:「這裡還是福王的直屬地盤,不能久留。連夜趕去芷都,那裡有我們的落腳點。到了後大家再休整。」

    眾人一凜,齊聲應是。將燃著的火堆熄滅踢散,將裡頭弄得看不出半點有人來過的痕跡之後,這才魚貫出了廟門。

    徐若麟到了初念面前,柔聲道:「你累了吧?咱們再趕些路,到了你就能歇息了。」說罷伸手過去,極其自然地便握住她手,轉身帶著她往外而去,到了坐騎前,將她抱著送上了馬,自己便跟著上了馬背,一行人朝著南快速而去。

    初念與先前一樣,坐於他的身前,後背貼著他前胸。因馬速度快,怕她被顛得不穩,他那只裹縛著繃帶的左膀也仍那樣箍在她的腰間——可是與先前彷彿卻又不一樣了。那時刻,他們共騎,為的是逃出生天,誰也不會有多餘心思去想別的。而此刻,當外在的危險不再那麼逼人了,她不知道他如何做想,於她,卻是漸漸神思浮動,雖然身子已經酸痛得就像被肢解一般,卻仍強撐著借了自己的力氣坐於馬背之上,盡量避免與他相觸。但是緊緊收在她腰間的那有力臂膀,卻彷彿一塊不斷升溫的烙鐵,即便這樣的寒冬深夜,仍燙得她耳根處一陣陣潮熱。身下馬匹忽然一個縱躍的時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後仰去,後背妥妥地壓到了他的胸膛,身體與他緊緊相貼的那一剎那,整個人立刻跟著打了個哆嗦。

    「你冷?」

    他立刻敏銳地覺察到了她的哆嗦,附到她耳邊問了一句,她咬著腮幫子搖頭時,他已經轉向側旁的楊譽:「把大氅解下來!」

    他自己那件千瘡百孔的外衣,方才上馬時便已經罩到了她身上。

    楊譽連問都沒問一聲,立刻照他吩咐脫下,拋了過來。徐若麟一把接過,低頭對她道了一句:「乏了的話,不必撐著。」隨即將她整個人從頭往下罩得嚴嚴實實,隔了層氅,將她的頭輕輕按到自己身前,便繼續往前。

    耳邊呼呼的風聲一下消失,她的眼前也漆黑一片。漸漸地,鼻息裡開始瀰漫著一種似曾相識的雄渾味道,只不過,與記憶裡的相比,此刻彷彿還多了絲淡淡甜腥……她彷彿被熏著了。終於,眼睛閉上了,身子也慢慢軟了下來,歪著頭,完全靠在了他的胸肩之上。

    一直縱馬奔馳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身後那片火燒雲也遠得只剩模糊紅光的時候,初念終於被耳畔響起的一陣馬兒響鼻甩蹄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扒拉開罩住自己的大氅,伴隨迎面湧來的一股寒意,隱約看見面前出現了一座四方宅院,便是鄉間常見的那種士紳宅子。

    「到了。」

    徐若麟下馬,抱她下來。剛落地,初念身子晃了下,被他一把扶住。

    「我沒事,謝謝……」

    初念站穩身子後,輕輕掰開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道了聲謝,低頭跟著前頭的人往裡而去。

    莊子的主人姓胡。很快便親自迎了出來,將一行人馬讓了進去,最後警惕地四下看了下,吱扭一聲,將門緊緊關閉。

    熱水盥洗之後,初念換上了莊子裡丫頭送來的一套普通衣物,問了聲,知道徐若麟他們都已經重新裹傷,此刻應該都暫歇了下去,怔了片刻,終於也和衣躺上了那張燒熱的土炕。輾轉之中,只覺腹中柔腸千結,腦子裡彷彿有無數念頭在爭先往外鑽,卻又亂成一團,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直到東方快泛魚肚白了,這才終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想醒來之時,卻覺頭痛欲裂。原來她身子一向嬌弱,擔驚受怕了這許久,昨夜一開始被鄒從龍帶著逃亡時,又狠狠吹了寒風,此刻睡一覺,不但沒歇回來,反倒發作出來,成了病。

    初念喝完了莊子裡丫頭送來的藥,躺在炕上閉著眼睛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睜眼見是徐若麟進來了,忙掙扎著要坐起來,徐若麟已經一個箭步到了她身前,示意她不必起來。

    過了一夜,此刻他也已換了衣衫。著了身海青常服,臉也刮得乾乾淨淨,露出線條雋瘦的下巴頦,看起來很是俊朗。這才是她一貫印象中的徐若麟。昨夜若非是她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像,此刻面前的這個人,便是那時候那個滿身挾了濃重殺戾之氣的英悍男子。

    初念見他此刻停在炕前望著自己一語不發,心中一陣慚愧。只實在是沒力氣撐著了,只好慢慢躺回枕上,低聲道:「我真沒用……總是給你們拖後腿……」

    徐若麟見她一把烏髮散亂於枕上,兩頰雙唇燒得赤紅,一雙眼睛愈發大了,帶了點病態的清亮。忍不住探手過去摸了下她額頭,十分地燙手,不禁微微皺了下眉。落入初念眼中,心中更是不安,急忙道:「我曉得你事忙,你們先去好了。我在這裡等周管家他們來就行。」

    徐若麟沒有回應,只扯了條凳坐到她榻前,問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33 PM

☆、第三十八回

    初念聽他問及自己以後打算,腦海裡便立刻掠過先前她托母親王氏捎帶給祖父的那封信,不禁一怔。

    徐若麟此時,卻是絲毫不知她的心思,見她表情呆呆的,以為她還迷惑不解。躊躇了下,終於望著她,提醒道:「我是說,出了這樣的事,你回去後,我怕你會受委屈……」

    初念這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似她那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趙竫派來的假扮賊人強行擄走,如今事發過去已經十多天了,就算她像此刻這樣清清白白地回去,也是有嘴難辨。在這個視女子名節甚至重於性命的大環境下,想來絕不會有什麼好名聲了……

    倘是從前的司初念,遇到了這樣的事,徐若麟此刻的擔心倒也不是多餘。只是如今的她,想法卻早已有些不同了。見他望著自己,便哦了一聲,只道:「我不回去的話,還能去哪裡?事情雖非常,只也非我所願。我問心無愧,談不上受委屈。」

    徐若麟見她斜斜側臥於枕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睫微垂,神情十分平靜,瞧不出半點的勉強刻意。壓下心中隨之而起的驚詫,定定注視著她。

    她會這樣應答,讓他確實感到意外。

    她和他這種司國太口中所謂「無君無父」的異類完全不同。他太瞭解她了:名門閨秀,所以珍視名譽,願意為了旁人的目光而掐滅自己的天性裡的鮮活。上一世,倘若不是他費勁心機出盡手段,她想必就會是那樣一個持守著淑貞直到老死的女子。也正是因為她這樣的性格,那時候的他,其實亦一直明白,縱然她已經被他佔有,但那顆心,卻始終沒有像身子那樣與他契合為一。哪怕,偶爾即便能從她那裡感受到些須兩情相悅帶給他的真正歡愉,但歡愉之短促,也就如一間暗室偶爾被開了下窗,方透進半縷的陽光,隨即便又被緊閉了。而屋子裡,剩下的只是更為長久的沉默和無盡的黑暗。所以方纔,在他步入她屋子前的設想中,他覺得她應該正在為此焦惶,甚至想像過她遭受流言蜚語後無助哭泣的模樣。就這樣送她回去的話,他實在是一百個不放心。也是極力忍住了,才在說完那句話後,沒有接著說出「你要麼不用回了,往後跟著我便是」的話……所以此刻,得到她這樣的反應,饒是向來機敏的他,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接口。沉默了片刻後,終於遲疑地搓了搓掌心,再次求證:「你說的都是真的?倘若有顧慮的話,跟我說沒事。我會……」

    初念濃密的長長睫毛微微動了下,抬眼看向他,打斷了他的話。

    「大伯但請放心,我真的沒什麼。就算真有人拿這說事,我也不會在意。我既不在意了,又怕什麼閒言碎語?」

    徐若麟凝視著她,慢慢呼出了一口氣。

    這一刻,連他自己也有些迷惘了。對於能說出這種話的這樣的一個她,他到底是真的放心了,還是更加不安了?如果說放心,是因為此刻的她比他想像中的她更加堅強明智的話,那麼他心底裡的那絲悄然而起的不安,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還來不及細想,見她已經撐著炕沿起來,坐跪後,朝他深深襝衽一禮。

    她的這種客氣舉動,讓他心底裡的那絲不安愈發濃烈起來。像被針刺了一般,猛地從凳上起身,有些倉促地道:「弟妹,你這是做什麼?你還燒著,快躺下吧。」——他在心裡,是一千一萬個想喚她「嬌嬌」,就像昨晚生死之隙他心無旁騖時隨心隨性喚過她的那樣。但是此刻,面對這樣的她,「嬌嬌」兩字,卻是如鯁在喉,嚥不下,更吐不出。

    初念施完禮,抬起身鄭重道:「從昨夜到此刻,初念一直都沒機會向大伯和鄒大人他們道謝。方纔這一禮,煩請大伯幫我轉達到他們面前。你們都是錚錚的漢子。救護之恩,初念銘記在心。惜無以為報,往後能做的,也就是在佛前時時祝禱祈福。我曉得你們和我不同,並非閒人。如今到這裡了,倘若還因我而滯步,我實在惶恐。你們有事儘管先行離去。倘若不方便叫人曉得這處所的話,再過兩日我好些,煩請這裡的莊主將我送去濟南與他們會合便是。」

    徐若麟盯著一板一眼說話的她,胸中忽然像被壓了塊巨石般地躁悶起來,勉強壓下不快,不過只嗯了一聲,道:「這裡確實不便留這麼多人,他們今日便先走。我留下。你主意既定,等你病好後,我會叫此地莊主送你去與他們會合,就說你被劫的當日恰被他偶遇所救。這家人祖上是開國功臣,如今的莊主也素有俠名。有他出面說話,也算勉強遮掩一二。我不擾你了,你好生歇著吧。」

    初念對於他的瞭解,決不會比他之於她少半分。他才開口,她便聽出了他話聲僵硬,知道他有些不高興了。等他說完這段,悄悄抬眼,見他已大步轉身,撩起厚厚的門簾去了。

    ~~

    初念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這才慢慢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她的頭,因了傷風的緣故,此刻還挖疼挖疼的,但是一早睜開眼後,腦子卻比昨晚要清醒了許多。

    不是她真的已經強悍到一切都無所畏懼了。她也不願遭遇那些可能的流言蜚語。但是現在,除了回去徐家,她還有什麼更正當更好的選擇?司家的大門,還遠遠沒有到可以向她重新敞開的地步。而倘若她因了畏懼人言和和背後的指指點點,真的便如徐若麟話裡的隱含之意那樣,隨了他而去,就算就此得他一世庇護,但這一輩子,她也將永遠見不得光了。且一旦這樣,這和前世的他與她,又有什麼區別?

    她蹙緊眉頭,伸出雙掌用力按壓兩邊太陽穴,發出一聲低低的苦惱吟呻……

    ~~

    後頭兩天,她沒再見到過徐若麟。倒是在養病的時候,認識了這家才十三歲的姑娘蘇世獨。

    說起這蘇姓小姑娘,初念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跟她初見趙無恙時那樣,活生生地被嚇了一大跳。

    那是到了這莊子後的次日下午,她喝了藥,藥性發作,閉著眼正睡得迷迷糊糊,忽似覺到炕頭邊有人在磨蹭,一個激靈醒來,便見一個穿了玉色錦服,年紀與趙無恙相仿的俊俏小公子哥兒正趴在她胳膊邊歪著頭在打量她,登時嚇得差點沒彈坐起來——趙無恙是也不大守禮,但還沒眼前這個少年來得狂狷。雖也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但畢竟,這樣湊到她一個正在睡覺的女眷炕邊,也實在是太無禮。

    初念猜到他應是這家人的公子或貴客,也沒看第二眼,勉強壓下不快,正要喚外頭的丫頭進來,這小公子卻嗤地笑出了聲,露出兩排整齊如編貝的齒,坐到了她身畔,道:「姐姐別怕,我和你一樣的呢!」聲音脆若銀鈴。

    初念再看一眼,這才瞧出這小公子果然是女扮男裝。乍一眼,竟比正牌的男兒還多幾分瀟灑意趣,自己也是忍俊不禁。這女孩兒見她笑了,顯得頗得意,扶了她重新躺下。聽她說了些話,初念才知道了她的名,喚作世獨。後等她走了,無意聽服侍的丫頭說起來,才知道了這蘇家和蘇姑娘的平生另些事。

    原來此地莊主姓蘇名明,到了他這一輩兒,雖只是個大地主,生性豪俠開了武館。但往上頭追溯八代,到本朝開國時,這家的太祖母魏弦玉卻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曾率魏家親兵助力太祖登基,成為本朝唯一一位以戰功封爵,並獨載入正史將相列傳的巾幗女將軍。後魏弦玉解甲歸田,嫁給了芷城裡與她青梅竹馬的那個讀書人蘇家先祖。爵位世襲次第被減,到如今不過一個郡伯而已,蘇家人也早淡出了朝廷視野。

    這蘇明,生來樂善好義,待佃戶也寬仁,偏命裡無子,到四十多,才得了蘇世獨一個掌上明珠,自然當男孩兒地養,不但給她起了這麼個特立獨行的大名,連她喜扮男裝,拜家中武館教習學藝,蘇莊主也是聽之任之,絲毫不加以拘束。養得蘇姑娘到了這年紀,不似一般女孩兒繡花織布學烹飪,而是舞槍弄刀騎大馬,以先祖魏弦玉為偶像,整日夢想建功立業好壓男人一頭。且不止這樣,這姑娘對同齡男子沒個好臉色,偏見了生得柔弱漂亮的女孩兒,便往往以保護者自居。初念到了這莊子裡,她聽丫頭說她生得極美,是個難得見到的出色人物,便心癢難耐,溜過來偷看,兩人便這樣認識了。

    初念喜這蘇小姑娘性格豪爽,羨她活得瀟灑肆意,蘇世獨見了她第一眼起,更是一個勁地要挨她邊上,恨不能她一輩子留這裡才好。兩人很快便好了起來。初念有她陪著說說笑笑,養病的日子也過得飛快。轉眼三四天過去,人已經好了許多。打聽到楊譽等人確實都像徐若麟那日說的那樣,已經離去了,只他還在。這幾天也不大見得到他。便想著等明日,將他請了來,商議動身離去的事。

    這一晚,一直會過來找她玩的蘇世獨遲遲沒來,直到戌時中,才姍姍現身。初念見她臉蛋通紅,有點酒味,問了一句,才知道她竟喝酒了,而且是和徐若麟一起喝的。

    「司姐姐——」

    蘇世獨照自己喜好,這幾日一直這麼叫她,打了個酒嗝,「我先前過來時,正遇到他獨個兒在天井檯子邊喝酒,我就過去也湊了幾杯。哎呦呦,這地上怎麼多出了個坑……」

    蘇世獨酒量其實很淺。才三兩杯便暈了。此時一隻腳試探著踩了出去,人一晃,撲到了地上。

    初念忙叫了丫頭來,一道將她扶起送到了自己的炕上。等安頓好蘇世獨後,想起徐若麟身上的傷正忌酒,這才過去這麼三四天,他竟便喝起了酒,一時有點氣惱。在屋子裡轉了幾圈,終於下定決心,決定此刻就過去,把自己已經病好,打算明日便走的消息遞走。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34 PM

☆、第三十九回

    初念穿好衣服。

    此時早過了元宵,時令雖入了春,卻仍冷得透骨。天邊掛著的一彎霜月也只發著清冷的素光。

    因是在旁人家中,也沒照守孝的規矩來。蘇家丫頭送來什麼,她便穿什麼。只估計事先也被徐若麟提點過,衣物裡並無大紅鮮艷色的。此刻身上裡頭是套淡紫對襟的雲緞扣身襖裙,外頭披了件織錦鑲毛帶昭君帽的斗篷。拉了帽戴在頭上後,便請莊子裡的丫頭提了燈籠在前頭帶路,往徐若麟住的地兒去。拐了幾個彎,穿過兩個庭院後,丫頭止住步,指著前頭一道開著的庭門,道:「那位爺,就住這裡頭。」

    初念道過謝,拉緊身上的斗篷,壓住彷彿越來越快的心跳,暗暗呼吸一口氣,緩緩朝那門而去。腳剛抬上庭門口的如意踏垛,立馬便看到徐若麟背對著自己坐在天井檯子邊一株老梅旁的鵝頸欄杆側,背靠著根廊柱,雙腿隨意架在欄杆上,正舉起手上酒杯,瞧著似要往嘴裡送去。

    離蘇世獨到自己那裡,已經過去至少一刻鐘了。照小姑娘的話看,她在喝那幾杯酒前,他便已經在此了。見他竟真沒完沒了,初念心中忽然升出一股無名之火,飛快地便到了他身後,在他再次舉杯之時,劈手奪過,一把便摜在了地上。

    徐若麟方才是聽到了身後響起的腳步聲,只也沒怎麼留意,以為是下人過來。冷不丁手上杯子被人奪走,噗一聲丟在廊子外的泥地裡。借了廊子上懸著的燈籠光抬眼看去,這才發覺竟是初念過來了。此刻正站在他身側,瞪著眼在盯自己。一張臉雖被帶了毛邊的昭君帽遮住了大半,卻也遮不住眼睛裡冒出的氣惱和不滿。

    「是你——」

    徐若麟沒有掩飾自己此刻的驚訝,從欄杆上慢慢放下了腿,站了起來。忽然打了個清晰的酒嗝。大約自己也覺失禮,朝她略微窘迫地笑了下。

    初念的眉頭皺得更緊,伸手端起邊上那個酒壺晃了下,發現裡頭不但只剩了點底,而且壺身摸著冰涼。再也壓不住心中的不滿,道:「你自己不愛惜身子就算了,旁人也管不了你,幹嘛還拉著人家小姑娘喝?這麼冷的天,你讓她喝冰酒,她身子受得住嗎?」

    徐若麟一怔,仿似無奈地摸了下額頭,隨即解釋道:「你別誤會。不是我拉她喝。是她自己路過,嚷著非也要喝。我見她像男孩,便也沒攔。但只不過三兩杯,便阻了她……」

    初念哼了一聲:「她已經醉倒了!此刻就躺我那裡睡過去了!瞧你幹的好事!」

    徐若麟沉默了下來,片刻後,終於低聲道:「我曉得了。是我不好。以後不會再讓她喝了……」

    初念方才啪啪啪地說了那麼多,見他態度這麼軟和,便似一拳出去落在棉花堆裡,一時借不到力了,心裡頭癢得最厲害的那句話,始終卻是說不出來,只好跟著沉默下去。

    一陣夜風捲過,刮斷了那棵老梅樹上的一截枯枝,啪一聲折斷。初念被驚得猝然抬眼,才發覺他正低頭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兩人隔得又這麼近,她甚至能聞到他呼吸裡帶出的酒味兒……心跳忽然便亂了個節拍,立刻後退一大步,倉促地道:「我過來是想跟你說,我已經好了,明日便可走了。」說罷急忙轉身,彷彿身後有什麼東西要追來咬她一口似的。

    徐若麟哦了一聲,望著她背影,忽然慢悠悠地道:「我今天該換藥了。可是到此刻還沒換……」

    初念腳步微微一停,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彷彿掛了絲漫不經心的笑,便有些生硬地道:「那你為什麼不換?還在這裡喝酒?我去叫人過來伺候。」

    徐若麟臉上的笑似乎更濃了,大喇喇地道:「我要你幫我換……要不然就算了,我懶得叫人來折騰。」

    初念驚駭於他這種近乎撒嬌般的威脅,或者說懇求?心噗噗地跳個不停。正還愣怔著,看見他已經轉身,慢吞吞地道:「那就算了……反正也死不了人。慢慢它自己總會好起來的……」

    她怔怔望著他的後背,腦海裡忽然閃現過數日前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手,帶她潛出福王府,被前後追兵包圍住時,在她耳邊低聲問她怕不怕的情景,心便一寸寸地軟掉了,最後彷彿一灘春融的池水,連用手捧,恐指縫也兜不住那點點滴滴的清軟與纖穠……

    她不是感激地幫鄒從龍包紮過傷口嗎?也不是沒幫過他……不過再一次而已,又能如何?

    「等等,我幫你吧。」

    她咬了下唇,終於這樣說了一句,然後在他驀然回頭,彷彿有點不敢相信的目光注視之下,低頭往裡而去。

    屋裡的燈亮了起來。他打了好幾次的火石,最後才點著了的。

    她站在一邊,看著他取出傷藥和繃帶,褪去衣裳,赤著半邊肌理分明的上身,坐到了一張椅上,然後把目光默默投向了她。

    她褪下斗篷,挽了袖子,淨了手後,目不斜視地到了他跟前,微微俯下-身子,伸手出去解他臂膀和肩膀上的舊繃帶。

    露出的傷口比先前收斂了些,瞧著卻仍是猙獰。她壓住那種彷彿感同身受般的疼痛,小心翼翼地用塊蘸水擰過的乾淨巾子輕輕擦拭傷口週遭的皮膚,然後輕輕地再次抹上藥膏。處置好臂膀,再處置肩傷時,終於忍不住,一邊輕巧地動著指,一邊低聲埋怨道:「你的傷口這麼深,才過去幾天,怎的就想到去喝酒?都這麼大的人了,為何還不會照料好自己?仗著年輕體格好,想什麼就來什麼,萬一落下根兒,等老了,後悔也就晚了……」

    昏黃的燈火中,她如玉的一雙素手被淺紫的衣袖遮覆至腕,微微俯身靠過來時,燈影將她的一張臉龐照得說不出的柔美與恬靜。窗邊,如水般的清冷月光正默默灑下。徐若麟看著她在自己身前這樣忙忙碌碌著,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話著,鼻息裡有來自於她的暗香在隱隱浮動……霎時,彷彿陷入了一個幻境,就彷彿她是他的妻,正在因了他的不聽話而不滿地埋怨著……

    「好了,」初念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傷處,裹好最後一圈繃帶,打了個結,不放心地又補了一句,「傷沒好之前,不准你再喝酒了……」

    「嬌嬌。」

    她正要直起身子,忽然聽到他這樣輕聲叫了自己。一怔,終於把目光轉向他,視線相觸時,心忽然一跳。

    徐若麟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不知道是燈影還是他先前喝了酒的緣故,雙目隱隱發赤,裡頭有什麼閃亮的東西,彷彿正在暗暗地流湧。

    她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識地便飛快從他肩頭處縮回。

    「好了,我該走了……」

    她甚至忘了去拿那件剛才脫下掛在一邊的斗篷,倉促便轉身,腳剛抬起,還沒來得及落地,徐若麟已經抓住了她那只剛替他料理過傷處的手,輕輕一扯,她便不由自主隨了那股力道一下跌坐到了他的腿上。下一刻,已被他緊緊抱住。

    她驚駭地用力掙扎時,覺到他湊了過來,在自己耳畔低低地道:「嬌嬌,我想抱你……讓我就這樣抱下你,只抱一下……」

    他絲毫沒有掩飾他話裡帶出的那種近乎卑微的懇求之意。初念覺到一陣熱氣隨了他的話聲溫溫地撲灑到她的耳垂和脖頸裡,敏感的肌膚立刻泛出一層細小的顆粒。

    徐若麟覺到了她的遲疑。對她的那種渴念此刻便如脫韁野馬,在他混合了酒精的血液裡肆意奔流——他是男人,自然清楚酒後失控不過是句拙劣謊言。但是這一刻,他卻只想在這句謊言的縱容之下,把她牢牢禁錮在身邊,永不許她脫身離去。

    他箍住她腰身的那只臂膀收得更緊了,另只手,也已經包住了她的一側臉龐,略糙的拇指指腹幾乎是焦渴般地掃過她細嫩的臉頰,用一種略帶強迫的力道,將她的臉扳向自己,隨即,低頭便輕而易舉地含住了她的唇。

    初念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吻徹底驚醒了,極力閃避,卻始終脫不開他來自於他唇舌的追逐。她的鼻息裡,滿是來自於他的濃烈氣息。當唇瓣被他駕輕就熟地輕易頂開,唇舌亦被迫著與他絞纏在一處,承受著來自於他的徹底佔有之時,記憶深處裡的某種熟悉感也瞬間釋放了出來。

    她終於被一種深深的恐懼牢牢地攫住了。

    與依戀從來就是雙生不離的對這個男人的不滿、敵視、甚至厭惡,在這一刻被無限地放大,到了最後,卻只化作恐懼,隨了她的淚水奪眶而出。被禁錮在他懷裡的身子,也開始不由自主地瑟瑟顫抖起來。

    徐若麟與她相貼的臉被她的淚濡濕了。終於鬆開了她的唇舌,卻沒放開她,只是改為吻去她沿著面龐垂落的淚珠,將她抱得更緊,彷彿哄孩子一般地輕輕拍她後背,與她耳鬢廝磨,在她耳畔柔聲地道:「嬌嬌,對我好些好嗎?別怕,我會護你一輩子的。」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36 PM

☆、第四十回

    一輩子。

    一輩子是未知的漫長。

    一輩子的盡頭,和說出這三字的這一刻,渺遠得如同生與死、晨與昏、山巔與海底的距離。

    ~~

    初念記得,上一世,他也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候她彷彿信了,然後就成了現在這樣。現在,即便這樣被他緊緊抱在懷中,來自於他那副滾燙軀體的熱氣也無法將她皮膚下血管裡流動著的那一脈涼血烘熱。

    感覺不到她的回應,他彷彿有些焦躁起來。忽然不再說話了,只是含住了她的耳垂,細緻而溫柔地咬舐著她。

    他知道那是她的敏感處之一。從前每每這樣待她,她便會戰慄地軟在他懷裡,任他愛憐。

    初念半邊的身子都隨了他的唇齒而酥麻,只是心裡,對自己的鄙恨卻是前所未有地深刻起來。

    其實,在決定以那個拙劣借口來到這裡,然後說服自己隨他跨入這屋子裡的第一步起,她便知道自己再次犯了前世的錯。

    她沒有推開他,也沒有掙扎,只是說道:「大爺,我本就不該過來的。是我錯了。你若已經好了,就請放開我。我該回去了。」

    她沒有喚他大伯。只因這樣的情況下,這種稱呼,聽起來該會是如何的諷刺,連她自己都無法喚得出口。

    如窗外冷月般的平靜聲音,一字字地入了徐若麟的耳,彷彿一團冰冷的水迎頭澆下,嗤地滅了他心裡方正燃得有些苗頭的那團火。

    他一怔,終於慢慢放開了她。停在她腰肢上的臂膀,卻沒有挪開。

    初念低頭擦了下臉上殘留的淚珠,移開了那隻手,然後從他腿上站了起來,伸手拿過自己方才脫下搭在另張椅背上的斗篷,再沒看他一眼,轉身要離去。

    ~~

    徐若麟的酒已經完全醒了。或者說,一開始他就就根本沒醉。從見到她出現在自己身側奪了他手中杯的第一眼起到此刻,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他其實是一個很能隱藏本性,並且深具耐心的人。燕京人才濟濟,沒有這種本事,他也不可能成為數一數二的人物。但是很奇怪,到了她的面前,他卻總是一不小心便會把自己人性裡的陰暗一面展現出來,彷彿生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

    和前世一樣,他太急了。急於要將他和她的距離拉近,急於要證明,甚至希望她是他的人——人性的某些弱點,或許就算重活一百次,也仍可能會一遍遍地冒頭,就看你能不能克服了。

    而他在這一點上,很明顯,再一次地失敗了。

    他望著她擦去面上的殘淚,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地挪開自己的手,從他腿上起身離去。這一刻,忽然好像也明白了過來,那天她跪坐在榻上向他鄭重道謝說出那一番話時,他為什麼會感到那樣不安了。

    這樣的一個她,她的悲和喜,再不是憑他隻手便能輕易掌控的了。

    ~~

    她快要到門口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司初念,你是我的女人。上一輩子是,這一輩子也一樣。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再清楚不過。你以為你不承認,我就會放過你了?」

    慢慢地,初念終於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了徐若麟。

    他並未起身過來追她,仍坐在椅上,甚至還保持著先前她離開時的那個姿勢。

    他說的這句話,充滿了挑釁的意味。但是語調卻是出奇地平靜,就像此刻他那張臉上的神情一樣。或許唯一能洩露他真實情緒的,便是燭火映照之下,那雙幽暗得彷彿萬年沉淵的眼睛了。

    「從我回到徐家,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覺到你和我一樣。後來在護國寺,你的表現確實叫我迷惘了些日子,但是後來我想明白了,這恰恰可以讓我認定,你其實就是我一樣的!」

    「你瞭解我,正如我瞭解你一樣。」他平靜的聲音裡,卻隱隱帶了絲彷彿冰刀般的犀利和無情。

    「你溫順、膽小,不是個烈性女子,做事患得患失沒有主見,」他頓了下,「我這麼說,可能重了,你不愛聽。但從前,你確實就是如此的人。這樣性情的一個女子,在護國寺被我用計帶到面前對話的時候,撇去我們在徐家的關係,我還只是個和你不過才一兩個照面的陌生人,你何以竟能那樣與我侃侃而談,應對得當?你可以不承認,但我知道你一定記得我和你真正第一次相見時的情景。那時候我不過幫你摘了朵花,你便驚慌臉紅地逃了。初念,那時候你十五歲,剛到徐家沒多久。去年在護國寺的那一回,你也是十五歲,也是剛嫁到徐家的新婦。你告訴我,人倘若沒有歷過劇變,性情怎麼可能無端改變如此之大?更不用說後來你和四妹掉下山去後一路所留的求救方式了。只是見你始終不願承認,我便也不逼你而已……」

    初念手腕處的脈搏在突突地跳,渾身的血液隨了他的話劇烈地沖刷著臉龐,一張臉已經漲得血紅,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用一種極力壓抑著情緒的聲調顫聲地道:「好,好,徐若麟。我就知道你這輩子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便沒有安生日子過了!我承認,承認了便是。但是你逼我承認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你到底還想幹什麼?」

    徐若麟猛地從椅上起身,朝她大步而來,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終於承認了!」他的目光閃爍,其間如有火芒跳躍,「你問我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告訴你,這是我和你共歷的過往,不是你想抹就能抹平的!你問我想幹什麼?這更簡單!你道我這趟南下,難道就是為了炸幾個兵工廠燒幾個糧庫?我是為了你!我知道我從前對不起你。這一世,除了彌補,我還要兌現我從前對你的承諾,娶你為妻!」

    「娶我為妻,護我一輩子。」初念咬著牙,一字一字地念出這句話,「你說得輕巧。如何娶我,如何護我?」

    徐若麟道:「我已脫離徐家,你往後歸宗,男婚女嫁,又有何懼?」

    初念冷笑起來,凝視著徐若麟,慢慢道:「誠如你方才斷言,我從前確實愚蠢,你說什麼,我便信什麼。只是到了此刻,你怎的還要拿這些虛話來騙我?你是因了平王而脫離徐家宗族的。你我都知道,平王必定是能得天下的,那時候你便是他的肱骨重臣。他要沿襲祖制收服百官,要的是一團和氣,又怎會允你一直脫宗獨立受人側目?從前你不是又被徐家重新接納了嗎?人活在世,哪怕尊貴譬如天子,也有身不由己。別跟我說這一世你會為了我而忤逆聖意,這太假了,我也擔當不起。至於我的歸宗。倘有一天我真能歸宗,我也不是為了你。沒有你,我這一世會過得更安心。」

    徐若麟盯著她,額頭青筋微微鼓起跳動,掌心捏了松,鬆了捏,終於,在她絲毫不加退讓的目光對視之下,長長呼了口氣,開口道:「嬌嬌……你就這麼恨我,到現在也無法原諒我?」

    「徐若麟,我並不恨你。方纔你說你不願抹平咱們過往的一切。可是我告訴你,我和你恰恰相反。每每一想到因為自己而帶給家人的深刻恥辱,我的心便會像火燒一樣,恨不能從來沒有認識過你!所以你說,這輩子好容易能有從頭而來的機會,我還會再蹈覆轍嗎?」

    徐若麟稜角分明的英俊臉龐上,漸漸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敗。

    「嬌嬌,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半點情意?」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微微閉了下眼睛,但很快睜開。聲音也彷彿帶了絲難解的落寞。

    初念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在他的目光追問之下,忽然問道:「徐若麟,你口口聲聲地說愛我,你到底愛我什麼?就像你方才說的,我是個乏善可陳的女子,除了一副皮囊還算入眼。只是以你身份地位,也不至於為了我這一張臉而如此委屈自己。你告訴我,你愛我什麼?」

    徐若麟望著她,微微皺了下眉,沉默不應。

    初念笑了起來,笑靨如花。

    她點頭道:「你看,連你自己也說不出來了。我卻知道為什麼。男人都愛第一眼的美色,你自然不例外。然後我和你是這種關係。佔有我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又痛快又刺激?我聽說過你小時候的經歷。你心裡一定是痛恨你那個嫡母的。於是你就用佔有她死去親生兒子寡婦的方式去報復。我說得對不對?」

    徐若麟額角青筋再次猛地一跳,目光驟然變得如浸嚴霜,冷冷盯著初念。初念被他看得有些微微恐懼,卻絲毫不肯退讓,看著他慢慢朝自己踱來,終於到了跟前。

    「我是被你美色所惑,這一點我承認。」他伸手出來,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不小,將她的臉抬了起來仰向自己,目光描繪過她的眉眼鼻唇,「可是對於你的第二個想法,我卻不得不辯解下。倘若我一直長在國公府那座深宅大院裡,或許,會成為像你說的那種人。只是我告訴你,這個世界除了金陵這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還有你進入了便永遠無法出來的蒼茫大漠,連鷹都飛不過去的皚皚雪山,更不用說那無垠無際的穹蒼與大海。世界何其之大,人心也遠非你能揣度。我便是真的如你所言那麼恨她,也有的是手段,何須借你一個女子的身體?司初念,我視你如珍寶,你卻未免把自己看得過於低賤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37 PM

☆、第四十一回

    初念仰著臉,怔怔望著面前這個明顯是被自己激怒了的男人。半晌,扭頭掙脫開他還捏著自己下巴的手。

    「徐若麟,倘若是我錯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不否認,我對你是有幾分情意。像你這樣的一個男人,女子得你如此追求,怎麼可能絲毫沒有動心?可是也就如此而已。」

    「你說你視我為珍寶,這讓我很意外。或許你說的是真的。因在你自己看來,你確實是如此看我,亦是如此待我的。可是於我而言,我卻感覺不到。我這麼說,你或許會為自己不值。就在剛剛前幾日,你還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將我從青州救了出來。我很感激,真的感激。但是感激,卻完全不足以讓我拋開一切就此便這樣從了你……」

    她頓了下,加重了語氣,「徐若麟我是喜歡你,否則我此刻也不會站在你的面前與你這樣說話。但這種喜歡,卻遠遠敵不過我想安安生生過完這一輩子的心願,更遠遠沒有濃到能讓我心甘情願與你並肩一道承擔一切後果的地步。」

    他的神情隨了她的話,愈發陰鬱起來,她卻彷彿視而不見,搖了搖頭,繼續道:「你想來應也知道,從前我們曾有過一個孩子。只是他命苦,本就不該來到這人世,更不該結胎在我這種母親的腹中。你知道嗎,我知道我有了孩子的那一刻,第一個想法,並不是努力想辦法保護他,而是想著怎麼去打掉他……」

    她看到他目色一暗,微微笑了下,笑容卻帶了點淒涼。

    「你看,我雖然也有點喜歡你,但從那時候開始,想的更多的便是如何保護自己。你可以鄙視我,甚至痛罵我,但我就是這樣的人。說到底,還是我愛自己更勝過愛你。所以好不容易有了重新開始一切的機會,你說,像我這樣的人,我會放下一切就此把我自己交託到你的手上?」

    她終於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長長呼出一口氣後,安靜地注視著他。

    ~~

    真話從來就是一把傷人的刀。

    徐若麟神色裡起先的那種怒意和陰鬱漸漸消去。像是第一次認識初念,他定定地望著她,眉宇間,最後慢慢浮上了一絲無法遮掩的落寞。

    「嬌嬌。」他開口了。

    「你終於還是讓我知道了你的真實想法……我很意外……」他的聲音,聽起來甚至有些嘎澀。

    「我沒有資格去鄙視你。錯全在我。可是現在,既然我們一起重新來過了,你為什麼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知道我現在的所有保證,在你聽來可能什麼都不是。但在我而言,卻是真真切切的。等我……」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猝然改口道:「我知道我再說這種話,聽起來很是可笑。我只盼你能再給我些時日……」

    他再度閉了口,露出彷彿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才好的苦惱表情,最後終於不再出聲了,只是用一種包含了期待和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著她。

    初念歎了口氣。

    她說:「徐若麟,到底是該說你太過固執,還是強人所難?我說這些,不是不相信你給我保證時的心意。我知道你說這些話時,都是出於真意。但是我不需要你給我所謂有保證的將來。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但到了最後,就算你真能娶了我,我也會過得很累……」

    她見他眉頭微挑,似要反駁,立刻又道:「你別和我爭。你不是我,自然無法真正體察我的感受。人活著,不是僅僅為了自己而活。你我都不可能。這是我如今感觸最深的一點。到了你能娶我的那時刻,你必定是要立於丹墀之下的,你也必定是要歸回徐家宗族的。就算我那時歸宗做回司家女兒了,一個曾經嫁入過徐家的女子,怎麼可以再入一次徐家大門,易兄為夫?即便大楚律法沒有這樣的禁令,人情世俗會如何看待?徐家之人又會如何看待?你可以不懼人言,我行我素,我卻做不到。那時即便你待我如珠如玉,我在那座府邸之中,過得又豈能真正快意?」

    徐若麟的神情再次微變,盯著她,咬牙低低地道:「說來說去,不過是推卻二字而已。原是我先前說錯了。你不是沒有主意,而是極有主意,還是數一數二的狠心之人……」

    初念垂下眼瞼,視線落在身側桌上的那盞燭火,出神片刻,終於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徐若麟,淡淡地道:「你說的沒錯。說來說去,只是我不夠愛你,才會這樣狠心絕情。若我真愛你,我必定願意為你忍辱負重,事事以你意願為先。所以徐若麟,換你也是一樣。你若愛我只是浮淺,及早撒手便是,你我都得清靜。但你既口口說真愛於我了,那麼我能否請求你,請你以我意願為先,而不是一味地將你的心意強加在我頭上?」

    ~~

    此刻的徐若麟,就如同在戰場上從一個原本能夠讓他一指便能捻死的對手那裡吃了個徹頭徹尾的敗仗。唯一的感覺就是全軍覆沒橫屍遍野,而他這個主將,只剩了透心徹骨的涼。

    這是一種極其陌生的糟糕感覺。他想極力擺脫,但是面對面前此刻的她,他卻覺得自己無論作任何辯駁,都是那樣的蒼白而無力。

    司初念,他從前真的是小看了她。聰明。聰明又無情。說最後一段話的時候,給他設了個套。他無論是鑽還是不鑽,先都已落下風。

    什麼患得患失柔弱無計。原來一旦心計起來,便是如此一副涼薄心腸,把什麼都算計得滿滿的了。

    她就像個運籌帷幄的敵軍主帥,出手,便堵死了他的路。

    這一刻,無論是在戰場還是情場,向來習慣殺伐果斷的徐若麟,能做的事就是像個傻子一樣地瞪著眼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哪怕在他心中,無數的不甘和郁懣都正在爭先恐後地咆哮奔騰著。

    ~~

    初念等不到他的回答,也無須他的回答。

    她已經徹底打出了她的底牌,瞧著像是一把將死了他。以他的高傲和自尊,想來應不會再自甘任她如此作踐了。

    如此正好。就讓這一世,重活了的他和她各自活出別樣人生——前世既明知是段孽緣了,今生何苦還要苦苦糾纏在一起?

    依附他,就是依附一座可以瞧得見的穩固靠山。但是她想她這一世,未必就會真正開顏。事實上,即便到了這一刻,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愛自己的什麼。唯一可以抓得見摸得著的,便是自己的美貌。但是紅顏易老情最易消,到了恩薄的那一天,她又該如何自處?想到蕭榮這個女人的今日,那便夠了。而放棄他,放棄的雖是唾手可得的富貴榮華,以後得到的一切,也未必會如她所謀劃那般的定數,但卻心安。

    她想她活了這兩輩子,最缺的其實便是心安了。所以這一世,她要心安地活下去,努力活得漂漂亮亮!

    ~~

    徐若麟還是如同泥塑菩薩般地瞪著她。她朝他襝衽施禮後,轉身離去。

    ~~

    初念這一夜,破天荒地睡得極好。第二天起來,蘇莊主果然已經準備好了馬車,準備送她離開時,並未見到徐若麟。她也沒有開口問。

    蘇明五十多歲,雖開設武館,樣子卻是文質彬彬,面白短鬚,穿一身鑲灰鼠皮的深藍面錦綺袍。對初念很是客氣。在她出來上馬車前,對她笑道:「我前幾日便已經派人去濟南通知夫人的家人了,請他們到充州曲阜與我會合。咱們從這出發,大約三四日便能到。夫人很快便能歸家,但請放心。」

    初念誠摯道謝,又與依依不捨的蘇小姑娘道別,待都準備妥當了,馬車便在蘇家武師的護送之下,往充州去了。路上初念聽到了些青州的後續。說那場北山的火燒了一天一夜才滅,福王正焦頭爛額時,正有敕使奉旨發兵,藉故前來逮捕王府官屬,福王藉機怒殺敕使,正式與朝廷對抗。

    福王與徐若麟,自然也是結下了這梁子。倒是他趕赴青州救了初念一事,福王不敢洩出去,恐此事傳開,日後若自己登上極位,有損世子聲譽。這樣倒是正合初念心意。

    一路順利,第四天的傍晚,到了個叫合福的地兒。照蘇明的安排,落腳在了他家在此的一個農莊小別院。說曲阜城明日便能到了。

    連著坐了幾日馬車,初念有些疲累,晚間洗漱過後,早早便睡去。次日起身也早,東方才剛魚肚白,別院裡蘇明等人都還未起。初念無事,信步便到了院子裡,坐在張石凳上,看著近旁兩隻白頭雀在石頭上嘰嘰喳喳跳躍啄食。正入神,忽然晃見面前彷彿多出個天青色人影,抬眼一瞧,不禁一怔。看到徐若麟竟立在邊上的一座假山旁,正看著自己。

    初念離開蘇家莊子時,沒見到他。她沒問,蘇明也沒提。她便以為他已經回燕京了。沒想到此刻在這裡竟又見到了他!想起那晚上面對他時,與他那一番如將心肝徹底挖出的剖白,驚訝之餘,也是略微尷尬。只面上卻沒現出,只緩緩從石凳上起身,正要打個招呼後離去,看見他已經朝自己大步而來。

    他到了她面前時,雙目精光四射,神情彷彿激動,與那晚上後來的樣子判若兩人。初念驚訝地望著他,遲疑了下,剛要開口,徐若麟已經叫了一聲:「嬌嬌……」

    初念聽他還是這樣叫自己,無奈地微微蹙眉。徐若麟卻是視而不見,只道:「這兩天,我都在想那晚上你問我的話。你問我到底喜你什麼。當時我應不出來。此刻我卻是想明白了。天下女子多的是,可我就只要你。我喜歡你從前糊里糊塗的嬌憨樣,喜歡你如今的刻薄樣兒,喜歡你說話時的聲音,走路的樣子,我還喜歡……」他頓了下,朝她笑了起來,眼睛彎彎,一張臉龐頓時佈滿柔情蜜意,「還喜歡你生得好。無論你是哭是笑還是惱我了,在我看來,通身上下沒一處不好……」

    初念萬萬沒想到,一大早忽然再次看到他,竟會聽到他說出這樣一番羞人的瘋話,臉頓時漲得通紅,飛快看了下四周,見院門外不遠處方纔那個灑掃的丫頭也不知去向,想是先被他請走了,慌忙擺了擺手,有些難堪地轉身就要走,有些涼的手卻忽然被他包握住了,掌心掌背立時泛暖。

    「嬌嬌,」徐若麟凝視著她,鄭重地道,「這兩天我還想明白了一件事。你那晚上最後跟我說,只是你不夠愛我,才會對我這樣狠心絕情,不想與我一道並肩共對風雨。你說的很對。所以往後我要做的,便是讓你愛上我,直到你愛我愛得狠不下心絕不了情,哪怕前頭有風雨,你也願意與我一道承擔!」

    初念再次驚詫了,心啵啵地跳。自然不會點頭。想搖頭,在他這樣熾烈的目光注視之下,這脖子竟有些發僵。

    他望著她,又壓低聲道:「但是在這之前,你若是膽敢先離棄我,我是不會應允的。你知道……」他忽然又笑了下,目中隱隱似有暗光流動,「你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個正人君子,什麼都做得出。」

    初念駭然。方才因了他那番話而生出的些微感動,瞬間也煙消雲散,唯一的感覺便只剩下了惱怒。皺眉甩開了他的手,恨恨地道:「原來我先前說的那些,都是對牛彈琴!徐若麟,你到底能不能體諒下我的心緒?」

    徐若麟指指自己心口處,望著她毫無避諱地道:「嬌嬌,我說這話,你可能要譏嘲。但這裡,已入病,你便是解藥。你信也好,說我意難平也好,我只照我這裡的心意行事。」說完這話,沒等她開口,語調一轉,又道:「往後有段時日,我大約再無法見到你了。不過……」他忽然呲牙一笑,「如今你成這樣,我倒真放心了不少。記得把對我的狠分到些別人頭上,別光衝我一人來!」

    初念繃著臉,絲毫不理會他的調侃。

    徐若麟彷彿有些沒趣地摸了下自己的臉,終於又道:「你要保重好自己。也要記住,我在外頭,時刻會想念你……」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她越皺越緊的一邊娥眉,淡淡一笑:「不要把我忘記。」說罷深深看她一眼,彷彿要把這一眼看成千年萬世,略糙的手這才終於沿她細緻面龐漸漸滑落,朝她最後頷首後,猝然轉身大步而去。

    初念定定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雙手緊緊掐在了一起,指甲深嵌入肉,她也絲毫不覺得疼。整個人便似凝成了一尊泥鑄的塑像。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38 PM

☆、第四十二回

    元康一年的初春。嘉庚之亂便就如此隨了青州福王怒殺敕使,揭開了序幕。

    徐若麟的背影,也這樣在這個早春的清晨,在踏碎薄霜的簌簌腳步聲中,漸漸消失在了初念的視線之中。

    倘一切如舊,下一次他的歸來,將會是數年之後的事了。

    初念這一個早上,坐在馬車裡的時候,心緒有些微微的不寧。在想回去後要面對的人和事,也在想徐若麟臨走前說出的那些話。直到快中午,外頭的人說曲阜城就要到了,這才打起精神。

    曲阜古稱魯縣,周朝魯國國都,因魯城中有阜,委曲長七八里,故名曲阜,以聖人誕地而聞名。此地離青州雖有些遠了,但福王與中央對抗的消息,還是已經傳了過來。初念從車簾裡往外看出去的時候,不時會看到成隊的士兵急匆被拔往自己來時方向的情景,一派山雨欲來的景象。為了避讓,馬車還數度停在路邊等隊伍過去了,這才在圍觀路人的議論聲中繼續前行。

    如此耽擱了些功夫,本預定中午能到的東城門,晚了一個多時辰才抵達。等在那裡迎接的,是個初念先前無論也想不到的人。她的表哥王家的王默鳳。

    王默鳳比半年前初念回門時遇見的樣子要黑瘦了些,但一雙眼睛仍是那樣明亮。他瞧著已經等了許久,聽到初念驚詫叫他「表哥」的聲音從馬車裡頭傳出來時,露出笑容,急忙跑了過來。先朝蘇明見過禮,認識了後,這才到了初念馬車前,道:「表妹,你可都好?」問這話的時候,大約是心情激動,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初念應好後,王默鳳猜到她心中疑慮,立刻解釋道:「我小半個月前從山西回,取道濟南時,恰巧竟遇到了徐家周管家一行人,曉得你竟出了事,便留了下來一道等消息。只是官府一直推脫,心中極是焦急,只恨自己無用,幫不了什麼忙。數日前得到蘇郡伯的傳信,知道了你的下落,大傢伙兒這才都鬆了口氣。周管家傷仍未癒行動不便,我便自告過來迎接。表妹你幸而有郡伯公出手相救,我……」

    他停了下來,轉身朝蘇明又恭恭敬敬地再次作揖道謝。

    蘇明方才聽他自我介紹時,曉得他是都察院正三品左幅都御使王鄂的幼子。王鄂在朝中,素來以清正直言而聞名,他也聽說過,此刻見這位王家公子相貌端方,談吐得當,自然也是好感倍增。見他再朝自己作揖道謝,忙回禮。兩撥人這才一道往城裡徐家人落腳的驛館去。

    初念記得出事那日,周平安尺素等人為護自己,均是受傷。路上便打聽傷情,得知已經好了許多,這才放心。至於惹出這攤子事的徐邦亨,曉得自己捅了漏子,回去後恐怕沒好果子吃,擔驚受怕,加上水土不服之故,倒是病得挺厲害,前些天一直躺著起不來,後來接到蘇家的消息,這才起色了些,只今日仍在養著,這才由王默鳳出城來接。

    一行人到了驛館。周平安尺素等人,俱是擔驚受怕了這麼多日,早覺著她凶多吉少了。旁人倒還好,尺素卻是哭得連臉都腫了,方這幾日才消下了些。與初念相見,見她安然無恙,氣色也與起先相差無幾,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不顧還纏著繃帶的胳膊,抱住她便又抽噎了起來,只不過這回,流的卻是高興的淚了。

    濟南府知府本就無力破這場劫案。被王默鳳催逼得緊,又接到了福王殺了敕使的消息,正心煩意亂著,前幾日忽見國公府的人過來銷案,得知了經過,鬆了口氣。芷城的蘇家,他自然是知道的。家族在當地不但德高望重,郡伯爵位論起來也是正四品,與自己正相當,雖沒過去曲阜,卻也親筆寫了封謝信,托徐家人轉了去。

    當夜在曲阜整休一夜,次日一早,初念一行人與蘇明辭別,便沿官道往金陵趕回去。過兩日,正遇到聞訊被派過來還在路上的崔多福等人,一道合併了往回。怕受戰事影響,路上自然緊趕,謹慎更是不用說了。如此再過小半個月,在二月初的時候,歷了劫難的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國公府。

    初念回程路上被劫,下落不明。這消息國公府的人早得了。司國太廖氏等人自然焦急萬分,今日見她終於安然回府,周平安又講述了她在路上被劫當日便遇芷城蘇家人被救下的事,上下人等這才都鬆了口氣。廖氏當即便叫人準備謝禮,著人盡快送往芷城,以表謝意。

    一番忙亂過後,初念終於回了濯錦院安頓下來。當時王默鳳送她至國公府大門前時,並未入內便離去了。初念一路回來時,倒不是沒想過自己先前想托他在燕京買地的事兒。只考慮到戰亂馬上要起,便是此時跟他說了,他也不方便過去。等日後有機會了再托他,等戰事一平便過去置辦也是一樣,所以先便按捺下了這心思,只打起精神,細細地想好話,準備迎接接下來可能的會遇到的盤問。

    ~~

    廖氏當日雖立刻便叫人備禮送去芷城蘇家表謝意,只心裡,卻始終有個疙瘩。沒幾日,這日經過一處遊廊時,在拐角前恰聽到兩個偷閒的丫頭正湊在一棵棠樹根邊嘀咕閒話。一個道:「……二奶奶當時被幾十個賊人拿明晃晃的鋼刀給擄走,一下竟碰到了貴人相救了。這也實在是命大,往後必定會有後福……」

    「嗤——」,另個丫頭嗤笑出聲,「就你老實,人家說什麼就信什麼。被蘇家人救了是不假,只到底什麼時候遇上救的,那可就難說了。一張嘴還不是長在人身上,想說幾時就幾時唄……」

    「你,你是說?」起先那丫頭彷彿恍然大悟,聲音都猛地拔高了幾分。

    「都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另個丫頭正要接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這樣一聲。回頭見竟是太太跟前的沈婆子,不遠處廊子裡,廖氏也正陰沉著臉看過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被沈婆子上前各自狠狠掐了一把腮幫子,兩個丫頭疼得直掉眼淚,卻是不敢出聲。

    「作死的東西!不好好做事,背地裡竟專門嚼這種主子的爛舌根,吃飽了撐著是要剪舌了?」

    沈婆子陰惻惻的,嚇得那丫頭慌忙下跪,垂淚討饒道:「嬤嬤饒了這一回吧。原不是我們自己敢編的。是聽二太太那邊的香兒說的……往後再不敢了……」

    沈婆子惡狠狠往那倆丫頭身上又擰了幾把,被廖氏叫停,親自厲聲訓斥了一番,這才叫滾。

    主僕二人回了房,廖氏這才氣惱地拍了下桌,道:「當我都不知道呢!原是想著那邊的邦亨年歲比小三兒要大,也成了家,這才派了他走這一趟差事。他倒好,不但在外頭惹事,如今好容易回來了,二房竟還往外傳這種話!真真是錯看了的一家子白眼狼!」

    沈婆子勸幾句後,想了下,躊躇著道:「這兩日我藉故去了濯錦院那邊幾回,探了些話,見二奶奶倒是如常,說得也圓滿,仿似是沒出什麼簍子。只既遇到這種事了,有這樣的話傳出來,原也是預料中的……」話沒說完,忽聽外頭珍珠的聲音傳來,道:「太太,李三嬸子過來了,說曉得二奶奶從山東回來了,特意牽了荃兒過來探望,先來給太太請個安。」

    李三嬸子便是徐庚的那個老婆,先前被抱過來在徐邦達靈前充過孝子的徐荃的娘。

    廖氏面露微微嫌惡之色,沈婆子察言觀色,立刻對著門外道:「就說太太今日乏了剛歇下去,叫她自便便是。」

    等珍珠應了走開,沈婆子方冷笑道:「不過抱孩子過來哭了兩日而已。太太記念情分,自那會兒到如今,送過去的東西堆起來都有半間屋了。他家卻還吃了碗裡惦鍋裡,一聽二奶奶回了,便又巴巴地牽了那小子過來。當太太你是不知道他家打的什麼主意?」

    廖氏一語不發,出神片刻,忽然問道:「秋蓼那丫頭現在如何了?」說到秋蓼這二字的時候,彷彿是咬著牙,這才蹦了出來的。

    沈婆子忙壓低聲,道:「剛前幾日去看過了,已經有這麼大……」說著拿兩手在自己肚子前比了個約摸四五個月大的肚子,「郎中說都安好。」

    廖氏微微瞇了下眼,嗯了一聲。沈婆子道:「秋蓼這個賤-人,萬死不能抵罪。只能替二爺留下點血脈,也算是她命裡造福了。」

    廖氏伸手壓住額頭,閉上了眼。半晌方睜開,慢慢道:「二房那邊,我自己會過去敲打。咱們這邊,你替我好生整治下,明日起再有亂嚼舌頭的,被抓住了,一律重則!」

    沈婆子立刻明白了廖氏的心思。

    徐邦達是她向來疼愛的兒子。不幸早去了,她自然一心想要替他撐個死後的門面。這門面裡,初念這個未亡人自然必不可少。這也就是廖氏為什麼對這次出的這個事顯得這麼寬容的原因,甚至都沒親自向初念盤問過詳情,說的也都是安慰的話。她既必不可少,廖氏又怎會容許下人傳這種有損她名節的話?整治自然是必須的。當下應了,拍著胸脯道:「太太放心,包給我便是!」

    廖氏點了下頭,想了下,又道:「秋蓼你一定要給我看好,孩子生出來前,千萬不能出事!」

    沈婆子應了,想起最近隔三差五便過來的那個徐庚婆娘,問道:「那那家子人怎麼辦?我見太太似是不喜。索性吩咐門房,往後不要放進來了。」

    廖氏搖頭,歎了口氣道:「再等等吧!再過幾個月,瞧瞧再說。」

    沈婆子一怔,再一想,明白了過來,忙點頭稱是。

    ~~

    初念回來後,轉眼便半個月過去了。見只有沈婆子過來試探了幾回,除此之外,婆婆廖氏不但絲毫沒多問一句她被劫與被救的經歷,反倒和顏悅色地安慰自己,頗覺意外。且一開始,也隱隱知道有關自己失貞的流言在兩邊府邸裡流傳開來,只很快,這話便也沒人再傳了。一件原本她預料中要折騰一段時日的事,竟然這麼平靜地就過去了,實在是出乎意料。自己稍一揣摩,漸漸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唯一感到奇怪的是,前世裡,廖氏很快便做主將徐荃過繼了過來的。現在,廖氏當然也是想要讓她替亡夫守著。但為什麼到了現在還遲遲不提此事?她知道那家人這段時日一直頻頻過來的。

    初念對於過繼這件事,早就已經做好了應對準備的。等的就是廖氏開口。如今她彷彿沒什麼動靜,雖感奇怪,但自己自然也不會先動,等著她便是。

    日子便這樣很平靜地入了二月。這一天,京中傳出了一個消息:燕京的平王步山東福王之後,剛於小半個月前,正式扯旗與金陵對抗,在大名府外的鹿屯,和中央軍發生了第一次的衝突。最後,以五千人投向北軍而結束這南北之間的第一次軍事較量。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0 PM

☆、第四十三回

    局勢越來越緊張了。隔個十天半載,京中便必會有關於這場變亂的新消息傳來:北軍下河北了。北軍路上被阻,糧草供應不上,被中央軍逼了回去。北軍攻下直隸大名府的元城。元城又被中央軍反攻佔了回去……

    從一開始,號稱調集了數十萬人馬的中央軍便並未如人期待的那樣,迅速平定不過只有數萬人馬的北軍,雙方你來我往,一直呈膠著狀態。好在爭奪的戰場始終還是被阻在河北一帶,往南下去的大楚之地,並未過多地受到波及。

    就這樣一直到了元康一年的夏,金陵城裡上從世家門閥,下到茶社坊間,幾乎人人的眼睛都盯著北邊那場燃得正旺的烽火之時,六月底某個很普通的夜晚,金陵城外百里過去的山下,一個不過只散落分佈幾十戶人家的名為石帆的普通村莊,村尾一間四合農舍裡,有個年輕女子,此刻正仰面躺在床上,披頭散髮,渾身汗出如漿,嘴裡斷斷續續發出叫人聽了甚至為之毛骨悚然的吟呻之聲。

    這家的戶主叫周大,他婆娘是國公府國公夫人廖氏身邊那位乳母沈婆子的遠親。大半年前,周大夫婦得了沈婆子的一筆厚財,說要送個女人過來在他家安胎待產,只是這女子得了魔怔,神智有些不清。周大貪圖錢財,且又是沈婆子發的話,自然一口應了下來。第二天的夜間,他家這間原本連自己也不大去的西向堆雜物的屋子裡便住進了一個女子。當時雖只打了個照面,印象中的那女子形容憔悴,但也瞧得出人極是標緻,忍不住還多看了幾眼,被婆娘發現,狠狠扭了把胳膊。人被送過來後,當即便有兩個婆子跟著住了下來,從那時候起,所有遞送吃喝等事均由兩個婆子包辦,周大夫婦再未見過那女子一面。一開始偶爾也會聽到那屋子裡傳來女子的哭號,但很快便消了聲。沈大夫妻二人雖心中也有疑竇,卻知道大戶人家裡頭的隱私,不是他們這種人能打聽的,只裝作不知道便是了,對外稱是自家一個死了丈夫的遠親侄女無路可去,這才投奔了過來暫時落腳。一晃眼到了此時,發動要生了。

    不過大半年過去,秋蓼便瘦得不成樣子了。全身只那個肚子大得突兀。從昨夜起,她便開始在這張鋪了干秸稈的產床上痛苦掙扎了。直到現在,肚子裡的那團肉卻始終下不來。聲音嘶啞得像被刀割碎,十個指甲也早抓得斷裂,只剩光禿禿的兩條腿還在秸稈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來回蹬動,地上滿是被踢散下去的染了斑斑血水的秸稈。

    兩個產婆此時也早大汗淋漓,累得幾乎站不住腳。在問過側旁沈婆子的話,得知保孩子第一後,對床上這個產婦的最後一絲憐憫之心也徹底消失。喝了口水擦把汗後,到了秋蓼側旁,將她腿支成大大的M狀,一個產婆便用力從上腹往下擠壓,另個將手探進了秋蓼的腿間。

    產婦猛地睜開眼神渙散的雙眼,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小半個時辰後,一團沾滿了母親體內血水的肉從她腿間滑了出來。沈婆子猛地衝過去,撥開一看,發出聲驚喜的大叫,隨即發覺不對,驚慌道:「怎麼沒聲?」

    「姑奶奶別急,我來!」

    一個產婆麻利地將纏住嬰兒脖頸的臍帶剪斷後,拉起一條腿倒掛,掌心往嬰兒臀部啪啪打了數下,嬰兒便隨她拍擊,發出呱呱的啼哭之聲。

    「恭喜沈奶奶,是個帶把的!」

    產婆喜笑顏開,飛快將嬰兒拭擦乾淨,用塊布包了起來。

    沈婆子眼中閃過一抹興奮的光芒,終於長長吁出口氣,朝西用力合十拜了幾拜,小心地接過那團剛降生在世的肉,轉身要往外送時,先前已經一動不動的秋蓼彷彿忽然回過了魂,掙扎著從產床上直挺挺坐了起來,一下翻滾到地撲了過去,用微弱的聲音乞求著道:「嬤嬤發發慈心,不要拿走我的孩子!」

    沈婆子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眼秋蓼,把手中嬰兒遞了出去,又命兩個產婆也出去,關了門,這才一步步到了秋蓼跟前,盯著她,面上罩了層寒霜。

    秋蓼瑟縮了下,忽然嘎聲道:「是我說錯了話……孩子生下來了……我如今該求的,是不是讓你們饒過我一命?」

    沈婆子俯身下去,看一眼她還在不住往下淌血的腿間,壓低聲道:「你害死了二爺,如今還想好?太太慈心,自然不會動你。至於你能不能活,那就看上天意思了!」

    秋蓼的身子像似得了瘧疾般地抖了起來,整個人趴到了地上,忽然又尖聲大笑。這樣原本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人,這時刻竟也能發出如此尖利的聲音,連屋外的人聽到,後背也是汗毛直豎。

    「太太慈心,太太慈心……,太太可真是慈心哪!」秋蓼咬著牙,笑,「我下賤,勾了爺們想上高枝。可這害了二爺的罪名,我便是做鬼也不認!我爬了你家三爺的床,原也想好好跟著三爺,只他卻不把我當人,又把我送到了二爺的跟前。他們都是爺,我不過是個下賤丫頭,能讓爺們開心就好!我認命!你們等到了今天,是想把這孩子抱過去當二爺的種養吧?可我告訴你們,這種到底是誰的,連我自己也是一筆糊塗賬!」

    沈婆子臉色微變,低聲道:「賤蹄子,你胡說什麼?」

    秋蓼白著張毫無血色的臉,從地上慢慢坐了起來,盯著沈婆子,目光如同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扎過沈婆子的臉。冷冷笑道:「誰叫我水性楊花這麼下-賤呢!我跟二爺的頭一天,和三爺睡過,這一點你們想必是曉得的。只是再前一天,我還和你們府裡的一個小廝好過,這你們便不知道了吧?所以這個種,到底是二爺的呢,還是三爺的呢,還是那個小廝的呢,連我自個兒也搞不清楚……太太要養,那就抱過去養好了。指不定老天開眼,正好就是二爺的種呢?」

    「那小廝是哪個?」

    沈婆子臉色大變,問了一聲,伸手過去啪一下,狠狠便刮了她一巴掌。秋蓼像枝風中折斷的蘆葦,一下倒在了地上,眼中不停流淚,卻不再說一字,只呵呵地笑個不停,狀如瘋癲。饒是沈婆子,盯她久了,也是一陣毛骨悚然。想了下,陰沉著臉起身要走。

    「太太,還有你,你們要給我記住,我李秋蓼就算化成了鬼,也定不會放過你們……等著瞧……」

    沈婆子把狀如瘋癲的女人和厲如鬼魅的聲音一併關在身後那間充滿了悶熱血腥氣的屋子裡頭,捋了下胳膊,等那陣雞皮疙瘩消了後,出了院子,對著門口的兩個婆子低聲耳語了幾句,回頭看了眼緊閉的門,立刻匆匆離去。

    ~~

    當夜,一輛蒙了青氈的小馬車停在國公府西側的一扇角門外,幾個人抱了團東西,在夜色的掩護之下,急匆匆地往裡而去。

    廖氏的臥房裡,燈大亮著。魏國公徐耀祖常年不在,即便歸家,也獨居在南廂的一間雲房裡。只這間臥房的床榻之前,卻永遠端端正正地擺著一雙他從前穿過的軟底便鞋,衣櫃打開,裡頭也疊放著他的衣裳。就彷彿男主人此刻只是暫時出門,不日便會歸家一般。

    沈婆子如幽靈一般地飄進了這間屋子,對著起身迎了過來的廖氏低聲耳語了半晌。廖氏的臉色從喜到憂再到駭然,最後猛地睜大一雙眼睛,跌坐到了椅上,臉色發白。

    沈婆子慌忙上去給她揉胸,半晌,廖氏緩過了一口氣,臉色還是灰白,喃喃道:「她說得是真是假?是真是假?這可怎麼辦才好?」

    沈婆子哼了一聲,道:「太太,依我瞧,就是這賤蹄子故意這麼說,存心想讓你不自在來著。你忘了,先前你拷問三爺時,三爺不是說這丫頭跟了他時還是個處子身麼?這賤蹄子,我素來是知道的,心高氣傲得很,仗著自己有幾分顏色,眼睛長到了頭頂,對府中的小廝向來沒好聲氣兒,怎麼可能在成了三爺的人後,還和小廝混在一處?這孩子,不是二爺,就是三爺的,養起來必定沒錯。」

    廖氏信了,或者說,她更願意信沈婆子的這番話,沉吟了片刻,臉色終於緩了下來,皺眉道:「那個秋蓼,怎麼樣了?」

    「太太,你一向仁善。只是那賤蹄子,瞧著就不是個安分的。倘若被人曉得這事,麻煩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說罷湊到廖氏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廖氏聽罷,尚微微猶疑,沈婆子已經道:「又不是咱們特意害了她的,倘她自己挨不過去,也怨不得咱們。太太你想想,倘若不是她,咱們二爺會這般就早去了?」

    廖氏被提起傷心事,想起那個死去的兒子,心中一陣傷感,又一陣恨意,點頭道:「也罷!便是為積德的緣故,我也是不忍對她如何的。這事交給你便是。我信你。」

    沈婆子忙應下。低聲又道:「太太,那孩子我瞧了,雖還沒長開,只眼睛鼻子,和咱們二爺真活脫脫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一般,又不哭不鬧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廖氏早就正有此意,被沈婆子這麼一說,更是心癢,忙點頭。沈婆子伺候她穿了衣,也不帶別的丫頭,領了悄悄便去往了府中的一處僻靜角落。

    ~~

    初念對此渾然不覺。只是這將近半年的日子裡,始終沒有來自司家祖父司彰化對自己從前那封信的任何回音。其間悄悄也托周志在自己和母親王氏之間遞過幾次信。照王氏的意思,她也是試探過好幾次了,但老頭子口風一直很緊。既沒說同意她歸宗,也沒說不同意,連她至今也捉摸不定他的態度到底如何。

    等到了現在,初念那種想要自己親自去和祖父對話,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的意願越來越強烈了。數日前,再次托周志給自己的母親送去一封信。於是昨日,廖氏便得了司家人的信,說王氏臥病,長久未見初念,有些想念,盼女兒能夠回去小住兩天,以排遣思念之情。

    這是初念自嫁入徐家以來,王家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請求。廖氏也沒刁難,把信傳給了初念,允她次日回娘家,甚至和顏悅色地道:「小二媳婦,你母親身子不妥,你既回去了,便是多住兩日也無妨。」

    初念有些意外,沒想到婆婆如此痛快便答應了。謝過之後,次日,攜了廖氏的禮,坐馬車在周志護送之下,往司家去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0 PM

☆、第四十四回

  這一日,恰是逢八的市日,北方此刻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那場戰事,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金陵城裡普通百姓的日子。尤其西市的東西兩條大道上,人來人往,車馬不絕。國公府的馬車行至一處拐角時,車伕為避對面來的一輛疾馳馬車,往左靠了些,卻不慎碰了正拐出來的一頂大轎,轎夫一時沒穩住,轎身斜斜側了過去,結果從轎簾裡頭摔出來一個人。等行伍中鳴鑼張傘的隨從反應過來蜂擁去救護時,那人已經跌趴到了地上,姿勢不甚雅觀,連頭上的帽也滾到一邊。

  周志見衝撞了人,且瞧對方出行排場也是富貴中人,不敢怠慢,忙命車伕將馬車先停靠一邊,匆匆回了聲還坐裡頭的初念,便下馬過去察看。

  他自小長於國公府,對金陵城的諸多門閥貴胄自然瞭然於心。等認出這個正被下人七手八腳扶起的人時,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原來此人不是別家,正是昇平侯之孫,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段良的兒子段秀,乃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公子之一。偏偏其父段良也是武將出身,與魏國公徐耀祖素有嫌隙,兩家不睦,平日也沒多少往來。此刻見竟碰了這碰不得的人,忙搶上前去作揖致歉,解釋道:「並非是有意衝撞了段世子。實在是對面方才有馬車來得急,車伕避讓不慎,這才碰了段世子的大轎。世子可有受傷?」

  段秀被人從地上扶起,拍撣衣袍上的塵土,戴回帽後,瞪著眼罵:「你是哪家的?瞎了你們的狗眼……」話沒說完,邊上便有隨從認出了周志,附耳過去說是魏國公府徐家的。一怔,瞄一眼停路邊的那輛馬車,登時愈發來了勁頭,朝著周志呸了一聲,道:「我還道是誰,原是那個出了反賊的有名的徐家!你們是瞧我過來了,故意衝撞上來要尋事的吧?你也別給我說這些好聽的了。本世子被你們撞出了轎,我今日別的都不要,也只要撞回你們的馬車,扯平便是!」說罷一捋袖子,命自己的隨從:「來啊,都給我上,把他家的馬車給我掀翻了!」

  這廣庭大眾周圍還有無數路人停下瞧熱鬧的場合,段秀為何竟敢如此肆無忌憚?說起來,也不過牆倒眾人推而已。隨了北邊戰事膠著,元康帝趙勘礙於廖家和魏國公府祖上的功勳,雖沒對徐家如何,只這聖恩是一天天淡下來,據傳徐貴妃那裡,已經數月沒去一步了。但凡有點腦子的人,誰不知道等平定了這場禍亂,徐家往後的結局也就只剩慘淡了?如此堂堂世家豪門,傳承至今□代了,只因出了個反骨的長孫,竟落得個門庭冷落,連昔日那些頻繁往來的親友至交也紛紛避之不及。旁人談起之時,也就或唏噓或感歎或幸災樂禍而已。至於段家,自然是幸災樂禍的。這段秀不過二十多歲,原本就是豪強逞兇之人,今日見對頭這樣送上了門,哪裡還肯輕易罷休?雖知道馬車裡頭坐的必定是徐家女眷,卻哪管這麼多,非要鬧個厲害扳回臉面不可。

  周志見段家十來個隨從隨了段秀一聲令下便朝自家馬車而去,哪裡能容?當即退回,令跟出來的三四個小廝一道圍在馬車側前,強壓住怒氣,道:「今日叫段世子跌了一跤,確實是小人有錯在先。賠禮道歉自不在話下,哪怕世子鞭撻小人一頓,也是心甘情願。只似世子這般行事,小人絕不敢相從!真鬧大了事,天子腳下,絕不怕沒個能說理的地兒!」

  段秀見這徐家家僕模樣的人竟敢這樣與自己說話,一怔。

  徐家如今雖不招皇帝待見,只國公夫人廖氏的母家,如今卻正如日中天。真若鬧大了,自己回去說不定確實要被長輩責罵。略一躊躇,眼角處瞥見路上圍觀的裡三層外三層人俱都看著自己在議論紛紛,心想若是被這家奴這樣一句話便給說回去,自己豈不是臉面全無?那廖家再得勢,於徐家也不過是門姻親而已,真還能拿自家如何?當下手一揮,罵道:「撞了我在先,我只要撞回去,哪裡有半點理虧?都給我上!」

  他這邊十來人,徐家隨行的小廝卻不過只三四個,蜂擁而上時,顧頭不顧尾,周志雖操了車轅前放著的一根橫擔極力護衛,馬車還是從後被段家的幾個人抬得翹了起來,周志怒吼一聲,一扁擔掃過來,便將數人撂倒在地,哎喲叫喚個不停。

  段秀聽見車廂裡頭傳出一聲年輕女子的驚叫聲,更是來勁,吼道:「沒用的廢物!快,都給我起來,去給我掀了!」

  正此時,馬車裡忽然傳出一道帶了慍怒的女子聲音。那女子道:「段世子,我家的車不慎碰了你的轎害你跌跤,確實是我們的不是。賠禮若是不能讓世子消氣兒,待我回去稟了婆婆,再差人具禮上門致歉如何?此時路窄人多,就為這麼點小事,你我兩家的車轎便佔了整條的道,引來路人如此圍觀,豈非有失身份?」

  這聲音一下便壓下了車外的鬧哄哄聲。正爬起來還要再打過來的段家家奴停了手,面面相覷。

  這說話的,正是初念。她與尺素一道坐在裡頭,早聽到了外頭的動靜,等了片刻,見事情不但沒消下去,反覺車廂整個往前傾,連累尺素沒坐穩驚叫一聲差點就要撲出去,急忙一把抓住了,這才穩住身勢。眼見情況控制不住了,心中怒起,這才出聲制止。

  段秀也是個風流人物,從前與一幫狐朋狗友處一起時,聽去過魏的公府弔唁的人提到那個新寡孫媳的美貌。此刻聽見馬車裡傳出年輕女子的呵斥聲,雖含怒氣,卻十分地嬌脆清亮,又聽她說「稟了婆婆」,立時便知道了她身份,正是徐家年輕守寡的嫡孫媳婦。一下心癢難耐,想親眼看一下美人到底美在何處,眼珠子稍轉,分開眾人擠到車廂前,作勢一個站不住撲過去,手正要去撩那窗簾子,早被嚴陣以待的周志一把擋住,沒防備之下,真的站立不住,噗通一下又跌倒在地,惹得旁觀之人頓時哄堂大笑。

  段秀臉一陣紅一陣白,這回是真惱了,也不用人扶,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咬牙道:「給我打死這個狗膽包天的奴才!竟敢對本世子動手!」

  段家眾人得話,一窩蜂又要圍上來廝打時,正這時,人群外忽然傳來一聲喝斥:「肅王王駕到此,何人竟擋住行道,喧嘩於市?」

  眾人聞聲,紛紛回頭,看見身後不知何時竟停下了一頂華麗大轎,轎簾掀開,走下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頭戴簪纓冠,身穿海水江崖織金赤袍,系根碧玉帶,腳踏玄色朱緣的王靴,更襯得面如冠玉氣度不凡。只是此刻正略微蹙眉地看向正鬧著的那堆人,身側是七八個騎馬的王府護衛。發話的那護衛領官,此刻正以手中馬鞭指向,目光威嚴。

  自從福王平王相繼生事之後,大楚剩下的諸多一字王,或自願,或被迫,紛紛都已離開藩地,如今被齊聚到了金陵,眾圍觀之人見這年輕美男子竟是趙家的一字王,慌忙往兩邊退散,一下便讓出了條道,四下立時變得鴉雀無聲。

  這肅王趙晉,就藩於洞庭,十歲便襲了王爵。他年歲雖少,但輩分卻高。是元康帝趙勘的王叔,平王的族弟。自小便以敏慧而聞名,博聞強記,精通藥理音律,與文人結交,在諸多趙姓藩王之中,算是頗得屬地民心的一個了。

  段秀見這過來的年輕男子竟是肅王,知道他母親肅太妃是故去太皇太后的親妹妹,當今皇上的姨奶奶。去年春正過五十大壽時,病體纏綿的順宗還不忘特意給這位親姨母送去了一份重禮。知道莫說自己,便是他的祖父段侯爺來了,此刻也要恭恭敬敬下拜,一下便收斂。急忙收去先前的那無賴樣,整了下衣冠,迎上前去拜見。

  周志見這一場意外糾紛竟驚動肅王,也是暗自心驚。生怕段秀惡人先告狀,忙遠遠跪下見禮,自報家門後,道:「啟稟王爺,方才並非我家要生事。只是今日送我家二奶奶回娘家省親,路上不慎碰撞了段世子的乘轎,世子跌一跤,不肯受禮,定要將我家二奶奶坐的馬車也掀翻,這才阻了通道。還望王爺明察。」

  趙晉看一眼那輛此刻靜靜停在路上的馬車,想了下,對著段秀道:「段世子可有受傷?」說話時,語氣雖溫,雙目卻隱然含威,射向段秀。

  段秀自知理虧,訕訕道:「腳,腳有些拐了……」

  趙晉微微一笑,方才目中寒色盡消,一派春溫水暖,道:「難怪世子如此動怒。只是若無甚大礙,今日看在本王薄面,此事便就此揭過如何?這般阻塞街行,委實不妥。」

  段秀臉微微漲紅,縱然心中不甘,卻哪裡敢駁了他的面子,忙應了聲是,對著周志丟了句「看在王爺金面才饒了你」的話,朝趙晉辭拜後,轉身鑽回自己的轎,領了人匆匆而去。

  初念見一場糾紛如此終於消去了,揭開車簾一角窺出去,見周志正對著那個肅王拜謝,那人擺手轉身要走,想了下,便也發聲道:「王爺留步。方才此事,全仗王爺開了金口,妾身這才免於羞辱。感激不盡。不便下車,還請容妾身就在此朝王爺拜謝。」說罷起身,隔著簾子朝他方向襝衽一禮。

  趙晉停住了腳步,轉向初念說話聲傳來的方向,微微笑道:「少夫人不必多禮。論起來,與少夫人也是略有淵源的。方纔那事未驚擾少夫人便好。」

  初念一時有些不解他的話。想不出自己與這肅王府會有什麼舊交?只也不便多問,只是再次道謝而已。趙晉略微頷首,看一眼隔住了她的那張車簾子,轉身上轎。待他一行人過去後,周志忙指揮下人重新上路,趕了馬車繼續往前。到了司家,被迎進去。與久未見面的王氏和弟弟繼本敘話,自是一番說不盡的離情。王氏得知廖氏允了初念小住一夜,心中歡喜,打發走了周志等人,叫明日再來接。等跟前只剩自己和初念了,便詢問前次她在山東遇險的事,歎息道:「屋漏偏逢連夜雨,怎的竟會出這樣的事。你在他家,如今可有為這事受委屈?」

  先前與王氏的通信裡,初念已經提過此事了,說自己無礙。此刻見王氏又問,知道她擔憂自己,便笑道:「真的沒受什麼委屈。婆婆在我面前,也絲毫不曾提半句。」

  王氏見她不似強顏說好,這才放心下來,道:「你祖父此刻還沒回。待他回了,你再去拜見。」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1 PM

☆、第四十五回

  司彰化晚間才回。初念到他書房拜見。

  差不多一年沒見了,這個祖父看起來,和先前她出嫁離家前見過的最後一面並無什麼不同。仍是坐得筆直的腰桿,不大帶表情的一張瘦長臉,那只經年日久彷彿沾了他氣兒的黑貓混沌踞坐在桌案一角,也用一雙玻璃珠子般的反光的眼睛嚴肅地盯著她,一動不動。

  司彰化看見初念,也沒露出多少祖孫久別重逢當有的喜色,只淡淡點了下頭,示意她起身後,甕聲甕氣地道:「回來了?你公婆還有祖母的身子可都好?」

  初念應好後,見他不再作聲,只低頭翻看桌案面前的一冊文卷,瞧樣子是叫自己退出了。等了許久才等到這機會,哪會就這樣轉身離去?反近前一步,開口問道:「祖父,從前我曾托母親給您遞了封信。孫女斗膽,敢問祖父心中作何計量?」

  司彰化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看了眼初念,目中閃過一絲微不可覺的精芒,然後,唇邊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絲彷彿玩味的笑意,慢吞吞地道:「你覺著該是什麼計量?」

  初念驚訝,甚至是驚駭。

  在她的印象中,自從有記憶起,她就從來沒見過這個祖父露出過笑容。她甚至覺著他天生就不會笑,就跟他養的混沌一樣,永遠只有那一種叫人看了心裡沒底的表情。但是此刻,會在自己問這種話的時候露出笑意,無疑是個好的徵兆。初念覺得自己瞬間被點燃了信心,鼓足勇氣,道:「祖父應該還記得,孫女先前便提過,朝廷的軍隊未必就能如人所料的那般,一舉能將北軍殲滅。如今半年過去,如今情勢,證實孫女的猜測還是能立得住腳的。您是我親爺爺,哪怕您再不喜,我也就直說了。孫女之所以敢在您面前班門弄斧,第一是盼著咱們司家往後能借勢轉運,第二,便是我不想就此在徐家如此虛耗一生。所以斗膽,懇請祖父審時度勢,及早做出決斷。倘若失了這機會,往後恐怕悔之不及。」

  司彰化方才面上的笑意漸漸又消去,恢復了先前的模樣,一雙略微渾濁的眼睛盯了她半晌,淡淡道:「你怎的便如此篤定平王勝出?倘若最後萬一被鎮,我又聽信了你的投向於他,那時豈不是招禍上門?」

  初念迎上他的目光,道:「祖父說得有理。但便如一樁生意,有人做賠,有人做賺。除了運氣,這生意人的眼光與頭腦更不可或缺。我先前信中所言,到底是信口雌黃還是有所依據,以祖父您的歷練,自然比我更是心中有數。我大膽這麼猜一句,其實到了此刻,朝中有如此相同看法的官員應不在少數了。因能看出此種情勢,並不難。難的就是有及早抓住機會的決心,以及比別人先動一步佔得先機的果敢。祖父以為孫女所言可有幾分道理?」

  司彰化盯著面前的初念,不可置否。初念被他看得微微不安時,司彰化忽然道:「初念,你自小便被教授女經,平日所長也不過是女紅等諸般閨閣之事。何以忽然性情大變,丈夫方亡故便不肯孀守?豈不知烈女不事二夫,守節方是女子當盡的本分。你難道不欲終始能勉旃,芳名垂萬古?」

  他問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既看不出不快,也看不出贊同之意。

  初念想了下,後退數步,朝他端端正正下跪,叩頭後起身,道:「祖父說的是。只是祖父有所不知,孫女雖自小就受諄諄教導,慚愧內裡德行始終不得圓滿。嫁入徐家方不過數月便成孤孀,顧影自照,思及往後一生,心中難免淒惶。祖父若是要我守在徐家以對咱們司家有益,孫女就算不願,也會擔我身為司家嫡長女是責任。只以如今情勢看,叫我再守於徐家,不過是空耗青春而已。難道祖父還需我做節婦烈女旌表門閭?」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大約是聲調有些揚起,案頭上的黑貓忽然喵嗚一叫,朝初念跳了過來,尖利的爪子刮過她的裙裾,輕微撕拉一聲,將素面薄綢勾出道細小裂痕,隨即打了個滾,弓著腰飛快跑到了書房角落的陰暗之處。

  司彰化一動不動,初念也是一動不動,祖孫兩個的目光,就這樣對視著。

  半晌,司彰化忽然問道:「你和徐家的長子徐若麟,從前相熟?」

  徐若麟雖然早已經被逐出宗祠,但是京中人,無論什麼時候提起他,總是習慣地認為他仍是徐家長子——血統這種事,就是根深蒂固。任何外在之像,都無法改變旁人對與血統的固執印象。

  初念心猛地一跳。

  她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的祖父怎麼會忽然想到問這個。看著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此刻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看似無神,卻知道他其實在審視著自己——書房裡一直很陰涼,但是此刻她的後背,卻慢慢滲出了絲汗意。

  「跟我說實話!」

  司彰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

  初念勉強一笑,道:「我與他從前不過只見過數面,談不上相熟。祖父問這個做什麼?」

  司彰化唔了一聲,像在考量她話裡的真假,又道:「那你對此人,有何看法?」

  初念漸漸定了下來。斟酌了下,謹慎地道:「此人心機深沉,才幹出眾。平王得天下,則他亦鯉魚躍龍門。只是祖父……」她看向他,強調道,「他與徐家人關係一向淡漠,又被驅出門庭,往後他再得勢,也絕不會因我仍替他兄弟守著而對咱們司家有任何……」

  「逐出宗祠不過是做給人看而已!」司彰化打斷她話,淡淡道,「往後若真如你所說得勢,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名字再寫回家譜!急需名正言順的皇帝和那些以匡扶禮制為己任的言官,絕不會允許一個不被門庭所納的大臣立於朝廷之上。」

  初念看向自己的祖父。她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但是他對自己歸宗的態度,至此,卻始終還是如母親王氏所言的那樣,模稜兩可。

  「祖父,我的事情,倘若您不反對,我便當您默認了。」

  她想了下,終於這樣道。

  司彰化盯著她。書房裡再次靜默了下來。就在初念被他盯得惴惴不安時,他忽然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若歸宗,你姑奶奶必定要受徐家人的怨。她若點頭,我便成全你。只是,不是此刻。你如今還要回去。」

  初念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祖父,一度以為在做夢。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竟然這樣輕輕巧巧地便應允了自己。但是她知道她並沒聽錯,忍住那種想要落淚的感覺,低聲道:「我曉得。」

  司彰化嗯聲,接住那只不知何時悄然又鑽到他腳下的黑貓,閉目往後靠在了椅背上,以手輕輕撫著貓頭。這只初念向來不大喜歡的混沌,此刻便溫順地倚在他膝上,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咕嚕之聲。

  初念知道自己該出去了。朝他恭恭敬敬再次下跪磕頭道謝後,起身離去。

  等她細碎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司彰化慢慢睜開眼,將混沌放於桌上,忍不住取出抽屜裡的一封信,再次展讀。他向來不大有表情的一張臉,此刻漸漸也蒙上了一層仿似興奮的紅翳。最後終於猛地從椅子上起來,背著手在闊大的書房裡不停地來回走動。似乎不這樣,就不能壓下他此刻在自己血管裡的不停奔流的一身沸騰血液。

  這封信,自然不是初念的那封。而是恰數日之前,有人從北邊的方向,通過秘密渠道送達他手上的。

  即便已經讀過許多遍了,但是這一刻,他的感覺除了激動,還有戰慄。想到興奮處時,整個人甚至會不自覺地微微抖動。這種狀態,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還是個混跡章台的浪蕩公子時的賭場經歷——看準了籌碼,便不惜一切地出手。

  他的天性裡,就潛伏著賭徒的因子。或者說,司家人的血脈裡,一直就流淌著賭徒的因子。司家的祖先,原本是前朝的一個地方司獄,當時聲勢還未強盛的太祖領兵攻城的時候,便是他帶頭殺了太守,放出獄中囚犯,開城門迎太祖入。當年的這一場賭博成就了今天的恩昌伯爵府。而此刻,他血液裡那種被半輩子官場路消磨得殆盡的賭徒因子,在這風雲際會的時機中,再一次不可遏止地蠢蠢欲動了起來。

  他知道比起他的祖先,這一回,他勝算的幾率更大。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放手一搏?戶部最近,天天都在與兵部的人吵得不可開交。打仗要燒錢,糧草要到位。但是國庫並不寬裕,連年以來與北冗的交戰和對西南諸多土司以及叛亂者的防禦早就令戶部捉襟見肘。面對戶部推諉,氣惱的皇帝甚至發狠要拿出自己內庫的銀兩來補貼戰事。戶部對此自然樂意,最近才開始認真做起預算。他身處其間,自然清楚每一筆預算的去處。而從預算去處,自然也不難窺出兵部作戰的思路與計劃……

  現在看來,原來不止自己是賭徒,他那個原本在他眼中一直不大有存在感的嫡孫女,原來竟也是個膽量絲毫不遜於他的賭徒。

  那個給他主動來信的人,在末尾彷彿不經意般地隨手補了一句:「公之孫女,尚孀守於徐家。倘她有求於公,望勿他言推諉。特瀝寸函布達,致謝。」

  對這信末的寥寥數語,司彰化在這上頭所費的心思,完全不亞於吃透他前頭所敘之話。同為男人,他敏感地覺察出了這其中的一絲玄妙。但對這一點發現,他絲毫不以為悖,甚至有了手中籌碼再次加重的興奮之感。

  如今他要做的,便是買定離手,然後緊緊抓住自己手中籌碼,靜靜等著開蓋驗骰的那一刻。
    石帆村裡,秋蓼此刻便如死人一般地躺在那張床上,漠然地任由身邊的婆子掐著她早已青紫的胳膊,一遍遍盤問那個可能的小廝是誰。

  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小半個月。婆子也早筋疲力盡,只礙於吩咐不敢停下。

  「你這個賤人,再裝死,便拿針來刺——」

  一個婆子狠狠用力再掐一把後,發現她仍一動不動,連眼皮也不跳一下,心生疑竇,探手過去觸了下她的鼻息,一抖,對著對面婆子道:「沒,沒氣了?」

  這樣的結果,其實早就在預料中。所以兩個婆子從起先的驚慌中鎮定下來後,反倒覺到了一絲解脫的快感,最後狠狠盯一眼那女子,恨恨道:「便宜你了。連累老娘兩個也在這山旮旯裡蹲了這許久……」

  入夜,周大用條麻袋將女子扛在肩上,藉著暗淡的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裡去。

  這樣的事情,他是第一次干,自然心驚膽戰,心裡埋怨著那兩個婆子自己不來,只指派他一人幹這倒霉事。好幾次差點沒看清路摔倒在地。終於找到個他認為可以埋屍的地點後,重重甩下麻袋,罵了一聲藉以壯膽,然後用帶出的鎬子掘起了坑。等一切都準備好了,正要將麻袋拖到坑裡去,忽然聽到裡頭發出一聲淺淺的吟呻。登時頭皮發麻,轉身就要奪路而去。

  「大……大哥……我沒死……發發慈悲救我……」

  麻袋裡的女人用一種弱得彷彿一掐就斷的聲音懇求著。或許是多日沒說話的緣故,嗓子有些養了回來,此刻這聲音聽起來略沙啞,卻年輕。

  周大停了腳步,確定不是詐屍後,慢慢回到麻袋邊,蹲下身去,顫抖著解開了紮住口子的麻繩。

  月光照在露了出來的那張女子臉上。蓬頭散髮,雖然早看不出當初的美貌了,但是此刻當她慢慢睜開眼時,這雙斜斜勾挑上翹的眼裡透出的如水嫵媚,仍是周大活了半輩子都沒見過的。

  他定定望著她。遲疑了下。忽然想到那家人,頓時一陣壓抑,顫聲道:「妹……妹子……對不住啦,你要是沒死,我只能叫她們回來……」

  秋蓼低低歎息了一聲,望著蹲在自己腳邊的男人,抬起自己的手,慢慢解她的衣襟。

  她的身上很瘦了,但是因為產後不久,胸脯卻是鼓脹鼓脹。在月光下白得耀目,白得比銀子還有魔力,如磁石般緊緊地吸住了男人的目光。

  「大哥……我曉得你是好人……」

  秋蓼將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胸脯之上,輕輕揉壓,聲音如泣如訴。

  「我本來也是官家的女兒,可是自小不幸,父親問罪後,家破人亡,我才被賣成了婢女……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病得很重了,要是你不肯發慈悲,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您救了我,我報答你後,我便會去投奔我的表哥,我絕不會連累你的……」

  男人的手被壓到那兩團雪白鼓脹上被動地揉動時,便似中了魔怔,呼吸陡然粗濁起來,整個人化成了木雕泥胎。

  冬去,春來。

  元康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在反反覆覆的戰事消息裡,最後傳來北軍忽然轉道西北,在經略徐若麟的指揮下攻入山西,取了首府大同作為呈給金陵的新年賀禮之後,原本彷彿已經習慣得開始有點麻木了的金陵人,似被春雷驚醒的蟄蟲,一下又被接下來的另個消息弄得興奮無比——皇帝趙勘終於發怒了!在屢次召回魏國公徐耀祖無果,次次被他用病體纏綿來推諉後,這一次,他連發了三道申飭聖旨,痛斥他國難當頭卻絲毫不諒君心,嚴令他立刻回朝取代連吃敗仗的李續。徐耀祖終於抵不住壓力了,連夜從道觀趕回金陵,在這一年的二月,在兩個皇帝親派監軍的隨同之下,掛帥北上。

  對於這一場即將到來的父子兵鬥戰場見,金陵那些素日裡不管與徐家合不合得來的人家,尤其是在婦人閨闈裡,大家幸災樂禍般地議論過後,最後不約而同得出了一個足以能警醒人心的教訓。那就是女子固然要守德,但家中男子,亦是不能任意荒誕行差踏錯。瞧瞧,魏國公府徐家如今正上演的大戲,不就是魏國公年輕時在外頭沒管好自己的惡果嗎?子債父償。如今自作自受,且看他如何收這個場便是。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2 PM

☆、第四十六回

  元康二年的五月。這一場變亂距今已經一年多,而離魏國公徐耀祖掛帥北上,也過去三個月了。

  中央軍此刻主要有兩支主力。其一,是由作為兵部尚書方奇正親信的大將張巖所率的約莫二十萬人馬的部隊,主要停留在山東北、直隸南一帶,一邊監視始終龜縮不出偶爾打幾場防禦戰的青州福王,一邊力阻北軍南下。其二,便是那支廖時昌的親信李續被撤後,由徐耀祖替補上陣統領著的約莫十幾萬的人馬,接手了河北與直隸北一帶的佈防。

  事實證明,皇帝使出的這一招還是非常奏效的。不過數月,山東北直隸南的戰場上雖仍時有壞消息傳來,但在河北與直隸北一帶,曾經威震四域的大將軍徐耀祖寶刀不老,時隔多年再次出山,便接連摧毀了北軍數十個設防據點,一口氣奪回了失守的保定附近四五個城池,剿北軍近萬人,甚至連平王手下號稱飛虎、青龍的兩員大將也死於城防戰中。消息傳至金陵,滿朝歡心鼓舞,作為徐耀祖老丈人的廖時昌,此時也終於得以歇一口氣了。

  他與方奇正,同是內閣二元老,自己又是當今的帝王之師,在朝堂自然一言九鼎。但無可否認,因為那個便宜外孫徐若麟的緣故,自己漸漸舉步艱難,在與方奇正的角力中,一直處於下風。幸而最後還能拎出徐耀祖這個女婿來替自己挽回在朝堂中說話的份量,同時,這自然也是替徐家因出了如此的不肖子孫而將功折罪。

  將徐耀祖召出山,是他出的主意。現在果然證明,這個想法是對的。徐耀祖這把寶刀還沒生銹。只要這把刀還頂用,廖時昌便絕不會擔心他臨陣倒戈虛與委蛇。一個被逐出門庭的兒子和整個家族的份量,孰重孰輕,徐耀祖這個曾在馬背上替大楚帝國拓疆開域的人,必定還是能拎得清的。除非他這一輩子都龜縮在道觀裡閉門不出。只要被逼上戰場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出當年的殺氣,用盡一切辦法攻城略地,效忠皇帝。當廖時昌從宮人處得知最近幾天,皇上接連幾宿都留在徐貴妃那裡的消息時,禁不住後悔自己早先為什麼就沒想到那個一直躲在道觀裡的女婿,竟白白耽誤一年多的時日,更貽誤了不知道多少的絕好戰機。

  魏國公府裡,一直壓抑了許久的氣氛也因為魏國公的寶刀不老而鬆懈了不少。下人們談起最近的幾場大捷時,俱是洋洋自得,頗有與有榮焉之感。

  而此時,每天最最牽動國公夫人廖氏心腸的,不是漸漸又有些恢復了走動的親友門庭,不是一直安靜居於濯錦院如同隱身人的媳婦初念,甚至就連丈夫徐耀祖在前線的消息,也無法過多地分去她的注意力。她如今心頭最最牽縈的,便是那個已經快一歲的被她喚作蟲哥兒的小娃娃——她死去愛子徐邦達的乳名叫重哥兒。每次看到這個小娃娃,她相信這就是兒子留給自己的念想。本來恨不得就用重哥兒去喚他,但想起兒子的早夭,又怕不吉利,這才換成了蟲哥兒。用沈婆子的話說,賤名才好養。

  從去年夏開始,幾乎隔個十天半月,下人們便會看到廖氏坐馬車出去一趟,但從來不知道她去幹什麼。起先都有些疑慮,後來時日久了,漸漸就知道了,原來是主母去清遠庵裡燒香拜佛。最後消息傳到司國太耳中,還嘉許了一番她的有心。

  這一天,廖氏照樣坐了馬車出門,顛簸著出城,最後到了清遠庵後,照常去觀音堂裡上了注香,便直奔後頭一個完全被封閉起來的僻靜院落。進去後,從乳母手中接過蟲哥兒,逗弄著他,聽他兩邊腕上用紅絲繩繫住的銀鈴和銀鐺搖動時發出的悅耳之聲,一雙眼中滿滿都是柔情。

  「媽媽,你看他,這眼睛,這鼻頭,還有這嘴巴,哪一處和咱們小二兒不是一模一樣……」

  她摸摸孩子紅潤的臉蛋,捏捏他胖乎乎的小手小腳,口中這麼絮絮叨叨個不停,看不夠,也碰不夠。

  每當這時候,沈婆子便會笑著應和:「可不是嘛!我一早就這麼說了。蟲哥兒和咱們二爺,真的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呢!」

  廖氏聽到這話後,笑得眼睛都瞇了,一口口地親著這孩子,就彷彿親著小時候尚在襁褓中的自己那個兒子一樣。

  從清遠庵出來的馬車上,沈婆子終於道:「太太,是不是該考慮抱這孩子回去的事了?總不能一直這麼養在外頭。」

  廖氏聽到這話,方才眼中的剩餘下來的笑意漸漸消去,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我比你更心急。只是……」她長長歎了口氣。

  沈婆子知道,廖氏除了擔心這孩子會被人曉得是在國喪期有的外,更叫她心底不安的,是這孩子,到底是不是二爺的孩子,或者說,到底是不是徐家人的種。哪怕她在看望蟲哥兒時,會口口聲聲「我的孫兒」地喚著,可是一旦背過身,真正考慮要將這孩子帶入國公府時,她心中被秋蓼所種下的毒便會情不自禁地冒出頭來,讓她寢食難安,患得患失。

  「這賤丫頭,真真是歹毒的心腸,趕著要奔喪了還不忘往太太您心裡插一把刀!」沈婆子憤憤地道,隨即壓低聲,湊到了廖氏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廖氏眼前一亮,想說什麼,卻說遲疑了。

  沈婆子道:「太太,您是我乳大的,我看您,比看我自己的親女兒還親。咱也就有什麼說什麼了。我覺著什麼小廝的話,分明就是那賤丫頭要叫您不好受才故意這麼說的。這蟲哥兒,以我看,十有□是三爺的。」

  廖氏眼神黯淡了下來,道:「若真是小三兒的,養在小二的名下,也沒什麼,總比從別家過繼過來的好。我怕只怕……」止住了,歎了口氣,「你那法子,真當有用?」

  沈婆子道:「管保有用!我特意問了人的。說就前兩年,在我老家便判了樁這樣的案。有個富戶的兒子自小被人拐了,大了後才找到,只對方不肯放,說是自家的兒子。兩家爭執不下,縣令便用了這滴血認親的法子,果然一家溶了,一家遲遲不溶,這才判出了公道的。」

  廖氏沉吟半晌,終於咬牙道:「那就把小三兒給叫過來!」

  徐邦瑞比初念大一歲,如今已經十七了,卻仍是那種混吃等死的貨,也還沒議親。實在是徐家出了這樣的事,不但廖氏無心於這個,旁的人也不願意和他家結親。

  這一年多徐家的起起落落,對徐邦瑞來說並無什麼大的影響,反而因了徐家如今只剩他一根獨苗,無論是在廖氏還是眾多下人眼中,反倒彷彿顯得愈發寶貴起來。去年起,身邊原本一道混的要好的人,比如平陽侯、將夏侯府上的孫子,漸漸都疏遠了他,他沒處可去,窩在自己的那院裡,與一院子的丫頭香鈿雪晴等更是混得無法無天,什麼有的沒的都想得出來,連比他小的妹妹青鶯都看不下去,碰見的時候勸過幾回,反被他涎著臉一句「娘都不管我,妹妹你倒是管得寬,小心表哥往後不喜」給頂回來,氣得青鶯回去哭了一場。原來青鶯早幾年前,便與廖氏兄弟家的表哥廖勝文訂了婚,本來約定今年年底便成婚的。只徐家如今成了這樣,廖氏的兄嫂便起了反悔之意,前些時候廖氏差人上門試探這事時,被兄嫂推諉著混了過去,說是剛前些時候,為穩妥起見,再拿青鶯和廖勝文的八字過去合,合出來竟是不吉,想是起先那回有誤,正在想破解之法,叫再等等。廖氏心中氣惱,知道是兄嫂就高踩低有意悔婚,卻也無可奈何,回去了反衝青鶯發了幾句火,也就過去了。只青鶯卻是落了下心病,被徐邦瑞這樣一頂,哪裡還忍得住,自然傷心不已。

  到了如今,這些時日來,徐邦瑞和從前的舊友漸漸又玩到一處了,自然在外頭樂不思蜀。這日混完了剛回來,便被等著的廖氏一個指頭戳上了腦門,恨恨罵道:「你個不成器的夯貨!如今咱家就指望你一人了,你不好生學著上進,反倒天天這樣在外頭廝混,你是想氣死我嗎?」

  徐邦瑞的一張嘴,素來便像抹了蜜般得甜,這才哄得廖氏團團轉。見母親氣苦,忙上前作揖討饒,發了一通自己往後定會學好的誓。廖氏臉色這才漸漸緩了過來,道:「跟我去個地方!」說罷轉身便走。徐邦瑞不明所以,撓了撓腦袋,跟著廖氏去了。一直被帶到城外,看見清遠庵,知道是自家供的那座庵子,本懨懨的,登時來了精神,心想去瞧瞧有無生得標緻的小師父也好。等見迎出來的是個叫妙心的老尼,身後跟出來的姑子也沒一個能入眼的,便洩了氣,問道:「娘,你帶我來這尼姑庵裡做什麼?」

  廖氏不理睬,只徑直將他帶入後頭那院子,乳母抱了蟲哥兒出來,取了個小銀盆,捉住蟲哥兒手指,用銀針往手指頭上點了一下,擠出一兩滴血滴入水中後,這才對著早看呆了的徐邦瑞道:「把手伸出來!」

  徐邦瑞嚇一跳,這才曉得是要在自己手上也扎一針。眼見那小孩兒哭得厲害,想是疼得緊,忙縮手要走,廖氏已經再次喝道:「手!」一邊的沈婆子早推他向前,陪笑道:「我的爺哎,一下就好,就跟被蟲子咬一口似的。」

  徐邦瑞見母親嚴厲地望著自己,曉得是躲不過去了,只好伸出手,忍住痛叫婆子掐住了在指頭尖上戳了一下,用力擠出了幾滴血,也滴到了方纔那銀盆子的水中。吮了下指頭,見廖氏和沈婆子都聚精會神地盯著裡頭的幾滴水,神情緊張,忍不住也湊了過去,瞪著眼問道:「這是做什麼……」

  「太太,合了,合了!」

  沈婆子忽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大叫,差點沒跳起來。廖氏也是看見兒子下去的那幾滴血,已經和蟲哥兒的混在了一起,頓時長長鬆了口氣,笑得也是合不攏嘴。

  「娘,你們這是……」

  徐邦瑞傻不拉幾地還要問,忽然一頓,登時明白了過來,猛地睜大眼睛,道:「這……這是滴血認親?」又看向方被哄住止了哭的蟲哥兒,呆呆地道:「這,這是我的兒子?誰,誰生的?」

  廖氏喜形於色。見被他猜出,怕他出去亂說,心想叫他曉得也好。便將他帶到邊上一間靜室,把秋蓼生了這孩子的事說了,歎道:「娘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你二哥走得急,沒留下個一兒半女,你嫂子年歲又小,倘沒個兒子,往後如何能守得住?往後娘便將蟲哥兒過給你嫂子,也算替你二哥撐個門面。只蟲哥兒的來歷,因是國喪時有的,此事你萬萬不可出去胡亂說。咱家如今正在風口上,好容易憑你爹才掙回點臉面。這若是被人抓住辮子再參一本,那便是真麻煩了!」

  徐邦瑞明白了母親的心思後,她到底在說什麼,基本就沒入耳了,呆呆地發癡。心想那個寡嫂初念,算起來比自己還小一歲,卻時刻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在濯錦院裡深居簡出,除了去老太太那裡問安時偶爾能碰到,平日連個面也不得見。碰到了,自己也只是看看而已。因她對自己向來沒好臉色,身邊又隨時有兩三個丫頭跟著,連句話都沒機會說,更別提靠近得親近機會了。

  徐邦瑞腦海裡不禁浮現出剛前幾日在老太太那裡碰到她時的樣子:烏黑髮髻上只插一枚白珠銀簪,月白底起櫻花紋的衫子,淺茶色潞綢裙,俏生生立在那裡,肌膚玉白,眸色瑩然,竟似出落得比剛嫁過來時還要標誌幾分了。老天開眼,竟然讓這樣的她來替自己養兒子……

  徐邦瑞一陣胡思亂想,下腹處登時緊了,差點沒頂出來。

  「聽見了沒?這事你要是膽敢給我胡亂說出去,我定饒不了你!」

  廖氏神色轉厲,厲聲道。

  徐邦瑞如夢初醒,慌忙弓了弓腰,點頭道:「娘放心!兒子雖混,只這事,還曉得輕重。必定不敢亂說出去。若說了,叫我五雷轟頂!」

  廖氏見他應得鄭重,這才放了心。回那屋叮囑乳母好生帶著蟲哥兒,這才心滿意足離了清遠庵而去。

    過兩日,初念在自己屋裡,與找過來的青鶯一道做著針線。

  這個前世裡幾乎沒多少往來的小姑子,自從那次墜落山崖出事回來後,對她便親密了不少。到了如今,大約是因了婚事不順心中愁悶的緣故,來得比往常還要勤些。只是她性子好強,每次來,決口不提那事,只坐下來與她閒聊別的事,或是請教些刺繡的活。因初念有一手極好的繡活,她頗是羨慕。

  初念曉得她心裡不痛快,卻也無能為力,每次提到那茬時,呃只能拿話細細開解她而已。此刻兩人也是一邊做著繡活,一邊閒聊,慢慢便聊到了終身事上頭去。青鶯看一眼初念,搖頭歎了口氣道:「嫂子,你總勸我要放寬心。實話跟你說,廖勝文那種人,我根本不稀罕。不但聽說他放蕩,且如今出了這事,更證明是那種翻臉無情之人,我有什麼可留戀的?恨不得早解了約,換我個自由身才好!我也不怕往後壞了名聲嫁不出去。再過幾年,真沒人要,我便出家做姑子,了無牽絆過完這輩子便是。倒是你,只比我大兩歲而已,便要你這樣守在這院裡。嫂子,你心裡樂意嗎?」

  初念抬眼,見她睜著眼認真地看著自己,便避重就輕地笑道:「做姑子可不是好主意。你放心,廖勝文配不上你,往後你定會有樁好姻緣的。」

  她這麼說,也不是憑空胡謅。徐若麟往後得勢,徐青鶯自然不愁姻緣,那個曾經背棄婚約的表哥就是第一個回頭的人。

  青鶯笑道:「這些都是看不見的,我也要學著不去多想。還是想怎麼過好如今的一天天吧……」

  「二奶奶,太太叫我來,請二奶奶過去,有事要議。」

  正這時,珍珠過來,笑著道。

  青鶯見自己母親找初念有事,忙站起來,拿了初念先前給她的花樣,和丫頭凝墨告辭先回去了。

  初念起身,稍稍理了下衣衫,便往廖氏的屋裡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3 PM

☆、第四十七回

    待人都被屏退了,廖氏和藹地與初念敘了幾句閒話後,便歎道:「一晃眼,小二走了便快一年了。此刻想起來,我這做娘的,心中仍是難受……」話說著,便從袖中摸出塊帕子,輕輕按了下眼睛。

    初念見她眼圈發紅,想起徐邦達在世時的好,心中也是微微惆悵。那樣一個男子,倘若不是早早便去了,即便這一輩子都無法圓房,她也願意陪他到老……

    廖氏吸了口氣,見初念低頭不語,往她身邊坐得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望著她道:「小二媳婦,你過門如今也一年了。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孩子,溫良柔貞。不止我,咱們徐家上上下下提起你,沒一個人說不好的……」

    初念習慣了廖氏平日擺威的樣子。對自己雖算和氣,只這樣親熱的舉動,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手被她握住,聽她這樣誇自己,心中略微咯登一下,便猜到了她下頭要說的話。

    她一直在等她開口,提過繼兒子的事。只是遲遲不見動靜,甚至連徐荃一家人,也早就沒在府中走動,想必是被攔了。所以面上雖沒什麼,心中卻一直有些疑惑。難道這一世,廖氏竟沒有過繼兒子讓她守的念頭?總覺得匪夷所思,甚至隱隱不安,彷彿有什麼與自己有關的事正在悄悄發生,而她卻完全不曉得是什麼一樣。此刻終於等到廖氏開口了,反倒覺得鬆了口氣。便道:「娘謬讚了。我也沒娘想得那麼好。」

    廖氏本來以為她會應「都是媳婦的本分」之類的話,沒想到她這樣說了一句。略微一怔,也不以為意,決定明說了。清了下嗓子,便道:「娘今日過來,其實是有事要與你商議。小二去了,也沒給你留下個一男半女的。娘曉得你雖立志守節,只婦道人家膝下無子,往後也沒依靠,總不是件長久的事。娘便想著替你過繼個兒子來。如此不但你老了有依靠,百年之後,你與邦達的香火也能延續。你覺著如何?」

    初念暗暗呼吸口氣,待心跳平穩了後,看向廖氏,道:「娘,我也有幾句話,一直想著何時找你說好,只沒機會。此刻正方便。你說的過繼之事,恐怕於我不便。」

    廖氏猛地睜眼,臉色微變。初念作沒看見,繼續道:「有件事,您可能不曉得。邦達臨去前,曾叮囑我,叫我不必一定要替他守著,允我歸宗。我思前想後,覺著他確是為我好,故也這麼決定了。所以過繼孩子到我名下的事,恐怕我不能應。」

    她說話時,語調很是平靜。廖氏聽到後來,卻是臉色大變,彷彿不認識她似地盯著她,目光中滿是驚駭,半晌,才顫聲道:「小二媳婦兒,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快,糊塗了?怎的竟說出這樣的話?」

    初念想了下,起身離座,到了廖氏面前跪下,磕了個頭後,鄭重道:「娘,我沒說糊塗話。這是邦達曾說過的,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廖氏面上迅速閃過一絲怒意。手指甲緊緊地掐進了手心,盯著跪在自己跟前的初念,大口喘息了十來下,這才冷冷道:「你可真的考慮清楚了?這種事,絕不是你一人想怎樣便怎樣的。司家人知道嗎?」

    初念道:「前次我回去探望母親的時候,略微提過。家中長輩聽了,並無反對。」

    廖氏一臉的不可置信,失聲道:「不可能!他們怎麼可能允許你做出這樣的事?連臉面都不要顧了嗎?」說完猛地站了起來,嚴厲地盯著她。見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睛,不發一聲,神情絲毫不見懼怕,顯見是早已下定決心了的樣子,氣得發抖,來回走了兩圈,終於勉強壓下心中怒火,硬邦邦地道:「你既然說這話,我也就實話跟你說吧。孩子我已經放在外頭養了快一年,這些時日就要抱回來。你守也得守,不守也得守!因這孩子就是邦達的骨肉!」

    初念驚訝地抬眼,見廖氏站在自己跟前,神情倨傲地俯瞰著自己。忽然想起去年那個無聲無息便消失了的秋蓼,仿似明白了什麼,便慢慢從地上起身,道:「娘的意思,莫非是那丫頭秋蓼竟生出了二爺的遺腹子?」

    廖氏冷哼了聲,道:「不錯。這孩子,就是秋蓼所生的小二兒的骨肉。我兒子既然留有孫子,你這個當嫡母的,還想撒手自己走路?我先前不說,只是因了這孩子來的時機不對。此刻跟你說也無妨。料你也不敢如何。」

    不過短短瞬間,初念的心中便掠過了無數的念頭。意外、驚詫、茫然,爭相交織而來……

    廖氏見她低頭不語,以為她被壓服了,心中那口氣這才稍通,仍生硬地道:「這孩子我必定是要抱回來的。你往後安心養著,我便不會計較你方才說的那些話。」

    初念沉吟不語,腦海裡忽然便掠過去年司國太壽日時,雲屏去解手卻意外撞到徐家老三和秋蓼偷歡的事,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等廖氏說完,抬臉望著她,慢慢地道:「娘,您恐怕被秋蓼那丫頭給騙了!」

    廖氏抬了眉,惱怒地道:「你什麼意思?」

    初念不疾不徐地道:「有件事,娘恐怕也不知道。邦達臨去時,與我說了許多的話。除了叫我不必守著,他還對我說,其實那日在臨芳選,他雖被三爺哄著服了藥,但力氣始終不繼,到頭與秋蓼並無真正做過那事。他都這麼說了,秋蓼怎麼可能還會懷上他的孩子?必定是那丫頭想要活命,故意拿話騙你的。這不知道親爹到底是哪個的孩子,娘你怎麼就輕信了便是二爺的骨血?」

    徐邦達自然沒對初念說過這話。只是初念此刻說出來時,卻是一本正經有鼻子有眼的。廖氏又正被戳中心思,哪裡想得到初念是在胡謅?壓下心虛,厲聲道:「我知道小二兒一向看重你。他對你說那些,不過是為哄你高興而已!你怎的也當真了?」

    初念略微蹙眉道:「竟是這樣?我倒希望他真是哄我。因他當時指天起誓,說若是騙了我,便永世不得超生!」

    廖氏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僵在那裡半晌,忽然便流下了眼淚,道:「好,好,我便跟你說了實話吧。這孩子是你三弟邦達的。我本就想著替你過繼個兒子養老。如今你三弟既有孩子,又不便養在他名下,過到你這裡,不正是便宜之事?這孩子既是咱徐家的骨血,又是你自小養大的,長大了也容易親近。你平日都是這般聽話,為何此時便就不肯體諒體諒我的心呢?」

    初念想起徐邦瑞那見了自己便盯著不放的猥瑣模樣,想到此刻若不拚命推拒,往後竟要在徐若麟的虎視眈眈之下養著那個可能是他的兒子,全身起了陣雞皮疙瘩,心中那悲苦也不是假的,眼淚便也順勢下來了,哽咽道:「娘,這孩子既是三弟的,更不能放我名下養。三弟如今還沒成親,往後主母來了,曉得先前竟便有了兒子,還是我養的,她豈不是要怨死我?我萬萬不敢擔這責任。」

    廖氏已經聽出來了,這個兒媳婦算白娶了。油鹽不進,鐵了心地要走,終於擦乾淚,冷哼一聲,道:「我真是萬萬沒想到,司家這樣的門楣,竟會養出你這樣的女兒!我的小二兒真當命苦,京中那麼多好人家的女子不娶,怎的竟會娶了你?」

     初念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所以只低著頭任她責罵。廖氏罵完了,用一種看毒蛇般的目光盯著她,忽地繞過了她,往外匆匆而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門口了,初念壓下自己亦有些煩亂的心思,也低頭慢慢地往自己的院去。她猜廖氏應該是去找司國太了。果然,到了晚間,老太太身邊的金針親自來叫。

    初念進去司國太的屋裡時,看見她正與果兒一道兩對面坐在一塊,在吃著碗裡的香杏蓮子露。

    去年起徐若麟走後,果兒便一直隨了司國太住。初念瞧出來了,國太先前仿似有讓她幫著帶的意思,但沒明說,她便也裝作不曉得,並未像從前那樣將這事攬過來。就怕與果兒太過親密,恐惹徐若麟誤會,往後就更撇不清關係了。

    果兒看見初念,笑著招手道:「二嬸嬸,你要吃嗎?」

    初念看了眼司國太,見她仍細細地吃著面前的東西,連眼角風也沒掃過來,仿似自己根本不在跟前似的。便朝果兒笑著搖頭道:「二嬸嬸剛吃過東西,肚子飽。」

    果兒道:「可好吃了。說是金台園今夏在湖中荷田里採得第一撥蓮子,沒多少,都送了過來。燉得軟軟的。二嬸嬸,你真不吃?」

    她一說到金台園荷田,初念便想起從前與徐若麟一道時發生的那件後來要了她的命的荒唐事兒,心中頓時翻湧出一股不知道是什麼的滋味,還沒應,司國太已經道:「果兒,她要吃的話叫丫頭明兒送到她屋裡去便是。」說罷拿她調羹,舀了一勺送到她嘴邊。果兒嚥下去後,沖初念一笑。

    初念見司國太說話口氣雖稍與平日不同,但還有心情吃東西,先便略微鬆了口氣。於是默默站一邊,與宋氏、金針、玉箸等一道服侍。屋裡一時只聽到勺碗輕碰的清脆瓷音。等完了,司國太喝了茶,最後拿帕子慢條斯理抹了嘴,叫宋氏帶了果兒先回房,把屋裡剩下的人也都攆了,只剩她和初念了,這才靠坐在一張貴妃榻上,道:「今日這是怎麼了。你婆婆發了狠地到了我這兒,把你說了一通。說你不肯替小二兒守,想著要歸宗?」

    初念應了是。

    老太太道:「怎麼想的,你這是?跟我說說。」

    初念到了貴妃榻前,跪在她腳下:「今日太太找了我,說要過繼個孩子過來……」把經過揀要緊的說了一遍,道,「太太的意思,是讓我就這麼養著三弟的那孩子替邦達守著。我沒應。」

    司國太盯著她,神色裡瞧不出什麼多餘情緒,片刻後,只問道:「為什麼?」

    初念道:「一來,我覺著這事實在夾纏不清。二來,誠如我先前對太太說過的那樣,本就不想這一輩子就這麼守在這裡。我想歸宗。」

    她說完了,迎上對面老太太的目光。

    初念看出來了,老太太的目光裡,除了有與廖氏一樣的驚詫與不可置信,彷彿還有一種別的她也說不出來的什麼難言情緒。

    「祖母,」她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曉得我動了這念頭,便是錯,更叫祖母難為。也沒臉求祖母什麼,只盼你勿要因我不孝而氣到了身子。」

    難捱的一陣沉默之後,司國太忽然道:「行了,你也別在我跟前說這種話了。我只是奇怪,自小二兒沒了後,你怎的連性子都變了……」再沉吟片刻,長長歎了口氣道,「你既自己有這想法了,我又怎能強行要你守在徐家?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我也不是沒有後悔。從前不該替你訂這樣一門親事。我老了,便是受些氣也沒什麼,不過被人在背後埋怨幾句而已。你卻不一樣,才這樣的年紀,叫你便守到老死,確實於心不忍。先前你婆婆過來說了這事後,我便差人送了封信給我兄弟,剛得了回話……」

    她停了下來,望著初念的一雙眼睛驀然現出一抹炯炯。

    「初念,你老實說,你不欲留在徐家,除了方才說的那緣由,可還有別的隱情?」

    初念心微微地跳。

    她不知道祖父到底是如何回復她的。但是以她對祖父的瞭解,必定不會透漏太多。國太應該不知道其中隱情,更遑論自己與徐若麟之間的那種非常關係。所以極力壓下心跳,強作鎮定道:「沒別的隱情了。只是我不願守而已。」

    司國太輕哼了聲,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我那個兄弟,倘沒有別的緣由,他竟能應下你就這麼歸宗?」說罷皺眉。

    初念不敢應聲,只跪在她跟前,眼睛盯著地面一動不動。

    「算了。連你祖父都沒說不行,我還能說什麼?你起來吧。」最後,她終於這麼道。

    初念道了聲謝,從地上起身。聽見她又道:「我既是你夫家的祖母,又是你母家的姑奶奶,索性就再囉嗦幾句。你婆婆也不容易。今日之事,她一時恐怕難以接受,更不會這樣便放了你回去。往後你也別想她給你什麼好臉色,若碰到烏雞瞪白眼的事,忍讓便是。」

    初念道:「不消祖母吩咐,我也是曉得的。」

    「唔,」司國太出神片刻,歎息一聲道:「這樣吧。最近家裡亂,我這心裡也清淨不了。正好小二兒去了也快週年了……再過些時候,你跟我去護國寺裡住些日子吧。一是替小二兒做個週年法事,二來,大家也都得個清心。」

    初念應了下來。見她說完這話便闔上眼睛,面上現出疲態,知道自己好退下了,便轉身輕手輕腳地離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4 PM

☆、第四十八回

    金陵國公府裡的廖氏正心如油煎的這時刻,遠在北方,親自統兵到達直隸北想要遏制住徐耀祖犀利反攻之勢的平王趙琚,也遭遇了他人生裡的一次重大危機。在保定附近的牛頭山一帶,他先是被徐耀祖精心布出的鉗形攻勢所合圍,損兵折將,險險突圍之後,又遭到另只預先埋伏隊伍的威脅。幸而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原本遠在山東北與張巖周旋著的徐若麟帶領了一支輕騎援軍趕到,救他脫離了險境。而這支輕騎援軍的先鋒,就是已經十六歲的世子趙無恙。將近兩年的時光,跟隨在徐若麟身邊的經歷,已經讓他迅速成長為一名英姿勃發的少年,目光炯炯,行事果敢。北軍中的一些老人說,世子頗有平王年輕時的幾分神采。

    「子翔,熙載曾勸本王不可貿然出兵,只本王實在不欲讓你父子兵戎相見,這才命你繼續留山東北一帶,由本王親自領兵到此,欲與徐大將軍一決高下。惜乎還是兵敗,最後倘若沒有你及時趕到,怕就要成俘虜了……」
平王脫離險境往燕京撤回,離去前的一晚上,在與徐若麟在軍帳中敘話之時,語調中並無多少後怕,聽起來,反倒有些唏噓之意。

    方熙載是平王身畔的謀士,與徐若麟、沈廷文並稱三大能人。方熙載以「謀」著稱,徐若麟以「用」著稱,另位武將沈廷文,則以「勇」著稱。

    「想當年,本王十幾歲初到燕京之時,徐大將軍便已威震四域,戰北冗,平西南,掃蕩遼東土蠻,天下哪個人不知道他的名?本王對他向來景仰。如今他起復出山,敗在他手下,本王心服口服。只可惜我這一敗,恐怕你父子二人不得不干戈相對了。實在是我手下再無能勝過你的可用之將了。貿然遣用別將,我怕會步飛虎青龍之後,徒增傷亡而已。只有廷文或許勉力可用,只他如今還在直隸南,便是緊急調他來,我怕未必也能遏得住徐大將軍的北上之勢……」

    徐若麟此刻,正靜靜立在平王身前。大帳裡的燈光投到他的臉上。神情裡除了一貫的堅毅,很明顯也映出了他此刻目光中的一絲霾意。

    他道:「若麟多謝王爺。只思及此次牛頭山之圍,仍心有餘悸。倘叫王爺有所閃失,若麟萬死不辭其罪。但請王爺放心,一日拿不下討北經略徐大將軍,我徐若麟便一日不歸燕京朝王爺的面!」

    他說到「徐大將軍」這幾個字的時候,目光閃爍,一字一字地從口中迸了出來。

    趙琚望著他,苦笑了下,搖頭道:「難為你了。」想了下,又道:「看得出來,徐大將軍是用了全力了。兩軍交戰,各為其主。本王並不怪他。只畢竟是你的父親。倘若咱們能贏,你也不必為難於他。該如何,到時候你自己看著辦便是,不必顧忌本王。」

    徐若麟下頜微緊,對著平王道了聲謝。平王擺擺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道:「無恙跟在你身邊這麼久,如今倒歷練了不少。此次解圍之戰,我見他一馬當先,頗有幾分勇色。」

    徐若麟微笑道:「世子本就敏而好學。如今不過長大了而已。」

    平王微微點頭。二人隨後就著地形圖談論著近些時日的用兵情況。徐若麟直到深夜,這才告退而去。

    半個月後,就在牛頭山一帶,討北經略徐耀祖的北上步伐被他長子徐若麟所領的北軍給擋住了,在幾場小規模的試探戰後,兩軍最後終於拔到古宋河的兩岸,展開一場決死的大戰。

    戰場之上,沒有父子。徐耀祖在數次傳達勸降檄文無果後,挾了火器之利,向河對岸插著飛龍飛虎旗幟的設防堡壘發動了猛烈的火炮攻擊。輪番過後,近千發的炮彈將對岸摧成平地,連土都翻了一層出來。然後徐耀祖下令士兵渡河。部隊到達預定目的地時,卻發現那裡不過只有數千的北軍士兵在虛張聲勢,且戰且逃。徐耀祖得知消息後,驀覺不對,急忙下令大部隊撤退。但這時已經遲了。先前已經悄悄回撤到徐耀祖部隊身後的近萬北軍士兵迅速控制了後防虛空的南岸,因攜帶不便被留在南岸的火炮也落到了北軍的手上。瞬間近百門火炮齊發,對準了正在河面與兩岸的中央軍部隊。猝不及防之下,中央軍被火炮擊得丟盔棄甲血肉橫飛。火炮過後,預先埋伏在牛頭山上的北軍得號令衝殺而出,與南岸的士兵一道,對被夾在中間的中央軍發動了前後合圍的攻擊。這一場大戰,殺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從一早到黃昏,堆積的屍體幾乎阻斷了古宋河的河流,受傷士兵流出的血,也染紅了大半的河面。

    ~~

    殘陽如血。戰場上仍瀰漫著刺鼻的硫磺硝煙氣味,傷兵的痛苦□聲也在此起彼伏,河岸之上,幾匹焦渴的戰馬正低頭,貪婪地大口飲著泛紅的河水。徐若麟沒有戴盔,隻身著染了血跡的黑色鎧甲,在數名親兵的簇圍之下,正朝前方的一座大帳疾步而去。身上鐵甲與腰間佩刀相撞的嚓嚓聲中,他的目光由遠及近,緩緩巡視過腳下這片焦土,赤紅充血的一雙眼中,佈滿了森冷的寒意。

    正按刀立於大帳前的鄒從龍遠遠看見徐若麟過來,大步迎了上去。

    他在戰鬥中也受了不輕的傷。但簡單包紮過後。甚至連面上的血污也來不及清洗,便一直守在這裡。

    這是一場慘烈的大戰。中央軍的十幾萬人馬,粗略估計死傷達數萬,上百門火炮俱被繳,最後大半投降,另有少數流兵逃散。而北軍方面,雖然取得最後的勝利,甚至俘虜了對方的最高指揮官徐耀祖,但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在徐耀祖的奮力指揮抵抗中,幾名官至守備的高級將領先後陣亡,死傷亦過萬。但是好在最後取勝了,他此刻極其興奮——因他知道這一場勝利的意義所在。或許這就是這場南北戰事的轉折點了。不僅是兩方士氣此長彼消的問題。擊潰了這支中央軍的主力後,以金陵如今的人力財力,即便到長江中下游徵兵,短時內也根本不可能再調集起這樣一支有豐富軍事經驗指揮官的軍隊與北軍在這條戰線上抗衡。接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挾著這風雷之勢,集中力量對付山東北直隸南的張巖部隊和心懷叵測的青州福王,然後渡江,直取金陵。

    「徐經略,徐大將軍在裡頭。他瞧著受傷了。下官叫軍醫給他醫治,他卻拒了,情緒略有激動,下官為防意外,不得已將他稍微錮制了下……」

    因為俘虜與自己一方這最高指揮官的特殊關係,所以鄒從龍說話的時候,很是委婉。事實是,受傷被俘的徐耀祖並不是「略有激動」,而是暴躁得像一頭獅子。他不得已只好命人將他綁了。否則整個大帳恐怕都要被他掀翻。

    徐若麟只淡淡唔了一聲,腳步絲毫沒有停頓,逕直到了大帳前,一把撩開帳簾,彎腰便進去了。

    大帳裡還沒有掌燭。所以光線有些黯淡。但徐若麟仍是一眼便看清了,他的父親,也是他這場戰事的敵首徐耀祖,此刻正被五花大綁地縛在支撐著大帳的那根支木上,披頭散髮,一臉的血污,哪裡還有半點從前仙風道骨的好模樣?

    「你個小畜生!原來前些天一路退敗,就是為了把我引到這河邊!你個孽障!竟然和老子來陰的!有本事鬆開我!老子和你再痛痛快快大戰一場!」

    徐耀祖猛地抬頭,看見是徐若麟進來了,頓時目眥欲裂,破口大罵,掙得整個大帳都微微抖動。

    徐若麟慢慢到了他跟前,雙手抱胸站定。一雙血紅的眼緊緊盯著他。忽然嘖嘖了下,道:「兵不厭詐。徐大將軍你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要多。戰場上死於你計謀下的人不比我少。怎的到了你身上,就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還想讓我放了你再戰一場?我看你是修仙修糊塗了,白日在做夢吧?」

    徐耀祖那雙同樣充血的眼此刻瞪得如同牛鈴,兩頰肌肉扭曲顫抖,厲聲罵道:「小畜生!你娘那樣的一個人,怎的會生出你這樣欺君滅祖的孽種!早曉得會有今日,你娘當初生下你時,我就該一刀宰了你,也省得今日連累至此!」一徑「孽種」「小畜生」地罵個不停。

    徐若麟眸光驀然轉寒。微微瞇了下眼睛。壓低聲道:「你再罵一聲試試?」

    徐耀祖呸了一聲,怒道:「孽障!老子還罵不得你這個小畜生了?」

    徐若麟盯著他,嚓一聲,寒光一閃,已經拔出雁翎長刀,手起刀落。徐耀祖只覺臉頰處一陣涼意,低頭見自己的鬍鬚已飄落在地,竟是被他給割了。

    「你再罵一聲,信不信我再剃掉你頭髮?」

    徐若麟獰笑著道。

    徐耀祖恨幾欲狂,怒吼道:「這樣捆住老子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鬆開我,看老子不打死你這個孽障!也省得留著再禍害家人!」

    徐若麟驀然收了笑,斜睨著徐耀祖冷冷道:「老東西!你以為我不敢和你打?早就想揍你一頓了!」話聲中一刀砍斷繞在支木上的繩索,鏘地丟開手中長刀,握拳便狠狠砸上了徐耀祖的臉。徐耀祖臉一歪,整個人被這兇猛的力道帶得
往後倒去,砸在了那張矮案之上,稀里嘩啦聲中,矮案當即碎裂在地。見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抹了下嘴角的血跡,雙目噴火地看著自己,徐若麟道:「這一拳是替我娘打的。打你這個強行奪人所*的無賴之徒!」

    徐耀祖怒吼一聲,猛地從地上一彈而起,朝著徐若麟撲了過來。徐若麟一把捏住他迎面搗來的拳,自己的另只鐵拳已經再次狠狠地砸上了他的臉。這一次,徐耀祖眼眶登時破裂,鮮血迸了一臉,情狀可怖。

    「這一拳,也是替我娘打的。打你這個始亂終棄的薄倖之人!」

    徐若麟居高臨下地看著再次倒地的徐耀祖,滿臉猙獰。

    徐耀祖在馬上,雖還能以一當十。但畢竟年紀大了,如何抵得住徐若麟這樣用盡全力的兩記鐵拳?倒地之時,只覺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作響。掙扎著再次起身,不過晃晃悠悠走了兩步,便頹然再次摔倒在地。

    「你不是要打死我嗎?老東西!給我起來!裝死就能躲得過去?」

    徐若麟蹲到了他腳邊,咬牙切齒地道。

    徐耀祖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閉眼聽著兒子在耳邊用大逆不道的話繼續挑釁著自己。或許是因為筋疲力盡,或許是這具身體真的太過痛楚了。這一刻,他先前因為那一場慘烈大戰而生出的滿腔怒火也隨了力氣的流失而漸漸消了下去。仰面躺在地上的時候,他甚至忽然覺到了一絲解脫的快感。

    再次去攻城略地,與自己的兒子廝殺,並非他之所願。只是情勢所致,他不得不為之。而一旦跨上馬背,他便知道他毫無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對受自己號令的戰士負責,用盡全力去前進,去向怒氣沖沖的皇帝表明徐家的忠心。到現在,他失敗了,但他確實已經盡力。還能如何?即便金陵不肯諒解,單就戰事來說,他問心無愧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望著這個蹲在自己身前俯看著自己,赤紅雙目中仿似能濺出火星的兒子,忽然低聲道:「你打得好。若是如此能解你母親的恨,你便是打死我,我也無怨。」說罷,閉上了眼。

    徐若麟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額頭青筋暴跳不停。他死死盯著自己腳下這個已經一臉蕭索彷彿任他宰割的男人,半晌,終於慢慢站了起來,長長呼吸幾口氣後,對著外頭叫道:「來人!」

    大帳裡方纔的天翻地覆,早落入外頭鄒從龍等人的耳中,一個個都緊繃著臉,離得遠遠地站著,只當做沒聽到。等聲息漸漸止住,傳來徐若麟的召喚聲,方才鬆了口氣,急忙步入,道:「大人有何吩咐?」

    徐若麟目中赤色仍是烈烈,聲調卻如冰寒,道:「帶著我的信物,把這人秘密送去雲南的剌惕部,交給泰布答土司。由他處置。」

    徐耀祖的眼皮微微一動,似要睜開眼。但終究還是沒睜開,只無聲地歎出口氣。

    鄒從龍飛快看一眼仍倒地上的徐耀祖,遲疑了下。

    剌惕部所在的西南一帶,眾多部族大多雖都歸大楚所轄,但南接蒲甘安南等不甘俯首的藩屬國,關係複雜。徐若麟小時來自剌惕部,他自然清楚。但這時候,將徐耀祖送去那裡……

    鄒從龍疑慮歸疑慮,但很快應了聲是,出去叫人進來用擔架將徐耀祖抬走後,到了他近前,遞過去一封信,道:「金陵新送抵的。」

    徐若麟接過,撕開封口,飛快地看完信中所述內容後,一直陰沉著的臉終於轉霽,雙目中的赤色漸漸也開始褪去。

    鄒從龍知道這是國公府周志給他來的信。基本一兩個月一次。見他看了這信,心情仿似好了許多,也不問信上所提何事,只是藉機提了自己方纔的疑慮,道:「大人,將徐大將軍送去那裡,真的適合?」

    徐若麟最後再看一遍信中內容後,折了起來,這才淡淡道:「一個被俘的敗軍之將,此刻除了那裡,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他可去?我的外祖自然恨他。過去了以上賓之禮相待是不可能。但想來還不至於要了他的命。」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5 PM

☆、第四十九回

    周志在給徐若麟的書信裡,詳細告知了他所得知的前段時日裡國公府裡發生的與初念有關的事情。他說太太似乎看中了個孩子,想過繼到二奶奶的名下。估計二奶奶沒應。因沒多久,她便被司國太帶到護國寺裡去小住了。而她走之後,太太在府裡便整日陰沉著臉,逢人俱沒好臉色。他還親自送太太去司家走了兩趟。想來也是為了這件事情。

    周志的猜測不全,但大體還是沒錯的。這日廖氏再次從司家回來,人還坐在馬車上,不顧說話高聲讓外頭的人聽到了,便對身畔的沈婆子咬牙道:「方纔你也聽到了。我拉下臉數次過來,好說歹說,只差給她下跪了。她卻說什麼叫我將心比心?倘若我女兒嫁出去這樣了,她不肯守節,我寧願她死在夫家也別想回來!還不是看咱們家如今倒霉了,踩低就高?倘若咱家還是從前的樣子,他司家敢這樣對我說話?」

    沈婆子道:「太太你消消氣。把自己身子氣壞,那便不值了。總有法子的。二奶奶不是還在咱們家嗎?」

    廖氏怒道:「你別提這司家的丫頭了。我越想越氣!我兒子若不是為了討好她,會吃那藥?不吃那東西,會如此便去了?可她呢,你見她從前對邦達可有半點上心?平日裡若有分毫的留意,也斷不會叫這樣的事發生!真真是禍水!迎這麼個中看不中用的人過來做什麼?早知道不如娶個樣貌踏實的,那才是徐家的福氣。還有那個老的。是嫌咱們家如今糟心事不夠多,想再讓徐家成金陵人的笑柄嗎?出了這樣的事,不替徐家考慮,竟一味地護著她自己那個侄孫女。我什麼都還沒說呢,她便生怕我吃了她侄孫女似的,寶貝樣地領了去護國寺!你說說,這世上有這樣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嗎?她還是咱們小二兒的親奶奶呢!如今要不是有我廖家撐著,這徐家如今成什麼樣都不知道了,哪裡還輪得到她這樣護短!」

    沈婆子聽她音量越拔越高,怕被外頭的車伕隨行等聽到,忙噓噓了兩聲。這才皺眉歎道:「倘若司家不願,只那丫頭一人撲騰,也成不了事。如今愁就愁在司家人也有這念頭,她便支起了靠山。咱們大楚,沒有夫家能強留媳婦不讓歸宗的王法啊……」

    廖氏哼聲道:「咱們大楚,也沒有娘家說放,夫家便要放媳婦回去的王法。等我想想,定要想出個法子來……真要讓她就這麼歸宗了,徐家丟不起這個臉!」

    轉眼快五月底。初念隨司國太住到護國寺也有大半個月了。除了她,國太連果兒也一併帶了過來。

    連著放晴了多日,天氣便開始轉熱了。但山中卻清涼。寺裡那種早起早歇,做功課隨法事的居士生活,對於初念來說,絲毫不覺枯燥。離開那個禁錮了她將近兩年,不,應該是五年的四方院子,現在這種簡單卻平靜的生活,簡直就像是做夢。她覺得自己就像要展翅的鳥,又像臨淵的魚。這裡早晚悠揚的鐘聲、若有似無的梵唱,甚至就連一片滴了露水的青翠樹葉,一朵路邊不起眼的野花,在她看來都是那樣的美妙。那個魏國公府,如果可以,這一輩子她真的是再也不願踏足一步了。

    這日午後,做了一早上的功課,在佛前燃香長跪念了二十一遍往生咒後,國太用了午齋後便去歇了,果兒則跟著初念,一道睡在她雲房的那張榻上。閉目了片刻,午困來襲,初念也昏昏欲睡時,覺著果兒似乎爬下了榻,睜眼稍看一下,見她趿了鞋正爬上自己的椅子,拿了支筆在桌上鋪著的紙上描畫。曉得她睡不著自找樂趣,便也由她了,自己閉上了眼。再過了一會兒,正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忽然聽見啪一聲似有東西掉落在地,睜開眼一瞧,嚇了一跳,困意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一骨碌便爬了起來。

    這間雲房的一側牆邊有個放置閒雜之物的多寶格架,初念住進來後,把最上層用作書架,放自己攜帶過來的書卷和佛經。此刻果兒正踩在椅上,踮起腳尖伸手去夠上層的一本畫譜。書是抽出來了,卻不小心帶出了裡頭夾著的一封書信,飄落在地。

    「二嬸嬸,吵醒你了?」

    果兒見初念飛快下榻,神色緊張,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椅上呆呆地望著她,囁嚅道,「我……我睡不著,想拿那本畫譜……」

    初念忙道沒事,蹲□去撿地上的那封信,飛快塞進了抽屜。果兒看一眼那個被她立刻緊緊閉上的抽屜,忍不住心中好奇,問道:「二嬸嬸,這是誰來的信?怎的沒拆封?」

    初念含糊應了兩句,便對果兒笑道:「你去臨摹吧。」說罷抱她回到桌邊去。

    果兒歉然道:「二嬸嬸你再去睡吧。我會悄悄的,再不會吵到你了。」

    果兒接下來確實再沒發出什麼聲響,只初念卻再無睡意了。想著方才被她無意帶出來的那封信,心跳一陣加快,又是一陣發慌……

    這封信,是前幾日周志遞到尺素手裡的。因尺素知道,這兩年初念時常通過他與娘家的王氏互通消息,因而絲毫不曾懷疑來路,接了便悄悄遞給初念。

    信已經到手三四日了,初念卻始終沒有拆封。她知道這不是自己母親王氏的來信。銅黃色的封皮空白一片,什麼字都沒有。但捏著它時,她卻彷彿聞到了上頭沾染著的一絲硝煙氣味……

    這是自元康一年那個春寒清晨,她目送徐若麟踏著冰霜從自己視線裡消失的那一刻起到現在,她收到的第一封來自於他的信。

    她不知道他在信中要說什麼。但是在自己的歸宗之事終於有了眉目的這種時刻,忽然便收到了來自於他的信。他離去前說過的那些話,彷彿便又一句一句地在她耳畔再次響起。她覺得緊張,好奇,也不是完全不想知道他到底對自己說了什麼。但是除了這些,這封信給她帶來的最大感覺便是不安,以及隨之而來的渾身戒備。所以她不想看,或者說,是不敢看。哪怕這是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寫給她的第一封信。"

    初念心煩意亂,躺了一會兒,索性起身坐果兒身側,指導她臨摹作畫,心境這才漸漸平靜了些。等過了午覺的時辰,尺素宋氏等人進來服侍起身時,宋氏笑道:「二奶奶,自打肅太妃攜了小郡主也過來後,咱們果兒便有了玩伴。才不過數日的功夫,兩人便好得跟親姐妹似的!喏,外頭小郡主的小丫頭已經在等著了,說是小郡主請咱們果兒姑娘過去呢!」

    宋氏口中的這小郡主,便是那日與初念在路上有一面之緣的肅王趙晉的外甥女萬平郡主,和果兒相仿年紀,是趙晉姐姐樂陽郡主的女兒。惜郡主和駙馬數年前因一場意外不幸雙雙故去,只留下這麼一個女兒。肅太妃痛失愛女,自然把這外孫女當寶貝一樣地養在自己身邊。此次因了這場變亂,肅太妃隨趙晉一道從封地到了金陵。習慣了洞庭一帶的涼爽,不耐金陵的悶熱天氣,才五月,便帶了萬平也以居士的身份到這敕建護國寺裡修行,正就住在與司國太相鄰的隔牆禪院中。司國太年輕時,與尚未遠嫁的肅太妃是閨中帕交,這一點趙晉也曉得,所以前次在路上出手相幫初念時,才說了那麼一句有淵源的話。如今二人老了,因了機緣巧合竟又做了鄰居,一道進出不說,兩個小姑娘更是投緣。因身世相仿,平日在家都孤單一人,身邊雖有丫頭奶娘繞著,卻不免寂寞,正巧這樣認識了,頓時好得如膠似漆便跟一個人似的。

    初念聽到小郡主的丫頭在外頭等著了,忙幫著替果兒穿衣梳頭完畢,親自將她送了過去,吩咐跟隨的綠苔小心服侍,這才自己回來。

    晚間,屋裡並不熱,適宜入眠,初念卻始終輾轉難眠。白天裡被果兒無意拉扯出來的那封信弄得她到了此刻還是心神不寧。她苦惱地發現,原本因為刻意不去想,所以長久以來覺得已經模糊了的那個男人的樣子,此刻卻忽然又清晰了起來。只要一閉上眼睛,那雙鮮明眉眼便會出現在她的腦海裡,或對著她舒展含笑,或對著她蹙眉薄怒。揮之不去,呼之欲出。

    「不要把我忘記了。」

    甚至,某個時刻,她的耳邊像是再度響起當時他最後說的這句話和說句話時,指尖撫觸過自己臉龐時的那種感覺。

    半夜時分,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下榻從屜裡摸索出那封信,依靠在窗邊,就著窗外走廊上燈籠透進來的昏光,盯著那空白封皮。許久後,終於下了決心。

    後頭這片供女居士們住的禪院前連了座不大的觀音堂。白日裡,初念便是與司國太肅太妃等一道在那裡唸經拜佛。她穿了衣衫,並沒驚動尺素翠翹等人,自己就著月光往觀音堂去,到了時,推開虛掩著的門,閃身而入。

    觀音堂裡的佛燈整夜燃著。今夜外頭風挺大的。門雖被緊閉了,只夜風還是不知從那個角落鑽進來,吹得橘黃色的燈火搖搖擺擺,明滅不定。

    初念到了觀音龕前,朝著慈眉善目的菩薩拜了下去,跪在蒲團上默默祝禱片刻之後,終於拿出那封信,出神了片刻。.

    她原本並不怎麼信神佛,總覺世間苦難太多,神佛即便千手千眼,怕也難渡芸芸眾生。只是經歷過如此往事種種,忽然又覺得冥冥中若真有神明當頭指引,也未嘗不是修來的福分。所以跟隨國太在此的這些日子,竟也出奇地虔誠了起來。

    閃動的燈火之下,她凝視著手中的那封信,指尖輕輕滑過略糙的封紙,觸感就像他的掌心。

    她終於起身,就著火燭點燃了信的一角。然後將它投入了香爐裡,看著它在火舌的歡快舔舐之下捲起、扭曲,直到完全化為灰燼,與香爐裡的香灰化成了一體,這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自收到這封信以來被牽出的種種心緒,也彷彿隨了火苗的最後熄滅而消散了。

    管他說什麼話什麼,她不看也不聽,燒個乾淨方好。

    觀音堂裡寂靜一片,只有佛燈的火焰在無聲地閃動。初念在蒲團上默默再跪片刻,耳畔忽然傳來一陣異響,隱隱聽見外頭似乎有人在大聲叫嚷什麼。急忙起身,開門跨出去的時候,一抬頭,整個人便驚呆了。她看到自己所住的那相連幾間雲房的所在,不知何時起竟著了火,此刻冒起了一片熊熊火光。

    一瞬間,她的心便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急忙提起裙擺飛快往回跑。

    怎能不心驚肉跳?國太、果兒,還有跟隨出來的一眾丫頭僕婦們都住在這個院落,還有屋宇相連的肅太妃那邊。已經多日沒下雨,後頭這禪院雖幾經粉刷,但橫樑枕木已經有年頭了,加上今夜風還不小,倘真引燃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初念飛奔回自己住的屋前,舉目看去,見整條走廊裡濃煙滾滾,火苗已經躥到了屋頂之上。  

    「二奶奶!原來你在這裡!」

    尺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後拖去,避開隨風忽然捲了過來的一條火舌,眼淚滾了下來,哽咽道:「原來你出來了!太好了!先前我醒了跑出來,見火便在你住的屋前燒了起來,門窗到處都是火,進都進不去,叫你又沒回應,還以為你燒死在裡頭了……」

    火勢已經把住近旁的人都趕了出來。穿過亂作一堆的人,初念看到金針玉箸也一左一右攙著司國太從走廊另頭的那間雲房裡跑了出來。環顧一圈,卻不見果兒,一把抓住尺素,打斷她話,大聲道:「果兒,果兒呢?」

    尺素驚魂未定,只隨她目光慌亂地四下找,一時應不上來,邊上被煙火嗆得一直彎腰在劇烈咳嗽的翠翹嚷道:「果兒和小郡主玩得好,昨夜宋奶娘稟了老太太后,仿似叫睡她那裡了……」

    初念猛地看向一牆之隔的鄰院,見火勢借了今夜正起的東南風,已經卷燃了下首方向相連的那邊一排屋宇。見不到詳細情景,只聽隔牆的動靜,人也應是都被驚動了。立刻從另條還沒起火的通道往那邊衝了過去。趕到時,看見一排雲房前的走道上也已濃煙滾滾,火光肆虐中,宋氏和小郡主的乳母茹娘正癱坐在地上,肅太妃不顧身上只著中衣,整個人急得幾乎在跳腳,若非身畔丫頭扶住,人已經軟到在地了。此刻連聲音都顫抖得有些變調,只不停地重複喝問:「人呢?萬和人呢?你們出來時,竟不帶她們出來?」^

    「火來得快,我醒時,火已經燒了起來,立刻就衝進小郡主的屋裡找人。可是床上竟不見她們!找不到人,火越來越大,這才自己跑了出來……」

    宋氏的臉似乎被火灼傷了,頭髮也燒焦,聲音沙啞。看見初念跑了過來,淚眼一下便流了出來,伏地痛哭不停。

    此時司國太也已趕到,等聽明情況,臉色大變,厲聲道:「你真都找過了?屋裡確實沒有小郡主和果兒?」

    「回老太太,當時慌亂,但床上確實沒見人,興許她們是自己先跑出來了……」

    茹娘當時其實並未向宋氏那樣衝進去找,只在外頭轉了下,見宋氏跑出來,便也跟著出來了。此刻臉色慘白,目光中滿是恐懼,整個人都瑟瑟發抖。顯見是盼著自己這猜測是真的。

    正這時,雲房方向忽然傳來幾聲女童的尖叫哭泣之聲,司國太大叫:「她們還在屋裡!」

    眾人猛地循了方纔那叫聲看了過去,見聲源正在小郡主的屋裡,十來個丫頭婆子立刻往走廊裡跑去,只沒跑幾步,人還沒到台階,便被迎面襲來的灼熱煙霧和火團給逼了回去,頓時亂成一團,有被嚇住哭泣的,有悄悄往後退縮的,再沒人敢往裡沖。

    肅太妃心如刀絞,失聲號道:「你們不去,我去!我的萬和還在裡頭……」說著一把推開身邊扶住自己的丫頭便要往裡沖,慌得眾人急忙一把拉住。

    初念聽得清清楚楚,方纔那一聲女童的尖叫,正是果兒所發。

    這裡是專供女居士住的地方,與前頭僧人們的居所隔得遠,而且中間的一道牆門之上還掛了把鎖。此刻起火,若只等著僧人們趕來救,恐怕屋裡的人已經沒命了。一想到她此刻正就被困在裡頭,隨時可能命喪火海,頓時心如刀絞。四顧了下,看到院牆邊正靠著一扇昨日新搬來要更換的門板,疾步跑了過去,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搬了門板豎擋在身前,在身後眾人的驚叫聲中便往走廊裡衝了進去。

    門板擋住了迎面的火舌,初念閉住呼吸,不顧週遭的灼熱,不要命般地直衝而入,猛地撞開已經點著了的門,借了火光,見屋裡煙霧瀰漫,熱氣熏人。

    初念直衝到屋角,這才停了下來。

    她的頭髮已經燎焦,衣袖裙擺也起了火星,方才衝進來時,把住門板兩邊的一雙手也被燎傷了。此刻也顧不得那種鑽心的疼,急忙撲滅身上的火。

    「果兒,果兒!」

    初念被煙霧嗆得一邊流淚,一邊大聲喊叫。

    「二嬸嬸!」

    正蹲在角落咳嗽不停的果兒聽見她的聲音,猛地起身撲了過來。初念一把抓住她。

    「還有萬和!她剛剛暈了過去!」

    果兒指著此刻地上另個已經一動不動的小姑娘,嗚咽著道。

    到了這種時刻,初念反倒冷靜了下來。走廊已經完全淹沒在火海中了,自己力氣速度都是有限。光憑那扇門板,別說帶出這兩個小姑娘,恐怕連自己都無法再一次衝出去了。

    難道今天就這樣死在這裡?

    她用力扇開擋住自己視線的面前濃煙,看到正對門西牆上為通風開出的不過尺來見方的那扇高高的四方窗,心中一動,忙將屋裡的一張桌案挪到牆邊,拎了條凳爬上去,用力砸開後,抱著果兒上了桌,將她奮力舉起,推著送了出去。

    「跳下去,別怕!」

    屋後是片泥地。果兒閉著眼睛跳了下去。初念再將已經昏迷的萬和也抱了起來,再次用力推出去後,自己在身後熊熊火光與逼人熱浪的追逐之下,跟著爬上了窗。好在她身材嬌小,這扇不過尺來見方的通氣窗堪堪沒有將她卡住。一陣艱難掙扎之後,在衣裙被刮破的撕拉聲中,她也終於掙脫出了窗子,整個人趴著摔到了地面之上。

    初念顧不得手腳皮膚被灼的那種焦痛,怕房屋會倒塌,抱起還未醒來的萬和,和果兒一道往空地逃去。直到安全距離了,這才腿一軟,整個人便跌坐到了地上。

    小郡主先前被煙霧熏迷,好在出來得及時,外頭空氣清涼,又被這麼摔了幾下,漸漸便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脫離險境,哇一聲,靠在初念身上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

    初念抱住兩個驚魂未定的小姑娘安慰不停,自己看向前頭不遠處那一排已經完全被大火吞沒的屋宇,此刻才覺筋疲力盡,後怕不已。連她自己也匪夷所思,先前怎麼竟就如此義無反顧,聽到果兒呼叫聲傳來的那一刻,什麼都沒想便衝進了火海,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定要把她救出來?

    前頭的院裡,僧人們終於陸續趕到撲火。只是附近水源不足,只靠扑打和盆水潑澆,又哪裡滅得了這樣借了風勢的熊熊大火,最後不過就也眼睜睜看著相連的幾排屋宇越燒越旺,燒得只剩個空架,最後轟然倒塌而已。

    司國太和肅太妃眼見初念衝進屋裡,卻再沒出來,直到房子倒了,被人架到另處禪房暫時安身等天亮再收拾殘局時,還是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司國太默默流淚不停,肅太妃更是支撐不住,一口氣沒上來,一下便暈厥過去。下人們掐人中的掐人中,哭的哭,一屋子的人正亂的時候,忽見有個小沙彌一臉歡喜地跑了進來,嘴裡嚷道:「喜事,喜事!那位少奶奶檀越和兩位小檀越都沒事!我師兄在後頭的空地上發現了她們!如今人正被送過來哩!」

    此話一出,滿屋子的人便都炸開了,連剛轉醒的肅太妃也猛地一把推開正圍住自己的人,連鞋都沒穿,著了襪便往外飛奔而去,等迎面見到萬和小郡主,見她除了面上有些黑灰痕跡,全身上下並無別的傷處,頓時一把摟在懷裡便心肝肉地哭了起來。

    那邊廂,司國太也是摟住果兒上下摸索,見她確實無恙,也來不及問其中詳情,只看向初念,淚便滾了下來,一把抓住她手,哽咽著點頭道:「好孩子,你做了件大好事……」

    初念想笑,只手腳處被灼傷的皮膚實在痛得恨不得要剁掉才好,此刻被司國太一抓,更是鑽心地疼,哎呀了一聲。司國太這才發覺她手背上的水泡,慌忙叫道:「快請郎中。」

    一夜紛亂過後,次日早,初念還躺在榻上,雙手雙腳卻被裹得成了四隻粽子。尺素坐她身畔,一邊挑著替她剪去昨夜被烤焦了的頭髮,一邊低聲跟她說著後續之事。

    原來昨夜果兒與萬和睡一起,兩人到了半夜先後醒來,也不知哪個先提了自己的爹娘,便都掉起了眼淚。萬和比果兒小一歲,便說要和她義結金蘭,約定往後相互往來。果兒自然應了。兩人便照平日看戲時學來的樣子,跪在地上有模有樣地拜了姐妹。過後只覺心更貼得緊了,哪裡還睡得著?在被窩裡嘀嘀咕咕時,外頭火已經燒了起來,卻是絲毫沒有覺察。聽見有腳步聲和呼喚聲傳來,以為是自己二人的動靜被覺察,乳母過來令睡覺,性子活潑的萬和便拉了果兒飛快藏到了靠牆的那個箱籠裡,想著到時候要嚇乳母一跳。宋氏進來後,本就心慌意亂,手上也沒燭火,一摸床上是空的,一時沒留意牆角的這箱子,慌慌張張往床底和櫃子裡再找幾下,見沒人,知道外頭火越來越大,奪路而去。堆在門外的茹娘和別的丫頭見她空手而出了,誰還會再進去找?紛紛逃散了去,這才將她二人留在了裡頭。兩人關在箱子裡左等右等,等不到箱子蓋被解開,自己開啟出來時,發現門外已經被火吞沒,這才發出驚叫的。

    「二奶奶……幸而有你,要不然果兒和小郡主可就……」

    「哎……」

    尺素拿梳子替她疏通剪好的長髮,喟歎一聲,眼中卻有掩飾不住的驕傲之色,「莫說是她們,便是連這護國寺的和尚們,提起你昨夜的舉動,也沒有一個不佩服的。二奶奶,你怎麼就這麼大的膽?那麼大的火,你都敢往裡沖?」

    初念笑了下,正要開口,門外忽然傳來通報聲,雲屏道:「二奶奶,肅王殿下來了,說要向二奶奶致謝呢。」

    初念正想說幾句什麼話叫她捎帶過去推了,外頭隔門已經傳來了前次聽過的那個男聲。聽見肅王趙晉道:「昨夜得知消息,我連夜趕了過來,便是此時,心中也仍有餘恐。家母和外甥女已被安排回城了。夫人昨夜救了我的外甥女,大義大勇,足令鬚眉自歎不如。趙晉感激之餘,更是欽佩。聽說夫人手腳俱被燎傷,離去之前,想著若不親自來向夫人道謝一番,心中必定難安。這才冒昧前來致謝。我會遣人送來湯藥,還望夫人安心養傷,早日痊癒。」

    趙晉說完,朝著門裡作了個長揖,這才轉身而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7 PM

☆、第五十回

    趙晉離去後沒多久,廖氏便坐馬車趕了過來,到初念跟前站了一下。見初念似要起身朝自己見禮,僵硬地晃了晃手,吩咐了一聲好生將養著,便急匆匆轉身離去。

    等她出去了,初念身邊只剩尺素一人時,尺素終於忍不住,恨恨地盯著她離去的方向,輕聲道:「二奶奶,昨夜幸好你命大,當時不在屋裡。要不然真不知道會如何!你曉得嗎,我驚醒了往你住的屋裡跑過去時,聞到了一股桐油味。我人還沒跑到,見你門窗上的火便已經燒得爬到了屋頂!她們今早議論,說是昨晚風大,吹歪了掛在走廊上的燈籠才引得火。怎麼可能?若真是燈籠引得火,哪裡來的那麼大的桐油味?依我說,就是太太見你要歸宗……」

    「無憑無據的,別亂說!」

    初念立刻喝止。又問道,「你這話,還跟別的誰說過嗎?」

    尺素道:「早上老太太來問你的傷勢出去後,我送她,一時忍不住提了下。旁人那裡都沒說。」

    初念沉吟了下,道:「這事還牽涉到肅王府,你別再外傳,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往後自己再小心便是。」

    尺素面上神情瞧著雖還十分不滿,卻也只好低低地應了一聲。

    ~~

    因原來接連兩間的禪院都被燒燬,司國太與初念便暫時被安置在近旁的另處空禪房裡,等著徐家人來接回去。廖氏進了老太太的屋,見她正摟著果兒在說話,定了下心神,面上勉強擠出絲笑,上前問了安,又對果兒道:「果兒,昨夜可是受了驚嚇?祖母聽到了消息,連夜便趕了過來。」

    果兒忙站直,恭恭敬敬朝她見了禮,叫聲祖母,道:「果兒都好,就只手掌擦破了點皮,已塗了藥。」

    廖氏點頭道:「沒事便好,可見你是有後福的人。」

    司國太咳了一聲,邊上的金針知道她有事,也叫了聲太太后,牽了果兒出去,順帶關上了門。

    屋裡人一走,廖氏便上前道:「娘,我在家聽到消息,委實嚇得不輕,連夜便坐車趕了來。娘你瞧什麼時候方便回去?今日也行,我安排下便好。」

    司國太坐在椅上,一動不動,一雙眼慢慢抬起,盯著廖氏,目光裡寒意逼人。

    廖氏許久沒見過她這個樣子,被盯得有點不自在,沉默了片刻,終於道:「娘,你這麼瞧我做什麼?」

    她不開腔還好,一開腔,司國太便操起靠在身畔椅子把手側的那柄枴杖,杖頭猛地用力砸向地面,「砰」一聲,枴杖因是上好的黃楊木所雕,質地精堅,並未損壞,只整支杖身卻反彈而起,從國太手中蹦了出去,光噹一聲砸在了廖氏腳前的地上。

    「好個瞧著你做什麼?」國太咬牙道,「老大媳婦,這麼多年,我曉得我兒子對不住你在先,你的有些事,我便向來不過問。只你這一次,未免做得也太辣手了!若不是老天有眼,此刻你只怕已經遂了心願吧?」

    廖氏臉色唰地發白,顫聲道:「娘,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你竟懷疑這火是我叫人放的?」

    國太怒道:「這火起得太過蹊蹺!小二媳婦兒住的門前,火一下便燒著了整面門窗的牆!尋常的火,怎麼可能燒得這麼快?倘若沒有人在其中做鬼,難道是小二媳婦兒自己不想活了尋死?我知道近來因了她要歸宗的事心中怨懟,只再不滿,你也不該下這樣的狠手!其心可誅!更別提這火還牽連到了隔壁的肅王府!一早肅王過來時,問要不要叫應天府的人來查下失火緣由。我便只能對他說是昨夜廊子上的燈籠被風吹歪引發的火。要是叫他知道這其中有鬼,還和你脫不了干係,你娘家的腰桿再粗,怕也壓不下這樣的醜事!」

    廖氏眼睛睜得滾圓,人一矮,已經跪了下去,道:「我一聽說起火,來的路上,心中便有些擔憂了,唯恐娘你會遷怒到我頭上。果然不出所料。我平日雖爭強好勝,卻不是那種什麼都不懂的人!禪院隔壁還住著肅王府上的太妃和小郡主,我自然知道。就算我再不願讓小二兒媳婦回去,我也不可能因一時意氣便放了這樣一把大火!娘你這次真的是冤枉我了!」

    國太眉頭緊皺,冷冷道:「不是你,還有誰?莫非你真想讓應天府插手這事?我告訴你,別以為你做的事我都不知道!你那會兒過門沒多久,那個自小服侍老大的丫頭怎麼就不明不白地得了腹痛之症死了?我知道即便不是你親自下的手,也必定和你身邊的那個沈婆子脫不了干係!還有這回的秋蓼,我一想起來便覺齒冷。老大媳婦,我是你婆婆,這一輩子在宅院裡活到這歲數了,不敢說虧心事沒做過,只這樣有損陰德和子孫福緣的事,我在做之前,還真的要再三掂量掂量!」

    廖氏眼淚流了出來,哽咽道:「我如今是白口莫辨了,娘你定要認定是我,我也無話可說。若不是怕鬧將開大家都沒臉面,我還真巴不得應天府的人插手,好還我一個清白!」

    她這一番表白看起來並未打動司國太。她只是哼了一聲,面上方纔的盛怒雖淡了去,目光中的厲色卻絲毫未減,只淡淡道:「好在老天開眼,昨夜的火只燎傷了幾個下人而已。倘若牽連到肅王府的人有個不測,恐怕沒這麼輕易便能混過去了!」見廖氏似還要開口,不耐地打斷她道,「行了,事都出了,在我跟前念唱做打還有什麼用?你不認也罷,我還真能對你如何?你起來自管去便是。該做什麼做什麼!」

    廖氏臉一陣紅一陣白,神情瞧著仍十分不甘,嘴巴張了下,終於還是慢慢起身,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眼圈一紅,哽咽道:「娘,我趕過來,還是因了另樁事。昨日從娘家聽到了個消息,說他爹吃了敗仗,帶的十幾萬人馬全折損了,連他自個兒也沒了下落,生死不知……這,這要是真的,咱家往後可怎麼辦?」一邊說著,眼淚又掉個不停。

    司國太也是吃了一驚,整個人猛地站了起來,道:「這是真的?」

    廖氏擦了下眼淚:「我爹那裡來的消息!想來錯不了。」又恨恨道,「那個胡女生的兒子,算什麼兒子!竟然對老子下得了這樣的手!眼裡還有半點天理人倫嗎?他恨咱們徐家,這是想把徐家往死裡整!」

    司國太頹然坐回了椅上,方才一直挺著的腰身也漸漸佝僂了下去,面上神情滿是疲憊。聽廖氏還在罵怨不停,搖頭歎道:「你再罵也沒用了。徐家往後如何,就看天命了。至於老大,想來他不至於真的……」說到這裡,眼眸中漸漸也瀰漫上了一層悲涼之色。

    「老太太,太太,司家太太聞訊,也趕了來了。此刻正在二奶奶那裡呢。」

    過了一會兒,外頭響起金針的聲音。

    ~~

    王氏幾乎是不歇一口氣地爬上台階趕到了護國寺,也沒去先去見司國太等人,逕直便尋到了初念跟前。見她一頭秀髮被剪得長短不平,手腳裹成了那樣,一聲「我的嬌嬌」,眼淚流了下來,人便坐到了她身邊,抱住她不肯撒手。初念慌忙勸個不停,直說自己沒事。王氏止住了淚,霍地站了起來,道:「走,娘這就帶你回家!」

    初念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呢,倒是邊上的尺素雲屏等人先明白了過來,面面相覷,雲屏道:「太太等著,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王氏見初念仍呆呆地望著自己,擦了了下淚,道:「昨晚的事,娘都聽說了。幸好你沒大事。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這一輩子心裡都不能舒坦!」

    王氏說話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微微回頭,瞥見是廖氏過來了,不但沒停,反倒加大了音量,繼續道,「我也不管這是天火地火還是人火,反正我好好一個女兒平白成了這樣,我這當娘的實在看不過眼去。嬌嬌,我這就帶你回家。看誰還能攔我!」

    跟著廖氏進來的沈婆子忙道:「哎親家太太,話不能這麼說。二奶奶雖是您的女兒,只嫁了過來,便是徐家的人。我們太太也是把她當親女兒般看待。哪有稍不小心磕碰下,親家太太便要帶人回去的理兒?」

    王氏這才轉身,冷笑道:「你這話我不愛聽。我也不是說親家太太對我怎麼樣了。只是這地方住過的人不少,連從前我婆婆還在世時,我也來過。這麼長時日,住了不知道多少撥過來修行的居士,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意外,怎的我女兒一住進來便就起了這樣的火?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人家不當回事,我卻不忍心要她往後還遭這樣的謀算!」說罷看向廖氏,逕直道,「親家太太,今日大家人既都齊,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這樣拖著也不知何日才到頭。索性說明白了。女婿既沒了,我就不叫我女兒守那什麼勞什子的節了。旁人戳我脊樑骨也好,你不樂意也罷,反正今日趁這便宜,我先接了她回去。等她傷好了些,我家自會派人過去和你家清解關係!」說罷催著看呆了的尺素等人去收拾包裹。

    廖氏臉色鐵青,道:「親家太太,我從前當你是個懂禮之人,這才不顧臉面三番四次上門好言相勸。原來你是存心要撕破了臉皮讓大家都難看!你我兩家都是金陵有頭有臉的門戶,你這樣鬧一出算什麼?你以為你女兒歸宗了,往後便會有好人家再要嗎?」

    王氏道:「就算我養在身邊到老,也比她年紀輕輕守著寡強!再說了,」她精明的一雙眼掃過廖氏,哼聲道,「太太,我勸你還是撒手的好!你家如今事出得不少,與其再費腦筋強留我女兒,倒不如多想想那些事該如何解決的好!」

    廖氏頓時明白了過來,想必是徐耀祖戰敗的消息此刻已經傳了出去。面上的血色頓時褪盡,咬牙道:「好啊,我道你今日怎的忽然這樣蠻橫起來,原來是指著我家出事來的!好,好,什麼人情,什麼臉面,統統都是放屁!」

    她急怒之下,連「放屁」這樣的市儈話都脫口而出,話說完,想著丈夫生死不明,徐家前途未卜,自己那個好容易才重得聖恩的貴妃女兒眼見又要被冷落,胸口忽然一陣憋悶,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陣發黑,人便一下往後仰,虧得邊上的人眼疾手快扶住,這才沒倒下去。

    初念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識貴婦人之間的口舌罵架。以她自己的心思,自然恨不得立刻便能隨王氏回家。只是萬萬沒想到為了這個,母親和婆婆這種平日在外人面前優雅高貴的婦人,竟也會爆發這樣一場徹底撕破臉的罵戰。見王氏和廖氏你來我往劍拔弩張,緊張得心怦怦直跳。廖氏又忽然像要氣暈,扶住她的沈婆子抬眼看過來,一臉恨不得撲過來撕碎自己的表情,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王氏對自己這個女兒,向來就很疼愛。只是丈夫去了,自己礙於當家人司彰化的權威,做不了主,這才無可奈何而已。如今有了司彰化的默許,少了畏手畏腳,做事自然麻利果斷。一早過來,就存了趁此機會帶回初念的念頭。明白廖氏的為人,倘若再那樣溫溫地熬著,再三年五載,恐怕她也未必肯鬆口。此刻話也說得沒了餘地,哪管廖氏暈不暈,轉身便扶著初念坐了起來,道:「咱們走。」

    廖氏眼睛雖閉著,耳朵卻聽得清清楚楚。心知這個兒媳婦這次若是被帶走,往後只怕再難回來,自己為了那個死去兒子所費的苦心就會付諸東流,哪裡肯這樣便放?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推開扶住自己的丫頭婆子,厲聲道:「她如今還是我徐家的人,你休想這樣帶走!」

    王氏手一頓,回頭冷笑道:「我偏就這樣帶走我自己這個差點沒被火燒死的女兒。你若不服,去應天府告我!大楚仿似沒有不許出嫁死了男人的女兒歸宗的律法。正好也叫官府查查,這火到底是怎麼燒起來的!」

    「都給我自重!下人面前,好歹給也留點顏面!」

    眼見一場口水戰又要開打,正這時,司國太出現在了門口,用力頓了下手中枴杖,壓低聲喝道。

    王氏見是丈夫的姑姑來了,忙閉了口,轉身迎了上去,恭恭敬敬隨了初念喚她一聲「姑奶奶」,拿帕子擦了下眼睛,這才道:「倒叫姑奶奶見笑了。實在是我就這麼一個女兒,見她傷得成了這樣,心中恨不得自己代替才好。想著領她回家先把傷養好。只親家太太不允,這才爭執了兩句。」

    廖氏惱怒不已,待要開口爭辯,司國太已經對著王氏道:「也好。家裡最近正好亂,你把初念先接回去將養些日子吧。往後等傷好了再說。」

    王氏大喜過望,見廖氏恨得連眉毛都似在跳,壓下心中湧出的笑意,朝著國太道謝,又對著廖氏客客氣氣地道:「親家太太,那我就先接女兒回去小住些時日了。你放心,我會照看好她的。」說罷轉身,一疊聲地命人去收拾東西。

    尺素等人這才相信了真的是要回司家了,急忙應下,七手八腳地去忙了。

    司國太看一眼還坐在那裡彷彿如在夢中的初念,暗歎了口氣,轉身便慢慢往外而去。剛到走廊,身後廖氏已經趕了上來,見她氣急敗壞的模樣,沒等她開口,便停住腳步,歎道:「老大媳婦,我曉得你要說什麼。不是我偏袒她們。你想想,以咱們家如今的情勢,你想強留一個大活人,留得住嗎?老話說,退一步,得十丈寬。老大還生死未卜,你如今還是多想想那些能抓得住的東西,才是正理。」說罷也不管她了,逕自被金針玉箸攙著去了。

    廖氏僵立在原地,雙目發直,一雙手微微發抖,指甲都陷進手掌心裡了。

    ~~

    初念當天便隨王氏一道回了司家。直到坐在自己出閣前的閨房裡,看著尺素雲屏帶著小丫頭們喜氣洋洋地擦拭花瓶,整理書架,擺好筆墨,鋪妥床鋪,若非手腳處因灼傷而傳來的陣陣抽痛,整個人簡直還如墜在夢裡一般,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今日正是休沐,司彰化照例閉門不出——自從北邊發生了這場變亂之後,他並不像朝中那些擁護皇帝的官員們那樣情緒激動,在朝堂上動不動就長篇大論譴責平王是亂臣賊子,也不像那些心存疑慮的牆頭草們,暗地裡時常私會議論時局商量往後出路,而是在需要他開口時,言簡意賅地表達出他對皇帝陛下的忠心,不需要他開口時,便是用針戳也戳不出一句話。他在戶部任二把手的侍郎,那個尚書位列九卿之一,隨了如今戰局的動盪變化,一顆心也是左右搖擺,哪裡還有心思管事?所以戶部的事被他抓得牢牢。他就這樣默默幹著表面的事和背地的事。除了休沐日,人每天都在朝廷中,准點五更上朝,甚至加班加點,卻漸漸邊緣化得彷彿成了個隱形人,除非在朝議爭論中提到戶部的事需要他開口,否則誰也不大會留意這個乾瘦而沉默的老頭。

    王氏一回來,先便去書房見了司彰化,把初念已經回家的消息遞了過去,又唏噓道:「這孩子,真是不容易。哪裡來的膽色,那樣竟就衝進去救人了。那倆孩子,一個是徐家長房的女兒,一個是肅王府的小郡主。徐家倒罷了,不怨咱家就謝天謝地。肅王府的人倒感激得不行,聽說連王爺今早都親自去向我女兒道謝了。」

    王氏今日把初念帶回,其實事先並未徵得老頭子的同意。所以故意說完這話後,留意他的臉色。見他只是目光微閃,不可置否地嗯了一聲,知道自己這時機挑得應當沒錯,鬆了口氣。聽見老頭子終於淡淡道:「回來便回來罷。既受了傷手腳不便,叫她也不必忙著來見我。先養好傷要緊。」

    王氏道了聲謝,退了出去後,逕直去了初念的閨房,看一眼還在佈置著的屋子,指著原來的那扇雕花海棠刺繡屏風道:「這東西舊了。搬出去。庫房裡有套四扇楠木櫻草色的琉璃屏風,叫人抬來。」說罷將鑰匙遞給尺素。尺素接過後,她又補了一句:「還有套內造的菊瓣粉彩茶盅和綠地套紫花的玻璃瓶,一併都拿過來。」

    待尺素應下帶人去了,王氏這才笑吟吟到了初念身邊坐下,伸手拔去她頭上插著的一支銀釵,又打量她身上素服,略微皺眉,搖了下頭,道:「回了家,就做回司家女兒了。等過兩天,娘將兩家清解文書備好,著人送去他家,你從前那些嫁妝,他家要還便還,不還咱就不要,就此你也就和徐家再無干係了。往後再不要穿戴這些孝物,我看著就覺刺眼——你在那邊替女婿都守了快兩年,也不算對不住他了。」又愛憐地輕撫了下她的臉頰,道:「幸好昨夜的火沒燒著你的臉,總算是萬幸。我一想到那個婦人的狠毒,我就……」她咬牙切齒起來,「昨夜這把火,十有□就是她叫人放的!不想讓你回來,寧可把你害了,讓你死也陪她兒子一塊!她也是有女兒的人,怎的就會下得了如此的毒手?」

    初念看著自己母親充滿憤恨的表情,陷入了微微的迷惘。

    昨夜那一場火,確實起的蹊蹺。照尺素的描述看,倒真像是有人計劃趁自己熟睡時下手燒死她。若非當時恰好自己去了觀音堂,有可能葬身火海了……

    想到這種可能,她禁不住微微戰慄了下。

    真的會是廖氏和沈婆子嗎?前一世,她最後知道了自己與徐若麟的事,對自己恨之入骨,她覺得她可以理解。畢竟,作為婆婆,誰會容忍加諸在身上的這種深刻恥辱?但是現在,僅僅因為自己不肯替她死去兒子守節,她便也恨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是若不是她,還會是誰?她細細回憶自己嫁入徐家後的慎獨慎微慎言,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誰會對自己有如此的怨懟,以致於要做出這樣的狠辣舉動。

    初念暗歎口氣,終於望著王氏,低聲道:「娘,為了我,往後咱家恐怕要被人在背後說道。難為你了。」

    王氏不以為意地撇了下嘴,道,「這若是平日,咱們這麼把你接回來,自然免不了要被人說道。只攤上如今這樣的時局,你放心,最多也就三兩日而已。前線幾天一個戰報,一天一種說法,自顧不暇,誰有心思管咱們兩家的這種私底事?況且,就是有人要拿這說事,你也放心,娘心裡自有計較,斷不會叫人說你一個不好!」

    ~~

    王氏在這一點上,倒真顯出了她作為一家主母的真知灼見和婦人天生的狡黠。確實如她預料的那樣,恩昌伯爵府讓守寡的女兒歸宗,甚至已經從魏國公府接了回來,這條消息沒傳幾日,很快便被淹沒在了來自北面的不絕戰報之中——都是不好的消息:說魏國公徐耀祖慘敗之後,河北一帶的戰事便徹底失去了控制,北軍繞過許多設防據點南下,五月裡過了淮北,又不斷襲擊中央軍通往山東北的的運河供應線,搗毀從北直隸南到山東南的軍糧庫和運輸路線,而中央軍卻未能報復成功,北軍的糧草輜重供應線一直被保護得很好。京中甚至開始傳出有低級官吏私下叛逃到燕京去的消息。很快,這消息便被證明是真。五城兵馬司的人抓獲了一個叛逃路上的兵部正六品武庫清吏司,押解回金陵後,第二天便被下令斬首在午門外,家中男充軍,女悉數賣入教坊司。

    就在金陵人心惶惶之時,一直蹲守山東中部的青州福王忽然向朝廷伸出了橄欖枝,表示要為朝廷效力,匡扶正義。艱難之中的趙勘接受了福王的投誠,鼓動留在京中的剩餘十數位藩王與福王一道,向天下發檄文譴責「逆臣賊子」的平王趙琚。借了福王的東風,終於在山東境內,對北軍進行了一次勝利的反擊,迫使北軍再次北撤——但是勝利的歡欣並沒持續多久,六月,徐若麟領大軍繞過德州渡黃河,一個月內便擊敗了福王的軍隊,拿下原本控制在福王之下的幾個咽喉據點,徹底切斷了朝廷通往北方的運輸路線,一直南下,在六月底的時候,攻佔徐州。

    ~~

    至此,初念回司家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了。

    她回家的第二天,肅王便派人送來了治燒傷的藥膏。據送藥來的王府下人說,這是湘地土人的秘製之藥,主復原功效。敷用之後,肌膚新陳更替,平滑如初,功效絕不亞於太醫院內造之物。彷彿怕司家人不信,又補充了一句,道:「我們王爺通藥理。特意問過替令愛診療的太醫,曉得傷情後才命我送這藥來的。叫等落疤後再抹。」

    肅王的好意,王氏自然感激地接了。許是年輕的緣故,初念手腳處的燒傷恢復得很快,四五天便拆了繃帶。半個月後,硬疤俱都掉了,皮膚平滑如昔,只是手背手腕處先前被火燎過的表面落有顏色深淺不一的花瘢,瞧著不大好看便是。試著用肅王送來的藥膏塗抹,月餘後,肌膚新生,色素漸漸淡去,與週遭原來的皮膚接成一色,竟真的是恢復如昔了。

    初念窩在家裡養傷的這段日子,不管外頭如何鬧騰,司家大門日日緊閉,連司彰化出入都經由側旁的一扇角門。但即便這樣,也無法阻擋某個人漸漸靠近、日益頻繁的腳步。

    此人便是王家的三公子,初念的表哥王默鳳。自前次山東相遇,他送初念回徐家,別後過去忽忽已經一年多了。北方雖一直戰亂,但長江以南的大楚境內,除了朝廷頻繁徵兵加重賦稅之外,基本沒怎麼受影響。去年的大部分時日,他便都在廣州一帶,年底才回的金陵。最近一兩個月,或許是因為初念歸家了的緣故,他便也如小時那樣,時常往司家走動。

    以王氏的一雙精明眼,初念在嫁到徐家前,她便早看出自己這個侄兒對女兒的那種青梅竹馬心意。只是那時候女兒早是有主之人,這個侄兒又從未過多表露,她自然便裝作一無所知。如今卻不一樣了。女兒歸宗在即,這個問題解決之後,作為母親,她最關心的自然便是她接下來的後路了。那日與廖氏吵架,廖氏一句「你以為你女兒歸宗了,往後便會有好人家再要?」的話,當時她雖駁了回去,但深心裡,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被刺到。

    一個喪夫歸宗的女子,即便如自己女兒那樣,花容月貌,如今亦只不過十七的美妙年華,但在世人眼中,卻必定是要低人一等了。且以自家如今的家勢來看,更是沒有依仗可言。所以女兒回是回了,但對於她往後的姻緣,暗地裡,她也難免輾轉難眠,歎息不已。直到侄兒王默鳳進入她的視線,這才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

    王默鳳今年二十一歲,母親去世得早,王氏的哥哥王鄂拘不住他,所以婚事一拖再拖,到了如今還未成家。他雖然沒從父兄之路走官道,但一直在南方行商。王氏自己甚至也投了些私房錢在他那裡入股。雖不算巨富,但生計決計沒有問題。他又是王氏自小看大的,知根知底,喜他為人穩重可靠。倘若女兒往後能嫁給他,在她看來,絕對是樁上好的姻緣。所以對這些時日王默鳳慇勤上門,她非但絲毫沒有不喜,反倒歡迎至極。今日午後,聽見下人來報,說表少爺又來了,忙笑容滿面親自迎了上去。

    已經七月初了,金陵的天氣,早悶熱得厲害。王默鳳跨入王氏待客的那間花廳時,微黑的臉膛上還掛著幾滴來不及擦去的汗,但一雙眼睛卻炯炯而亮,嘴角透著笑意,顯見是心情極好。

    「姑母,我是來給表弟送書的,」他並沒喝丫頭送上的茶,只站在那裡,朝王氏略微拘謹地揚了下手中的幾本書。說話的時候,臉微微有些紅。不知道是被外頭太陽曬出來的,還是別的什麼緣故,「這是書局裡難得見到的孤本,對表弟的學業想來還是有些用處的。」

    初念的孿生弟弟司繼本十七了。今年本正是大比之年。只朝廷這麼亂,科考必定是要延推了。但這並不影響司繼本遵照祖父的命令,繼續在家用功讀書。

    王氏看也沒看他手中的書,只笑吟吟點頭道:「你表弟正在小書房唸書呢。還有你表妹也在。反正你們自小一塊長大,就跟自家人似的。你自己過去便是。」

    王默鳳壓下心中湧出的歡快之情,哎了一聲,急忙轉身要出花廳,走了兩步才想起自己未向王氏告辭,忙停住轉身,朝她作了個揖,道:「那侄兒這就去了。」

    「去吧去吧!」王氏揮揮手,眼裡滿是笑意。目送他轉身離去的輕快背影,吩咐身邊的丫頭:「去送些果子到小書房,別怠慢了表少爺。」

    ~~

    王默鳳熟悉司家的路,閉上眼睛也能走。並沒叫下人帶路,自己很快便到了王氏口中的小書房外。走廊側花木扶疏,簷廊頭掛著個養了只紅嘴黑毛鷯哥的青竹鳥籠。日頭微微斜曬到廊子裡,正照在那面此刻靜靜懸卷一半的門簾子上。他放慢腳步,最後停在門簾子外,透過細竹條的縫隙,看到表弟司繼本正伏案似在看一篇文章,而初念,則正站他身側,斜斜倚靠在桌邊,手指著桌案上的那篇文,正在講解。

    「……此是大歷十二年丁巳科的考題。題為通天台賦,以『洪□存,浮景在下』為韻。你看此文,它啟句不過是『行人徘徊,登秦原而遊目,見漢右之荒台』,據說當時閱文恩師見了,覺著不過是平常之詞。等再看下去,卻發現後頭數聯字字珠璣,遂驚歎叫絕,這才將寫出此文的黎貢請擢為狀元。可見作文章,並非一味開頭就追求辭藻華麗為好。倘起頭華麗抓人眼球,而後發之力不足,便會有虎頭蛇尾之嫌,此正是文章之大忌。不如循序漸進,如引人漸入幽勝之境,最後流連往返,這才是上好的一篇文章……」

    從王默鳳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半邊側臉。見她身著天青色的一套夏衫,窗外的白色日影透過竹簾縫漫射到她身上,這淺淺青綠愈發照得她明肌如雪。此刻說話之時,微微俯身向下,目光專注而柔和,聲音更是嬌軟動聽。一時腳步竟無法挪動了,心怦怦直跳,捏住那幾本書的手心都捂出了汗。

    「表少爺,你怎的不進去?」

    身後走廊上,來了送果子的丫頭,咦了一聲。

    王默鳳驚醒過來,書房裡頭的初念和司繼本聞聲抬頭,也立刻發現了他。王默鳳見躲不過去了,這才隨了丫頭挑簾而入,微微紅了臉,對著初念叫了聲表妹,把書遞給司繼本,道:「表弟,這是我在外頭搜到的幾本書,書肆掌櫃說是孤本,你拿去瞧瞧可有用?」

    司繼本生得白淨瘦弱,容貌與初念有幾分相似,眉目俊秀。忙接了過來,道:「多謝表哥。」

    初念翻了下,便隨口道:「表哥,你被賣書的給哄了。這不是孤本。你自己也是生意人呢,怎麼人家說什麼你便信?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王默鳳啊了一聲。初念見他尷尬,捂嘴笑了下,安慰道:「雖不是孤本,不過確實少見。書是好書。謝謝表哥用心。」

    王默鳳這才吁了口氣,摸摸自己的下巴,呵呵一笑:「我自小不愛唸書,只愛外頭跑。那些賣書的不坑我,還坑誰?」

    初念和繼本都笑了,小書房裡氣氛這才融洽了。過了一會兒,司繼本被王氏派去的丫頭藉故叫走,小書房裡只剩王默鳳和初念。初念見他似乎並無離開的意思,因與他自小玩到大,所以也沒什麼避諱,正好藉機,便朝他打聽如今的最新局勢。

    王默鳳不想就這麼告辭,又想不出能說的話,見她主動開口,自然樂意,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

    原來此時元康二年的七月,北軍早過了淮北,入淮河南岸,一路勢如破竹,收降軍達十數萬之眾,眼見就要打到長江了。一旦渡江成功,金陵失去最後一道天塹,則岌岌可危。所以到了這時候,朝中的大臣開始分化成兩派。一派是以廖其昌為首的議和論持有者,建議派遣使者過去調停。一派則是方奇正為首的死戰派,情緒激昂,堅決奮戰到底。

    趙勘自己也清楚,到了這種局面,廖其昌的建議其實是明智的。只是他生性高傲,向來又痛恨平王趙琚,到了這種時候,又豈肯主動示弱?加上廖家與徐家的關係,想起徐若麟,想起那個戰敗便斷了消息,被廖其昌報為陣亡的徐耀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第一次在百官面前對著廖其昌大發雷霆,甚至說出往後誰再敢提議和,便以通敵處置的狠話。朝堂之上一時鴉雀無聲,只剩趙勘因了憤怒而發出的粗濁呼吸之聲。

    「皇上誓要與北軍決一死戰,已經撤了先前的張巖,調集大軍沿長江佈防,命歸仁紹將軍指揮統領。恐怕很快就會再有一場大戰了……歸將軍出發之前,皇上親自祭天祭旗,十萬將士信誓旦旦,只是……」

    王默鳳歎了口氣,道,「恐怕再難扭轉頹勢了。如今不過是在最後一搏而已。破城只在早晚。城裡如今已經開始生亂,不止百姓不安,連官員也有逃走。上次殺了那個兵部清吏司,並不足以動搖他們投奔平王的決心……等破城日時,還不知道怎生一番光景……」

    王默鳳的聲悄了下去,初念也陷入了沉思。

    這一世的好多事情,早已經與她曉得的不同了。比如這場戰事。前次,她記得前後費了三年多,最後平王才逼近金陵,而這一回,時間卻提早了將近一年。

    這樣的時刻,她的腦海裡忽然掠過平王妃蕭榮的身影。她只知道她如今還被扣在城中,具體如何,卻絲毫不知。忍不住問了一聲。

    王默鳳一怔,隨即道:「平王妃如何,我並不曉得。想來應還在軟禁之中吧?」

    初念怔忪片刻,忽然悠悠歎道:「表哥,你說世道對女子為何總是如此不公?男人要棄你於不顧,他便必定會有自己的理由,且那些理由聽起來都是如此正當。女子能做的,也就是怨一聲自己命運不濟而已……」

    王默鳳並不知道她此刻的這番感喟到底為何。默默望著她。見她微微蹙眉,眉間似帶了幾分哀婉無奈之色,胸中一熱,所有想要保護她的慾望都似被勾了出來,忍不住脫口道:「表妹,只要你願意,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初念吃驚,睜大了眼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王默鳳也沒想到自己這樣便說出了心裡話。彷彿一直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倏然被搬走了。見她呆呆望著自己,心一橫,索性又道:「表妹,咱們從小就在一起玩。我便想著,若是往後能和你一輩子都這樣一起,那該多好。但是後來你嫁人了……」他頓了下,「我也就斷了念頭。但是如今你回來了。我曉得我雖還是配不上你。但是只要你不嫌棄我,我一定會娶你,照顧你一輩子的!你相信我。」

    他的臉又微微泛紅了,但看著初念的目光卻坦白而熱烈,並沒有避開她的注視。

    初念終於回過了神兒。

    ~~

    她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懵懵懂懂,被徐若麟誘迫著而不知所措的少女了。到了如今,她更是比任何時候更明白,安定而體面的生活,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是何等的重要。

    不止如今的王氏在為她的將來而操心。早在她籌劃著離開徐家回歸司家的時候,她便也想過自己的未來。因為寡婦歸宗的這種身份,她並沒有設想過往後能再嫁到個貼心的丈夫——別說是她,哪怕對於那些初嫁的世家女子來說,其實也是一種不太現實的奢望。所以對于歸宗之後,她給自己定的首要目標便是攢錢,然後等著王氏給自己再次議親——她知道王氏一定會這樣的。到了最後,如果恰巧有適合的對象,對方也願意娶自己。或鰥夫,或年長許多,這些都無關緊要,她可以嫁過去,就此以自己母親王氏為榜樣,努力好好過完這一生。倘若嫁不出去——

    其實,她對再次嫁人這種事,並不是那麼熱絡。她也覺得無所謂。等年紀再大些,司家若難容她這種老女,帶了資財出家修行,也未嘗不算是一種安靜的生活。但是現在,她的表哥王默鳳,竟忽向她如此表白,實在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王默鳳是那種十分爽朗的男人,在初念的印象裡,甚至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小時候甚至還總愛揪她的辮子,欺負得她嗚嗚地哭。所以她一直把他當自己的親兄長看待,也理所當然地覺得他把自己當親妹妹。因為王家確實只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沒想到此刻,他卻忽然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對她表白出對她的心意。

    這是一種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她自然不陌生……

    見初念避開自己的注視,低頭躊躇不語,王默鳳終於覺察到自己的唐突,急忙往後退了一步,低聲道:「表妹,我曉得我方纔的話唐突了。但確實是我心中所想。倘娶你為妻了,往後你若不願留在京城,我也可以帶你遷到南方……我字字都是真心話。盼你一定要考慮……我,我先走了……」

    王默鳳說完,再次看她一眼,轉身急匆匆離去。

    初念抬頭,潔白的齒無意識地微微咬住下唇,慢慢地坐到了先前繼本的那張椅子裡,以手撐額,陷入了沉思。

    ~~

    又一個月過去,八月底了。

    王默鳳自從那次表白後,大約是羞於見初念,又大約是怕被她拒絕,這個月裡沒再來過。初念倒沒怎麼樣,弄得王氏卻長吁短歎,以為自己看走了眼。但戰事,仍在不斷推進。金陵已經失去了它最後一道天然的屏障——剛剛得到的消息,便是徐若麟的軍隊,已經未遇任何抵抗地從長江北岸子空山一帶過江,抵達了南岸。原因便是對岸都督歸仁紹的歸降。

    北軍離金陵,不過只剩區區數百里的距離了。如果任由一匹快馬馳騁,一天一夜便足以抵達。

    朝廷敗局已定。誰都知道無法更改這種命運了。元康帝卻仍不願認輸。他把他所有的軍隊從北方緊急召回,又糾集了福王殘部和新徵來的士兵去保衛京師。朝廷中那些中立者們齊齊失聲,而堅定的皇帝擁躉們,他們的忠憤則空前地被激發,城中到處都瀰漫著視死如歸,不惜一切代價保衛京師的凜凜正氣。

    ~~

    初念知道最後時刻終於要來臨了。就在滿城人或惶恐或激憤的時候,司家,卻如暴風雨前的那個風眼所在,始終那麼平靜。老頭子司彰化仍舊每天準時上朝,回來便將自己關在書房裡。

    反常則妖。初念大膽地猜測,自己這個祖父,是不是暗地裡其實已經做了些什麼旁人不知道,而她卻知道的事?

    她的這種猜疑,很快便得到了證實。

    這一天的午後,從來沒有到過她院子的司彰化忽然出現在了門口。等她驚訝地站在他面前時,她看到他用那種她熟悉的不帶喜怒的目光盯著自己,淡淡地道:「你收拾下東西。送你去秋山的莊子裡過幾天。城裡怕有變亂。你一個年輕女孩,留在家裡不安全。」

    他說話的時候,花白的山羊鬍一抖一抖,說完,轉身便去了,不容她發問,更沒有商榷的餘地。

    司家秋山的那個莊子,在金陵城南,有上百里的路,是祭田的所在。因為地方偏遠,進項也不多,這些年連王氏也極少過去,不過是年底時收到那裡管事送來的年貨而已。

    初念知道破城時城中必定大亂,到時流兵滿巷。但對於祖父的這個安排,老實說,還是十分意外。只是意外歸意外,他既然這麼下命令了,她只好盡快收拾了簡單的包裹,連尺素也不被允許帶,在王氏同樣不解的目光之中,上了預先安排好的一輛簡樸馬車,在家中下人的護送之下,往城南而去。

    城門早就有進出檢查了。馬車被搜檢過,並無任何異常後,初念一行人出了城門,往秋山方向去。

    馬車一直在前行。車裡又熱,初念也懶得看外頭,只靠在廂壁上,閉目想著祖父這樣安排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想不出頭緒,最後反倒昏昏欲睡之時,覺到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車門被打開,然後,上來了一個頭包青帕的婦人,打扮便是大戶人家裡尋常可見的媽子樣。

    那婦人上了車,抬臉,對上初念那雙睜得幾乎要脫眶而出的眼睛時,朝她點了下頭,微微一笑,然後坐到了她的身側。

    這一刻,初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剛剛爬上馬車坐到了她身邊的女人,竟然是平王妃蕭榮!

    「我會以你下人的身份隨你到你家莊子裡藏幾天。」她看出了初念的驚詫,低聲地解釋。然後朝她歉然地一笑,道,「只是委屈你了,要和我在那偏僻地方住。」

    蕭榮脫身了!她是如何脫身的?難道……

    初念立刻想到了徐若麟。或許只有他,才會如此在意這個被質在京城多年的王妃,千方百計營救出她。但是他怎麼可能會在這時候到了這裡?他不是剛率著大軍渡過長江,此刻正駐紮在龍山一帶,準備與朝廷的軍隊進行最後一次戰鬥嗎?

    初念此刻,被心中迅速湧出的無數疑問和複雜情緒給緊緊攫住了。想開口問蕭榮,卻也知道馬車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最後終於壓下了那種慾望,朝蕭榮也點頭,低聲道:「不必客氣。城裡會亂,還是在那裡好。」

    蕭榮再次一笑,伸手輕輕握了下她的手,便靠了過去,不在發話。

    初念猶豫片刻,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壓住有些紊亂的心跳,悄悄撩起馬車窗簾子一角,看了出去。見側旁仍是家中跟隨出來的數人,並沒旁人。終於,彷彿鬆了下來般地微微吁出口氣。

    ~~

    蕭榮上來後,馬車的速度便明顯加快。到了黃昏,太陽落山,晚霞如火燒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司家秋山的莊子到了。

    初念聽到外頭家人通報的聲音後,推開車門,也沒看趕車的車伕老朱頭,自己扶住車轅,正要爬下去時,覺到先前坐前頭背對自己的老朱頭忽然一個翻身便躍了下去,動作矯健敏捷得有些反常。略微驚詫地抬眼,卻正對上一雙映滿了晚霞餘光的精亮雙眼。那雙男人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甚至帶了種不加掩飾的貪婪與興奮。彷彿此刻這四目相對的一眼之前,曾隔了千山萬水,遙不可及。

    初念一下呆住了,腦子迅速閃成了空白,腳無意識地一個踏空,身子一歪,眼見就要摔下去時,那剛從車伕位置上躍下地的男人已經伸手過來一把扶住了她。

    「我回了。」

    他穩穩地扶住她,等她終於能站穩在地,只會瞪著眼盯他時,俯身過來在她耳畔迅速輕聲這麼道了一句。然後鬆開握住她腰肢的那隻大手,朝她笑了起來。雙眸亮得正如天邊正在燃燒的雲霞。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49 PM

☆、第五十一回

    時間回溯到三天之前的深夜。

    金陵皇宮的御書房裡,皇帝趙勘身著黑色常服,還在閱著桌上堆積如山的奏章。這其中,大部分都是新近送到的戰報。屋裡的四根柱台上點了數十根明燭,照得裡頭亮如白晝,也映得他臉色愈發青白。

    屋角的刻漏在緩緩流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他看到兵部呈上的關於徵兵不順,至少要半月後才能將新徵到的三萬人送至金陵時,再也壓抑不住狂躁之意,狠狠將那本奏折揉成一團擲到地上。這樣彷彿還不足以發洩他此刻的憤怒,又猛地將桌上的奏折連同墨硯一道都掃了下去,稀里嘩啦聲中,猛地從椅上站起來,雙手撐著桌面罵道:「這些該死的飯桶!只會伸手向朕要錢,別的一概無用。朕養他們,有什麼用!」

    立在一邊的司禮監大太監吳尚慌忙揀起那本被揉了的奏折,展平稍稍看了下,跪下,勸道:「陛下保重龍體!千萬不要和這些人置氣傷了龍體。」

    趙勘雙眼通紅,狂躁地在屋裡走來走去,嘴裡嚷道:「那些人,一個個都該殺!不是亂臣賊子就是等不及要去投誠的牆頭草!以為朕不知道?暗地裡都正數著日子要看朕的下場吧?什麼還要半個月!半個月後,只怕逆賊已經打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

    吳尚自然清楚當下局面。叛軍已渡過長江,離最後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皇帝陛下為了能等到那三萬在長江中下游新徵到的士兵,數日前派了肅王趙晉和廖其昌去往龍山調停,假意議和。徐若麟以禮相待,卻以上命在身不敢違抗為由直接拒絕了。此刻又傳來這樣的消息,難怪皇帝陛下如此惱怒。其實不止城中官員紛紛逃跑,最近幾日,甚至連皇宮中也開始有太監宮女悄悄逃匿。他是皇帝的親信,到時候,便是想投誠,只怕這座皇宮的新主人也不會給他機會。這幾日正心煩意亂。此刻又遇到皇帝發怒,只好順他口風不住勸些寬心的話。正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回頭看去,見是崔鶴正送茶點來。

    按照宮中規矩,小太監新入宮,必要先拜某個大太監為主子。當年吳尚還只是御馬監大太監時,新入宮的十幾歲的崔鶴便投到了他名下。他知道這人出身罪官人家。一路過來,見他能寫會算,又聰明伶俐,辦事穩妥,頗討自己歡心,便一直帶到如今。如今他成司禮監大太監,便也提拔他當了七品的尚膳監太監。此刻見他親自送茶點來,正好解圍,便用眼色示意送去。

    趙勘哪裡有心情吃夜宵,煩躁地揮手叫拿下去。崔鶴恭敬地應了聲是,把茶盤原封不動地端出去,經過吳尚身邊時,忽然向他使了個眼色。吳尚知道他有話要說,尋了個借口,便也退出了御書房。

    崔鶴正在外頭等。見他過來,彎腰稱爺後,道:「方纔萬歲爺這是怎麼了?奴遠遠在外,便聽到裡頭的動靜。如今這光景,實在是難為爺了。」

    吳尚心中煩惱,不覺又歎口氣。

    崔鶴左右看了下,壓低聲道:「奴猜便是和那叛軍過江有關。城裡不是還現成有個平王妃嗎?是不是可以動一動?」

    吳尚猛地被他提醒,想了下,伸手拍了下他的肩,急匆匆又往裡去,這次跪在趙勘面前道:「陛下,奴忽然想到可以拖延時日的一策。平王妃不是還在陛下手上嗎?何不將她帶至兩軍陣前?有她在,逆首必定不敢擅自決斷,須得去向如今還在燕京的平王請示,如此來回最少便是七八日。陛下再想想,這平王妃是當年那蕭繼業的女兒,又是平王的髮妻,因他之故,為質在京城多年。如今他便是再不顧她的生死,也要考慮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如此一來,半個月的時日,豈不唾手可得?」

    趙勘這才記起那個幾乎已經被他忘在腦後的皇嬸蕭榮,躊躇不語。

    老實說,這個法子,趙勘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認可了。或許這也是如今能想得出的拖延時日的唯一一個辦法了。他之所以猶豫,就是顧忌朝堂之上那些猶如聒噪烏鴉的言官。雖然平日他們罵起平王時都唾沫橫飛不遺餘力,但是一旦讓他們知道自己要送這個皇嬸到前線去作盾牌,只怕這群人立刻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攻擊的矛頭轉向自己。這也是為什麼儘管徐家出了徐若麟這樣一個他恨之入骨的反賊,但他卻不能動徐家一根指頭的原因,除了礙於廖其昌的面子,言論這種無形的約束也一直存在——他雖然是皇帝,也討厭這些人,但不可能將他們都殺了。對於那種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之流,有時候,越是殺頭,說不定反越激起他們的鬥志,甚至以殺身成仁而自豪。

    吳尚猜出了他的心思,急道:「陛下!奴曉得你是顧念尊長之情。只陛下想想,分明就是那平王先不顧身份發難於陛下。如今非常時期,用此非常手段,又有何妨?如今等那三萬兵馬趕到誓死保衛京城才最要緊啊!」

    趙勘猛地一拍桌子:「朕准了!此事便交給你!」

    吳尚急忙磕頭應下。

    第二天,司禮監大太監吳尚便派親信從平王府提出已被軟禁數年的平王妃蕭榮,上了輛馬車後,出北城門,送往如今正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龍山前線。一路之上,自然防衛森嚴。只這樣,不料還是很快出了事。當天入夜,隊伍行至一處叫立崗的地方時,遭遇一群流兵。

    如今這一帶,流兵處處可見,四處侵擾百姓。多是先前戰敗後不願回歸甘心為盜的原中央軍士兵,也有部分是福王的手下。這群流兵絲毫不忌憚來自五城兵馬司的精兵,上來便動手。廝殺之中,領頭之人如入無人之境,逕直闖到平王妃的那架馬車前。馭手早嚇得跌下車去。那人飛身上座,挽韁驅馬衝了出去,直到將身後之人遠遠拋下,這才停下馬車,對著車中的蕭榮恭敬道:「王妃受驚了。若麟有愧從前承諾,如今才來救出殿下。」

    這馭車之人,正是徐若麟。

    蕭榮安然脫身後,次日,恩昌伯爵府的老伯爵司彰化便收到了一封密信。這才有了初念被安排出城去秋山莊子,中途上了蕭王妃的一幕。

    徐若麟望著對面這個立在晚霞餘光中只會呆呆望著自己的女子,極力忍住了,才沒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摟入懷裡狠狠地蹂躪。儘管此刻,他心裡一陣陣地發癢,剛把過她柔軟腰肢的那隻手也癢得要命。但他能做的,卻只是用他的目光代替自己的意念去摟她、抱她、親吻她。

    她看起來並沒什麼大變化。就是他想像中的那個樣子。如果非要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身量比起從前稍拔高了些,另外……

    他的目光在從頭到腳看了她好幾遍後,最後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她的胸前。胸口雖然被衣衫緊密地包裹著,但以他的記憶和眼力,還是一眼便覺察了出來,比起分別前的那時候,要盈滿了些。

    他極力壓下自己腦海裡飛快閃現出的從前和她在一起的某些畫面,咽潤了下開始乾燥緊結的咽喉,目光終於落回到她的臉上,正想再朝她笑,不料她彷彿已回過了神,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朝他客氣地點了下頭,之後,便撇過了臉去。

    邊上,司家那個對老伯爵忠心耿耿,護送她過來的老管事鍾大對著迎了出來的秋山莊子管事老胡道:「咱們姑娘在城裡住膩了,且如今世道也不太平,怕城裡會有一場亂,老大人便叫我送姑娘到此小住數日。」

    老胡身處偏遠之地,消息滯後,還不知道司徐兩家已經鬧崩了的事。雖有些疑惑出嫁了的姑娘怎麼又跑到這裡來避亂,卻也曉得輪不到他發問。且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司家的小姐。從前雖年年會送幾車的年貨到司家去,只他能站的地兒也不過是二門,見的人也就是鍾大。此刻見這麼一個畫上走下來般的年輕美貌小姐過來了,連眼睛都不敢亂看,急忙便低頭下去往裡帶,口中道:「若是早得消息,小的也好收拾出幾間齊整屋子。這不防備下,怕只委屈姑娘了。」

    初念記著蕭榮先前提過的以自己僕婦身份跟隨過來的話,此時在下人面前便也不敢對她太過客氣。回頭見她自己也下了馬車看了過來,略微點了下頭,便往裡而去。蕭榮也跟了上去。

    徐若麟望著初念的背影,稍稍有點無趣,便如熱臉貼了個冷屁股的感覺。看她的反應,乍看到自己時彷彿十分意外。心裡便又有些狐疑起來。

    他很清楚,這個女子不喜歡他過多騷擾她。怕她更厭惡自己,所以過去的這段時日裡,哪怕他再想,也忍住了一直沒給她去信。直到數月前,他覺得時機到了,這才給她寫了一封很長的信。除了表達自己對她的思慕之情外,也對她提了今日營救蕭王妃的計劃。但是從她方才見到自己的神色來看,似乎對此毫無準備。

    這是怎麼回事……

    最近一次他收到周志的消息,是大半個月前。除了別的消息,周志也特意提了一句,說他已經順利將那封信送到了她手中。既然送到了,她怎麼會對此一無所知?

    徐若麟微微皺了下眉。想了下,也跟著一行人入內。

    進了莊子後,老胡便急匆匆將莊漢都攆了,著人收拾出一間清靜的院落供初念住。初念住上房,蕭榮被安排在側廂。又叫了自己的女兒虎妞過來伺候。立在外頭不住道:「莊子裡的丫頭都粗手粗腳,什麼也不會幹。我這閨女也是。好歹還聽話。姑娘你別嫌棄。」

    天黑下來,飯也送到屋裡吃過了。虎妞見初念很是和氣,原先的緊張便也消了。她年紀也不大,正十四五,第一次見到初念這樣款段的貴族小姐,歆慕不已,極是勤快,有問必答。初念打發走了她,自己到了廂側的那間屋去看蕭榮,歉然道:「委屈殿下了。」

    蕭榮笑了笑,道:「何來的委屈?反倒是我,感激不盡才是。不過是枚身陷囹吾的棄子。從前先有犬子無恙蒙你行船庇護,如今再藏我於此。恩德在前,蕭榮必不敢忘。」

    借了燭火之光,初念看得清楚。她的容顏比之從前那回見時並無多大變化,只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更深些而已。但這絲毫不能削弱她給初念留下的更深的另種印象:秀挺英氣的一雙眉和透著男人般堅毅的明亮目光。這在女子身上,不大多見。初念覺得自己便是再來一世,估計也修煉不出她這樣的性情。

    她默默望了眼蕭榮,覺得她很美。竟還似有些崇拜起她了。陪著又說了會的話,知道她此刻應該疲累了,便告辭,蕭榮將她送下台階。

    初念沿著走廊往自己的上房去,拐了個彎。快到門前時,思緒還沉浸在蕭榮身上,想著她往後該會是怎樣的一番際遇時,沒覺察一叢紫薇枝下立了個黑影,正要擦身而過時,冷不丁那黑影動了下,探過來一隻手,迅如閃電般地便拉住她的手。她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人已經被拖了過去,一下撲入了一具男人的懷裡,鼻子撞了上去,有點疼。

    「噓——是我!」

    徐若麟立刻輕聲道。

    初念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倒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是被嚇的。等發覺是他,愈發惱怒了,用力甩開他的手,站穩身子,壓低聲道:「軍情緊急,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了?」

    她與蕭榮安頓好後,天擦黑時,楊譽和鄒從龍趕了過來留下護衛。他便離去了的。

    徐若麟望著她在月色裡有些朦朧的臉,道:「我忽然想起還有重要事沒問你,所以又回來了。」

    他在月下的影子,黑壓壓地彷彿壓在她的頭上。她往後稍稍退了些,這才帶了點嘲諷般地道:「什麼重要事能比得過拔城之功?你再拖延,就不怕頭功被人搶了去?」

    徐若麟淡淡道:「功勳從來無盡頭。拔得頭功未必就是好事。有人要,讓他拿好了。」

    初念一怔。仔細看他一眼。見他正望著自己,急忙避開他的注視,微微側過了臉去。

    「嬌嬌,我今日見到了你,很是高興。你見了我,可也高興?」

    她聽見他語調一轉,忽然柔聲這麼說道。

    初念忍住那種轉身就逃的慾望,聲音愈發冷淡了。道:「見了我有什麼可高興的?你要問的就是這個?」

    徐若麟凝視著她,忽然歎了口氣,慢吞吞地道:「我一走快兩年。看來,你是壓根兒就沒記住我臨走前對你叮囑過的話……」

    初念被他這種彷彿帶了點威脅的不快語調給弄得渾身都不舒服,手臂上汗毛呼地豎了起來,只覺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他面前,立刻抬腳便要繞過他走,不想身子剛一動,已經被他伸手攔在腰前。

    「徐若麟,你到底還想說什麼話?」

    初念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道。

    見她這副模樣,徐若麟反倒顯得比先前輕鬆了些,甚至有心情俯□來,湊到她耳畔道:「你好好地聽我說完話,我自然就放你走。要不然,萬一動靜大了,驚動殿下就不好了。」說完站直身,望著她笑。

    初念呼吸了幾口氣,極力壓下心中的不滿和惱怒,僵硬地道:「你快說。」

    徐若麟終於道:「我其實是想對你道謝的。前次在護國寺,你救了果兒。倘若不是你,果兒她……」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目光在月色裡微微閃爍。忽然道:「當時那般情景之下,你竟能奮不顧身如此救她於火海……我十分感激,也十分佩服。」

    初念心微微一跳,垂下眼皮,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不必為此不安。當時裡頭還有肅王府的小郡主。我是救她為先。果兒順帶。」

    徐若麟哦了聲,「真是這樣?」

    「要不然你以為是哪樣?」

    初念反駁。

    徐若麟頓了下,再歎口氣,最後彷彿有些無奈地道:「好吧,我不說這個了。我其實是想問你件事。我先前叫周志遞給你的信裡,把我近日要救王妃出城的事也說了。怎的你今天看到我時,還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莫非他沒把信送到你手上?」

    初念沒先到他問這個,一怔。低頭想了下,終於下定決心,抬起臉對上他的目光,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但是我沒看。燒了。」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並不高,但一字一字,卻十分清晰。

    「燒……燒了?」

    徐若麟彷彿被人當頭一棍,盯著她一動不動。

「嗯。」初念淡淡道,「燒了。我以前跟你說得就很清楚了,以後不想再與你有往來。所以你不要再給我傳信。我對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沒有興趣。」

    這一刻,便是用五味雜陳也不足以表述徐若麟聽到她一番話時的心情。他的自我感覺就算再好,也被她投過來的那把無形刀給戳得七零八落掉了一地,撿都撿不起來了。

    他記得自己當時為了寫好這封兩年來投給她的唯一的信,白日繁忙軍情過後的夜晚時分,獨自坐在軍帳裡再三斟酌,甚至連一個語氣助詞也不放過,揉了不知道多少張信紙,塗塗改改,才於三天後謄抄裝封。洋洋灑灑七八張紙,既充分地表達了他因長久不得相見對她的深切思念,又不至於太過肉麻會引起她的反感。連自己看過都覺字字珠璣情真意切,十分感動。信被送出去後,他在夜半時分的連營吹角聲中無法入眠時,還不止一次地想像過她收到信看了之後受感動的情景……

    萬萬也沒想到的是,實情竟是被她付之一炬了!

    他盯著她,呼吸漸漸有些粗重起來。

    初念立刻覺察到了他的變化,心裡忽然有些惶恐。急忙再往後退,匆匆道:「你快走吧!我要回房了!」扭身便走。只剛走一步,腰身處一緊,整個人已經被他再次拖到了他面前。

    兩人靠得近,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他低頭下來時,呼吸和鼻息撲灑在自己面龐上的那種溫熱。身子一緊,感覺腰身被他箍得緊緊,掙扎不動,便用力往後仰臉,故作鎮定地低聲斥道:「徐若麟,你想幹什麼?快放開我!」

    徐若麟陰沉著臉,逼近了她,忽然森森地笑了起來,道:「我不信你敢燒我的信!你必定是看了的!我在信裡說,你救了果兒,我想親下你,表示我的謝意。等我和你見了面,你要是不想我這樣,你就對我好點,露個笑臉也成,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沒有。那是不是表示,你其實是想讓我和你親熱來著?」

    初念搖頭道:「你胡說八道!」

    徐若麟手臂一緊,便將她身子按向了自己,低頭壓下了臉。

    初念被他強行親吻,只覺臉頰處被他面上胡茬刺得微疼,用力掙扎,卻是躲避不開,到最後連唇瓣也被他強行侵佔,一個發狠,那只還能動的手便抬了起來,「啪」一聲,胡亂甩到了他的臉上。

    「念丫頭,是你嗎?」

    正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驚疑不定的問聲。

    蕭榮來了!

    初念大驚失色,急忙用力推徐若麟。卻是遲了。猛地回頭,見蕭榮手執被風吹得火苗直晃的燭台,已經過了拐角,此刻正一臉驚疑地朝著自己這個方向看了過來。想是方才不慎發出的聲音把她給招了過來的。

    蕭榮的腳步一頓,驚訝地連眼睛都睜得滾圓了。似乎是怕看錯了,她還揉了下眼睛。
    「若……若麟?怎麼會是你?」

    最後,她彷彿終於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失聲道。

    徐若麟看了眼一臉羞憤的初念,這才慢吞吞地放開了她,摸了下自己方才被她刮了下的那側臉頰,叫了聲「殿下」。

    初念此刻已經不敢看蕭榮的眼神了。狠狠用力推開還擋在自己身前徐若麟,推得他一個趔趄,低頭便朝自己屋子飛奔而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50 PM

☆、第五十二回

    徐若麟站穩腳,看著初念的背影倉皇消失在夜色的暗影裡後,這才轉頭,朝仍立在拐角處的蕭榮走去,最後停在她面前幾步開外,朝她見禮,只道:「擾到殿下了。還望恕罪。」

    蕭榮仍保持著她先前手持燭台的姿勢。

    即便以她之閱歷,對於方纔所見一幕,便是用「震驚」來形容也不算為過。好在她並不是大驚小怪之人。長達□年之久的人質生涯,早已經將她打磨得寵辱不驚,更不會輕易流露自己的情緒。所以此刻等徐若麟上前見禮後,很快便醒悟了過來,擺了擺手。但是她望著對面的徐若麟時,腦海裡還是不由自主再次浮現出剛才看見的情景:他正抱住那丫頭在輕薄,而她看起來卻不情願。

    她禁不住再一次地疑惑了。

    他與那丫頭,分明是大伯兄與弟妹的關係——即便徐若麟早已經被徐家逐出門庭,她也從先前與初念的閒話中得知她如今已被接回司家的事,但這樣的印象,卻很難輕易改變。

    這樣關係的兩個人,何以竟能私會夜中,甚至……

    她忍不住看了眼初念消失的方向,遲疑地道:「你與那丫頭……仿似有些時候了?」

    倘若她與徐若麟不是有著多年的那種半友半親的交情,遇到這樣的事,她必定不會多問一句。

    徐若麟略微沉吟,終於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殿下所見所想確實。我傾慕於她已久。方纔,」他仿似自我解嘲般地再次摸了下被她扇過的半邊臉,「方纔本是想問她些事的,這才折回。不想一時言語失和,便……叫殿下見笑了。」

    雖然與她猜測大致相當。但聽到如此絲毫不加掩飾的承認從他口中道出,蕭榮還是再次驚詫了。想了下,微微蹙眉,道:「所謂淑女,君子好逑。只是你和她……」

    她停了下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徐若麟道:「我明白殿下的所指。她謙柔自持,至今冰清玉潔,與我並無苟且之事。一切錯都在我。只是我這裡……」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此處一旦許出,又豈是說收便能收回的?我從前負她許多,致使她至今避我如同蛇蠍。往後我要做的,便是娶她為妻,求她回心轉意。」

    蕭榮聽他這樣解釋,頓時又想起先前初念被他抱住時掙扎的背影。雖當時沒看到,但過來在拐角那地方時,似乎聽到了聲清脆的掌摑之音,想是他當時便吃了她一巴掌。驚異過後,此時再想當時情景,倒覺出了幾分好笑。想不到這個在人前赫赫有名積威深重的北軍高級指揮官,會在一個女子跟前遭這樣的吃癟。眼中漸漸浮出一絲笑意,略微搖頭,道:「若麟,我曉得你向來桀驁不羈,自然不懼世俗眼光。只是你與她……」

    「想修成正果,恐怕不是件易事。」

    她直截了當地道。

    徐若麟笑了笑。

    「修正果雖難,但正果卻一直在前。我若躑躅不動,才真與正果無緣。至少此刻……」他看向蕭榮,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此刻我不是已經多了一位樂見其成者嗎?」

    蕭榮冰雪聰明,哪會不明白他話中所指。微微一笑,道:「若麟,我視你亦友亦親,有些話就直說了。司家那丫頭,頗投我的緣。但恕我直言,我覺著你不適合她。」

    徐若麟一怔,隨即道:「願聞其詳。」

    「你極其出色,女子能得你為夫,自是幸事。只是司家這丫頭,我與她接觸雖不過寥寥數次,但從她言談舉止,多少也能瞧出她天性保守,謹小而慎微,是那種不願冒險一搏的人。倘若你與她能早逢數年,那時君未娶,妾未嫁,自然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話。但是相識在如今這樣的境況中,礙於世俗,恐怕她難以與你同心。你若執著強求,不止自己辛苦,於她看來,恐怕也是一種折磨。」

    蕭榮不緊不慢地道來,語氣平緩,但看著徐若麟的目光卻冷靜而犀利。

    徐若麟默然。片刻後,苦笑了下,望著蕭榮,慢慢地道:「殿下所言或許不差。只是我對她的心意到了如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收回的。殿下可以認為我自私,只顧自己心願圓滿,卻不替她考慮。但我確實從未想過放棄她。哪怕往後有再大阻力,我也必會一一排除。」

    「再難的事,它也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活人怎可被死事縛手縛腳?至少,我徐若麟不會!」

    蕭榮凝視著他。

    「若麟,你這樣一個漢子,烈如火,堅如鐵,韌如絲,便是如我,也為你折服。司家那丫頭,想來也不可能絲毫不為你所動。方纔你說此刻已經多了一位樂見其成者,說得倒也沒錯。我自然也盼著你能與她結下一段美妙良緣。往後我若有能力,必定會傾力相助。即便不為你對我母子的救護之恩,光是衝著你方纔那些話,我也願意助你。」

    她頓了下,面上露出了絲笑意,「世間男子,大多薄倖。難得如你這般錚錚柔情的漢子,我又豈有成全之理?但願往後你能心口合一,方不負司家丫頭那樣的一個傾城人物。」

    徐若麟眸中掠過一絲欣喜,鄭重道謝。蕭榮笑了下,道:「想來你還軍務纏身,你自去吧。往後來日方長,不必急於這一時。我也先回了。」

    徐若麟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下,目送蕭榮轉身而去。忽然道:「殿下,金陵不日便可攻破,殿下儘管安心在此,到時會有人來接殿下入城。只是……」

    蕭榮停住腳步,見他面帶躊躇,笑道:「說吧,如今我還有什麼是聽不進去的?」

    「我上一次去燕京,聽說宋妃再度有孕,如今想來已經六七個月了。」

    徐若麟想了下,決定還是告訴她。

    蕭榮一怔,眉頭隨即微揚,微微笑道:「這是好事。王爺這樣的年紀,膝下至今不過兩子。宋妃這是立了大功。」

    徐若麟不語,朝她抱拳作了個揖,回頭再看一眼初念住的那屋子方向,暗歎一聲,轉身疾步而去。

    蕭榮立在原地不動。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北向夜空,那裡的下方,是皇城金陵的所在,再過去,便是遙遠的燕京。

    她怔忪片刻後,終於收了目光轉身而去。背影挺直,腳步穩重,身影也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初念和蕭榮住在司家秋山的這個小莊子裡,消息不大靈通。被徐若麟派來守衛的楊譽和鄒從龍在外頭,基本也見不到面。每天只能從虎妞口中聽到一些村莊閒漢傳來傳去的話,大多不過是胡謅。過了四五天,才從一戶金陵郊區逃過來避難的莊裡某家親戚那裡得知,外頭確實是變了大天,北軍已經和朝廷的護城軍隊相遇於金陵城郊外的曠野,最後的決戰正在進行。為了防止北軍強行攻城,城裡將大量平民以誓死護城之名驅上城牆列肉盾。平王顧忌名聲,不願被人指責殘害金陵百姓,進攻一時受阻。

    最近幾天,附近一帶的所能得知的消息,就止於此了。

    初念自然知道平王最後必定能攻進城的。前一世,也是遇到相同的情況,困城大半個月後,最後城門被強行破開,北軍入城。這一次,想來大致也是如此。

    但即便這樣,初念這幾日過得也是度日如年。心裡既牽掛還在城裡的家人,又不時會想起那天晚上被蕭王妃撞見的一幕,深以為慚,白日裡甚至羞於見她的面。遇見時,也就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好在蕭榮看起來和從前並無兩樣,似乎根本就沒碰到過那事。倒是有時會見到她獨自望著北面沉思。想來也是關心戰局。如此數日之後,初念這才漸漸拋開了心中雜念,只和她一道,一心等著最後結局那一日的到來。

    ~~

    初念原本以為,最快也要半個月後才能等到來接自己回去的家人。沒想到的是,到這裡才七八天,這一日的晌午後,母親王氏竟就已經坐了馬車親自來接她回去了。

    「女兒!」

    王氏一見到她,神情便激動萬分。

    司彰化直到此時,也沒有對她提過半句送了蕭榮與初念在此一道避亂的事,所以她仍還不知道底細。一進去,坐了下去,一把抓住初念的手,沒等初念開口,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前些日裡的變天經過——也怨不得她會如此激動,即便是司彰化,在得知北軍佔領了皇宮這個消息的那一剎那,正站在大門口的他,竟然忽地哈哈兩聲,毫無徵兆地將蹲在門側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的一尊石獅子猛地給推翻在地,然後在家僕的震驚注視之中,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衣袖,背手踱著方步往裡頭不緊不慢地進去了。

    「女兒,你曉得平王的士兵是如何入城的嗎?竟是宮裡的一群太監在夜半時分開了城門,平王的士兵這才不戰而入。剛起頭,城裡那叫一個亂啊!平王的人、五城兵馬司的人、福王的人,城裡到處都是兵,殺成了一堆,盜賊更是趁機作亂,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咱家,你祖父叫人拿了刀槍守在前後門裡,院子裡備足了水,防的就是流兵盜賊趁機入戶放火作亂。一直亂了兩天,最後這才消停了下來。咱家多虧祖宗保佑安然無恙,可你曉得嗎,平王府被一把火給燒成了平地,不止平王府,昇平侯五城兵馬司段家也起了火。火後來雖被撲了,只聽說他家闖入了流兵,被殺了好幾口的人……」

    王氏說到激動處,狠狠地掐住初念的胳膊。忽又壓低聲,「連皇宮也起了火。娘聽說,在寢宮裡頭後來找出幾具燒焦了的屍體。看穿衣打扮,有人說是皇上皇后和太子,可也有人說……」她附到初念耳邊,「說皇上其實是逃了……那具穿了龍袍的屍體,其實是皇上用來掩人耳目用的……」

    「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她說完,坐直了身子。

    初念壓住怦怦的心跳,想起了魏國公府裡的國太、青鶯和果兒,急忙問道:「那徐家呢?徐家應當沒事吧?」

    王氏看她一眼,撇了下嘴,道:「徐家啊,你放心就是。平王的人一進城,先就有一隊人馬被派過去護住前後門了。」

    初念吁了口氣。

    「對了,只是聽說徐家的那個貴妃和一干後宮的妃子一道都被關入了安樂宮,往後啊……」她唏噓了一聲,搖了搖頭,「往後怕是永遠見不著天日了……」

    初念默然。

    所謂的安樂宮,其實就是冷宮。有著最好的名字,卻是最無情的所在。徐青鸞她也曾見過一面。就是在和徐邦達成婚數日後,一道進宮去謝她所賜下的賞。不過片刻功夫而已,不知道她為人究竟如何,但對當時的自己,還是十分親切的。

    王氏說得有些口乾,喝了口虎妞送上的茶,又道:「平王……不對,應該是皇上了。昨日被迎進了城,百官和城裡百姓都跪在道上迎接。這天下總算是定了。娘不放心你,什麼都還沒顧,這不,今兒一大早地就趕了過來先接你回去……」她略微皺了下眉,仿似有些心裡沒底地歎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雖是定了,只恐怕接下來,還是會有一場亂哪,咱家往後也不知會如何……」

    初念正想安慰她幾句,正這時,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啪」一聲地被猛地推開,老胡瞪著雙眼直直地跑了進來。

    王氏正為自家擔心,冷不丁被嚇了一跳,不快地道:「老胡,你這是做什麼?天塌下來了?」

    老胡激動不安地舞著手,道:「太太……外頭來……來了許多人,太監、侍衛、還……還有個騎在馬上的皇上……」

    王氏以為他糊塗了,正要開口呵斥,此時這間院子的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颯踏腳步聲,隨即有一把稍顯陰柔的聲音喊道:「皇帝陛下駕到!皇帝陛下親自來迎皇后娘娘回宮!閒雜人等,速速迴避!」

    初念還好,王氏卻是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飛奔到門口,看見院子裡已經呼啦啦湧進了七八個穿了灰衫白靴的戴帽太監和宮中侍衛,中間留出條道,一個穿了便服的黑面中年男子正虎行直直而來,一時被唬住,知道必定是真,雖還如在夢裡般地不明所以,整個人卻已順勢跪了下去,不敢抬頭。

    這來的人,確實是昨日才剛被擁上皇位的趙琚。他並未留意跪下的王氏等人,只是徑直往蕭榮所住的那間屋去,到了門前,一把推開門,看見蕭榮正安靜立在門後等候,面帶微笑地望著自己,一個箭步便過去,在她要俯身下拜之前扶起了她,目光飛快掠過她的面龐和一身農婦的裝扮,歎了一聲:「眉兒,這些年,苦了你了。」

    蕭榮微笑,輕輕拂開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後退幾步,朝他盈盈下拜,口中道:「臣妾拜見皇上。從此往後,天下生民獲福,幸甚!」

    趙琚哈哈笑了兩聲,上前再次扶起蕭榮,道:「朕新近即位,往後事必繁多。還需你這位賢後輔弼,同心同德,圖厥成功。」

    蕭榮一笑,「此臣妾之幸。必定不敢懈怠。」

    趙琚點頭,「知我者,唯汝一人也!」說罷牽住她手往外,到了門口,這才鬆了,當先而去。

    初念此時,隨了王氏正跪於廊子上,絲毫不敢抬頭。一直到趙琚與蕭榮在太監侍衛的簇擁之下都出了院子,這才慢慢站了起來。

    「嬌嬌!這是怎麼回事!」

    王氏難以抑制驚訝,剛起身,立刻就問初念。

    初念正要解釋下,忽然看見方纔那名二十多歲看起來像是領頭的太監又進來了,對著自己笑容滿面地道:「司家的姑娘,娘娘有話,說要讓你與她共輦回城。此浩蕩天恩,還不快去?」

    王氏手一抖,猛地看向初念。見她只是對著自己微微一笑。雖然到此刻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顧不得別的了,壓下心中湧出的狂喜之意,急忙推初念:「女兒快去!莫讓娘娘等。」

    初念只好朝那太監見禮。太監笑道:「姑娘不必客氣。我崔公公便是。」

    初念喚了聲崔公公,忽然覺得這個年輕太監好像有點面熟,彷彿哪裡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只也沒時間細想了,見他已經轉身,便匆匆跟著出去。到了莊子門口,略微吃驚。看見金黃錦旗迎風招展,道旁密密麻麻列了宮中侍衛,徐若麟也在,穿著金繡四爪龍的職服,正立於不遠處一匹黑色高頭駿馬之側。她剛現身,目光便立刻投到了她臉上,目不轉睛地盯著。

    她垂下了眼,在眾人注目之中,隨了這崔姓公公一直到了蕭榮的鳳輦之側,伏地拜謝過後,踩著太監放好的杌子,上了馬車。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51 PM

☆、第五十三回

    徐若麟與隨行一道的官員侍立一側,目送初念登上前來迎接蕭榮的那架鳳輦。趙琚於前,在車馬隨從的開道擁護之下往城池方向而去。待這一行人馬粼粼而去後,他回頭,看了眼還跪伏在地的莊漢和附近聞訊趕來一道拜下去的莊民們,眼角餘光忽瞥見門裡頭有個城中貴婦裝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輪廓與初念有幾分相似。問了聲近旁的鄒從龍,知道果然是司家的太太,想了下,便轉身往裡,逕直朝王氏而去。

  初念入了馬車。因蕭榮身份此刻不同一般,不敢與她平座,恭恭敬敬道了謝後,坐在了她腳邊的一個矮墩上。蕭榮示意她改坐到自己身側,見她執意推讓,一笑,便也不勉強。

  馬車緩緩啟動,漸漸加快速度。初念看向蕭榮,見她目光落在車廂一邊的那幅紫竹簾上。似正透過細細竹條編出的簾隙看著車外道旁的曠野之地。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了數年之前為順宗送殯那日的一幕。也是這樣的郊外曠野,她的車壞了,她下來,孤獨地站在曠野的路邊,神情漠然地看著一輛又一輛的馬車從她面前接連駛過。

  就在片刻之前,這個女人的地位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從一個「亂臣賊子」的質妻,變成了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但是初念覺得,她此刻的神情和那個時候,看起來似乎卻並沒什麼兩樣。

  蕭榮忽然收回了目光,落到初念的臉上,隨口道:「念丫頭,你在看我?在想什麼?」

  初念自然不會照說實話,躊躇了下,想著該怎麼回答好時,卻聽蕭榮道:「你不肯說?那你來猜下,我方才在想什麼?」

  初念鬆了口氣。便揀了最恰當的話,輕聲道:「娘娘自然是在想往後當如何輔佐皇帝陛下,為萬民造福祉。」

  蕭榮笑了笑,道:「你說得倒也不錯。只我方才想的,卻不是這個。我是在想……」她微微停了下,「我在想德和三十四年順宗出殯的時候。那會兒,我一人站在路邊,等車子來接我。通往皇陵的路,和此刻的這條道,倒是有幾分相似。」

  初念沒想到她竟也與自己想到一處去了。便道:「娘娘不大出來,自然不曉得,其實外頭荒郊野地側的道,無論是哪兒,看起來都有幾分相似。」

  蕭榮失聲笑道:「瞧你說的,倒像自己整日在外頭跑似的。我年輕的時候你不曉得,還在我父親的帳前應過差,甚至上過馬背。」

  初念不顧失禮,驚訝地看向她。蕭榮笑著道,「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大楚早百年前就出過魏弦玉女將軍,巾幗完壓鬚眉。誰說女子只能靜處閨闈?只是……」她歎了一聲,「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卻,忽然而已。如今我也不過如此罷了……」

  初念聽出她話裡的蕭索之意,便順她起頭提到的女將軍,轉了話,道:「娘娘說起魏將軍,倒叫我想起從前在山東時的經歷。那時機緣巧合,正遇到了魏將軍的蘇姓後人。那家的女兒名世獨,當時我遇她時,不過十三歲,喜好男兒打扮,平日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像男兒一樣建功立業……」把蘇家的情況稍稍說了,又道,「娘娘若是見了那女孩兒,想來會投緣。」

  蕭榮咦了聲,道:「我只聽說魏將軍當年嫁人生子後解甲歸田,原來她後人竟也這樣別緻。往後若有機會,定要見一見這女孩。」

  兩人這樣說著話,氣氛漸漸活絡了開來。等一陣短暫的靜默後,初念猶豫了下,終於輕聲道:「娘娘,那天晚上的事,你千萬不要誤會……」

  其實那天晚上與徐若麟糾纏時被蕭榮撞破後,初念便一直想著要向她解釋。但當時自己明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徐若麟抱住在親吻,想解釋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唯恐越描越黑,反覆猶豫之間,也就一直拖延下來。恰此刻正是個絕好時機,錯過了,只怕往後便真沒機會。不想讓她留下自己與徐若麟有私情的印象,所以這才鼓了勇氣開口。見蕭榮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並未接口,壓下臉上湧出的一陣燥熱,低聲道:「娘娘,那晚上的事您既然都看到了,我若說我和他全無干係,您想必也不會信。從前的事,我也羞於啟齒。是我做不到心淨,不守婦道自甘墮落,總之都是我的錯。如今我悔了。唯一想的就是歸宗後安安靜靜過日子。但是他不願撒手,這才有了那晚之事……」

  蕭榮微微挑眉,笑吟吟道:「這可奇了。他對我說,一切錯都在他。到你這兒,你卻又說錯都在你,我都糊塗了。到底該聽誰的?」

  初念一驚,沒想到徐若麟已經在她面前說過事了。也不知道他當時到底怎麼說的,會不會讓她誤會更深。偏又不好開口問。一陣心煩意亂,沉默了下來。

  蕭榮見她低頭坐在自己的腳前,一臉的羞慚之色。想起那晚徐若麟的一番陳情,便道:「他當時跟我說,必定會排除萬難娶你為妻。你們關係是不同尋常。若兩情相悅,我也是樂見你們結成連理的。但倘若你對他無意,這世上也沒有強人所難的道理。念丫頭,你到底怎麼想的?」

  初念臉色微變。想了下,決定還是坦誠相告,順勢從墩子上起身跪在了她腳邊,抬頭道:「娘娘既這樣問了,我也不敢隱瞞。我對他有無情意並不打緊。即便有那麼幾分情意,又能如何?娘娘您方才也說了,我和他的關係非同尋常。即便我歸宗回了司家,在世人眼中,他永遠是我死去丈夫的兄長,我也永遠還是他那個弟弟的未亡人。我和他若真成了夫妻,世人會如何看待?他不懼流言蜚語,我卻不想我的家人因我而遭旁人側目。」

  「男歡女愛固然是人一生夢寐之求,得之為幸。但與家人和名譽相比,孰輕孰重,以娘娘您的智慧,會如何決斷?」

  最後,她這樣道。

  蕭榮凝視她片刻,忽然搖頭,道:「原來你是如此做想……我倒是小看你了……」沉吟了下,道,「你這想法,他知道嗎?」

  初念咬唇,低聲道:「我從前對他說過的。但他就是不把我的話當回事。」

  蕭榮腦海裡閃過那晚上徐若麟目光中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一股子拗勁,又看了眼此刻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神情裡彷彿帶了無奈委屈的初念。這下,連她也有些犯難了。

  「可真是對磨人的冤家!」

  她禁不住這樣歎了一聲。見初念頭垂得更低。沉吟片刻,終於伸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肩,道:「你所想也不無道理。也罷,既如此,我也就不從中瞎摻和了。往後就看他自己的了。你起來吧。」

  初念聽她意思,是不會再偏幫徐若麟了。心中雖猶似堵著石塊,卻也稍稍鬆了口氣,低聲道謝後,起身坐了回去。

  王氏目送自家女兒上了皇后鳳輦,直到儀仗車馬漸漸消失在莊前的那條黃泥道上,整個人還是沒緩過神。但心裡卻隱隱知道,必定是發生過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正要叫人套回馬車要跟著趕回城去問個清楚,忽然看見一個穿了金繡四爪龍紋樣職服的軒昂男子朝自己大步過來。

  本朝文武官員,從一品到叢九品,各自有不同顏色和補子圖案的官服用以區分。但這種金繡四爪龍補子的職服,卻並非特定某個品級官員的指定穿戴,而是皇帝對臣子的一種例外恩賞,可穿作常服。

  她此前沒見過徐若麟,自然不認得他。但從他服色,也知道他必定是這個昨日剛上位的新帝身邊的重要人物。見他朝自己過來了,因這一天意外過多,以為又有什麼事,便只望著等他開口。沒想到此人到了跟前,什麼也沒說,先便作了個揖,面上帶笑,口中道:「這位可是司家的伯母?小侄徐若麟。冒昧打擾,伯母有禮了。」

  王氏一怔,這才醒悟過來。沒想到這人竟是徐家那個著名的反骨長子徐若麟。再上下打量了下他,見他恭恭敬敬一臉笑容,雖有些不解他何以竟會對自己這樣禮數周全,但心中忽然卻一動——自家女兒人雖已經回來了,那邊的廖氏對她著人送去的文書卻一直沒有回音。這個徐若麟,他保的平王坐了江山,他這個功臣富貴榮華自然不在話下。從前雖被驅出了徐家,但歸宗是遲早的事,一旦回去了,在家族中的地位與從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他與那個嫡母廖氏,關係想必不怎麼樣。往後倘若能得他助力,或者說,不敢奢望他的助力,只要他在接下來自己女兒歸宗的事上不隨廖氏一道作梗,憑廖氏如今僅剩的底氣,自己又有何懼?

  王氏心念飛快轉過,立刻便有了主張。她是長輩不需回禮,態度卻也十分親和,立刻笑道:「原來是國公府的徐大爺!婦道人家眼拙,方才沒認出來,徐大爺勿要見怪。」

  徐若麟忙道:「不敢。伯母叫我名字便可。」

  王氏笑吟吟點頭,讓出了道,請他入內稍坐。

  徐若麟看見王氏,之所以過來見禮,倒也沒別的什麼意圖,想的只是和未來的岳母先混個臉熟。見她熱情,心裡那得自於她女兒的挫敗感一下便被沖淡了不少,有心也想再給她盡量留個好印象。道了謝後,便隨了王氏往裡而去。

  徐若麟本就一表人才,今日穿了整齊職服,更顯氣宇軒昂。加上他欲討好王氏,彬彬有禮,言談不俗,坐下沒一會兒,便把王氏哄得喜笑顏開。讓了茶後,讚道:「從前沒見過你的面,光憑人言,還以為你真的如何。沒想到你竟是如此風采的一個人。果然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徐若麟見王氏看起來對自己似乎頗滿意,壓下心中的得意,謙虛了幾句。王氏笑著看他一眼,忽然歎道:「賢侄,你從前一直在外,可能還不曉得家中之事。你二弟的媳婦兒,也就是我的女兒,不是在你家已經守了將近兩年嗎?這天下做親娘的,哪個不疼自己的兒女?我自然不忍看到我女兒年紀輕輕便孤苦到老,思前想後,這才一咬牙,寧可被人背後所指,也想讓我女兒歸宗,好圖謀下半輩子。不想你那嫡母卻從中作梗,非死死攔著不肯撒手。這不,如今我女兒人雖回了家,只我送去的文書,她連個信兒都不回!我打發人去催,反倒被她叫人打了出去。你說這叫什麼事?咱們大楚可有那條王法說出嫁死了丈夫的女子不能歸宗?可把我愁死了!」

  這事,徐若麟自然也是知道的。心中早就有了計較。此時卻不好對王氏言明。因此只是道:「伯母拳拳之心,叫我甚是感動。伯母放心,令愛歸宗,合乎人情,能阻了一時,阻不了一世。只要伯母不放手,想來很快便會如願。」

  王氏聽出來了,他雖沒說幫自己,但這口氣,就是贊成的意思。心便放下了些,忍不住道:「托賢侄的福,但願一切順利。說出來賢侄勿要笑,我女兒倘若能夠順利歸宗,往後再得一樁上善姻緣,下半輩子有依靠,我這個做娘的,便是折壽也願意啊!」

  徐若麟聽她提及初念姻緣,看了眼,見她坐那裡面上帶笑,目光微微閃亮,似乎有所思量,憑了自己的敏銳,總覺著她似乎已經有所計劃了。想了下,便若無其事地問道:「伯母可是已有佳婿人選?」

  大凡女人,遇到心中得意之事,十有□總希望能叫旁人也知曉。王氏也是如此。加上覺得面前這徐家長子頗投自己的緣,忍不住便壓低聲,道:「也不是外人。就是我王家兄長的小兒子默鳳。那孩子我自小看著長大,是個穩重之人。和我女兒也算一道長大的,知根知底的。倘若真能成事,那便真是我女兒三生修來的福分了。」

  徐若麟心咯登一跳。微微皺眉,極力搜刮腦中的印象,終於浮現出王鄂王御史家中那個三子王默鳳的樣子。

  他先前一貫所想的,便是如何讓初念回心轉意願意從了自己,卻從來沒有防備過她還有另嫁的打算,或者說,是根本沒想到這麼快,她便已經有了適合的婚嫁對象。聽王氏的口氣,那個王家的表哥和初念很熟,說不定比跟自己還熟。

  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如今一個就要歸宗,一個還沒娶妻,上頭還有個極力想要撮合的王氏……

  徐若麟心裡掠過一種原本自以為一切在握,此刻才發覺其實原來一直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忽然身下如有針刺,有些坐不住了。

  王氏說完心中得意之事,卻見對面的徐若麟一語不發,笑意漸消,臉色微變。有些不解地問道:「賢侄,你怎麼了?」

  徐若麟一下站起了身。面上又掛上了笑,道:「伯母,這實在是件好事,但願一切順利。我方才伴駕而來,此刻已經喝了伯母的茶,不敢再停,這就先告辭了。下回若得伯母的便,再上伯爵府拜望。」

  王氏忙點頭,跟著起身相送。到了門口,徐若麟朝她作揖告辭,接過隨從遞來的馬韁,翻身便上馬疾馳而去。

  王氏目送他絕塵而去的背影,絲毫不知個中緣由。只獨自在原地細細想了下今日發生的一切,猶在夢中,笑歎了下,急忙也叫人套好馬車,坐了上去回城。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53 PM

☆、第五十四回

    皇帝的坐騎與皇后的鳳輦先後入了大開的城門。此時已是傍晚了。寬闊的街道兩側,神情肅穆的衛兵執戟分立,他們身上的甲冑與手中的戟尖在陽光裡閃著刺目的光,兩邊的百姓們伏地跪拜,呼聲不斷。

    初念一直坐在蕭榮身前的那張墩子上,感同身受著這一刻她作為帝國皇后而得到的無上榮耀。直到馬車最後停在了外側皇城最南的承天門前。

    入承天門,往裡是端門,御道兩側左社稷牆,右太廟,再往裡過午門,便是殿宇重重的宮城。奉天門裡,由南往北依次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東西武英、柔儀、文華、春和四殿,再往裡,乾清宮後,便是蕭榮今日要被迎入的坤寧宮了。

    在幾乎響徹雲霄般的「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皇后殿下千歲千千歲」的整齊參禮聲中,初念下了馬車,立於承天門外,看著蕭榮挺著筆直的身背,在斜照的金色夕陽餘暉之中,一步步往裡而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御道盡頭。

    「司家姑娘,這邊請上馬車,奴派人將您送回府去。」

    邊上一個得過崔鶴吩咐的太監面帶笑容地過來,彎腰引著初念往另架馬車去。初念一笑,隨他去時,忽然看見徐若麟還立在承天門外的那道宮牆之側,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牆頭的琉璃瓦反射了夕陽,正投在他的臉上,金燦燦地微微有些晃眼。兩人四目相對之時,他原本有些緊繃著的面龐忽然鬆了下來,朝她慢慢一笑,直到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齒——這一瞬間,初念卻看得清清楚楚。他雖在笑,目光裡卻分明掠過了一絲奇怪的情緒。她說不上具體是什麼,僅憑直覺,譬如不懷好意。   
天氣還有些燥熱,她卻因為他的這個笑而感到一絲涼意。立刻轉了目光,低頭跟著那太監匆匆從他身前走過。

    初念被送回家後沒多久,王氏在天擦黑前,也回了。到她屋裡,讓下人都出去後,逕直便問了今日之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初念此時也不隱瞞了,便道:「祖父想來從前便暗中投於平王。王妃被救出後,這才被安排送到咱家在秋山的莊子裡避幾日。我也是出了城後才曉得的。娘你再過些日子,應便會明瞭了。」

    王氏呆了片刻,這才長長吁出口氣,喃喃道:「新帝登基,我還一直擔心咱家往後該怎麼辦。原來……,你祖父早就已經開始鋪路了……竟是如此!怪不得呢!我說他從前怎麼忽然改了性子,竟悶聲不響地便默許我將你接回來!」

    她終於喜形於色,壓不住內心的激動,雙手握拳,在屋裡走了來回幾趟,忽然想起先前在秋山莊子裡與徐若麟的一番話,這才重新坐回初念身邊,道:「女兒,你可知道你上了鳳輦走後,娘在莊子裡和誰又說了話?」

    「誰?」

    「徐家的那個徐若麟!」

    王氏說完,見女兒一臉吃驚,臉色都似有些變了的樣子,略微不解,問道:「你怎麼了?我提起他,你仿似有些害怕?他不是你從前在徐家的大伯嗎?」

    初念壓下心中的不安,道:「娘,你怎麼和他說上了話?都說了什麼?」

    王氏瞄她一眼,道:「又不是我找他說的。是他先過來向我見禮。我出於禮節,這才邀他進去坐了片刻。也沒說什麼,就是閒聊幾句。娘最後提了下你和你表哥的婚事。」

    初念大驚失色,眼睛一下睜得滾圓,一把抓住王氏的手,也不顧禮儀了,失聲道:「娘,誰說我和表哥有婚事了?你怎的在外人面前就胡說八道?」

    王氏被女兒搶白,不怒,反倒呵呵笑了起來,道:「嬌嬌,這種事,你在娘面前還瞞什麼?娘早就看出來了,你表哥對你有那份心意。只是自打那回他到我們家去了後,不是一直沒再來嗎?這世道是亂,只再亂,也要過日子的。娘忍不住,半個月前藉故去了趟你舅舅家,找了你表哥試探了幾句。他便把事都跟我說了。說已經向你表了心意,只是你一直沒回復,他也不敢再擾你,這才沒過來的。我當時便去見了你舅舅。他也應了。說等事情都消停了,他便做這個主。這都是這陣子亂之前的事了。你瞧,你舅母早去了,你舅父又自小疼你,也這樣一口應了下來,這事難道還有變數?你就等著娘把一切都安頓好了,到時候高高興興把你嫁出去便是。」

    初念一時傻了眼,沒想到自己渾然不覺之間,母親王氏已經雷厲風行,把什麼都定好了。心裡頓時亂成一團,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感覺。

    到了這一刻,她才忽然像是明白了過來,為什麼先前在承天門外,徐若麟會對自己露出那樣一個笑容。那分明就是不懷好意。

    她終於有氣沒力地道:「娘,就算這樣,這種事你也不該跟他說的。他是徐家人,和咱們怎會一條心?」

    王氏不以為然:「他是徐家人沒錯。只他先前與我說話時,對我分明十分地親近。現在想來,不但因你祖父的緣故,必定也和你救過他女兒果兒有關。以他如今的身份,日後只有咱們求他的份,不會是他要打咱們的主意便是。反正聽他口風,應該不會幫你婆婆為難你。這就行了。再說了,我還真想他能把這消息帶到徐家傳你婆婆耳朵裡去,氣死她!」

    初念嗔目結舌,見王氏神色驟然轉陰,咬牙道:「那老虔婆,前回在護國寺裡,說你便是歸了宗,也別想有好人家要你!你不曉得,娘每次一想起她當時說這話的樣子,便恨得牙癢癢,咬她一塊肉下來才解恨。如今你婚事定了,她廖家也成了脫毛的鳳凰,我不怕她死不鬆手,實在不行,不是還有你姑奶奶在嗎?就憑你當初救了果兒,這天大的人情,她不還不行!」

    王氏還在嘀嘀咕咕,初念卻是心煩意亂。

    她的眼前再次掠過今天徐若麟望著她時的笑,又想起了從前在芷城蘇家的莊子裡,他臨行前曾說過的話:「你知道我本來就不是個正人君子,什麼都做得出來。」一陣不寒而慄。

    王氏終於發洩完了,抬眼見女兒臉色不不大好,目光略微呆滯,這才覺到她的不對,忙問道:「怎麼了?可是不舒服?」見她搖頭,伸手探了下她額頭,覺著也沒熱,想了下,以為是她這些天累了,便道:「娘叫人把飯送你屋裡來,你吃了,早些歇下,好好養精神。」

    王氏離去後,初念這一夜自然沒睡好。第二天起來也無精打采,只覺做什麼都不得勁。到了午後歇晌午覺的時分,再次想起王氏昨日說過的一句句話,忽然想到了件事,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頓時毛骨悚然。急匆匆起身便往王氏屋裡去,也不管她正在睡,叫醒了立刻便道:「娘,你快去勸舅舅,讓他千萬不要忤逆皇上,否則只怕大禍臨頭!」

    初念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前世裡,平王登基之後,遭到了一干忠於元康帝的大臣的反對。這些臣子多出身士林,並不畏死,其中便有初念的舅父王鄂。從前的具體情況,她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其中一件鬧得沸沸揚揚的大事,便是平王登基不久,有一天這群人自發身穿麻衣到太廟面向青天哀哭,觸怒了平王,集體被斬殺在午門之外,本還要連坐親族以儆傚尤,後被朝臣上言阻止,這才作罷。

    王氏遲疑了下,道:「不會吧……」

    她口中這麼說,其實被初念一提醒,連自己心中也有些打鼓起來。自己這個兄長王鄂的為人,她再清楚不過,出了名的孤直清高,就是因為直言,從前幾度被貶。現在平王奪了侄兒的皇位……

    她臉色微變,想了下,也匆匆起身,先去找了司彰化,見他不置可否,顯見是不欲多管的樣子,便叫家人備車,自己登車離去了。

    初念一直等王氏,等到了將近傍晚,才見她回來。卻是臉色蒼白,神色抑鬱,心便咯登一跳,知道必定沒好消息。果然,隨她入了房,探聽消息時,見王氏雙眉緊鎖,長歎口氣,道:「你舅舅……他竟然在院裡已經橫了口棺材。我過去的時候,你表哥正跪在他跟前求。我也說盡了話,勸他為兒孫著想一下,他卻什麼也聽不見去,只說殺身成仁,便是滿門被滅,他也絕不後悔。你也知道,他那樣的性子,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

    初念一下也是心口冰涼,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有時候,有些事情,即便你知道了結果,卻仍無力去改變。因為你即便能改變自己,但別人,卻無法在你掌握之中。這樣的無奈,初念其實已經不陌生了。前頭徐若麟就是個例子,而此刻,自己的舅父王鄂,也顯然是這樣。

    對於像王鄂這樣受了正統教育的士林階層來說,平王這樣的上位,絕對是不能接受的謀朝篡位,他們為之憤痛,甚至不惜用自己和家族的人頭去反抗,這在旁人看來愚不可及,但在他們自己眼中,卻是一件足以能夠青史留名的壯烈之舉。

    還能有什麼辦法去阻止?捆了他,限制他的自由?莫說王默鳳和此刻還未趕到京中的另兩個表哥敢不敢做出這樣的忤逆舉動,即便他們敢碰虎鬚,也不可能這樣過一世。

    這一夜,初念和王氏在輾轉中徹夜難眠。

    第二天,便是平王入金陵後的第一個朝堂日。司彰化四更多便起了身,戴好五梁冠,穿了漿得筆挺的黃綠赤紫雲鶴花錦朝服,執了象牙笏,坐轎子入朝——只是竟然不過在辰時便回來了。

    「自作孽,不可活。」

    老頭子在王氏和初念忐忑的目光注視之下,只淡淡說了這麼一句,便匆匆往書房去。嚇得王氏到處找人打聽消息,到了晌午,很快便得知今日朝會的經過了。

    這個平王入主金陵的第一次文武百官大朝會,顯然叫他非常不滿,甚至顏面盡失——原內閣兩大首輔,兵部尚書方奇正據說在城破次日自裁於中堂,剩下的廖其昌今日閉門在家,稱病拒不上朝。另有三十五人效仿他的舉動,沒有來面聖。而上了朝的文武百官中,有十一人面向趙琚拒不跪拜,口稱「陛下何在,竟要我等忠臣孝子跪拜此人?」趙琚拂袖而去,朝會被迫中斷。這十一人裡,除了王鄂,還有翰林院學士吳松、宋文、禮部侍郎陳浩、國子監祭酒李元等。趙琚離去後,這十一人在昔日同僚或驚駭或欽佩或不屑的目光注視之下,以引頸就戮之態,昂首闊步出了金鑾殿。

    三天之後,新帝再次上朝。而此時,在通往皇城的承天門的闊道之上,王鄂等人身穿麻衣,正面容悲痛地步行往太廟而去。街道兩邊,擠滿了竊竊私語不停的圍觀百姓。這一行人快到承天門,側旁裡忽然湧出了一隊兵馬,上前不由分說,便將王鄂等人捉住,捆綁後塞入馬車。

    王鄂極力反抗,只哪裡是那些如狼似虎兵丁的對手?很快便被交臂於身後,按在了地上,抬頭之時,看見魏國公府徐若麟騎在馬上靜靜立於道旁,正冷眼看著這一幕,頓時滿腔憤怒,破口大罵道:「你這無宗無族的無知小兒!甘為趙琚鷹犬爪牙殘害忠良!徐信德若地下有知,定也要起來唾罵你這不孝子孫!」

    信德是第一代魏國公徐顯歿後的封號。

    徐若麟對著士兵下令:「把他捆起來,嘴巴堵上。」

    王鄂還要再罵,嘴裡已經被堵上了布,被架著嗚嗚地投進了一輛馬車,和同行之人一道被關了進去。

    徐若麟望著幾架馬車離去,在邊上百姓們驚駭的目光注視之中,微微蹙眉,出神了片刻。

    ~~

    乾清宮的御書房裡,趙琚此刻仍怒不可遏,猛地抬起一腳,扒下一隻腳上的靴襪,用力擲向牆壁後,光著腳,憤怒地在寬大的寢宮裡走來走去,嘴裡嚷道:「豈有此理!竟有如此膽大包天的刁詐之徒!崔鶴有點目瞪口呆,低頭立在一邊沒有開口。

    「傳方熙載、徐若麟!」

    趙琚猛地停住腳步,轉頭下令,目露凶光。

    崔鶴心驚,諾了聲,正要匆匆出去,看見外頭進來個身穿真紅大袖衣、紅羅長裙,戴了霞帔的女子,正是皇后蕭榮。

    皇帝陛下新入金陵不過數日,太子、皇子及風聞中的那位宋妃如今俱都還在來京的路上。此時後宮中,就只皇后一人而已。崔鶴見她來了,忙上前見禮。

    蕭榮微微點頭,令他出去後,到了趙琚面前,笑道:「陛下又在跟什麼人置氣?」我非要殺了這幫人不可!」

    趙琚恨恨道:「你不曉得!朕本也不欲和那些人計較。過往之事,概不追究。你見我入主金陵以來,可下令逮過一人?可他們卻不知好歹!為搏一個忠臣孝子的名聲,稱病的稱病,不上朝的不上朝。最可恨的,還是吳松王鄂一干人,上朝時公然不肯跪拜,出言譏嘲於朕。今日竟還身穿麻衣妄想去太廟鬧事。倘若不是子翔見機得早在路上攔截了,叫這幫人陰謀得逞的話,叫朕顏面何存!朕非要殺了這幫人不可!否則何以立威?」

    這事,蕭榮自然知道。過來就是為了此事。見趙琚果然怒不可遏,想了下,拉他坐回了龍椅之上,轉到他身後,伸手替他輕輕揉撫兩邊太陽穴,慢慢道:「陛下,這些讀書人之人,自命清高,做出這樣的事,原本是該殺。便是誅九族也不為過。但殺了那些人,表面上您是解了氣,也不用見這些礙眼之人。只是背後,您卻防不了世人悠悠之口。陛下固然也可以用手段威嚇世人閉口,只這樣,恐怕就與陛下您想做個青史留名的明君之願背向而馳了。」

    趙琚靠在龍椅上,仍是怒道:「眉兒,你不曉得這些人,又臭又硬!不殺留著何用?」

    蕭榮嗯了聲,道:「士林講究歸心為上。聖人云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在臣妾看來,這是尋常人之準則。而陛下,陛下您是天下最尊貴的人,四海之內,還有誰人能與你比肩?站得高,看得自然也遠,心胸眼界,更與尋常人不同。陛下若能效仿大唐太宗,虛懷若谷,則不僅是天下之幸,後人亦景仰不止。況且,」她停了手中動作,轉到趙琚身前,道,「那些人,大多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除了耍嘴皮子動筆桿子給您心裡添些堵外,還能做什麼?陛下您一副鋼筋鐵骨,難道還怕這些人咬你一口?倒是廖其昌這些人,陛下才要真正引起注意。他們在朝廷各部把持多年,門生遍佈天下,根深蒂固,陛下即便將他們撤換了,影響也在。倘若他們一直這樣不肯順服,這才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隱患。」

    趙琚漸漸平靜了下來,皺眉沉吟片刻,終於道:「眉兒你說得也在理……那幫酸文人,朕暫且可以留下他們腦袋,以觀後效。但廖其昌這幫人,如今只推病不來上朝。依你之見,朕該當如何?」

    蕭榮道:「陛下,廖其昌當年與我父親,曾有幾分舊交。他的為人,臣妾也略知道幾分。陛下若信臣妾,臣妾願自告奮勇,代陛下去當說客。」

    趙琚驚詫地看著她,遲疑不語。

    蕭榮笑道:「我若估計沒錯,廖其昌不過是礙於身份臉面,這才作出如今的自持之狀。少的就是一個台階。陛下若遣臣妾去當說客,不愁他不順勢而下。他一旦拜服陛下,旁人自然跟隨。到時陛下兵不刃血,便可收服人心,強於腥風血雨,人人自危。」

    趙琚目光閃動,終於點頭,道:「就依眉兒所言。你去試試也好。」

    蕭榮見他說著似要起身,忽道:「陛下稍候。」見他不解地望過來,一笑,去牆邊撿了方才被他投擲而出的靴襪回來,蹲□去,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抬起他赤著的一隻腳,替他擦淨腳心,一邊替他穿回鞋襪,一邊笑道:「我記得你從前每次惱怒起來,便會這樣扒靴赤腳,如今怎的還是這小孩子脾氣?往後天下事繁雜,不順之處必定不少,陛下若次次這樣扒靴赤腳,被人笑話事小,自己氣壞了身子便不值了。」

    趙琚歎了口氣,伸手過去,輕輕撫了下她的眉,凝視著她,低聲道:「朕前幾日一直忙於國事,與熙載子翔等人議事至深夜。今日盡量早些回,你等我。」

    ~~

    次日,王鄂被投入大理寺牢獄,王默鳳四處奔走,卻被告知此是重要欽犯,家人不得探監,連牢門也未得靠近。消息傳來,王氏當場便暈了過去,等醒來後,一把抱住身前的初念,眼淚便流了下來,哽咽道:「這可如何是好?難道真的要招殺身之禍?」

    初念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皇后蕭榮。只是說老實話,天子登基,像王鄂這樣的大臣做出這樣的舉動,雖忠貞可感天地,但對於趙琚來說,卻確實是大逆不道。她雖與自己略有交情,但這樣的情況之下去求她幫忙,想必是叫她為難。且自己那舅父若能服軟,她還能試著去求下。若仍這樣視死如歸,便是蕭榮有心幫忙,怕也無能為力。

    王氏臉色發白,呆了許久,忽然想起個人,猛地抬頭,道:「娘去找那個徐若麟!這事不是他經手的嗎?你還救過他女兒,他欠咱家一個人情!這次無論如何要讓他幫個忙!」說完便急忙起身,急匆匆叫人給自己梳妝穿衣。

    初念總覺王氏一旦去找他,他必定會答應幫忙。這自然是好事。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一種不祥預感,總覺他不會如此簡單地便應下。一時心亂如麻,只能看著王氏收拾妥當後,急匆匆再出門而去。

    ~~

    平王入主金陵不過數日,正是萬事開頭的紛繁時刻。前個皇帝在位時遺留下的一大攤子事、人員調動、地方如雪片的信報,還有忠於元康帝的分散在各地仍未徹底鎮壓下去的小股中央軍,等等諸事,紛至沓來。徐若麟這幾天一直暫宿在皇城萬華門內千步廊西側的原中軍都督府辦公署內,與趙琚和方熙載等人連夜議事,忙得根本就沒睡過一個整覺,熬得連眼睛都發紅了。這日傍晚時分,終於與人議事完畢,站起了身,剛長長伸了個懶腰活動下手腳,忽見外頭的隨從進來,道:「徐大人,外頭有位恩昌伯爵府的太太來了,等在承天門外,說有急事,務必懇請一見。」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54 PM

☆、第五十五回

    徐若麟立刻道:「帶她進來吧。」

  王氏外出後,先去找了侄兒王默鳳,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王默鳳在家行三,上頭還有兩個已經成家在外地做官的兄長,一俟覺察出父親的念頭後,立馬便派人送書信給兩個兄長,自己對著父親苦苦相勸。只是王鄂既已抱住殺身成仁的念頭,又哪裡是他所能勸止得住的?最後也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與一干志同道合者一道身陷囹吾,連探監也被禁止,死活不知,早就心急火燎。此刻聽得王氏有門路,找的還正是經辦了此事的徐若麟,想也沒想,立刻便隨王氏一道過來。

  王氏請人進去傳報之後,等在外頭,生怕徐若麟翻臉不肯見自己了,正有些惴惴,沒一會兒,忽然見有人從裡頭出來,對著自己道:「太太隨我來。」心中略一鬆,回頭對著王默鳳點了下頭,叫他在此等著,自己便跟著進去。剛到那道千步廊下,看見徐若麟已經笑容可掬地迎面而來。

  徐若麟將王氏帶入都督府辦公署側的一處會客室裡,讓座後,笑道:「那日一別,本想著尋個空再上門拜訪的。只是一直空忙,未想伯母今日竟自己來看望若麟,實在受寵若驚。」

  王氏聽他客套話張口就來,心中事重,跟著寒暄了幾句後,也不再繞圈子了,逕直道:「賢侄,我今天厚著臉皮來,實在是有事相求。」

  徐若麟從一開始聽到她過來的話時,便已猜到所為是何了,卻只道:「伯母有話但請講。只要若麟能做到,必定不敢推卻。」

  王氏面帶微微慚色,歎了口氣,道:「賢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王鄂,正是我的娘家親哥哥。他那孤怪性子,連我嫂子當年還在世時,也是時常向我訴苦的。如今他做出這樣的事,便是十條命誅了,我本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我娘家就這麼一個親哥哥了……我女兒,就是你那個弟妹,我從前也有聽她提起過,和賢侄的令愛果兒還算親近,也略結了些緣……」

  王氏這是委婉地提醒對面的徐若麟,自家女兒捨命救過你的女兒,你好歹要圖報一下。只也曉得自家兄長惹出的不是一般的禍事,底氣自然不足,聲音也越來越低,想叫他幫忙的話,竟是始終說不出來。

  徐若麟很是體貼地代替她道:「伯母的意思我明白了。伯母是想讓我從中行個方便?」

  王氏忙點頭,陪笑道:「我也曉得我兄長做的事,自然不敢奢望將他釋罪。只是他如今被關在大理寺監獄裡,連我侄兒去探望都不被允許。是好是壞也沒個底。我曉得賢侄經管此事,能否通融下,放我侄兒進去和他爹見個面?送點衣服吃食也好。哪怕他再不肯聽人勸,還是要再勸幾句的。天見可憐,倘若被勸動的話,到時候有賢侄在,想來也不至於非要殺頭不可……」

    徐若麟略一沉吟,道:「伯母所言,俱是人之常情,若麟便是再鐵石心腸也不敢不從。何況令愛對我女兒還有救命之恩?只是御史大人此次將皇上得罪得不輕,皇上正在氣頭上。若麟雖經管此事,只怕也……」

  王氏起先聽他意思,似乎是願意幫忙,心正有些提起來,不料話鋒一轉,又來了個只是,心頓時掉落下去。看著他不語,難掩一臉的失望。

  徐若麟作沒看見,只微微一笑,復又道:「雖再難,伯母既然開口了,若麟必定竭盡全力。這樣吧,伯母可否將王御史的公子帶來?因此事涉及重大,有些細節之事,我還要先與王公子商榷下為好,免得到時出漏子。」

  王氏沒想最後他又應了。急忙點頭,道:「曉得曉得。這也便宜。我正是侄兒送過來的,如今他就等在承天門外。這就讓他過來。」感激不盡地轉身離去。

  王默鳳人雖跟著王氏來了,實際卻也不大抱希望,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而已。不想到了最後王氏出來時,聽她意思,那徐若麟竟是答應幫忙了,只讓自己當面先去與他「商榷些細微之事」,便說是喜出望外也不為過了。急忙謝過王氏,往裡匆忙而去。

  王默鳳入了王氏先前去過的那所在,門外守衛核過身份後,便放了進去。剛入門,抬目便見一個二十七八的男人正坐在一張大案之後。垂頭翻著面前的一疊卷宗,聽到他的腳步聲,抬起臉便望過來,神色稍肅,目光裡看不出喜怒之意。

  因有求於人,王默鳳也不敢怠慢,站定後朝那人抱拳作揖,恭聲道:「這位想是徐大人了。在下王默鳳,左都御史正是家父。」這才見那男子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目光略微一動,但並未開口。

    此刻立在他面前的這個王家三公子,皮膚微黑,濃眉高鼻,一雙眼睛頗具神采。此刻雖有求於自己,但立在那裡,卻依舊肩背挺直,比起京中某些世家出來的紈褲子弟,人材不知道要勝出多少,瞧著便是有過歷練的人。而且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和初念還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徐大人,方才聽我姑母所言,徐大人願意仗義出手相幫,在下實在感激不盡。不知徐大人召我來,要問的是哪些事?在下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王默鳳見對面的徐若麟只打量自己不說話,略微有些不安,想了下,終於再次開口。

  徐若麟終於收了目光。微微扯了下唇角,抬手示意他坐下說話。王默鳳並未入座,只是恭敬地道:「不敢。徐大人有任何疑問,只管說來便是。」

  徐若麟也未勉強,跟著起身,站到了距他數步之外的大案之前,逕直道:「王公子,徐某請你來,並非要問你事。只是想和你議件事。或者說,」他略微一笑,「我聽說你有生意在做。那我們就談筆交易好了。」

  王默鳳看著徐若麟,神色略帶迷惘。但很快便道:「徐大人請明示。」

  徐若麟微微點頭,道:「很簡單。我不但讓你去看你父親,還會將他救出來,至少會保他一條性命。你要做的……」他停了下來,看向王默鳳的目光,陡然透出了一絲銳利和冷漠,「你要做的,就是放棄你要娶你表妹司初念的想法。」

  「她只是你的表妹。永遠不會成為你的人。」

  徐若麟目中的精芒一閃而過,最後這樣淡淡地道。

  王默鳳猛地睜大眼,神色裡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詫。片刻後,終於,他反應了過來,驚訝地道:「徐大人,這是什麼意思?你答應救我父親和我娶我表妹,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為什麼要這樣?」

  徐若麟抬了下眉。

  「你不必知道為什麼。總之這就是我的條件。你只要說是,或者否。」

  他的聲音不高,但聽起來,帶了冰涼的冷酷。

  王默鳳頓時心亂如麻。他做夢也沒想到,面前的徐若麟竟會對自己提出這樣一樁對他而言不啻是殘忍的「交易」。

  他喜歡司家的這個表妹,從少年情竇初開之時,夢裡現過的女孩便是她。從前只為無緣之故。到了現在,終於以為有了轉機,當他也開始有勇氣憧憬往後和她比翼雙飛的幸福生活時,卻沒想到一場帝位的交替,將自己的父親,甚至是整個家族捲入了一場生死攸關的巨大考驗裡。

  徐若麟有那樣的能力,正如他方才對自己承諾的那樣,將他的父親從牢獄中解出。他絲毫不懷疑這一點。

  一邊,是父親,甚至涉及兩個兄長的家庭,王家總共十來口人的命運,一邊,是自己心中那深種已久,卻剛剛不過得了雨露而萌芽,還沒來得及成長與開花的初戀情感……

  王默鳳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艱難掙扎之中。他原本一直挺著的肩背甚至也漸漸佝僂了下去,垂下了頭。

  徐若麟並沒有催他。仍是那樣立在他的面前,等著他的決定。

  王默鳳終於抬起了頭,看向對面的這個男人。

  「就不能,有別的條件了嗎?別的什麼,我都會答應……」

  他低聲地問道。話剛出口,立刻便知道自己問得是何等可笑。他甚至沒有回答他的話,黑灰色的眼眸仍那樣冷淡地望著他。

    王默鳳就這樣看著徐若麟,漸漸地,他彷彿醒悟了過來。

  「我明白了,」他原本微黑的臉色也泛出了一片灰白,「你也喜歡她。我猜得對不對?」

  徐若麟不可覺察地微微皺了下眉,「王公子,你只需回答我方纔的建議就可。」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王默鳳慘然一笑,一雙手已經緊緊地捏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過來。為什麼元康帝和平王為了爭那一把椅子,爭得將整個天下的百姓都拖入了長達數年的不得安寧之中。為什麼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人,為了權勢地位,不惜踩著一切地往上爬。包括自己的良心、道德甚至親情、友情。

  如果他此刻,也能像對面這個男人一樣權勢在手,那麼他完全可以保護任何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而不是被迫陷入這樣的兩難抉擇。

  他還有選擇嗎?

  他再次笑了起來,微微仰頭,待目中就要迸出的那一絲悲涼淚意被逼退後,道:「徐大人,你是我所遇到過的最精明最會利用機會的商人。這筆生意,還沒開口前,你便已經穩賺不賠了。你贏了。你知道我會答應你的條件的。」

  徐若麟揚了下眉,點頭,淡淡地道:「如此甚好。我知道你是個信守約定的好商人。我也會遵守承諾,盡快把你父親弄出來。」

  王默鳳不語,轉身便大步而去。

  徐若麟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微微吁出口氣。背著手在屋裡慢慢來回踱步。

  一個差點就要把他頂下馬的危險極大的對手是解決了。但他面臨的問題也很艱巨——該如何妥善解決王鄂的問題,決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哪怕是他,也需要細細地考量。

  承天門外,正在馬車裡等得焦急不安的王氏聽到外頭家人呼喚王默鳳的聲音,知道他出來了,急忙從車窗中露出頭來。見他已經到了自己跟前,臉色雖有些勉強,但笑容卻是顯而易見的。

  看到他露出笑,她立刻便鬆了口氣,忙問道:「怎麼樣?都順利?」

  王默鳳頓了下,慢慢點頭,終於笑著道:「姑母放心。一切都很順利。徐大人答應了,說盡快會把父親解救出來的。」

  王氏終於長長地吁出口氣,面露喜色,道:「好,好。這就好。那姑母先回去了。你表妹在家,怕等消息也等得急了。」

  王默鳳心口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捏住,呼吸一個停滯,勉強仍是笑道:「好。那侄兒恭送姑母。多謝姑母為家父出力奔走。」

  王氏歎道:「都是一家人,分這麼清楚幹什麼。你也早些回家吧。」說罷放下車簾。

  王默鳳站在高高宮牆之側,看著司家的馬車漸漸遠去,背影被頭頂的斜陽拉成一道長長的孤線,如凝住了般地一動不動。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55 PM

☆、第五十六回

    王氏回了司家,剛下馬車入了二門往裡,便遇見二房的黃氏母女在丫頭的陪伴下,正從隔出東西院的那道牆門裡過來。

    司彰化就只兩個兒子養到成年分家立業,也沒分開住,伯爵府用道花牆隔出東西院,中間開扇通道門,自己便隨大房居東。王氏那個已經沒了的丈夫司寇元為大,老二司寇鑫,如今是鴻臚寺裡一個從六品的左寺丞,做著些宴勞、送迎之類的閒事。庸庸碌碌,性子懦弱,完全沒有遺傳到老伯爵的半點精明與狡詐。相較之下,倒是他的老婆孩子更出色,所以平日在家被壓得半分兒脾氣也找不到。

    二太太黃氏,便是此刻正走過來的這穿了件丁香色葫蘆紋樣褙子的婦人,平日精於算計,甚至比王氏還要精明上幾分。身邊的女兒司初音,比初念兩兄妹不過小一歲,今年十六,桃腮鳳目,皮膚白皙,模樣也是極其出挑的。還有二房的一個兒子,如今已經二十歲的司繼昌,不但書念得好,在三年前那場秋比中便中了舉人的功名,而且長袖善舞為人活絡,頗有點司彰化年輕時的影子。對比之下,大房裡的繼本便顯得黯然失色許多。

    王氏遠遠看見黃氏母女現身,腳步一頓,正想避開,黃氏眼尖,已經看到了她,遠遠便叫了聲「大嫂子」。王氏見避不過去了,只好停住腳步,等著她二人過來。

    「大伯母!」

    司初音上前,笑盈盈地朝王氏見了個禮,然後閃到了一邊,把道讓給自己的母親和王氏。

    王氏笑著應了聲。黃氏便與她並肩往前。沒走兩步,關心地問道:「大嫂子,外頭剛回?我聽說繼本他舅舅出了事被投了牢?可把我給嚇的,這才特意過來想問個消息。大嫂子你可千萬要想開點。吉人天相。想來他舅舅應會沒事的。」

    王氏方纔她不想與這妯娌打照面,就是猜到她必定會在自己跟前提這茬子事。此刻聽她果然開口,看了過去。見她問完話,正用雙眼細細地打量自己的神色。

    王氏與這妯娌的關係向來冷淡,不過維持表面和氣而已。尤其是前些時日因了初念歸家的事,心中對黃氏更是不滿。這事,雖經司彰化的默許,但初念這樣被接回,當時還是在伯爵府裡引出了不小的震動。下人私下裡的議論便不用提了,最叫王氏不快的,便是聽說二房覺著這有損伯爵府的顏面,背地裡埋怨了不少的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的娘家兄長又出了這樣的事……

    恐怕她是唯恐天下不亂,巴不得自己倒霉才好吧。

    王氏心裡冷笑了下。壓下不快,只略微笑了下,道:「借你吉言,我也盼著真沒事便好。」

    黃氏從丈夫那裡聽說了王鄂的事,原本以為王氏此刻該是急得成了無頭蒼蠅。旁觀了兩天,聽說她和侄兒王默鳳一直在奔走,實在忍不住好奇,這才攜了女兒一道過來想打探消息。此刻見她倒沒什麼焦急的樣,心中便起了疑慮。想再問,王氏已道:「剛外頭回來,我忽然想起件要緊事沒辦,先回房了。」說罷也不管黃氏了,撇下她便匆匆而去。

    黃氏見問不出什麼,心裡反更被撩撥得好奇。見王氏一副不願和自己多說的樣子,自然便也停了腳步。待前頭王氏身影消失後,想了下,對著初音道:「你得空的話,去尋你那二姐姐玩也好。多打聽些徐家的事,做到心裡有數。等這陣子亂過去了,我領你去拜望下你那個姑奶奶。」

    初音自然知道自己母親的心思。這心思也是剛前些日才動了起來的。想讓自己接從前那個沒了的庶出姐姐司初香的腳,嫁給徐家的那個徐若麟當填房。臉微微一熱,雙手扭著身前的一根衣帶,低低地嗯了一聲。

    ~~

    王氏剛回房,水還沒來得及喝一口,卻聽下人來傳話,說老爵爺叫她回來了便去他書房一趟。

    王氏對老頭子前幾日關於自己兄長事的態度還有些不滿,但面上卻不敢表露半分。此刻聽他有話,急匆匆便趕了過去。

    「都去找誰疏通了?」

    司彰化仿似隨口地問道。

    王氏不敢隱瞞,便把自己帶了侄兒一道去找徐若麟的經過簡單提了一遍。見老頭子似乎露出點感興趣的樣子,忙道:「那徐家的大爺,想是因了嬌嬌從前救過他女兒的緣故,一口便應下幫忙了。實在是萬幸……否則,媳婦兒真當不曉得該如何是好……」話說著,一陣心酸湧上來,拿帕子拭了下眼睛。

    司彰化自顧沉吟了片刻,嘴角終於露出絲溫和之意,道:「繼本她娘,不是我不幫,而是你兄長這事犯得……也就只有徐家大爺那樣的人才能相幫一二。他既應了,你放心等消息便是。」

    王氏壓下心裡的腹誹,面上卻露出笑,道:「媳婦兒曉得。多謝爹關心。」見司彰化點頭,躊躇了下,終於決定還是趁這機會,把初念和王默鳳的事跟他提下,瞧他是個什麼態度。這一回,她是下定決心了,即便老頭子對這門婚事不贊成,她也必定要為女兒力爭要底。

    王氏想妥,便開口道:「爹,趁著方便,有件事媳婦想說下。我那個侄兒默鳳,你也認識的,時常在咱們家走動。初念既從徐家接了回來,我這個做娘的,必定也要替她的往後打算一二。我便想著讓他兩個結門親事,您瞧如何?」停了下,立刻又接著解釋道,「媳婦是這樣想的。初念這孩子命苦,回來也不過是個二嫁的身份,想來是沒別的什麼好姻緣能落到她頭上了。默鳳既不嫌棄她,索性便把這事就這樣定了。」

    王氏後頭這話,其實是暗指以初念如今身份,徹底失去了聯姻的價值,想來老頭子應該不會再打她什麼主意了,能早點嫁掉,還是去掉個累贅。所以並不怎麼擔心他會反對。

    司彰化果然沒有出言反對。而且破天荒地,似乎對這事感興趣,問了些詳情。王氏一一回答,最後道:「如今我就盼著徐家大爺能照他應的那樣把我哥哥開脫出來。往後這官自然是當不成了,回家種地也沒什麼。我女兒嫁了默鳳,往後正好可以遠離京城過安生日子。」

    司彰化忽然問:「這事,除了你娘家兄弟,還有誰知道?」

    王氏道:「徐家大爺也知道——」座上的司彰化目光一動,王氏渾然未覺。只接著道,「便是那日我去秋山莊子接女兒時,他主動與我搭話時說的。」

    司彰化似乎更有興趣了,細細地問著當時情景。

    老頭子向來吝於多話,每回王氏稟完事便好。今天這樣嘮,卻是少見了。王氏壓下心中疑惑,回憶著描述了一遍當時經過,見他聽完了,神色有些怪異,以為他覺著自己說話不妥,解釋道:「媳婦兒之所以跟他提這事,大半倒也是出於心中不忿,想著讓徐家那位太太曉得也好。爹你不曉得,她當初說我女兒那話,不知道有多難聽……」

    司彰化淡淡道:「恐怕他未必能如你所願幫你傳話吧。好了,我曉得了。這事你自己看著辦便是。」

    王氏見今日先是求助順利,現在老頭子又不反對初念和王默鳳的事,連日來的愁煩這才稍稍減下了些,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她不知道的是,等自己走後,老頭子的眉毛跳了幾下,自言自語道了一句:「這可愈發有意思了……」

    ~~

    廖其昌六十不到。身為內閣首輔、吏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與元康帝有太子經師的恩情。在嘉庚之亂中,與兵部尚書方奇正既是暗中較量的政治敵手,又是共同支持元康帝興兵伐北的中堅力量。可惜時運不濟,先受那個名義上的外孫徐若麟的牽累,後又在他力舉的大將李續遭遇連續失利過後,漸漸便被方奇正壓過了風頭。到了元康二年中,戰局漸漸開始明朗,他看出金陵遲早必定不保,出於實際考慮,上言建議元康帝與北方議和,暫時劃江而治,以圖謀後起,自然遭到元康帝的拒絕。自此此人便漸漸不大說話了,甘願退於方奇正之後。前些日子城破之前的千鈞一髮之刻,他被元康帝再次召用,命與肅王趙晉一道去往龍山議和。他自然清楚元康帝的意圖。雖明知去了也是白走一遭,但還是領命。果然被便宜外孫徐若麟給拒了。回來後知道大勢已去,便令家人緊閉前後大門,只等著城破了。如今一晃眼,趙琚進城也有數日了,他老人家反倒開始穩坐釣魚台。一改先前的抑鬱,不管外頭鬧得如何凶,托病只在家中坐著不動。這日午後,睡過了個午覺,剛吟了句「堪嗟夢不由人做」,便見一同隨他坐在家中的兒子廖重山急匆匆來見,道:「爹,平王妃……皇后鳳輦來了,正停在門外。怎麼辦?開不開門?」

    廖其昌手上正拿了壺滿茶,聞言手一抖,茶水便從壺嘴裡溢出了些。很快,他將茶壺遞給邊上的侍從,慢條斯理道:「這女子,是我從前故人之後。既來了,拒之門外,非待客之道。你命人開門,說我臥病在床便是。」

    廖重山擦了下額頭的汗,急忙出去。

    ~~

    蕭榮在坤寧宮首領太監安俊的隨陪下步下鳳輦,立於台階前等了片刻,見廖家那兩扇緊閉的大門吱地開了,廖重山領了人匆匆出來下跪迎於階下,口稱皇后娘娘千歲。

    「大膽廖其昌!竟敢如此托大!叫娘娘等候在先,為何此刻還不來親迎娘娘千歲?」

    安俊一甩手中拂塵,呵斥道。

    廖重山心裡也是沒底。對自己父親連日來的這種舉動很是不滿。若依他心思,平王既上位了,刀也沒立刻架到自家的頭上,那就別管以前,此刻趕緊示好才是正理。憑著廖其昌的聲望和與徐家的那一層關係,平王對他再忌恨,只要他服軟了,往後想來也不至於會怎樣。偏他要在平王坐上金鑾殿的第一天就掃他顏面。加上又聞得另位首輔方奇正自裁於室,數日裡一直憂心忡忡,唯恐招禍。此時見太監呵斥,忙解釋道:「家父年邁,前些日偶然風熱,雖諸般調理,竟遲遲不見好,這才臥病於床起不了身,未能親自迎娘娘於此,萬望恕罪。」

    蕭榮笑道:「廖大人請起。家父與老大人是舊日故交,論起來,廖大人與我也算世兄了。何必如此多禮?我正是為了老大人貴體染恙而來的,又豈有讓老大人強撐病體迎我於門前的道理?廖大人請前頭帶路,我去探望老大人。」

    廖重山吁了口氣,忙稱不敢,起身領了蕭榮入內。

    蕭榮被帶到廖其昌臥病的屋前,對著裡頭道:「老大人,侄女蕭榮前來探病,老大人可安否?」一連道了三聲,才聽見裡頭傳來一個女子聲音道:「大人說,不敢勞動皇后娘娘金步……娘娘請回……」

    蕭榮道:「侄女既是來探望老大人的,未親見老大人之面,又豈會回去?老大人既醒著,侄女便冒昧進去了。」說罷,命安太監等在外候著,自己推門而入。見剛才傳話的那妾室模樣的女子正立在榻側,慌慌張張似要下跪。蕭榮叫她出去,自己這才到了榻側,看著閉目躺在床上,額頭覆了塊方巾的廖其昌道:「侄女蕭榮來了。」

    廖其昌仍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蕭榮也不以為意,只笑道:「老大人身子哪裡不妥?陛下極是關切。本是要親自來探望的,只是陛下分身無術,這才命我代他前來。我曉得老大人已經養了多日。若仍無起色,可要侄女傳太醫前來細細診治一番?」

    廖其昌終於慢慢睜開了眼,咳嗽了幾聲,顫巍巍地道:「不過是些老毛病而已,再養些時日便好,無需勞動太醫。宮中想必諸事紛繁,娘娘也無需在此多留,回去便是。」說罷再次閉眼,聲音頗為冷淡。

    蕭榮點了下頭,站直了身子。

    「老大人,您是泰定四年辛酉科的兩榜進士,傳臚唱名,從此踏入仕途。您年輕時的官路,並不順暢。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只在大寧建州的遼陽任知縣。我父親那時,也只是個副總兵。有一次您在巡邊時,遭遇赤麻人的襲擊,正被我父親所救,這才有了結交。後來您時來運轉一路高昇,直至今日,位高權重,說門生遍佈天下也不為過。只是……」

    她面上仍帶著笑,但盯著廖其昌的目光裡卻漸漸透出了絲涼意。

    「只是後來,我有次偶爾聽我父親提了下,說您在建州的那幾年和建州都指揮使李山海一道,貪墨了數筆為數不小的兵銀。我父親就是知道了這事,後來才漸漸與您疏遠了。不知道這是真的,假的?」

    廖其昌像被針刺了一般,猛地睜開了眼,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額頭的那塊白巾也掉落在地。他不可置信地望著蕭榮,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老大人,李山海如今好像任職義州,也是您的故人了。哪天要不要將他請來京師,好好與老大人敘個舊?」

    廖其昌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這次是真咳了。咳得連聲都要破了似的。

    蕭榮說完了話,便只立在一邊笑。

    「你……你什麼意思?」

    他終於止住了咳,顫聲道。

    蕭榮停了笑,臉色轉肅,道:「老大人,我別無他意。我向來敬重老大人在朝堂的聲望,從前是,如今也是,絲毫沒有改變。我只是有求於大人。我丈夫如今登基稱帝,五日後的黃道吉日,要於奉天殿舉行登基大典。我希望老大人到時能病癒,帶著你的那些門生官員們一道出現,向皇帝陛下表示你們的效忠。我知道……」

    她凝視著他,臉色漸漸又緩和了下來,「我知道老大人不過是顧忌人言,這才不敢放手放腳而已。老大人放心,侄女人此刻雖還站在您跟前,但不必等到明日,全金陵的人便都知道我蕭榮領皇帝陛下的意,登門誠心拜望老大人的消息。識時務者為俊傑。到時,百官只會羨慕老大人的聲望直達天聽,又有誰敢說您一句不好?只要您願意輔佐皇帝陛下,從前如何,往後也一樣如何。」

    廖其昌愣怔了片刻,終於慢慢地穿靴起身,長歎口氣,口稱「皇后娘娘千歲」,朝著蕭榮要跪。膝還未著地,已經被蕭榮扶住,笑道:「老大人不必多禮。以後您就是三朝元老,侄女要仰仗您的地方還多的是。快快平身。」

    廖其昌站了起來,躊躇了片刻,似要開口問什麼,卻又難以啟齒的樣子。蕭榮立刻道:「老大人放心。金無赤金,人無完人。誰年輕時沒有行差踏錯過?那些陳年舊事,侄女本就不該提的,更沒對旁人說過。連我丈夫面前,也隻字未提。」

    廖其昌臉一陣紅,一陣白。終於朝著蕭榮再次下拜,道:「皇后娘娘在上。承蒙娘娘不棄之恩。往後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老朽願效鞍馬之勞。」

    蕭榮笑吟吟不語。再次扶起了廖其昌。

    ~~

    按照新定的曆法,改元康二年為德和三十六年。秋九月的這日,正是欽天監擇定的黃道吉日,趙琚登基,舉行大典。

    奉天殿中,袞冕袞服的趙琚端坐在寶座之上,頭頂前後十二旒的皂紗帝王冕,身穿日月星山、衣玄裳黃的十二章帝王冕服,神色端莊肅穆,身形筆直,雙手平放於分開的雙膝之上,端的是天子帝王的森嚴氣度。

    階下三鳴鞭,在禮官的號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禮。

    趙琚的目光掠過寶座下左右兩邊的文武百官。看見廖其昌手執圭表,正與他身後的官員步調一致地朝自己行禮,微微瞇了下眼睛,心中終於掠過了一絲暢快之意。

    廖其昌這隻老狐狸,終於也拜在了自己的腳下。只要他俯首稱臣,他也並不打算動他一根手指。無論表面言辭如何冠冕堂皇,其實連他自己也清楚,這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他現在急需收攏人心。而廖其昌的歸順,無疑將會給他的帝位加上一塊極具份量的砝碼。如今若還說有什麼不順,便是那十一個準備以死明志的愚頑之人了……

    趙琚不由地看向了立於右側第一的徐若麟。這事是他經手的。

    作為皇帝,他自然希望萬心歸一。但對於那十一個人,即便這一次,徐若麟沒將事情辦得足夠漂亮,他也絕不會對他有分毫怪罪。畢竟,那些人的臭脾氣,他趙琚也是親自領教過的……

    群臣行完三跪九叩之禮後,便要頒布即位詔書了。這將會是一場莊嚴而隆重的儀式。稍後,詔書將用雲盤托住,由鑾儀衛擎黃蓋送往太廟,趙琚將在文武百官的隨從之下到達太廟,祭拜過先祖之後,展開頌讀。

    大殿之外,雲板擊銅聲起。禮官知道時辰要到,正欲宣佈請出詔書,大殿外忽然入了一人,手中高高托起一卷文書,跪下叩首道:「陛下,罪臣等十一人,自知開罪陛下在先,本該萬死。蒙陛下寬容,不予問罪,感激之餘,值陛下登基大慶,無顏前來朝見天顏與群臣共賀,唯有上一賀表,由罪臣舉至陛下面前,聊以謝恩。願四海昇平,天下歸一。吾皇萬歲萬萬歲!」

    這跪下說話的,正是當日十一人中的禮部侍郎陳浩。

    大殿之上,群臣驚訝不已,紛紛低聲交頭接耳,嗡嗡聲一片。

    廖其昌站著,紋絲不動。眼皮卻微微跳了下。心裡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若有所失……

    自己這麼快歸順便罷了,想不到連那原本準備引頸就戮的十一人,竟也會……

    他還在患得患失,身穿曳灑官服的崔鶴已經從力士手中接過遞呈上的賀表,展開,抑揚頓挫地念道:「曰昊天上帝,厚土皇帝,祇昔我皇,天命之名,東抵蓬萊,西踰崑崙,南跨南交,北際瀚海。仁風義聲,震盪六合……」

    崔鶴念完,恭敬交與趙琚。趙琚飛快掃了一遍,果然在卷末看到那十一人各自具名在上,心中又驚又喜,看向了徐若麟。見他並無絲毫訝色,顯見是早就知道有這樣一幕的。此時大殿中的百官已再次下跪,紛紛恭賀皇帝陛下德昭日月,萬民歸心。趙琚一時得意非凡,猛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揮手哈哈笑道:「好!好!眾卿不負朕,朕也必將不負眾卿!從今往後,爾等與朕一道,求一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的天下!」

    ~~

    太廟之中,祭天大典正在進行得如火如荼。恩昌伯爵府司家的一個安靜小院裡,此刻卻是另一番景象。

    初念招呼來訪的王默鳳落座,親自給他斟了茶水,推到他面前。見他端起杯子久久不動,仿似心事重重的樣子。想了下,便道:「表哥,舅父既沒事了,往後雖不再做官,但也是值得高興的好事。你為何還這樣悶悶不樂?」

    王默鳳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上的茶盞,看向初念。

    他這次過來,其實是要向她辭別。送父親歸鄉之後,這個京城,或許這一輩子,他也不會再踏足一步了……

    初念見他仍不開口,心想莫非是他一直得不到自己的回音,雖有母親做主了,但仍生怕自己不願,這才這樣心事重重?想了下,終於下定決心,望著他慢慢地道:「表哥,你前次對我說的那件事。我想了後,決定應下了。你不是說可以帶我去南方嗎?這樣很好。成婚之後,我希望咱們能離開京城。」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57 PM

☆、第五十七回

    她終於問道。

    王默鳳轉過了身去,等胸中翻騰著的情緒終於能被控制了,這才慢慢轉回,望著初念低聲道:「表妹,我今日過來,其實是……向你來告別的。我爹雖從牢獄裡被放了出來,但精神很是不濟,我要送他回山西老家……」

    初念點頭,微笑了下,道:「我已經從母親那裡聽說過了。舅舅就緊。表哥你去便是。回去後好生陪著舅舅開解他。什麼時候回來都無妨。我不急的。」

    王默鳳避開了她的目光注視,艱難地道:「京中的房子……我已托人在出手了……以後,我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笑容凝固在了初念的臉上。她終於有些明白了過來。試探著問道:「表哥,你的意思是……你改主意,不再娶我了?」

    王默鳳沉默片刻,低低地道:「是我對不住你……」

    初念怔住了。但很快便醒悟了過來。

    「表哥,這是你的最後決定嗎?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她靜靜地問道。

    他不語,頭低了下去。

    初念的心頭,飛快地掠過了一陣淡淡的失落。但很快,忽然又覺得有點好笑。原本以為他在為自己的遲遲不予回應而忐忑,所以終於下定決心向他表明自己的想法。但是沒想到,事情忽然竟會這樣地來了個大轉變。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為什麼他從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便顯得憂心忡忡,原來是這個緣故……

    她幾乎是微不可覺地吐出了一口氣。

    不管出自什麼原因,她看得出來,他此刻對自己應該是非常地愧疚。所以連想都沒想,便安慰道:「表哥,你別這麼說。我知道你這麼做一定有你的緣由。我一點兒都沒怪你的意思……」

    王默鳳怔怔地望著她,臉色微微地泛白。

    「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他忽然打斷了她對自己的安慰,苦笑了下。笑容掛在他的臉上,卻比哭還難看。

    初念停住,遲疑了下。道:「為什麼?」

    王默鳳終於聽到她朝自己問為什麼了。可是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向她解釋。在他和徐若麟的那場談話中,對方自始至終,並沒有提到一句要他保密的話。但是王默鳳卻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在她面前道出真相的。讓不讓她知道,全在徐若麟的一念之間——徐若麟無疑是卑劣的,精準地利用了自己的弱點逼退他,而自己,又比那個男人好得了多少?甚至比他更叫人不齒。

    他本以為自己能保護她一世。但事實,卻是自己利用了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她,去換他必須要去保護的人。

    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在她面前替自己開脫?

    「我思前想後,覺得,咱們不大適合……且我走後,也確實不曉得何時才能回。我怕耽誤了表妹的年華……」

    王默鳳終於開口了。

    初念略微皺眉,看著汗水自他額頭不停地滾落,終於笑著搖了下頭。

    「其實,如果你不想告訴我為什麼,也可以不用說的。我說過,我不怪你,這是真的。」

    王默鳳再次沉默地低下了頭。半晌後再次抬頭,神情看起來已經恢復了些。

    「表妹,」他凝望著她,慢慢地道,「往後你要保重自己。還有,只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只管開口。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會盡我全力。姑母那裡,我會去向她說事……」

    他想起王氏這些時日對自己的殷殷期盼,心再一次地縮緊了。

    初念也和他想到了一塊去,不禁略微生出了些愁意。

    她之所以幾乎從一開始便默應了這樁婚事,除了王默鳳是目前她能看得到的最好歸宿外,很大的一部分緣由,還是因了王氏從中的積極撮合。想到她得知這事後的反應,她也只能歎一聲命運捉弄了。

    二人相對,再也沒有一句話了。王默鳳最後看她一眼,轉身要走時,初念忽然想起了那件自己很早以前便計劃過的事。本來,前段時日以為要嫁他了,所以也就淡了心思。現在既然又回到原點,有錢財傍身,總是件叫人心安的事。

    瞧吧,這世上,唯一能信靠得,確實也就只有孔方兄和自己了……

    初念自嘲地笑了下,出聲道:「表哥,我倒確實有一件事要求你幫忙。」

    王默鳳停住腳步。「表妹你說。」

    初念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起先並沒提往後皇帝擬遷都的由頭。見王默鳳驚詫無比地看著自己,繼續道:「表哥你想想,燕京那邊的地價,我從前聽母親提過,不及金陵十分一。金陵如今好地段的房子,三進的整齊院落便要幾大千銀兩。我這麼些年下來,手頭也存了點錢,雖不多,但在那邊估計也能買幾間單屋。不需精緻的好房,你只要代我在城中好的位置買些待沽的破屋也無妨,最好是連一塊的。買的就是地塊兒。等往後價錢漲了再拋出去。」

    王默鳳本就是是商人,如果真做的話,該買什麼樣的,自然清楚。他驚詫的是,為什麼初念忽然會有這樣的念頭。遲疑了下,道:「表妹,錢不是問題,若真是樁好買賣,我也可以借你本錢,或者與你一道購置。往後賺了,咱們分成便是,這些都好說。只是……你怎的就篤定那邊的地價以後會漲?」

    初念笑了下,道:「表哥,我曉得你必定不以為然,覺著我在癡人說夢。但你想想,如今的皇上,十幾歲時便去了燕京,在那裡一直留到現在。人非草木。這麼多年下來,他對那塊地方必定懷有感情,且又是在那裡起家,一飛沖天的。說燕京是他的風水寶地也不為過。如今他成了皇帝,說不定哪天,想把那地整飭下,這合情合理吧?城池一旦重新修建,地價自然就跟著上去了。況且……」

    她想了下,決定還是跟他說實話。到門口看了下,見丫頭們為讓自己倆說話方便,此刻都正遠遠地聚在這小書房外的那道廊子頭在逗鷯哥,便回身,道:「我還聽來了個消息,說皇上有意遷都到燕京,而且可能性極大。你別問我是哪裡來的消息,總之我向你保證,這消息可靠。」

    王默鳳知道初念不是空口說白話的人。本從未想過的一件事,此時被她這樣忽然提醒,他細細一想,倒也覺得不無可能。一來,就像她方才說的,如今的這個皇帝對那地方有感情。二來,北方局勢一直緊張。這個皇帝還做平王的時候,就與當時他的皇兄順宗偏於偷安的心態不同,向來主張強硬對抗。如今他上位了,乾脆將都城也遷到北方,以向北冗和週遭的幾個小藩屬國施加壓力,也是極有可能的。

    「表哥,這件事不管你怎麼看,務必請你一定要照我的意思辦。地契就寫你的名,我信得過你。往後就算最後沒遷都的事,地買過來它總在那兒的,自己也不會長腿跑了。不會虧就是。而且,一定要趁早。否則消息一旦傳開,那邊的地價立刻就會漲了。」

    初念見他沉吟不語,加重語氣道。

    王默鳳看向了她。見她雙眼正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含了懇求之意。哪裡還會拒絕?立刻點頭道:「我曉得了。等送我爹回山西後,我便順道去燕京。」

    初念呼出一口氣,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前次我回來,姑奶奶已叫人到我房裡收拾了我的細軟送了回來。只今日有些急,我還沒整出。等我盤好了,我就……」

    王默鳳看著她,溫和地道:「表妹,錢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我雖沒多少積蓄,但這本錢還是拿得出來的……」

    「是我要托你辦事,怎麼可以空手便支使你去買地?我量力而行便是。表哥你不要推脫。」

    初念認真地道。

    王默鳳想了下,心中已經有了計較。與她自小一道玩大,知道她執拗起來,便是三頭牛也拉不回的。便道:「那也好。過幾日我離京前,你再給我好了。」

    初念道了謝。

    王默鳳最後看她一眼,在心裡長歎一聲,黯然辭去。

    見他去了,原本避在外頭的尺素等人便與初念一道回了住的院子。因還不知道剛才的消息,只以為這表少爺很快便是府上嬌客了。尺素笑著道:「方纔見表少爺低頭匆匆去往太太那裡。想是太樂了,我叫他,他都沒聽到。只顧走路。」

    初念聽著丫頭們有一句沒一句地笑嘻嘻說著話,自己等著王氏找過來。等的功夫,她也在細細回想著王默鳳方纔的話。

    他說的那些個緣由,她自然是不信的。到底為了什麼,會讓他忽然便改了想法呢?

    忽然,她的腦海裡迸出了一個想法。心臟便似被錘子重重擊打了一下,人呼地站了起來,把邊上的人倒是嚇了一跳。初念也顧不得解釋,正急匆匆要去王氏屋裡再找王默鳳,聽見外頭一陣腳步聲起,王氏已經跨步入屋,臉色如同剛被人扇了一巴掌般地難看。

    「嬌嬌!這是怎麼回事!」王氏把屋裡的人攆了出去,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方纔默鳳來見我,竟說不能娶你了!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你舅舅如今開罪了皇上,雖被釋放,只往後也就是個平頭百姓,配不上咱們這樣的人家……這都說的什麼跟什麼啊!我何時在意過他家做官不做官了?我還要抓住再問,他便匆匆跑了。他還說跟你說過了?這……這叫什麼事!氣死我了!他怎麼也做起了這樣不著天地的荒唐事!」

    王氏說到最後,有點語無倫次,顯見情緒極壞。

    初念急忙扶她坐下。見她以手撐額,一副苦痛的樣子。正要勸解幾句,她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不行!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去找你舅舅問個清楚!」

    王氏說罷,急匆匆要走。被初念慌忙拉住,勸道:「娘,表哥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他會改主意,一定有他自己的難言之隱。他都說了不想娶我了,你若再這樣殺上門去,這不是為難舅家嗎?倘若被人曉得,女兒往後才真的沒臉去見人了!」

    王氏站住腳,眼中已是淚光閃動,吸了口氣,道:「傻女兒,娘是為你著急!你表哥這樣的婚配對象,一旦錯過,往後你再去哪裡找比他好的?你說的娘都明白,只好好一件事,原本都說定了,忽然這樣不明不白地便改了,你叫娘怎麼想得開?你放心,我去找你舅舅,不會說難聽的,更不會鬧。只是問問他的意思。倘若連他也這樣說,我便死了心回來。往後再不存這念想了!」說罷拂開她手,擦了下眼睛,低頭匆匆而去。

    初念望著王氏背影離去,腹中如被打了個腸結。茫然、痛恨、無奈,胸中的氣憋得,差點沒嘔一口血出來。

    她幾乎已經可以肯定了,必定是徐若麟搞出來的意外。想想吧,他先是偶爾得知了自己和王默鳳的婚事,然後王家出事,正有求於他,他爽快應了下來,也如應過的那樣將王鄂釋了出來,然後接下來,等著自己的就是王默鳳的悔婚……

    太順理成章了。順得叫人不得不信,也無恥得叫人不敢相信。但這種事安到徐若麟的頭上,她絲毫不會驚訝。說句難聽的,前世他幹過的那些,比這還要無恥百倍。

    難道這一輩子,無論她怎麼努力,真的還是無法擺脫這個人的覬覦和控制,哪怕她現在已經回到了司家?

    這是她自護國寺被王氏帶回家後,第一次生出這樣的念頭。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給纏得心口冰涼,連呼吸都似有些困難了。

    ~~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對於經歷過嘉庚之亂而穩定下來的這個嶄新王朝來說,更是如此。

    就在趙琚舉行登基大典的前一日,十六歲的趙無恙和他年僅八歲的弟弟趙衡,以及懷了身孕的趙衡之母宋碧瑤抵達金陵。趙無恙毫無意外地被封太子,趙衡封如意王,宋碧瑤封柔貴妃。然後,在為趙勘舉行一場葬禮後,趙琚便開始分封功臣。幾家歡樂幾家愁。以方奇正方家為代表的一批舊日顯貴成了昨日黃花,而與之相對照的,便是一批新貴的迅速崛起。其中,徐若麟封一等忠勇伯、加從一品太子太保,任中軍都督府都督,入內閣議事。方熙載被授中極殿大學士,封少保,任兵部尚書,入內閣議事。沈廷文取代原昇平侯家的段良,任正三品京衛指揮使司。

    ……

    這些人都是趙琚舊日在燕京時的心腹,於嘉庚之亂中立下汗馬功勞,如今位高權重,雖引人側目,卻也合情合理。但在這些人裡,其中一戶扶搖直上的人家,卻實在叫金陵眾多的世家門閥跌破了眼鏡。

    這便是恩昌伯爵府司家。

    司家雖也是百年的老門戶了,但從現任伯爵司彰化的父親那一代開始,便走下坡路了。當時犯了點事,還被奪去封地空具其名。到了如今,戶部左侍郎司彰化更是默默無聞。眾人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前些時日他家與魏國公府徐家因兒女婚姻而鬧出的孫女歸宗事。仿似起由是司家為了與徐家劃清界限,才要將孫女接回歸宗。這樣原本勁爆的新聞,只因當時戰事緊急,傳了幾天便不了了之了。到了現在,誰也不曾想到,就是這個絲毫不惹人注意的乾瘦老頭子,竟然一躍成為戶部尚書,列九卿之一。

    司家,是唯一一門經歷嘉庚之亂後得以陞官的舊世家。這和金陵那些剩下的不是原地踏步就是被貶的諸多人家相比,是如此的招人眼球,惹人遐想。

    不管旁人在背後如何驚詫,作何猜想,司家人的日子,該怎麼過,照舊怎麼過。司彰化私下裡嚴厲警告了因意外狂喜而蠢蠢欲動的兒子司寇鑫,喝令他要比從前更夾緊尾巴做人後,打開大門,親自迎接那些攜帶賀禮紛至沓來的賓客。他的態度彬彬有禮,甚至比從前更要謙恭。但無論那些舊日朋僚怎麼繞著彎地打聽他飛黃騰達的秘密,他一律打著哈哈而過,依舊惜字如金。眾人百思不解之餘,也就只是又羨又妒了——他們誰又會想到,就是這個看起來勤勤懇懇事必親躬隱形人存在般的老頭子,在他任左侍郎的時候,遞送出去了無數條關鍵的戶部戰時銀兩撥劃預算。而北軍從中,自然不難解讀到中央軍的行動計劃。

    ~~

    很快,連同兩家當初的婚書和八字貼,徐家也送回了王氏先前遞去的那份清解文書,而初念的嫁妝,也趁夜的時候被搬了回來。自此,徐司兩家徹底清了關係。據說,廖氏在做這些事的時候,當著司國太的面一邊流淚,一邊咬牙切齒地道:「往後有我在的地方,便容不下他王家的這惡婦。有那惡婦在的地方,我也發誓不踏足一步。否則必遭天打雷劈!」

    廖氏日子不好過,遭她深惡痛絕的王氏,這些天也是抓心撓肝地難過。初念雖然歸宗了,但與王默鳳的那段夭折的婚事,折磨得她幾乎日夜寢食不安,甚至連司彰化陞官都不能化解她心裡的煩惱。

    那日王默鳳去後,次日她去找了王鄂。進去王家書房時,見王鄂已經褪去官服,著一身百姓的衣衫。精神很是萎靡,目光甚至帶了些迷離,口中在喃喃地道:「我這樣,究竟是對,還是錯?」一直重複個不停。被王氏打斷,這才如夢初醒般地驚醒。

    王氏本以為自己兄長已經知道了默鳳毀約之事。沒想到他竟絲毫不知。聽完王氏的話後,大為驚異。等在外奔忙的王默鳳回了後,便逼問他毀約之故。王默鳳含糊其辭,最後避不過去,說自己在外另有別的女子了。王鄂勃然大怒,當場將他暴揍不停。王氏忙拉扯開兄長,叫侄兒趕緊出去,流淚道:「我過來,不過是想問個准訊,不是叫你這麼打他的給我出氣的。既出了這樣的事,侄兒瞧著也是八匹馬拉不回了,再勉強,被外人曉得了,我家女兒反倒要遭恥笑。此事就此打住。哥哥你也不要生氣,回鄉後多保重身子,妹子我也就別無所求了。」說罷才死了心回來。這幾日司家男客不斷,女賓自然也跟著來。王氏雖心情糟糕,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唯恐被二房的妯娌看出端倪遭背後恥笑。更是強打起精神迎來送往,應付那些太太夫人們打探自家女兒歸宗事時的好奇。很快,各家便在暗地傳開了,說司家先前是為了與徐家劃清界限才要將孫女接回歸宗的,徐家不肯失這顏面,死留不放,據傳,護國寺那晚那場差點燒死肅王府小郡主的火似乎也和徐家當家廖夫人脫不了干係……

    一轉眼,便是九月底了。起先因了大亂而如無頭蒼蠅般的朝廷政事終於漸漸開始步入正軌。這日,王氏收到了一封邀函。

    邀函是肅太妃差人送來的。說前次護國寺中,萬和郡主蒙初念捨命相救,老太妃心中十分感激,一直不敢相忘。下月她就隨肅王回封地。正好三日後是小郡主的生辰日,擬在府中擺上一桌壽筵,恭請王氏母女親臨。一來,是要當面謝過當初的救命之恩。二來,也是圖個熱鬧。望勿推辭等等云云。

    趙琚登基,並沒有對如今這些陷入與他當初相同尷尬境地裡的一字王們手下留情。一俟分封功臣完畢後,便下令推行趙勘未竟的削藩令。除了福王自裁,對於其餘趙姓藩王,他著重剝奪他們的自主養兵權。命王府近衛規模不得超千人,不得與當地官員私下往來,派監察官同駐藩地。此外,藩地稅賦,一改從前王府與中央對半分成的規制,只留三成。除了這幾項,藩王們的待遇大體與從前一樣。

    肅太妃德高望重。且藩王如今再怎麼不及從前風光,那也是瘦死駱駝比馬大。皇家血統的尊貴就擺在那兒。更何況這肅王趙晉,向來因了光風霽月之名出眾於諸藩王,似也得趙琚青眼,對這個遠房族弟頗有恩待。如今他家既著人送來了這樣的邀貼,並不忌諱初念的寡婦身份,王氏自然感激,覺著這是替自己這個歸宗女兒在撐腰,哪有不去的道理?到了那日,掐准了時辰,親自看著初念梳妝完畢,便帶了丫頭僕婦們,在聞訊而來的二房黃氏初音母女的羨妒目光之下,登車往肅王府而去。

    ~~

    萬和小郡主的芳誕之賀,作為情同姐妹的果兒,自然在早幾天前便也收到了邀貼。又是高興又是傷心。高興的是好友慶生,傷心的是知道她下月便要離開金陵返回洞庭了。

    魏國公府裡,自徐耀祖陣前失蹤後,至此便一直沒有安生過。此次新皇帝登基,徐家既沒受到封賞,也沒收到貶斥,每日只是照舊緊閉大門。上下人等,無不帶了幾分慘慘淡淡。司國太心中免不了愁煩,遭兒媳婦廖氏埋怨,又日日記掛自己的兒子,精神一下便敗下去了許多。只今日果兒要出門做客去,自然也勉強提起精神,命身邊的金針玉箸和宋氏一道,把她打扮得花團錦簇。

    果兒打扮好了,便靜靜坐在一邊等。她知道太奶奶已經著人送信給自己的父親,讓他今日過來送她過去。果然,等了沒一會兒,便聽見外頭有丫頭用帶了欣喜的聲兒道:「老太太,大爺來了!」

    果兒的心一跳,猛地從椅子上蹦了下去,正要跑出去迎接,卻見太奶奶淡淡地道:「來了便來了。什麼大爺?咱家如今哪裡來的一個大爺?」

    徐若麟人已經大步到了門外,聽到司國太的聲音,略笑了下,彎腰從丫頭打開的門簾裡跨了進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58 PM

☆、第五十八回

    「祖母在上,受孫兒一拜。」   

    徐若麟入了屋,朝望著自己果兒笑著飛快擠了下眼後,便到了司太跟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他自隨趙琚入金陵後,一開始最繁忙那些時日,連夜裡也是在宮中過。前些時日才住到新被賜下位於中正街處的一處宅邸裡。打發人過來接了果兒出去,帶吃了幾家金陵有名館子。父女倆已經會過幾面了。但回徐家,今日這才是頭一遭。  

    司太連正眼也不看他,只冷冷道:「我哪裡有這樣福氣,要一個太子太保來我跟前跪下喊祖母!我今日打發人叫來,不是少人跪。是果兒要去肅王府替小郡主賀壽。你自己送去吧。」  

    徐若麟似乎並不在意太口氣,自顧起身後,轉臉朝還杵在屋裡丫頭老婆子道:「你們帶了果兒都下去。」眾人便立刻曉得他是有私下話要和老太太說了,忙照他吩咐,帶了果兒齊齊出去,屋子裡只剩下他祖孫倆了。  

    「祖母,孫兒不孝,叫您老人家空擔累這許久……」徐若麟道,「魏公並未陣亡。如今還在雲南。想來再過些時日,他若自己願回,便能回了。」  

    司太也顧不得他稱呼徐耀祖為「魏公」了,猛地睜眼,拄著枴杖隻手都在微微顫抖,發出聲音也是顫:「你……說的都是真的?沒哄我?」  

    「孫兒雖忤逆,只這樣事,不敢騙祖母。祖母放心便是。」  

    司太眼眶一下紅了。半晌,終於點頭道:「他雖混賬,好歹是你爹。還算知道個人字怎麼寫,沒把事做絕了。他既平安,這府裡頭如今別的事,也就不歸我操心了。前幾日族人來見,嚷著要讓你歸宗。我曉得向來不聽人言,自己想如何便如何。我便是叫你歸,你也未必會聽我的。我也不多說什麼了。自己看著辦便是。」  

    徐若麟微微抿了下唇,只唔了聲,道:「那孫兒先送果兒去了。」   

    徐若麟陪著果兒坐於馬車之中,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咬著新買串冰糖山楂,忽見女兒停了下來,將紅通通山楂串伸到了自己嘴邊,道:「爹,你也吃一個。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徐若麟一怔。抵不住果兒望過來甜甜笑容和期盼眼神,只好咬了一個下來。見果兒心滿意足地吃完剩下的,伸手過去,抹去沾在嘴角一小片糖渣,這才道:「爹還有事。等下送你到了後,叫奶娘陪你。等完了,爹若還沒來接,你在小郡主家等著便是。爹忙完就會過去。」

    果兒點頭。忽然又往後靠了下,像個小大人般「唉」地歎了口氣。徐若麟忍不住笑了出來:「小丫頭片子懂什麼,還學大人歎氣。」  

    果兒睜大了眼,辯解道:「誰說我不懂事。我只是想著萬和過些日就要走了,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心裡便覺憂愁。不止萬和,連二嬸嬸都走了……我不過問奶娘聲,她什麼時候才回來,奶娘便嚇得臉都變綠了,說以後再不會回了,還不許再提二嬸嬸,祖母曉得會罵……」

    徐若麟沒應聲,只揚了下眉。等果兒歎完了氣,這才摸摸頭,隨口道:「這麼丁點大人,你就學會和爹頂嘴了?等著吧,往後爹叫二嬸嬸來代我管教你,有你好過的日子……」

    那些從前被召入京藩王們,大多都聚居在城北西安門外大街和西皇城根那片地兒。父女倆在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馬車便停了下來,聽見車伕說到了。抱了果兒下車,正要將她交給從後頭車上下來抱著賀禮的宋氏和丫頭綠苔,忽然看見大門角邊王府的個下人正引著另兩輛已經下了人空馬車要停往邊空地去。前頭那輛驅了主人馬車車伕他見過,認出是司家的。正看著,王府迎客的已經小跑著到了跟前,見了禮,笑嘻嘻要引果兒入內。徐若麟便問了句:「府上小郡主芳誕,今日還請了誰家的客人?」  

    王府迎客忙道:「我們太妃喜清靜,故客人沒幾家。除了盧王、頌王兩家平日往來叢密的親眷,外頭人就只與們小郡主交好果兒小姐,還有恩昌伯爵府太太和小姐,就是從前在護寺從火裡把小郡主救出來那位。剛進去沒多久。」  

    果兒聞言,喜出望外,輕輕呀了聲,便和徐若麟迫不及待地告了聲別,就要往裡去了。徐若麟忽然想起件事,一個箭步趕了上去拉住果兒,蹲下身附到耳邊,低聲道:「她現在已經不是二嬸嬸了。等下你見到了她,就喊姑姑。要不然她會害臊。」   

    果兒眨了下眼睛,嗯了一聲。徐若麟這才放開了手,看著隨宋氏等往裡去,自己起身站在原地,視線再次落在了那架馬車上,若有所思。   

    初念隨王氏被王府知客引往太妃所在大花廳時,遠遠便聽見那裡頭傳來一陣婦人笑語聲,忽然略感緊張——畢竟,這是自己歸宗後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現身。

    其實在她的計劃裡,像今天這樣的場合,真的是個意外。無論如何,女子死了丈夫後脫離夫家再回母家,這樣舉動在高門大戶之家確實少見。只不過這一次,自己運氣確實夠好。先是徐家被扯入不忠不孝的漩渦,司家接回自己,旁人便覺得這是司家在與徐家劃清界限,雖有不厚道之嫌,但也無可厚非。後再有護寺那一場蹊蹺大火,矛頭直指徐家當家夫人廖氏。這下,她便是再有理,旁人同情心天平也會傾向於司家了。但即便這樣,自己不替亡夫守節,背後被人指點幾下,必定是少不了的。所以初念並沒怎麼謀劃跟母親出去交際——雖她也才十七歲,但早不是待字閨中小姐。這種功利性明確,或者說,上流社會裡,平日裡居於深閨小姐們為了多露臉好有機會展示自己從而獲得好姻緣交際,對於她來說不但毫無用處,且不過無端把自己推到旁人眼前多招些側目而已。  

    王氏到了廊下回頭,再次從頭到腳地看了眼初念。

    初念今日出門前,自然是精心修飾了一番。梳高髮髻,照時下正興新妝戴一珠箍,身穿淺綠大袖對襟衫,下著明綠雙織暗花紋羅裙,娥眉輕掃,微點朱唇,腕上戴一雙碧璽香珠手串,耳邊垂赤金鑲白貝滴水耳墜。本就肌膚白皙,被這身深綠淺綠,襯得人比青蔥還要水嫩上幾分。既不至於過簡失禮,又不會喧賓奪主。  

    王氏壓低聲道:「嬌嬌莫怕,等下跟在娘身邊,照我眼色說話便是。」  

    初念知道她是怕自己緊張,這才出言寬慰。微微一笑,點了下頭。

    王氏滿意了,正要領著初念上台階,忽見花廳裡頭出來個頭束金冠年輕人,正往自己這方向來。不待身前王府知客開口,從他年齡服飾,立刻便也猜了出來,知道此人應是肅王趙晉。不想在此竟這樣打了照面。忙領了初念讓到一邊要見禮,趙晉抬眼,已經看見了母女二人,略微一怔,很快,便露笑容,疾步而來,不等王氏開口,先已道:「這位想是伯爵府的太太了,光臨寒邸,不勝榮幸。小王有禮了。」

    王氏早聽說過肅王之名。此刻一見,果然不但人物風流出眾,難得言談舉止竟也如此雅量謙恭,心中讚歎一聲,急忙恭恭敬敬還禮。  

    趙晉目光落到了立在王氏身後初念身上,略微打量了下,稍現遲疑之色。初念已含笑朝他亦見禮,大大方方地道:「前些日接到貴府小郡主芳誕之信,妾身便隨母親而來。見過殿下了。」  

    說起來,趙晉與初念也算有過兩次遇見。第一回是去年路上遭遇段家公子釁事,第二回便是護寺裡那日早,趙晉親自過去表謝意。只這兩次,趙晉都只聞其聲,未見其面。方才眼看到時,憑直覺,便覺得應是司家那位女兒。但再看,見她年紀也就十六七歲,顏如芳華,嬌怯動人,與自己原先想像中膽敢衝入火海之人樣子大相逕庭。有些意外,這才不敢貿然指認,怕萬一錯了會唐突對方。此刻聽到這聲音,立刻便辨了出來,再無疑慮,望著初念展眉笑道:「原也猜到了。在此能得見與令堂尊面,實在是小王生平所幸。母妃正在裡頭和幾位伯娘嬸子們說話,外甥女也在。二位快快請進。」說罷親自引二人上了台階後,自己停在原地,目送母女二人被聞聲出來王府丫頭們迎了進去,直到身影消失了在花廳口。  

    初念入了花廳,見裡頭肅太妃正坐在椅上,邊上是七八位老少不等婦人,無不珠翠繞身富麗堂皇,還有兩個和萬和年紀相仿小女孩,知道她們應都是趙姓藩王家眷。不敢怠慢,跟著王氏道向諸人見禮後,略微抬眼,見屋裡目光都齊齊落在了自己身上,不難瞧出裡頭驚詫和好奇之色。  

    肅太妃笑道:「上門便是貴客,哪裡來那麼多禮數。今日來,也就我的幾個趙家老姐妹和侄女兒等人。不必拘著放不開。快給司家太太端坐。」早有邊上丫頭抬了兩個繡墩來。王氏推讓一番後,便坐了。初念只推辭,最後立在了她的身側,微微垂下臉,任由那些太妃王妃們打量著自己。  

    肅太妃與王氏剛沒說幾句閒話,外頭人便報說徐家果兒小姐到了。正等得焦心,聽到她來了,飛快便跑了出去迎接。沒一會兒,一對個頭差不多,猶如玉琢小姑娘便手牽手笑嘻嘻地進來了。  

    初念起先接到邀貼時,便猜測果兒也會受邀。所以此刻見到,並不意外。和她也已數月沒見了,朝她笑了起來。果兒也一眼看到了她,回笑後,照方才被宋氏教導那樣,先過去朝幾位老太妃和王妃見了禮,連王氏也沒落下,這才到了初念跟前,叫了一聲「姑姑好!」

    這一聲「姑姑」出來,王氏心便落了下來。原來她起先有些擔心,唯恐小孩子一時嘴快,順口又在眾人跟前叫初念「二嬸嬸」的話,恐怕會惹尷尬。  

    肅太妃見了她喜歡,招手叫到近前,摟住她問了些話後,命僕婦帶幾個小女孩兒們出去自去玩耍,屋裡頭便只剩大人了。肅太妃向王氏恭賀了幾句司家近日榮耀後,便將初念叫到跟前,令她坐自己身邊的一張墩子上,道:「好孩子,前次救了萬和。聽說當時手腳都燒了,可全好了?」說罷拿手看。  

    初念忙道:「早就好全了。當時收到了肅王殿下送來的良藥,擦了不過一個月,便好了。」   

    肅太妃點頭,對著盧王府上太妃道:「瞧這一雙手,指尖邊圓,手心肉厚,摸著仿似不著骨,這便是相書裡說福相手啊。便是眼前不順,日後必定也是後福厚澤。」

    盧王太妃等眾人自然笑著稱是。  

    王氏見太妃在說初念後福,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難過,自謙道:「托太妃福,我家這女兒若真能如太妃所言那樣有後福,我便再無所求了。」

    眾人又說了些閒話,宴席便開了。因有司家母女在,肅王只在開席時過來敬了一回酒後,便退了出去。在邊上教坊司眾樂伶吹拉彈唱中,漸漸便說起了肅王婚事。

    原來肅王小時,得一高人卜卦,說未滿弱冠之前,不宜成家。否則恐折福。太妃信其有。便一直未辦他婚事。到了如今,已過二十了。前些天,月羊國李氏國王遣使攜賀禮來拜新皇,欲將如寧郡主送入宮中侍奉新皇。趙琚並未納。知道肅王年滿二十尚無王妃,便下旨讓他迎這如寧郡主為王妃。  

    月羊慕華。世代依附大楚,稱中華為上,甘以兒國自稱。所以王女兒也只冠銜郡主,不敢與大楚公主平號。  

    大楚皇帝後宮裡,納月羊后妃很是常見,藩王裡以月羊皇室女子為王妃也有。所以對於這樁婚事,連肅太妃也頗滿意。只等回去洞庭,迎來那位郡主後,便把婚事辦了。  

    一個長長下午後,宴席終散。初念等果兒和萬平依依惜別後,攜了她一道離去。肅王親自送初念一行人到大門外,等著馬車來的功夫,見王氏正與邊上盧王、頌王兩府人在告辭,望著初念,稍猶豫了下,終還是到了近前,朝她略微點頭,笑道:「說起來,前兩回都不過匆匆只聞人聲而已。此次方得見司家小姐的面,我頗覺榮幸。先前的事,也略有耳聞。世俗安知偽與真。但願往後,汝萬事順意,芳華歲新。」  

    初念沒想到他會特意和自己告別,還贈了祝福之語,有些意外和感動。想了一下,便朝他還了禮,笑道:「方纔筵席之上,也聽說殿下不日便要喜結良緣。在此謹祝如魚得水,並蒂花開,嘉祝嘉賀。」  

    趙晉一笑,正這時,抬眼見大道上來了一騎快馬,認出馬上之人正是徐若麟。

    他先前在城破前,曾受趙勘差遣,與廖其昌一道去龍山與徐若麟議和後,雖未竟,但過程還算客氣,如今就更不用說了,早不是敵對雙方。待要以主人身份迎上去時,徐若麟已到了近前,下馬大步而來。  

    果兒看見父親來接自己了,很是高興,叫了一聲爹。徐若麟應了,看了眼已經側臉過去的初念,這才對著肅王笑道:「我應了女兒來接。這便來了。聽聞殿下下月便要歸藩。從此天高海闊,實在叫人欣羨。」

    肅王目光微閃。面上卻也打著哈哈道:「徐大人取笑了。不過是閒散之身庸碌度日而已。哪及徐大人春風得意,前程不可限量。」  

    初念在倆男人寒暄之時,便與果兒笑著揮手再見。等肅王打完哈哈,朝他襝衽禮後,看都沒看徐若麟一眼,便往已經過來的自家那輛馬車去,被隨後跟來尺素雲屏扶著上了馬車坐了進去。坐定之後,這才覺到自己滿腔正在慢慢升騰而起的怒氣——先前沒見到他,還沒怎麼樣,此刻見他就這樣站在自己面前,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才覺到連牙根兒都發癢了。極力克制住自己才沒去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只怕便恨不得要把他身上肉咬塊下來才解氣。  

    盧王頌王兩家女眷此時紛紛都上了馬車,王氏也見到徐若麟——如今對他,自然是感激不盡。見如此相遇,又上前敘話道謝番後,這場告別終於結束。王氏登上馬車與初念一道,隨行三個丫頭和張媽坐後頭那輛,先前進去王府角門茶水房裡歇息喫茶幾個司家僕從各自就位後,馭車而去。  

    王氏對今日這場做客顯然很是滿意,坐在車裡還談論著席間所感。初念心不在焉,聽問自己時,便隨意敷衍句。馬車出了西安門外大街後,上了段有些凹凸的路面,跳了幾下後,忽然車底咯登聲,慢慢停了下來。車伕下去,俯身檢查車底後,有些慌,對著已經打簾看出來問究竟王氏道:「太太,車□轆邊榫頭竟裂成了兩瓣,□轆棒掉了出來,不能走了!」

    王氏哎地責備道:「怎會如此粗心?出來前也不檢查下車子!這拋在了路上可怎麼好?」

  車伕辯白道:「太太,這車子剛兩日前二太太還用過,小的當時查過,並無差錯,今日這才沒仔細看便出來……」  

    王氏搖頭歎氣,直罵蠢材。車伕心裡委屈,也不曉得當時看著完好榫頭此刻怎如此不經顛,也不敢再辯了,低頭不語。  

    初念勸道:「娘,算了。這車子咱家也用了好些年。想是年經日久木頭脆了,外頭瞧著好,裡頭卻爛了,方才顛簸幾下就裂了。咱們還是下去,到後頭和張媽們擠擠便是。」

    後頭那輛馬車車廂小,只有容四人位子。已經坐了四人,再上去兩個,就有兩人沒座。王氏無奈道:「也就這樣了。叫屋裡尺素雲屏坐腳前,擠擠吧。」  

    後頭那架馬車上張媽春蘭尺素雲屏四人此刻已經紛紛下來,與隨行兩個下人一道,正要接太太和姑娘坐到自己那輛車上,看見後頭飛快來了輛馬車,正是方才在肅王府邸門前分別了果兒那架,前頭一大馬上高坐了個人,不是徐若麟是誰?

    徐若麟停下,下了馬到了王氏身前,一副驚訝神情,對著王氏道:「伯母,這是怎麼了?怎停住不走了?」   

    王氏歎了口氣,道:「才沒顛簸幾下,車□轆榫子竟裂了。這不,正打算和女兒坐後頭那輛車呢。」  

    徐若麟看了眼後頭小馬車,立刻道:「這車子小,人多,擠不下。唐突了伯母與令愛更不妥。這樣吧,我女兒坐的車闊大,裡頭就她一人,伯母若不嫌果兒聒噪,何不上去,我送你們回府?」  

    王氏推辭了幾句,見徐若麟態度頗堅決,又懇切,想了下,道謝後便應了,正要抬步,忽覺有人扯自己衣袖,回頭見是初念,正蹙眉看著自己,便道:「女兒,咱們車子壞了,這麼多人擠不下輛小車,只能叨擾賢侄了。」  

    初念抬眼,見徐若麟笑容滿面地望著自己,神情很是無辜。隱隱總覺沒這麼湊巧。極力壓下心中那想狠狠捶他臉血念頭,道:「娘,你去坐好了。我和尺素她們擠擠便是。」說罷要轉身時,見那車廂裡忽然探出果兒頭,輕聲道:「姑姑,你坐這裡來吧?這裡很空。」

    王氏讚道:「果兒這孩子,真真是叫人喜歡!」隨即靠過去了些,壓低聲訓斥初念道,「嬌嬌這是怎麼了?難得人家片好意。你這樣態度,豈不是落人臉面?」  

    「伯母,請上吧!」

    徐若麟裝作沒聽見,已經自己過去開了車廂門,請王氏上去。初念終於在果兒張笑臉中,也跟著上去了。   

    馬車一路通暢,最後終於到了司家位於太平門宅前。王氏下了車,對著徐若麟盛情道:「賢侄,路甚是煩勞了。我家老太爺雖不在家。只賢侄既到了敝舍門前,二房那去了的大姑娘又是果兒親娘,何不入內稍坐片刻?我那妯娌若曉得和果兒來了,必定也會十分歡喜。」

    司彰化昨日去了金陵西寧縣公幹,要三兩日才回。至於二房那邊,生了司初香那個妾早就沒了。且從前司初香嫁了徐若麟,司寇鑫夫婦對這個女婿本就不大看得上眼。等司初香跟隨徐若麟去北方後,翁婿之間更就沒什麼往來可言了。前兩年嘉庚之亂時,司家二房怕遭牽連,對果兒絲毫也不曾問及。王氏知道兩邊親戚關係早淡得已經沒了。如今徐若麟發達,司家二房開始謀劃著怎麼挽回關係了。但徐若麟未必就會領情。說這些,不過是留客客套話而已。本以為他不會點頭。沒想到他卻道:「也好。我正有些渴。那就叨擾伯母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7:59 PM

☆、第五十九回

    王氏不料他真的應了下來。一怔過後,忙叫初念攜果兒先回房,自己便領了徐若麟入內。下人奉茶後,王氏叫兒子繼本出來拜見。

    司繼本規規矩矩朝徐若麟見禮後,便立在一邊沒話了。不過是徐若麟問一聲,他應一句而已。王氏見狀,暗歎口氣,發話解嘲道:「叫賢侄見笑了。我這兒子,實在是上不了檯面。」

    徐若麟微笑道:「令郎乃是忠厚良善之人。年紀也小。往後再加琢磨,不愁不成大器。伯母勿妄自菲薄。」

    徐若麟話剛說完,那邊得知了消息的黃氏便已領了初音喜孜孜地過來。張口便是一句「女婿,你可來了!你不曉得我和你岳丈日盼夜盼,早盼著這一刻了。怎的來了也不去我那邊坐?」還沒等徐若麟開口,又左右張望了下,不見果兒,又道:「我的那個乖乖外孫女呢?可憐的孩子,那麼早就沒了娘。我這當外祖母的,每每一想起來,便覺抓心撓肝地難受。正想著這兩日過去探望呢,可巧你們便來了。」

    黃氏說一句,王氏便在心裡冷笑一下。拿眼瞧了下徐若麟,見他神色果然淡然,等黃氏說完,微微欠了個身,道:「承蒙掛念。我和果兒都十分感激。」

    黃氏方才一聽到徐若麟過來的消息,立即便催初音換一身剛新裁的鮮艷衣服,擦了胭脂唇彩後,急匆匆便領了她來。自知自家從前做絕,也準備好了他沒好臉色。此刻見他態度比自己原本預計中的似要好些,忙將初音拉到自己身前,笑道:「客氣什麼。大家都是一家人。女婿,這是你小姨子初音。如今十六歲。當年你娶她姐姐的時候,她才□歲哩!你瞧瞧如今這模樣,可認得出來?初音,快叫姐夫!」

    徐若麟看了眼司初音。見她穿了身水紅的裙衫,眼如秋水,面帶桃花,頗有些未笑先含情的樣子。照她母親的吩咐,朝自己羞答答叫了聲「姐夫」後,便站在那裡透過眼角看自己,兩隻手指飛快絞纏著衣帶。略微點頭,道:「一晃都這麼大了,是有些認不出了。」

    黃氏笑道:「這不打緊。咱們從前便是一家人,往後更是。這眼瞅就要飯點了。你又難得到家裡來。晚上定要留下。等你岳丈回來,叫他陪你好生敘敘話。」

    徐若麟微微笑道:「下回若是便宜,我再特意去拜訪您二位。今日另有事,恐怕不大方便。」

    他的態度始終客氣而冷淡。黃氏覷見一邊的王氏仿似極力忍住笑的樣子,壓下心中泛出的惱羞之意。曉得即便再留下來,恐怕也只不過給大房徒添笑料而已。反正讓女兒現身的目的也達到了。便咳了一聲,笑道:「如此也好。那我便不叨擾女婿了。下回有機會,再好生敘個舊。」說罷扯了下初音,兩人先後出去了。

    一俟邊上沒人了,初音便有些惱怒地撅了嘴,埋怨道:「娘,都怪你!我說我不要去,你非拉我來!你瞧他那樣子,連正眼都沒瞧我一下!這要是落入大娘眼中去告訴了二姐姐,她還不笑話我!」

    黃氏皺眉道:「你曉得什麼!這人天生就這一副冷淡樣子。女兒你花容月貌,在男人跟前,只要收收你的小性子,多學學你那個二姐姐的樣兒,男人會看不上你?你且等著,我瞅個時機,帶你去看下你姑奶奶,探探她的口風再說。」

    初音嘀咕道:「她就一晦氣的寡婦,我學她?沒得觸了霉頭……」

    黃氏低聲喝道:「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把這話掛嘴邊。當心落入人耳傳到你祖父耳朵裡!」

    初音聽她提起祖父,眼前閃過那個抱著黑貓坐在陰森暗處一動不動的乾瘦老頭子,打了個寒噤,這才終於閉了嘴。

    ~~

    黃氏母女二人離去後,徐若麟決定不再繞圈子了,望向王氏:「伯母,今日之所以叨擾,實在是有事相求。」

    王氏此刻對眼前說話的這個人,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聽他這樣開口,立刻便道:「賢侄言重。儘管講來便是。但凡我能,必定無不允的。」話說完,見徐若麟目光看向了還立在跟前的繼本,忙叫他退下了。

    徐若麟這才道:「伯母,我有一事需得說與令愛。懇請伯母允我與令愛相見一面,不勝感激。」

    王氏又是驚訝又是疑惑。萬萬沒想到他提出的竟是這樣一個要求。雖說他曾是初念在夫家的大伯,只這樣讓他就去見初念,總覺不妥。便試探著道:「這……,何事可否請賢侄告知?我可代為轉達。」

    徐若麟搖頭道:「此事只能由我親口告她。」

    王氏猶豫了。

    答應吧,有些不妥。不應吧,人家屢次三番地出手相助,仿似又有些開不了口。

    徐若麟笑了下,道:「伯母,此事事關重大,所以我才定要見到令愛親口告之。伯母何妨去問下令愛的意思?說不定她也願意見我的。」

    「娘,我去小書房等,你讓他過來便是!」

    王氏還沒開口,正這時,兩人所處小廳被扇大屏風所遮的那出口處,忽然傳來個冷若冰霜的女子聲音。王氏聽出來了,正是自家女兒所發。沒想到她竟會立在那裡。也不曉得有多久了。起身要過去看個究竟時,初念又已語帶譏嘲地道:「這是咱家。你女兒也不是什麼黃花閨女了。一個大活人,你還怕他能生吞活剝了我不成!」說完,轉身便去了。

    這間會客小廳,為求夏日通透涼爽,東有入口,西亦開一出口。如今因秋漸涼,西出口前擋了一扇高大屏風而已。等王氏忙轉到屏風後時,看見女兒人已經不見了。也不知道她是什麼過來的。

    王氏回頭,見徐若麟望著自己,曉得是拒絕不掉了,終於勉強點頭,道:「也好,那賢侄隨我來便是。」

    ~~

    王氏叫丫頭婆子們都不要跟來,親自帶了徐若麟到司家兩兄妹白日裡時常去的那間小書房前。停於簷廊下的那架鷯哥籠前,這才指著門,道:「便是那裡。賢侄可過去了。我便在此等著。」

    徐若麟笑著道謝,往小書房快步而去。剛挑簾進去,一眼便看見初念果然已經在裡頭了,正立於書房南牆的多寶格前。身上還是出去做客時的那套衣衫。此刻正直直地盯著自己。

    徐若麟上下打量著她,目光閃閃地讚道:「嬌嬌,有些時日不見了,你愈發地好看了!」

    初念勾了下紅艷艷的嘴角:「我好看不好看,我自個兒自然清楚,用不著你提醒。說吧。你又要幹什麼?」

    徐若麟噫了聲:「你這次和從前不大一樣了。從前不是見了我便跟見鬼似的躲嗎?今日怎的自己開口要我來了?是不是……」他露出了笑容,笑得連眉眼都彎了起來,「長久不見,嬌嬌你也想我了?」

    初念心中氣極,反倒呵呵地笑了起來。笑完了,這才冷冷地道:「徐若麟,你也就在我母親面前裝樣,騙騙她也就算了,你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你送果兒回徐家,和我家根本就不同路,怎的就那麼巧,我家車子一壞,你就立馬現身了?馬車是你叫人弄壞的吧?」

    徐若麟點頭道:「我承認是我弄壞的。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但是一直沒有見你面的機會。所以……」他仿似無奈地攤手。

    初念心中的怒火在一點點地點燃。用力呼吸了幾口氣,這才勉強壓下情緒,道:「好,好!我正也要找你!我問你,我表哥的事,你是不是從中搞了鬼?」

    徐若麟一怔,似乎沒料到她會問這個。道:「他跟你說的?」

    初念冷笑道:「你也就只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他自然隻字未提。我只問你,那事是不是你從中搞的鬼?」

    徐若麟笑了起來,「那是你自己猜到的?知我者,嬌嬌也。是。我是做過這事。不過沒你說得那麼難聽。我不過和他交換了條件,各取所需而已。」

    初念手都要發抖了。恨不得尖叫幾聲才能發洩心中的怒火。只是怕聲音太大會被外頭的王氏聽到,這才勉強壓低聲斥道:「我就知道是你幹的!你這個奸猾的小人!趁人之危算什麼英雄好漢?」

    徐若麟抬了下眉,不以為意地道:「他要娶你,你瞧著也是要應了。我不這樣,還能哪樣?難道叫我高高興興地看著你嫁給他?」

    初念被他的理直氣壯給弄得徹底炸毛了。那種想狠狠撕咬他解恨的念頭再次躥了出來。見他肩膀一動,似乎要朝自己走過來了,一時怒不可遏,順手抓起邊上多寶格架上放著的一隻花瓶,朝他面門便狠狠擲了過去。徐若麟忙一把接過放在了邊上的書桌上,做出討饒姿態,口中勸道:「嬌嬌,是我不好。我不跟你玩笑了。我真的有事與你商議。你聽我好好跟你說。」

    初念一擊不中,更是憤怒,哪裡還肯聽他說話,此刻更不管會不會被外頭的王氏聽到了,回頭又抓起架上的一個黃玉七佛缽,再次狠狠砸去。再被他一把接住了。

    香椽盤、貝光、蠟斗、水丞,架子上但凡能撈得到的大大小小的東西,像流星雨般地朝徐若麟迎面不停飛去。徐若麟一邊嘴裡不停告著「嬌嬌你饒了我吧!我曉得錯了」的話,一邊不停地左右騰挪,像雜耍般地接過她不斷砸去的物件,飛快放在桌上,然後繼續去接飛過來的下一樣東西。

    初念咬牙,再次回頭去找能砸的東西,發現夠得著的格架裡已經被自己掏空了,對面那張桌上滿滿登登地擺著剛來用來襲擊他的凶器。那個男人毫髮未傷,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後接住的一個青玉荷葉筆洗放在桌上,然後回頭看向她,眉眼裡還是帶笑,好脾氣地勸著:「嬌嬌,動靜別搞那麼大。把你娘招來就不好了。」

    這擲物砸人,也是件體力活。初念最後終於停了下來,一邊喘著氣,一邊惡狠狠地瞪著他,忽然登登地飛快跑向了他,一把抓住他的兩邊臂膀。徐若麟還沒反應過來,肩膀一痛,見她竟已張嘴,啊嗚一口便狠狠地咬了上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00 PM

☆、第六十回

    初念這一口咬得扎扎實實,不遺半分餘力。隔了不厚的一層秋衫,牙齒深深陷入他的肉裡,直到牙齦都咬得發酸,她還是死死不肯鬆口。

    徐若麟的皮肉真真是遭了秧。這種被尖利牙齒咬嚙所帶來的持久痛楚,甚至要勝過與對手搏擊時被刀箭快速所傷所帶來的痛。但是對於他來說,此刻這樣的皮肉折磨反倒更像種久違的來自於她的甜蜜。他立著不動,低頭看著她用這種仿似不咬掉他一塊肉便絕不罷休的架勢親密地貼靠在他的身邊,把半張臉壓在他肩上,雙手死死掐住他的兩邊臂膀,鼻息咻咻,如同一隻憤怒的小獸。

    他心甘情願地承受著這種來自於她的細緻而持久的疼,直到她的齒關漸漸鬆了些,這才順勢將她整個身子摟住,一隻手抬了起來,輕輕拍她後背,頭也低了下去。

    「嬌嬌小心肝兒,這樣若能叫你消氣,我便是解了衣服讓你咬掉全身皮肉也成……」

    不知道哪一刻起,鼻息裡忽然像便充滿了自於他的男性氣息,耳畔又飄來那種似曾相似叫人聽了連皮肉上的細細毛孔都要張開的的混話……

    初念驚醒過來。這才頓悟自己方才在衝動驅使之下做出了何等的蠢事。

    他要的,不就是這樣嗎?

    她倏然松嘴,推開他便往後退。他卻像牛皮糖般地黏人,任她怎麼推也不放手,反而將她摟得更緊。她開始咬牙切齒,掄拳狠狠捶他胸口,用力地踢他。一陣只聞喘息之聲的沉默拉扯中,他像是來了脾氣,濃黑的眉頭倏地微擰,忽然將她整個人強行抱起,幾步便送到了牆角的一張香幾之前,扶住她腰胯,一下將她舉起放了上去。

    香幾本是用來擱置香爐的,腿長達半人高。初念一被他放上幾面,身後左右靠牆,腿便一下懸空。她慌裡慌張地要跳下去,他卻挺身欺了過來,雙臂撐在她肩膀兩側的牆壁之上,她便這樣被限制在了這個充滿了他的味道的狹仄空間裡。

    他見她方才咬過自己的那幾顆潔白牙齒此刻正緊緊咬住她自己的嫣紅下唇。慢慢便笑了起來,笑得眉眼都彎了。很是自然地伸手過來,替她理了下方才廝打自己時被拉扯得稍顯凌亂的衣襟。帶了微繭的中指指節似是無意,輕輕擦過她的一側脖頸。

    「還要咬嗎?」

    他用放鬆的姿態,斜斜靠在牆上看著她。聲音低啞,像在誘惑她再撲上來咬他一口。

    初念揚著下巴,仍是對他怒目而視。

    他靠她靠得更近了,凝視著她,像在懇求地道:「你知道我見你想對你什麼嗎?」

    初念仍沒理他。

    他摸摸自己方才被她咬過的肩膀,自嘲般地笑了下。忽然沒頭沒腦地道:「嬌嬌,你吃過外頭人扛肩上賣的冰糖山楂嗎?」

    初念終於拿正眼看他了。卻是一臉的戒備。「你問這個幹什麼?」

    徐若麟一笑,微微咂了下嘴,彷彿回味無窮。

    「我今天買了給果兒。我也第一回吃。才曉得原來滋味不錯。等咱們成親了,我也請你吃?」

    初念終於忍不住,發出聲嗤笑。笑完了,哼一聲:「誰要你請我吃那個?誰又說要和你成親?」

    徐若麟也笑了,望著她的目光卻很是認真。

    「我對你說過,我要娶你的。從前一直奔波無暇。如今總算有些空了,我……」

    初念臉色微變,沒等他說完就要跳下香幾。身子剛俯下去,卻被他眼疾手快地再次伸臂擋住,胸口一下便撞到了他的臂膀。那種綿軟隆起被壓扁又迅速反彈回來的感覺是如此清晰,以致於她的臉倏然發熱,整個人像被針刺了般地往後彈去,一下緊緊地頂在牆面之上,身子也略微僵硬了。

    徐若麟飛快瞄了眼她胸前剛撞到自己的那兩團隆起,按捺下要探手過去的那種念頭。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繼續道:「等你祖父回來,我便揀個時機去拜望他,把咱們的事說了。我曉得你不願再對著那一大家子的人,趁我如今還自由自在無宗無族的,我盡快娶了你。」

    原來,他費勁心機地見自己,不過是向她宣告他的決定:喂,我要娶你了,你準備好嫁我!如此而已。

    初念怒極反笑。望著他呵呵地道:「徐若麟,你有本事,你愛娶誰娶誰。我是絕不可能嫁你的!我祖父也絕不會讓我嫁你。一個剛從徐家歸宗的司家女兒,轉眼便又嫁給你這個過去的徐家大伯。他再想巴結你,他也丟不起這個臉的!」

    徐若麟目光微動,忽然便抓住了她的一雙手。初念要甩開,卻被他握得更緊,聽他已經低聲道:「嬌嬌,我的好嬌嬌,你便可憐可憐我吧……從前打仗那會兒就不用說了,我死了是活該,沒死是命大。就說如今,外人看我是風光無限。可我每天天不亮五更便出門,忙到半夜三更回。屋裡黑漆漆沒盞燈,榻上冷冰冰沒半分暖。我餓了沒人問,冷了沒人管。高興了、傷心了,沒個說話的人。還有……」他慢慢朝她靠得更近。她一抬頭,額頭便幾乎抵住了他的下巴,忙又縮了回去。

    他的聲音更低了,嘴巴幾乎貼靠到了她的耳邊。

    「你瞧,我都快三十了。至今還是大火燒了毛竹竿,光棍一條。你見我身邊何時有過別的女子?……我睡不著覺時,我就想你,想咱們從前在一塊兒時的情景……嬌嬌,你真就這麼狠心,要我往後一輩子都這樣煎熬下去?倘這樣,你還不如一刀刺死我算了。你解了恨,再不用見我糾纏你,我也好得解脫……」

    初念被他先前的一番話所感,正默默著,忽然又聽他說這些不著調的,醒悟了過來,心怦怦地跳,用力要掙脫開他握住自己的手,卻反被牽引著貼到了他胸膛的心口處。

    「你摸摸看,跳得厲害吧?我每回一見你,這裡就這樣。」他彷彿痛苦地歎息,「每回見了你面回去,我便必定輾轉難眠……」

    「無恥!」初念臉漲得通紅,罵了一聲。

    他笑而不語。只是拉她的手帶到自己唇邊,凝視著她,用他略帶胡茬的下頜輕輕摩挲她嬌嫩的手背。

    初念連氣都要透不出來了,懸在空中的腳踢他,要縮回手。他任由她踢,不但不放,反開始親她一根根的手指。

    「嬌嬌,可憐可憐我。應了我吧!」

    在他含含糊糊的話聲中,初念一顆心怦怦地跳,整個人卻又被驚慌深深地攫住了。

    事態絕不該這樣發展下去。

    她一直在推他,踢他,弄得身下那張竹做的香幾也咯吱作響。正混亂著,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咳嗽聲,隨即是王氏的問話:「賢侄,女兒,話可都說好了?」

    徐若麟一頓,鬆開了初念。初念一獲自由,飛快便從香幾上蹦了下去,人還沒站穩,幾乎是同一時刻,門便從外咯吱一聲被推開了,王氏笑吟吟地出現在門口,視線飛快掃過初念和站幾步之外的徐若麟,目光裡掠過一絲疑慮,還沒再問話,又看到空蕩蕩的多寶格和一桌子的器物,驚訝地道:「這是……」

    徐若麟看了眼初念,正遇到她盯著自己的殺人般的目光,不敢造次。撓了下一邊眉毛,道:「方纔見這些玩意兒精巧,我不過讚了一句,令愛十分好客,便都搬下來,定要送給我……」

    他雖胡謅,總也好過對王氏講出實情。初念這才微吁口氣。

    王氏狐疑地再次望徐若麟和初念,在二人身上來回看了好幾趟。這才笑道:「不過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賢侄不嫌棄的話,儘管拿去。」

    徐若麟忙道:「不敢不敢。哪裡敢奪人所愛。事既已畢,我也好告辭了。」

    王氏再留幾句,便也送客了。徐若麟轉過身背對著王氏,對初念客客氣氣地道:「方纔我說的話,還請務必牢記在心。勿忘!」說完了,朝她一笑,這才轉身去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01 PM

  第六十一回

  王氏去送徐若麟父女。初念一回房,把自己便撲到了那張拔步床上。臉壓著枕面,閉了眼睛一動不動。整個人除了沮喪,還是沮喪。

  一樁原本可以帶她擺脫現狀的良緣就這樣飛了。更叫她不安的事,徐若麟現在已經公然登堂入室開始逼迫她了——或許他不以為然,但對初念來說,這就是逼迫。

  如果最後真的嫁了他,他或許沒事。這世道對男人原本就寬容。但是對於她來說,卻絕對不會是幸福的開端。她無法想像,自己往後究竟需要怎樣的勇氣,才能在旁人側目和背後議論聲中挺起胸膛去做徐若麟的夫人。

  她痛苦地□了一聲,恨不得就此把自己埋入深洞,永遠也不要再爬出來了。

  跟了進來的尺素等人極少見她這副樣子,立於床邊小心問了幾句,沒得她應聲,正面面相覷時,王氏已急匆匆進了屋。

  她方才一送走徐若麟父女,什麼也沒顧,先便趕到這裡來了。一進去,卻見初念正趴在那張拔步床上背朝自己一動不動,咦了一聲。尺素迎上去低聲道:「太太,姑娘方才一回來便這樣,問她她也不吭氣兒……」

  初念在床上動了下,終於翻身坐了起來,理了下髮鬢,對著王氏勉強笑道:「沒什麼。我只是覺著累。所以便歇了會兒。」

  王氏叫尺素等人都出去了,親自把門關上,這才到了初念身邊坐下,道:「嬌嬌,你有事瞞著我。你跟娘說實話。你和那位徐家的大爺到底怎麼回事?他方才都說了什麼?」

  初念望著王氏。她正盯著自己,眉頭微微蹙起,顯然是起了疑心。

  她垂下了眼瞼,道:「娘,你方才在外面。聽到他說話了沒?」

  王氏道:「我一人在廊下等。見他許久沒出來,這才過去問了聲而已。你且別管這些。我只問你,他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王氏這話,其實不盡然。一開始,她確實是在廊下等。等了片刻沒見人出來,忍不住便悄悄靠近了些,想聽下徐若麟到底在說什麼。只裡頭話聲偏低,她也不好太過靠近,怕被撞見尷尬。不過隱隱約約聽到了幾句斷句而已。只即便這樣,也足夠叫她心驚了。按捺不住終於潛到了門外。等最後聽見似乎有扭到一塊的廝扯聲,再也不顧失禮了,這才破門而入。當時雖沒看到什麼,只心中的疑慮卻更甚。這才一送完人,就立刻過來逼問。

  王氏又問了幾句,見女兒始終低頭不語,愈發證實了自己心中的猜測。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嬌嬌,你別嚇唬娘……難道你們……」

  後頭的話,她實在說不出來了。

  初念知道隱瞞不下去了。且遲早也會被她知道的。長呼口氣,低聲道:「他說他要娶我。」

  饒是王氏再識多見廣,此刻也被初念這短短一句話給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終於回過了神。

  「嬌嬌!你胡說什麼?他怎麼可能娶你!他可是徐家的大爺!」

  王氏嚷完了,見女兒仍是不語,神情卻一片慘淡。知道必定是真的了。手腳也發涼了。強撐住,厲聲道:「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一連追問了幾句,見女兒始終低頭,又氣又急,忍不住狠狠拍了下初念的胳膊,「你是要氣死我嗎?」

  從小到大,這是王氏第一次對初念動手。初念終於抬起了頭,雙頰漲得赤紅道:「娘,都是我不好,惹了不該惹的人,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你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會有怨言!」

  王氏顫聲道:「你們……你們做出那種事了?」

  初念搖頭,眼中微微含淚,道:「沒有。只是和有又有什麼區別?他如今纏著我不放,還說過些天就去找祖父提親……」

  「你怎麼可以嫁他!」王氏失聲嚷道。「他雖被徐家逐了,只遲早是要回去的。就算真的不回,京中人提起他,他也還是徐家的大爺!那就是你從前的大伯!你若是嫁了他,旁人便會道你在從前在徐家當媳婦兒守寡時便與他好上了。面上忌憚他,或許不敢說什麼,可架不住背後指點啊!女兒,口水也是能淹死人的。你歸宗事小,至多讓人背後說幾句也就完了。這卻不一樣。你若真嫁了他,往後如何在京中立足?更不用說他回徐家後,你還要再去面對那一大家子的徐家人。別人都不說,光在你那個婆婆跟前,你就別想有舒坦日子過!」

  初念淚水滾落了下來。哽咽道:「我何嘗不曉得這些!我跟他也說了不知道多少次,罵也罵了,求也求了,他就是不聽……」

  王氏站了起來,焦躁地在床前來回走了幾步,最後猛地停住。

  「他對咱家是有恩,我感激不盡。只再感激,也不會把你當謝禮送給他的。我是盼著你能再嫁,可也不會隨便逮住個人便將你胡亂嫁了。不是說他不好。而是你不能嫁他!」話說著,回頭看了眼發怔的初念,坐回到她身邊,摟住了道:「女兒,你跟娘說實話,你可想要嫁他?」

  初念淚水流得更凶。在王氏的目光之下,終於慢慢地搖了下頭。

  王氏鬆了口氣,低聲道:「先前我還怕你也糊塗了,一心想著跟了他。你既也無意,這樣最好。你祖父,我也曉得一點。這徐家的大爺如今雖得勢,只我不信他會抹得下臉把你再嫁回徐家。他丟不起這個臉的。你且看著再說吧!」

  ~~

  次日,坤寧宮議事的中和殿裡,皇后蕭榮正坐於鳳椅之上,神情略微凝重。直到殿外傳來腳步聲,太監安俊現身,傳道:「娘娘,徐大人來了!」

  蕭榮命入。徐若麟跨入殿中,停於蕭榮面前十數步外,行過臣子禮後,蕭榮叫平身。二人敘了些趙無恙這些時日的日常之事後,蕭榮道:「子翔,今日召你來,其實並非我的意思。我是受人所托來傳話而已。」

  「娘娘請講。」

  蕭榮道:「男大當婚,何況是今日的你。京中看中你的人家想來不在少數。剛前兩日,長公主便來見了我,意思是想讓皇上做個主,賜婚你和她府上的雲和郡主。你覺著如何?」

  徐若麟眉頭微皺,「臣恐怕沒有躋身於郡馬之列的福氣。」

  蕭榮看了眼還立在殿內的安俊。安俊會意,領了太監宮女出去了。蕭榮這才笑道:「我自然曉得。所以這事你不必再想。我會替你擋了。只是另有一事……」

  她遲疑了下。

  徐若麟心中微微一動,隱隱猜到她要說什麼了。果然,聽見她繼續道,「另外一件,便是你歸宗之事。」

  「皇上他說什麼了?」徐若麟望向蕭榮。

  蕭榮笑了下。

  「前些日起,便不斷有御史上書至御前敦促此事。折子洋洋灑灑,無非是說『自古帝王之治天下,必先明綱常之道』。你也曉得,皇上新登基,如今亟需為何。」她凝望他,「子翔,在你面前,我也就說直話了。方才長公主那事,我便可以替你擋去,皇上也不會強要你結下這門親。但是這件事,恐怕由不得你了。魏國公不是在回京的路上了嗎?我今日召你來,其實也是皇上的意思。他自己不便跟你說這話而已。他的意思,是待魏國公回來後,便開祠堂將你重新納回徐家族譜。你是太子之師,也是皇上倚重的臣子。你一日不歸宗,那些折子便一日不會斷。」

  徐若麟臉色微霾。

  蕭榮歎了口氣,道:「子翔,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只是……咱們每個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便是皇上,他若想做明君,要受的掣肘恐怕也不會比你我少。」

  徐若麟沉默片刻,終於道:「臣明白了。請娘娘轉告陛下,臣領旨便是。」

  蕭榮微微點頭。又問道:「你和那丫頭的事,可有計較了?」

  聽她提起初念,徐若麟面上終於露出絲笑意。

  「多謝娘娘記掛。過兩日司老大人回府後,我便登門造訪。」

  蕭榮想起那日從秋山回來,與初念在馬車裡同坐時,她的一番表白,此刻的徐若麟卻又彷彿志在必得。實在忍不住,道:「子翔,不是我多事要潑你冷水。那丫頭小心翼翼思慮過重。這且不說。只說司家人,恐怕未必也會爽快應下這事。只是我曉得你做事向來周全。莫非你有萬全之策了?」

  徐若麟哂笑。

  「哪裡有什麼萬全之策。不過是憑我對他司家女兒的一番赤誠心意而已。」

  蕭榮知道他這話不過是應付自己而已。笑了下,也不再追問。再說幾句,徐若麟便要起身告退時,蕭榮忽然想起一事。

  「子翔,禮部上報,說下月中安南王的朝賀使者會到金陵。你應也曉得了吧?」

  趙琚新近登基,四方藩國聞訊,紛紛派遣使者入京朝賀。安南國與雲南廣西接壤。一直是大楚在南方的一個重要藩屬國,每一任君王,都接受大楚天子的封誥。只是十幾年前老王還在位時,受人挑唆,殺了大楚派去的使者,天朝震怒,從而引發了一場征討。直到數年之前,大楚的戍邊士兵還不斷割下安南戰俘的頭顱以邀軍功。正數月前,安南老王去世,大王子繼位。知道平王登基,便主動遞國書朝賀,言休戰,乞和平,願世代為大楚之藩國。

  趙琚雄心勃勃,一心想要打造一個萬國來賀的昌盛帝國。自然接受了安南的國書。所以對下月的這場朝賀也格外重視,命禮部和鴻臚寺官員早做準備,到時務必要向安南人展示一個泱泱帝國該有的繁華和氣派,以服四夷。

  徐若麟應了聲是。

  蕭榮道:「不止使者,安南的王子也會同來。皇上聽說這要來的安南王子年紀和無恙差不多。便命他總攬下月的這場邦交事宜。你可有何建議?」

  徐若麟自然明白。這其實是趙琚對趙無恙這個太子的第一次考核。沉吟道:「宴勞、給賜、迎送之事,鴻臚寺官員自會安排妥當,太子過問下便是。應不會有差池。唯護衛一事,大意不得。臣到時會親自把看。娘娘放心。」

  蕭榮想的,正是這個。畢竟,這是趙無恙第一次在百官面前的露臉,她自然不敢怠慢。既有徐若麟這樣的應話,便也放心了不少,稱謝後,徐若麟方退下。

  ~~

  魏國公府。

  已經死氣沉沉了許久的這座府邸,因了司國太一句「老大不日可歸」的話,終於恢復了活氣。

  過去的大半年裡,廖氏先是為初念歸宗的事所憤,再遭丈夫生死不明的打擊,後又擔心娘家招禍,日子可謂沒一天順心,人都憔悴了下去,不大露面,更無心理家事。如今情勢急轉。這守寡的兒媳婦飛走是回不來了。但先是得知廖家無礙,並未獲罪於趙琚。接著又有丈夫下落的消息,終於掙扎著緩了回來,能打起精神重新理事兒了。

  那個乳名叫蟲哥兒的孩子,如今已經兩歲多,仍一直養在外頭,連司國太也被瞞得分毫兒也不曉得。

  廖氏從前無心於此,如今終於能喘口氣了。第一件想到的事兒,便是給這孩子安排往後。這日去看過蟲哥兒回來後,剛回房要與沈婆子商量,一個小丫頭來通報,說「司家的親家太太帶著小姨子來了,正在老太太處」。倒把廖氏怔了下,以為是王氏來了,怒道:「她竟還有臉來我家?」又訓斥那丫頭,「早八輩子前就不是親家了,哪裡來的什麼親家太太?」

  後頭跟了進來的珍珠忙解釋:「太太錯想了。不是這位,是另位。」指指徐若麟那院子所在的方向,「是以前那位大爺的岳母帶了女兒來了。」

  珍珠服侍廖氏多年,知道她脾氣。所以說話時,特意小心地在「大爺」前頭加了「以前」,唯恐被認為說錯話也討罵。

  廖氏這才明白過來。和沈婆子對望一眼,訝道:「竟是她?她這時候來做什麼?」

  珍珠搖頭。

  「不曉得。來的那會兒,太太您不在。早去了老太太那裡。老太太打發人傳話,說叫太太回來了就過去,大家都是親戚,一道坐坐也好。」

  廖氏微微蹙了下眉,卻也換了衣裳,便過去了。

  ~~

  黃氏既盤算好了想繼續攀徐家這門親,哪裡還等得住?這日司彰化一回來,她便找了過去,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下。然後惴惴不安地等著他開腔。

  司彰化開腔了,卻不過嗯了一聲,道:「那你就去說說。」黃氏大喜過望,知道他是應允了。次日便果真帶了初音坐馬車往徐家去。她是司家二房的正經太太,徐若麟的丈母,和司國太又有一層親戚關係,雖多年沒怎麼往來,只人既到了,自然也一路暢通無阻地被迎了進去。黃氏朝老太太見了禮後,命初音拜見姑奶奶。

  司國太多年沒見她了,見如今已經出落得這般好,穿件蘇繡百花絳紅的衫,配上芽黃的錦裙,十分鮮艷明媚,又輕言軟語笑盈盈地朝自己下拜問安,忙招手叫到身邊問了些話。見她應得十分乖巧,心中也是喜歡。命她也坐下來後,便與黃氏敘起了話。

  黃氏見氣氛融洽了,便笑道:「今日來拜望姑奶奶,實是有事相求。初音,你先出去玩下。」

  初音早得過黃氏的提點,起身朝國太告了個辭,先出去了。待她一走,黃氏便把自己的意思給說了出來,末了,覷著司國太的臉色,道:「姑奶奶您想,果兒她娘原本就是初音的姐姐。她姐姐從前還在家時,對初音這個妹妹也是極其疼愛的,兩姐妹好得就似一個人。如今不幸早走了一個,撇下果兒孤零零一人也沒個人照看。我那女婿在外頭是個能幹人,只對家裡的事兒,未必也能照顧得周全。他到如今既來未續絃,我便想著,何不讓初音接了她死去姐姐的腳往後就照顧果兒。畢竟是親姨母,比外人不知道要強多少。且我出來前,也把我這意思跟公爹說了。他也覺著妥。我這才來的。姑奶奶您看如何?」

  司國太見這八輩子也不來的黃氏這時候出現在自己跟前,還帶了初音。略說了幾句話,便有些猜出她心思了。此刻過被自己猜中,不禁猶豫了下。

  作為徐家的尊長,她自是希望徐若麟能歸宗的。且她也相信,這個長孫絕不會真的一直就這樣流落於外。一旦回徐家,以他這樣的年紀,再加上如今的地位,做親是理所當然——這麼多波折下來,到了此刻,她早沒了維持司徐兩家世婚的念頭,只是覺得這個長孫確實應該要成家了,至少,身邊也得有個照顧的女人。從前就曾打發自己房裡的玉箸過去服侍,卻被他給送了回來。也不知他到底怎樣想的,只好作罷。如今黃氏這樣找上了門。她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見初音人材也出眾,沉吟了片刻,終於道:「你家老爺子既也開口過,那我便先問下若麟的意思。到時打發人給你回話。」

  黃氏十分歡喜,正道謝不停,廖氏來了。忙面上堆出笑,迎了上去寒暄。

  ~~

  屋裡的太太們客客氣氣說著話時,外頭的初音正百無聊賴地在司國太的院子裡逛。

  對於自己的這樁親事,老實說,初音心裡並不是很有底。

  從前在她印象中,自己的這個姐夫,就是個不被家族所納的無賴子弟,也就只能配自己庶姐那樣的人。但如今不一樣了。他雖老了些,但樣貌好,權勢大,是皇帝跟前的紅人。若就此真能順順當當嫁給他做填房,她也不是不樂意。但上一回拜見他時留下的陰影卻一直存在。老實說,與其說她對這個姐夫一見傾心,倒不如說她有點怕他。

  確實是這樣的。從那日後到現在,她對他當時望向自己的那雙眼睛還記憶猶新。眼珠是半透明般的黑裡透灰,也算不上冷冰冰,但望向自己時,看不出其中有半點感情。眼神銳利得像一把刀,彷彿一下便能刺破她腦袋挑出裡頭她的所想。

  想像自己往後真和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她有點不寒而慄。

  初音歎了口氣,隨手摘了朵花,一邊在手上捻著,一邊低頭心不在焉地往前去。冷不丁聽見身後跟著自己的司家丫頭叫了聲「三爺」,下意識地抬頭時,卻是遲了,已經撞上了個對面來的人,身子一歪,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兩邊胳膊便被一雙手給扶住,隨即聽見一個如珠如玉的男人聲在自己頭頂響起:「姑娘小心!」

  初音站穩腳抬眼,見是個穿了錦袍的年輕俊俏公子哥兒正扶住自己。唇紅齒白,一雙亮晶晶的眼正帶了笑地望了過來,猶如桃花模樣。何曾見過這樣風流標誌的公子哥兒?聽到方才丫頭喊他「三爺」,想來便是徐家的三公子了。一張臉頓時飛上紅暈,方才捻著的那朵花也掉到了地上。

  徐邦瑞這才鬆開了手,俯身下去揀起那朵花遞回到她面前,笑吟吟道:「這位想是司家的妹妹?方纔我大意了,竟衝撞了妹妹,實在是罪該萬死,妹妹千萬別怪!」

  初音心如鹿撞,那朵花也不要了,哎呀一聲,扭身便往回跑。一直到了自己方才出來的那屋廊下,聽見裡頭說話聲隱隱飄來,回頭看了眼,見那三爺也正急急地往這邊趕,忙往屋裡去。

  屋裡頭,廖氏與黃氏正說著閒話。見初音進來了,黃氏忙叫她見禮。初音知道這是方纔那位三爺的親娘,臉更是一陣燥熱,低頭嬌滴滴地見了禮。廖氏笑著給了賞,她便立在了一邊。沒多會兒,聽見外頭丫頭道了聲「三爺來了」,心又一陣跳,拿眼角看去,見他果然進來了。

  徐邦瑞到了屋裡,叫了司國太和廖氏後,便朝黃氏見禮,又到了初音跟前,一本正經地作揖道:「給妹妹見禮了。」初音低了頭,襝衽還了一禮,兩人眼神卻是一下對了上去。

  再敘了片刻的話,廖氏留黃氏用飯。席間初音藉故去洗個手。回來時,叫丫頭在前面帶路,自己故意落在後頭慢慢地走。磨蹭了片刻,回頭果然看見身後徐邦瑞探頭探腦地尾隨。心中一動,便裝作不小心,將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這才急匆匆往前而去。

  徐邦瑞見她掉了帕子,急忙過去揀了,湊到鼻尖深深聞了口香氣。趁左右無人,忙塞進衣襟,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

  黃氏哪裡曉得不過半會兒的功夫,自家的女兒便和徐家的三爺已經有了這樣一番往來?用完了飯,辭了廖氏,心滿意足地帶了初音回去,只等著司國太的回音了。

  ~~

  數日之後,恩昌伯爵府,徐若麟再次登門。但這回,拜帖直接投給了司家的當家人司彰化。

  朝堂之上,徐若麟比司彰化的品級要高。但不論官階,只按輩分走的話,司彰化是徐若麟的舅公。所以此刻,在司家的這間大書房裡,徐若麟便也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為舅公。見老頭子不過從鼻孔裡哼了聲,膝上停了只黑貓,坐在那兒架子十足,也不以為意。入座後閒話幾句,便決定開門見山。笑道:「舅公,昨日祖母打發人叫我回。我去了之後,才曉得是要給我議親。議的不是別人,正是您的孫女。舅公可曉得這事?」

  司彰化嗯了聲,慢條斯理地道:「我家初音,原就是果兒她娘的親妹子。勉強還算中上人材。你若看得上,娶了去也無妨。」

  徐若麟心裡忍不住罵了句老狐狸,面上笑容卻更甚。道:「我這小姨子,秀外慧中,又正二八年華。我卻庸碌不堪,年紀也比她大了一大截,實在不忍委屈了她。這樁婚事,怕是成不了了。」

  司彰化喝了口茶。

  「徐司兩家,世代通婚不在少數。我那老姐姐既開了這個口,想也是存了延續世婚兩家交好的心。你若不應,豈不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

  「舅公教訓得是。我正也如此做想。我今日過來,為的就是承續徐司兩家的世婚。」

  司彰化似乎很是驚訝地望著他。皺眉道:「若麟,你這樣說,舅公就不明白了。我家堪嫁的孫女,也就這麼一個初音。你既不娶她,又要承續兩家世婚,這話怎麼說的?」

  徐若麟笑了笑。

  「舅公貴人忘事了。司家除了我這小姨子,大房裡不是還有位剛歸宗的女兒?將那位嫁我,也是無妨。」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02 PM

  第六十二回

  司彰化面露駭然之色,連連搖頭:「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

  「大房的初念,寡婦歸宗而已。縱然蕙質蘭心,也是明珠蒙塵譬如魚目。若麟你英才足冠三軍,何況龍興功臣,如登百丈青雲之梯,旁人惟剩仰望而已。我這孫女,哪勘嫁你為婦?」

  徐若麟道:「她為寡,我為鰥,正好登對。舅公不必多慮。」

  司彰化眉頭鎖得更緊。搖頭道:「這便罷了,你若真不嫌棄她,我也不是不願結這門親。偏她從前還是你弟妹。若真如此,便是剛出徐家出,又入徐家門。古話說一女不事二夫,何況還是手足兄弟?人倫綱常,豈能墮落至此!我那孫女初音不入你眼,雖是憾事,卻也只能如此作罷了,老夫再不敢肖想世婚延續。京中淑媛名姝,可任若麟你擇選。」

  徐若麟面上的笑意漸漸消隱,盯著對面的老頭子,淡淡道:「我只知道大行不拘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只要大節無虧,餘者何必在意。且我癖性怪異,不喜淑媛,只好婦人。舅公府上的這位孫女,與我正是天造地設。我娶定了。」

  「強人所難,強人所難!」

  司彰化一臉不豫,不住搖頭。

  徐若麟略微揚眉:「什麼條件,你開出來聽聽。」

  司彰化凜然道:「若麟,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老夫在你眼中,是那局奇貨待價而沽之人?」

  徐若麟心裡再次罵他一句老狐狸。面上卻呵呵一笑。這回起身朝他作了個長揖,誠懇地道:「舅公誤會。若麟豈敢如此造次。只是我仰慕貴府此女孫已久,說夢寐以求也不為過。若能得之,是我大幸,故登門來求。我也曉得舅公惜她若掌上明珠。我既來求,自然不好空取寶物。若能借此彌補一二,豈不更顯我的誠心?」

  司彰化看他一眼,放掉了手上的黑貓。起身雙手背後,慢慢地在屋裡來回走了幾趟,沉吟不語。

  徐若麟行完禮後,便站直身子,冷眼看著老頭子來回踱步的背影。終於,見他停下了腳步,回過了身。

  「老夫雖不通風月,卻也被你誠心所感,又豈能斷然拒絕?我這孫女命運多舛,蒙你相中,本該二話不說玉全才是。只是……」他仰頭看了圈書房四壁,歎了口氣,「老夫已近風燭殘年,仍蒙萬歲不棄厚恩於我,自當克勤克儉,夙興夜寐,以報天恩。唯一遺憾,便是我司家在先父之時不慎獲罪先帝。雖當時僥倖得以保全爵位,采邑之地卻被剝奪。到如今也就不過空具一個爵名而已。老夫每每思及此,便椎心泣血,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倘若能再蒙恩,歸復我司家的邑地,便真死而無憾!」

  恩昌伯爵府自太祖建國,獲封汝寧縣的封地,食邑至司彰化的父親時,因在朝廷的派係爭斗中沒體會到聖意站錯了隊,後雖經人提點見機得早及時抽身,只最後仍被御史參了個「結黨謀私」,本來連爵位也要削的,好在當時司國太已是徐家第七代魏國公徐壽的夫人。靠了徐家的力,最後才保住了爵位,但自此,司家一蹶不振。

  徐若麟聽完司彰化的感慨,頗有幾分意外。

  這老頭子完全就是個生意人,徐若麟對此早有認識。所以今天上門提親,也準備好他會藉機要自己替他謀取利益。但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把腦筋動到了邑地上頭。

  當應和不當應的事,徐若麟心中自然明如秋毫。這種涉及采邑的事,絕不是他這個太子少保所能干涉的。哪怕他有這個能力,現在也絕不是恰當的時機。

  「換個條件吧。」徐若麟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這一點,我恐怕無能為力。」

  司彰化望著徐若麟,面上破天荒地帶了笑,笑瞇瞇地道:「若麟,你舅公別的無所求,眼睛就只盯著那麼點封地。」

  老狐狸!

  徐若麟第三次暗罵了一聲。

  司彰化是官宦子弟,又在宦海沉浮了半輩子。可做與不可做的事,他絕對比自己還清楚。之所以要提這麼一個自己不可能應下的條件,恐怕醉翁之意,根本就不在酒。

  「舅公,這樣吧,我來說說我能做的事,您看合不合意。如何?」

  司彰化唔了一聲,慢條斯理又坐回了椅上,那只黑貓又跳上了他膝蓋。

  徐若麟盯著他輕輕撫摸黑貓腦袋的那只枯瘦的手,慢慢道:「倘若您把她許配給我,司家便與我的本家無異。哪怕有一天舅公您老人家駕鶴仙遊,您也放心,司家富貴絕不遜今日。邑地,不是不能歸還,而是時候未到。時候一旦到了,便求更大的封邑,也不是妄想。而你司家人唯一要做的,便是站在太子的一邊,永遠不要做行差踏錯的事。你覺得這樣,滿意嗎?」

  司彰化目光微閃,不緊不慢地道:「你如何肯定,你能長青不倒?你又如何肯定,太子能順利登極?」

  徐若麟哈哈了聲,笑道:「舅公,我以為你是個敢下賭注的人。看清了,便會出手,乃至以身家性命為賭籌。未來我自然看不見,你也看不見。你又據何認定我方纔所言不過是空口白話?我只兩聲問而已:我這樣的條件,你賭,還是不賭?」

  司彰化的頭腦在這一刻清晰異常。他盯著眼前此刻這個面上帶笑,而眉宇間卻藏了傲色的男人,原本撫摸混沌腦袋的那隻手也改成掐它脖子,越掐越緊。

  混沌受不了了,發出一聲怪叫,從他手中掙脫逃走。揮舞著的鋒利爪子刮過他的手背,刮出了一道血痕。老頭子卻渾然未覺,那隻手不過神經質般地抖了下而已。因他此刻身體血管裡的血液,已經再一次被賭徒下手前的那種沸騰感所控制了。

  他自然清楚現在就要徐若麟幫司家討回封地是多麼愚蠢的要求。之所以這麼提,不過是逼他親口在自己面前承攬比區區封地更多的責任。

  作為司家的當家人,他自然清楚司家如今面臨後繼無人的尷尬局面。他所鍾愛的長房長子不幸早去,二房的兒子司寇鑫庸庸碌碌。孫輩裡,長房的司繼本過於敦厚方正,不過是守業的份,司繼昌雖聰敏,可惜好高騖遠,性浮不定,也非大材。自己早年過半百。一旦撒手人寰,不但這份家業難以再續輝煌,甚至可能面臨同室操戈的局面。這叫他如何放心得下?但是有了面前這個人的這樣親口保證,那便完全不一樣了——立於朝堂之上,站隊與不站隊,站哪一隊,從來就是件考驗官員智慧與運氣的頂級大事。說得直白點,大多數做官的人,終其一生,可能都不過在為這件事蠅營狗苟而已。結局不外乎兩個,有人哭,有人笑。司彰化已經笑過了一次。而現在,他也早就做好了再次笑的準備——當然或許最後也可能會哭。但比起來,笑的可能性更大。因為,有徐若麟這個人在。

  「哈哈——」

  司彰化終於從椅上再次站了起來。

  「徐家的小子,老頭子這次再信你一次!只要你記住你此刻應過的話,別說是我司家的一個孫女,你就是要我老頭子的命,我都不會不應!」

  徐若麟雖然篤定司彰化這老狐狸會接受自己的這個賭約。但此刻真聽到這樣的話從他口中出來,還是微微地吁了口氣。忙再次作揖道謝:「不敢,不敢。舅公的命,還要留著享兒孫福氣。」

  司彰化乾笑了幾聲。大約是心情大好,忽然竟朝徐若麟擠了下眼,道:「小子,你一心想娶我的孫女初念。只她卻顧忌世人口舌是非,我瞧她寧願剪髮當姑子也不肯嫁你。你可有什麼應對良策,叫她嫁你也不用遭人詬病?」

  徐若麟略抬眉,睨了眼司彰化,道:「瞧舅公的樣子,似乎是早有妙計?若麟洗耳恭聽便是。」

  司彰化得意洋洋。

  「我雖不敢自比張良,只這樣的事,在我看來,簡單不過。倒是你……」他似乎故意刁難地打量對面的徐若麟,「你既要娶她,想來也不願她遭人指點議論。這便罷了,更要緊的還是萬歲爺那一關。萬歲爺自登基後,處處以正統自居。倘曉得你竟罔顧人倫,公然娶弟妹為妻……」他停了下來,哼哼了兩聲。

  徐若麟點頭。

  「舅公考慮得果然周到。若麟倒也確實有個想法。雖委屈了她,總強過被人詬病。舅公既也有妙策,何不同時寫下,看看誰的法子更可取?」

  司彰化唔了聲,提筆蘸墨。徐若麟見他已經運筆,笑了下,自己也過去取了支筆,蘸墨寫下兩個字。很快擱回筆,與司彰化一道,將各自所寫之紙推到了桌中。白底黑字,自己的是「三胞」,那邊的是「姐妹」。兩人四目相對,沉默了片刻。徐若麟倒還好,司彰化卻是猛地爆出了一陣大笑。

  「好你個徐若麟……果然是心機深沉!」老頭子一個指頭戳著對面的徐若麟,不住地搖頭,「為了圖謀我這孫女,恐怕連我司家八輩子前的私密事也查了吧?也好。我會把你要的這個孫女給你,但不是以她自己身份,而是從前她那個沒了的妹妹的身份!」

  徐若麟壓下狂喜,這回是真正恭恭敬敬地道了謝。司彰化摸了下鬍鬚,哼了聲,道:「你也別高興太早。我這孫女,脾氣似乎有些倔。我只包把她嫁你。至於過門後會不會好生跟你過日子,那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這是自然。」徐若麟笑容滿面,「舅公既應了這門親事,索性把婚期也一併定了?我早問過欽天監監正,道下月二十四正是大好的日子。再拖下去,十一月,十二月都無吉時。若到明年,明年是我凶年,不利婚姻子嗣。故就定下月二十四。如何?」

  司彰化失聲發笑。知道他打蛇隨棍上,這是趁機逼婚了。沉吟了片刻,問道:「我聽說言官近日盯上了你,不斷上折建議你歸宗。皇上想來也催這事了吧?你幾時歸宗?」

  徐若麟皺了下眉,道:「魏國公奉旨回京,下月初可到。」

  司彰化按捏了下手指,自言自語道:「那就是下月初歸宗了。下月中,又有安南使團來,太子既總攬接待,想來你也脫不開身。二十四的婚期,有些緊啊——」見徐若麟不應,揚了下眉,點頭道:「也好,急雖急了些,我叫我那老姐姐緊著點辦,我自家也緊趕著,想來應不會耽誤。」

  徐若麟面露淺笑。想起一事,躊躇了下,道:「那她那裡……」

  司彰化瞪起眼睛打斷他道:「你莫非還想再去勾搭她?小子,舅公我告訴你,男女之防,還是要的。我明日便送她出城,再放出你們婚事的消息,把事情都辦起來。再難熬也就那麼一個月的功夫而已!不到大婚日,你再休想去招惹她!」

  「舅公教訓的是,」徐若麟苦笑著摸了下鼻,「只是舅公跟她說的時候,還望言語軟和著些,不要把她嚇住。」

  司彰化哼了聲:「我自己的孫女,自己知道。往後嫁過去了,你莫負了她才最要緊。」

  徐若麟忙正色,應了聲是。待送他離去後,司彰化獨自回書房裡想了片刻,便叫人把王氏和初念母女二人一道叫來。

  ~~

  徐若麟今日投了拜帖去見老爺子,王氏和初念自然很快便知道了。猜到談的應就是婚事。在一處時,王氏一邊不停著人去打聽消息,一邊安慰有些心神不寧的初念。終於打聽到徐若麟被老爺子送了出去。王氏正要親自去問個究竟,卻見下人來傳話,說老大人叫太太與二姑娘一道過去見他。

  初念隨了王氏到了司彰化的大書房。見他正襟危坐在老位置上,神情嚴肅。一時猜不透他方才到底怎麼應對徐若麟的。勉強壓下心中生出的那種強烈不安,跟著母親朝他見禮。

  王氏照自己先前打好的腹稿,陪著笑臉道:「爹,我聽說方才徐家那位大爺來了?不曉得說是什麼事。只兒媳婦聽說,二房的妯娌有意把初音嫁他續初香的弦。她娘兒倆前日還特意去徐家拜望了姑奶奶。莫非徐大爺來就為這事?照兒媳婦看,這門親事倒是極好。」

  司彰化道:「好是好,只初音不是他的那根弦。他方才過來,是求我把初念許了他。」他的目光落到了臉色驟然發白的初念臉上,盯她一眼,面無表情地道,「我應了。」

  初念只覺手腳一陣冰涼,身子都要發抖了——她還沒來得及說不,一邊的王氏已經失聲嚷了起來。

  「爹,這怎麼可以?你怎麼這樣就應了?初念嫁給了他,往後還不被人指指點點?你叫她如何抬得起做人,更遑論徐家的那個嫡母,她哪裡是個善茬?你這是要把她往火坑裡推!我不應!且爹你就不怕被你同僚譏笑?」

  司彰化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兒媳婦頂撞,不快地皺起微微花白的眉毛。

  「婦道人家,聽風便是雨的!該如何,我自己心裡有數!」頓了下,才又道,「當年你一胎生了三胞。除了初念和繼本,不是另有個女兒嗎?如今對外,就說是司家那姑娘出嫁。如此便結了!」

  初念驚得已經說不出話了。一邊的王氏也是傻了眼,半晌才醒悟過來,磕磕巴巴道:「那孩子……不是沒了麼……」

  「是死是活,還不是憑人一張嘴,」司彰化哼了聲,「別說司家真有這麼一個姑娘,就算沒,造也得造出來!這門親事,我是做定了的!」

  話說到了這裡,初念才終於徹底明白了過來,自己的這個祖父,他到底打的是一副什麼算盤。

  他口中的司家「另個女兒」,她並無印象。也是長大後偶爾聽王氏提及,才知道自己除了弟弟,原先還是有過一個妹妹的。便是當初,王氏懷胎的時候,肚子便異常得大,到了生產時,竟罕見地生了個三胞胎。她最大,其次是弟弟繼本,最小的是個妹妹。王氏也正是當時生產困難損了身體,這一胎後才再無音訊。只是可惜,那個取名為初儀的妹妹,生來便體弱不繼,勉強養了半年便沒了。

  初念先前心中不安胡思亂想的時候,也想過各種可能。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到了最後,竟會發生這樣的荒唐事。

  「明天便悄悄送你出城,去百里之遠的那個三花庵。庵主是咱們司家的故人,會替你隱瞞的。你在那裡用你妹妹的名安心住下去。家裡這邊便放出話,說你那妹妹當年體弱,請法師來看,法師道命硬,若不隱姓埋名寄養在佛前,不但損己,也沖家人,這才把她悄悄送走了。如今消災去孽滿了時日,便將你接回家中嫁人。」

  她還茫然時,聽見祖父的聲音又在自己耳邊響起。慢慢看向他。見他正盯著自己,面上絲毫不見愧色。目光仍是一貫的冷靜和無情。

  「她……她頂著初儀的名出嫁了,那她呢?」王氏顫聲問道,「往後有人問起她,該怎麼說?」

  「怎麼說?」老頭子呵呵了一聲,「你那個侄兒默鳳,他不是要離京再不回了嗎?就說嫁了他走了去。你們王家,受大恩於徐若麟。就這麼點嘴頭的事,往後去了別地,也不礙他娶妻生子,默鳳想來必是肯應承的。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尋他說便是。」

  王氏終於明白了過來。原來自己還在為女兒婚事驚慌不安的時候,這個老頭便早已經在暗中不動聲色地布好了每一步棋局。她或者她的女兒,沒有選擇,也無需選擇,只要照著他的安排走下去便是。

  說實話,她先前之所以那麼反對這樁婚事,倒不是因為徐若麟本身。徐若麟本身,並無可指摘之處。怕的,是初念若這樣嫁過去,於內要遭徐家人忌恨,對外,更會遭世人恥笑詬病。原本因了歸宗已受損的名聲從此也將徹底敗壞。哪怕徐若麟再權勢熏天,能阻旁人當面的恥笑,也無法防備背後的悠悠之口。如今老頭子安排了這樣一步棋,乍聽之下,她被驚呆。此刻回過神細細再想,仿似也能站得住腳……

  王氏還在思量時,初念終於道:「祖父,這主意,是您的,還是徐若麟的?」

  司彰化瞟她一眼,見她臉色蒼白,一臉倔強地盯著自己,皺了下眉,隨口道:「是我的,也是他的。」

  初念涼颼颼地笑了下。

  「果然打的好主意……你們一個一個都是聰明人。只有我被蒙在鼓裡任人算計。怎麼就沒人問一聲,我願不願意頂著旁人的名嫁他?怎麼就沒人能替我想想我的感受?」

  司彰化眉毛抖了下,似乎有些詫異她會問這個。

  王氏也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向柔順的女兒竟會跟素有權威的大家長頂了起來。略微不安地看向司彰化。見他倒沒怒色。只是盯著初念,半晌,才淡淡道:「先前你不願嫁,我曉得。你是怕人說道。如今這樣了,你還不樂意。那你說說,為什麼不樂意?」

  為什麼不樂意?她該樂意嗎?畢竟,一直以來橫亙在她和徐若麟之間的那道她曾以為深不可跨越的鴻溝,此刻忽然之間,就這樣輕輕巧巧地被填平了。她現在該有的反應,難道不該是感激涕零,然後死心塌地坐等成為徐若麟夫人——這個京中或許無數名門閨秀都樂意擔當的名銜?

  「我不樂意!就是不樂意!您問我為什麼,沒為什麼,我就是不樂意!」

  她忽然再也忍不住,憤怒地大聲喊了出來。

  自己的人生,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只能被別人的手操控著,在還渾然不覺的時候,便已經被再次定下了命運,照著別人的意願去滿足他們各自的慾望。

  這有什麼值得高興?即便那個男人,他是打著愛的名義去做這件事。

  司彰化的臉驟然陰了下來,胳膊一動。看起來,他似乎是要拍案。但不知為什麼,最後卻又收了手。只是盯著她,冷冷地道:「你樂意也罷,不樂意也好,等著下月二十四他來迎娶就是。」

  「這世上,誰能照自己的意願過活?誰沒有點想起來就心累的糟心事?你祖父我也一樣!這就是你的命,這就是你的坎!你自己想方設法過去了,你就沒白活一世。你過不去,便是死十回,那也是白死!」

  這是司彰化拂袖離去之前,丟給初念的最後一句話。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03 PM

  第六十三回

  徐若麟從司家告辭,到了這日傍晚,從衙門出來後,再次回了魏國公府。

  正式的話雖還沒下去,但府裡的上下人等都已經曉得,待下月初魏國公一回,現如今這位煊赫逼人的徐大爺就又做回徐家正兒八經的大爺了,見他回,哪個不掏出心窩子地奉承。

  徐若麟去了慎德院司國太處,到時,廖氏正也在。

  這是自回金陵後,這對名義上的母子的第一回碰頭。先前徐若麟雖也回過兩趟,但都徑直到司國太這裡,並未遇到過廖氏,也沒特意去望過她。廖氏方才聽廊外的丫頭報稱「大爺來了」的時候,臉色便微變。只畢竟,也是活了半輩子的人。這個人,不管自己心裡對他是如何疙瘩,但不日,他便又將歸宗,仍是自己名義上的長子,這一點卻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該如何,她心中自然清楚。等徐若麟一進來,面上便已經現出了絲微笑。

  徐若麟倒是神色如常,猶如他先前一直便在這家裡一樣。朝國太問了安後,轉向廖氏,也見了禮。廖氏笑道:「若麟,我剛正與老太太商量著呢,打發人想將你叫回,住家裡才像樣。你那院兒,崔多福正安排了人在修整。你若有空,自己過去瞧瞧也好,哪裡不滿意要拆補,提出來便是。」

  徐若麟笑了下。

  「多謝太太關照。我過來,正有一件事要說,」看向了司國太,「祖母,前日你提到的那樁親事,我如今可以給個答覆了。我今日去見了司家的舅公。舅公的意思是,初音小姨子怕不適我。只他提到司家大房還有位早年便被送去庵裡渡劫、閨名初儀的孫女,意欲將她許配於我。我已應了。婚期就定在下月二十四。我既奉旨歸宗,婚姻之事也就只能勞煩嫡母操持了。」

  廖氏猛地睜眼。

  「初儀?」司國太也又是驚詫,又是茫然。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便是這位司家的孫女。說是大太太當年一胎三胞中的幼女。只一直體弱,半歲多便被送去庵裡寄養至今。」

  司國太被他這麼提醒,終於有點想起來了。驚訝地道:「那孩子,我記得當年不是聽說養不住,沒了的嗎?」

  徐若麟面不改色地道:「舅公說,當年照那法師所言,這女孩兒命硬,不但衝自己,也克家人。怕養不住,這才特意假托亡名以求破解。實則是送去佛前寄養。如今消災滿了,這才要接回的。」

  司國太盯著面前的徐若麟,口中沒在說什麼,心裡卻狐疑不定——自己那個侄媳婦王氏當時一胎三胞,因罕見,在京城內闈婦人間還被引為談資,說了些時日的。她記得半年多後,那個最小的女孩兒,便因體弱難養去了。消息傳來時,她怕王氏傷心,當時還特意打發人捎了慰語過去。怎麼十七年過去,突然又被告知那女孩兒其實還好好地活著?

  司國太再次看向自己面前的這個長孫。從他表情中,自然尋不出半分端倪。他依舊神情肅穆,目光冷靜。但是老太太卻有一種感覺:這件事絕不可能這麼簡單。知道再問他也問不出什麼,正沉吟著,那邊的廖氏終於回過了神,第一反應匪夷所思,第二反應,驚怒交加。

  「若麟!這如何使得!」她甚至顧不得司國太也在,當場便嚷了出來,「姑且不論那女孩兒如何,你也知道咱家與她家如今交惡。那個姓王的太太,絲毫不知禮數。你從前的那個弟妹,更毫無婦德可言。這樣的人家,往後避都來不及,你如何便應下了這樣一門親事?」

  「太太言重了。」徐若麟淡淡道,「徐司兩家,世代交好。如今既不幸交惡,更該彌補。我也正是出於此種考慮,這才應了這門親事的。日期緊,納采等諸事又繁瑣,我曉得太太也忙,倘若照應不來,若麟可請托二房的董嬸母幫忙。」

  廖氏再次怔住了。終於勉強笑道:「我也不是這意思。這是你的大事,我只是想著,要謹慎些才好……」

  徐若麟笑了下,道:「多謝太太。此事我已考慮停當。婚期已定,不會更改。」

  廖氏張了下嘴,終於還是訕訕地閉了回去,臉色很是難看。

  司國太眉頭一直微蹙。

  「我曉得了。」她最後說道,「哪天方便,我親自去趟司家。瞧一瞧我那個一直養在佛前的侄孫女。」

  ~~

  黃氏當晚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驚怒程度,決不在廖氏之下。與丈夫司寇鑫驚乍了幾聲,嚷道:「活見鬼了!那邊何時又多出了個小姐嫁給姓徐的?」

  司寇鑫有些艷羨大房新攀上的這門婚事,渾渾噩噩道:「不是說寄養在庵裡嗎?隔了牆的事,咱哪能知道得那麼清楚……」話沒說完,被黃氏呸了一聲,罵道:「你個整日吃酒吃得迷瞪瞪的糊塗東西,你知道個什麼!那個閨女兒,當初沒了的時候,我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你那個嫂子在裡頭哭呢,奶娘經我身邊抱出去時,我還掀開斗篷看了眼,那臉都煞白煞白的!怎的一下又還魂了?不行,我要過去看看……」

  司寇鑫勸道:「好歹你也等明日去問不遲,這都天晚了。」

  黃氏怒道:「這婚事是我先提的,如何便落到了那邊去?我不去問個清楚,晚上如何睡得著?」

  夫妻倆正說著,忽有老太爺身邊的人來請,說此刻就在書房等,叫他倆一道過去。黃氏與司寇鑫對望一眼,忙換了衣服過去了。入了書房,見老頭子正悠閒地湊在燭台前,拿放大鏡在研究個印鑒,見兒子和媳婦到了跟前朝自己見禮,鼻孔裡嗯了一聲,這才放下手上東西,坐回了椅上。

  「爹,叫我倆來,不知所為何事?」

  司寇鑫向來有些懼怕這個父親,站直了身後,覷了眼老頭子的臉色,小心地問道。

  司彰化道:「你嫂子那邊,今日議定了件喜事,應都知道了吧?」

  黃氏委屈地道:「爹,媳婦是剛知道的。只心裡實在不明白。這不明明是媳婦兒討了您的話去徐家姑奶奶那裡先問的信嗎?怎的一個晃神,就變成了嫂子那邊的喜事?且又聽說要嫁過去的是初儀?這閨女兒,生出來養了大半年後,明明不是去了嗎,怎的如今又冒了出來?」

  司彰化臉色微沉,道:「叫你們過來,就是為了這事兒。大房的那個姑娘,當初身子弱,是差點沒養活。幸而遇到了位高人,指點叫假托亡名後,寄養到佛前方消災。便照做了。如今已經沒事,過些時日便會接回家中。你們是自家人。往後出去了,在外人跟前該如何說話,不必我再多提點了吧?」

  司寇鑫忙點頭應是。黃氏卻是半分不信。還在思量,又聽老頭子問道:「繼昌近日都在做什麼?」

  司繼昌十七歲便中舉人,資質可謂上好。照大楚的規制,舉人也具備了做官的資格。只舉人出身只能做些小官,且仕途要比進士出身的差。以司家的門楣,自然希望司家子弟殿前傳臚,所以讓他繼續讀書準備會試。可惜成家後,這兩年早失卻少年時的勤勉。時常與京中的紈褲子弟廝混一處。老頭子也有耳聞,對此頗為不快。黃氏見他此刻又問及兒子,怕說出實情被訓斥,忙遮掩道:「聽說皇上不是已經下令今年設一恩科嗎?大部分時日,都在家讀書預備明年春的會試呢。」

  司彰化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聲,道:「知道繼續上進就好。咱們家在江寧縣不是有個莊子嗎?那裡地方清靜。他若嫌城裡吵不利讀書,帶媳婦兒一道去那裡潛心讀書也好,順便……」頓了下,和顏悅色地道,「繼昌也算為司家爭了光。從前一直忙,我也沒空考慮。如今空閒了些,便想到了這事。明日起,把那莊子轉到繼昌名下吧。往後分家之時,不計在內。」

  司家從前雖日漸式微,但好歹也是有些底子的。附近郊縣裡,還存有幾個厚薄不一的莊子。其中就以這江寧縣的莊子最好。地方大,一年所出也豐厚。黃氏早就有些記掛,只也曉得不過空想而已。沒想到忽然好事便臨頭了,老頭子竟會主動開口把那莊子記到自己兒子頭上,頓時喜出望外。與丈夫對望一眼,忙道謝。

  司彰化擺擺手,正色道:「兒孫長進,我心中也寬慰……你們給我牢牢記住,唇齒雖也有打架的時候,只在外人看來,卻同長在一張臉上。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這道理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的吧?大房的這門親事,是我親自做的主,斷不會改了。司家的好,就是你們的好。我往後便是走了,也絕不會虧待你們一分。倘若……」

  「倘若叫我曉得你們出於不平之心,膽敢做出自損手足的事,哪怕是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停了下來。那雙原本瞧著蒙了層陰翳的眼睛忽然閃閃發亮,掠過兒子的臉,最後盯著黃氏,微微瞇了下眼。

  黃氏打了個寒顫,急忙拉了丈夫道:「爹放心。爹的教誨,我們兩口子必定牢牢記在心上。」

  司彰化唔了聲,這才道:「記住了就好。不早了,你們也下去早些歇了吧。」

  ~~

  黃氏和丈夫回了房。司寇鑫還沒轉過彎來,不解地道:「爹今晚這是怎麼了?怎的忽然又給莊子又說那些話?到底什麼意思?」

  黃氏冷冷道:「你要是有你爹一半的道行,我跟著你便也不用這麼辛苦了!什麼意思,不過是拍一巴掌給顆棗子,叫咱們別出去說不該說的話。你等著吧,瞧好戲便是。」

  ~~

  中軍都督徐若麟下月便要娶親,女方也來自司家。但那位小姐,身世頗具離奇色彩。便是當年司家太太那一胞三胎中據說不幸夭折了的老,如今方曉得也養大了。不過是受高人指點,當時假借亡名送去庵裡了而已。

  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遍了金陵的各家高門大戶,成為太太奶奶們議論的新焦點。開始不斷有人借道喜之名登司家的門,朝王氏打聽箇中詳情。於是後續消息又傳了開來。說這位今年十七的小姐,因是一母同胞,面貌酷似那位原先嫁了徐家二公子的姐姐。只如今她還在庵裡,要等下月挑個好日子才接回府中待嫁。

  ~~

  三花庵在金陵百里之外。初念被悄悄送到此處,已經住了有小半個月。轉眼,便是十月上旬了。

  司初儀——

  這些日子裡,這個名字,她已經不知道在心裡默念過多少次了。那個早夭的妹妹,她記憶裡沒有半點印象的妹妹,忽然竟又這樣活了回來——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她離開魏國公府的那一天,回頭看最後一眼的時候,她對自己說的話,便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踏回這裡一步。顯然,那時候的她,做夢也無法想像有一天,她竟然要披著別人的皮,再次被送入這扇門,去面對裡頭那一張張熟悉的故人之臉。

  初念還半靠在窗邊發呆的時候,聽見外頭傳來那個新近被買來伺候自己的丫頭靜雲的聲:「姑娘,太太來了。」

  她被送過來時,從前在身邊服侍慣了的尺素雲屏等人都沒跟來。甚至連司家的丫頭也沒一個。她知道從此往後,大約也再沒機會能讓她們繼續陪在自己左右了——連司初念這個人都要沒了,更何況是與這個名字有關的那些人和事?

  母親怕自己想不開,這些時日,不怕路遠,隔三差五地便跑過來看望。

  初念歎了口氣,轉過了身去,看著王氏朝自己過來,叫了聲「娘」。

  王氏到她身邊,細細看了眼她的臉色,道:「嬌嬌,我方才聽那丫頭說,你這兩日都沒怎麼吃得下飯?」歎了口氣,「我這些天,都在忙你出嫁的事……得空想了下你祖父那天的話,覺得也有道理。嬌嬌,這就是你的坎。雖則我對這婚事也不滿意,但還有什麼辦法?比總你用自己名頭嫁過去強百倍。娘就怕你擰著。求你早些想開,如此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初念笑了下。

  「娘,你女兒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最最無用了。最多不過像那日那樣,一時忍不住在祖父面前喊個兩嗓子而已。難道還真會鬧出抹脖子上吊的戲碼?祖父罵我罵得沒錯。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的坎。你們都要我嫁,那我嫁過去便是。」

  這是自那日後,王氏第一回聽她說這樣的話。自然也聽出了話裡頭帶著的情緒。只好歹比先前過來看她時一聲不吭要好。歎道:「你能這麼想就好。嫁過去了,難保沒有不順心。只那位徐大爺年紀比你大許多,我瞧他也是真的疼你。想來不至於太讓你受委屈。好歹,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你好好跟他過,總會越來越好的。」

  初念再次笑了下。

  「您說的是。往後他就是我的依靠。我不跟他好好過,我還能指望誰?」

  王氏終於吁出口氣,點頭道:「今天十二了。徐家的那位魏國公前幾天便回京了。徐大爺倒是順利歸了宗,那天聽說連宮裡的崔太監都奉旨來了。我還聽說,他回來後,除了入宮去拜了下皇上,便哪都沒去。連親朋舊友來了,也是一概推病不見。想是要等到你們成親後,這才回道觀修行吧?」

  初念沒答話。王氏本來還想提下明日安南使者一行人將會抵京的事,見她興致缺缺,也就不說了。最後只道:「嬌嬌你放心,你那個妹子當時沒了的時候,只落入過你嬸娘的眼。她必定不敢出去亂說的。往後嫁去徐家,不必有後顧之慮。」

  ~~

  三花庵坐落在山麓之下。庵裡的老尼是司家的故人,受了囑托,特意在後頭辟出一個清靜所在安排初念住下。禪房前的一爿空地上,還種了棵老芙蓉。

  王氏走了後,初念隨手拿了本書,過去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發愣。漸漸到了傍晚時分,夕陽也收起它最後的一道餘暉。光線開始暗下去,耳邊不斷有倦鳥歸林的撲簌振翅之聲。靜雲去廚房替初念去取晚飯。初念合上了書,抬頭望了眼自己頂上開得正絢的一樹芙蓉。盯著半晌,腦海裡便浮現出了那彷彿早已塵封的一幕。原本有些靜下來的心忽然又開始煩亂了。

  ~~

  「這位施主,此處乃是清修之所,你不能進!」

  正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幾個尼姑有些焦急的說話聲。似乎是有人要強行往這邊來。一陣雜亂腳步聲中,初念聽到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飄進了耳朵。那聲音裡帶了些笑意。

  「各位女菩薩,沒見外頭的人都放我進來了嗎?裡頭清修的那位女菩薩是我家人。有事要見,說完便走。絕不會玷污此處寶地半分。女菩薩自便便是……」

  初念猛地站了起來,飛快往自己住的那間靜室去,門砰地關上,插上了門閂。幾乎是同一時刻,徐若麟已經擺脫了那些圍截他的尼姑們,闖入了她的這個小院,順勢把院門一腳帶上,閂了,把尼姑們攔在外,自己便大步到了初念的門外。

  「嬌嬌,開開門,我有話和你說。」

  隔了門,初念聽到徐若麟的聲音傳了過來。

  她背對著他靠在門上,一語不發。

  徐若麟得不到她的回話。憑了感覺,知道她應該就在與自己不過一板相隔的門裡頭,便道:「本來也沒打算來這裡擾你的。只我聽說,你在生氣?想來想去,大約也就是生我的氣了。這才過來的。你開開門,聽我跟你說。」

  初念還是不吭聲。

  徐若麟道:「你不開門也罷,我隔著門跟你說一樣。你是不是在怪我自作主張,事先沒跟你商議便把事情定了?確實是我考慮不周。上一回在你家的小書房裡,我本打算跟你提的。又怕說了你不樂意。結果還沒想好說不說,你娘就過來了……」

  初念終於忍不住了,冷冷地道:「於是你就自作主張了。心想生米煮成熟飯,我便是不願也只能認了,是不是?」

  隔了門,她似乎聽到他嗤地輕笑出來。然後柔聲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太心急,急著想娶你,就怕遲了又生變故。等咱們成了親,你有多少氣都儘管撒我身上,好不好?」

  他竟然還笑!還有臉笑!初念氣得直發抖,恨不得開門打他一巴掌。長長呼了幾口氣,勉強壓下心中的火,這才冷笑道:「我不過一個嫁過人的寡婦。有人這樣的身份,還巴巴地費了心思要娶我,那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我還鬧的話,可真成了不知好歹。以後當司初念還是司初儀,對我來說並沒兩樣。我又何嘗有過自己的主意?從前是傀儡,往後也是。我這種人能撲騰出什麼?我知道您貴人事忙,您趕緊回去。這兒是乾淨地方,男人不好踏步。」

  徐若麟躊躇了下,終於正色,低聲道:「嬌嬌,我知道這不過是個障眼法。但目前我要娶你,只能這樣。我知道你怕旁人的眼光。至少,這樣你嫁了我後,在外人那裡不用被說道。我能娶到你,也就只有一句話。往後,或許我未必能處處叫你稱心如意,但我會盡我所能對你好的……」

  徐若麟還沒說完,身後那扇被閂了起來的門便砰砰地拍響。他回頭看了眼,飛快又道,「明天安南人到京,我會忙幾天的。過後便是二十四。你等著我來娶你。這地方我也不能久留。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說罷轉身去開了門。見方纔那幾個小尼姑已經找來了此處的住持。老尼姑正威嚴地盯了過來,沒等她開口趕人,忙先雙手合十賠禮,笑道:「老菩薩有禮。香油錢奉上,我這就走了!」說罷回頭,見那扇門還關得緊緊,歎了口氣,自去了。

  ~~

  次日,受安南陳氏王朝昭全帝的派遣,在安南王子,十七歲的陳啟龍和精通漢風俗的大使黎相中的帶領下,一行數十人的朝賀隊伍如期抵達了大楚的帝都金陵。

  陳啟龍是個儒雅的少年,小時起便仰慕漢文化。陳昭全特意請了精通漢文化的師傅對他進行教導。此次大楚新帝登基,又值兩國結束交惡開始交好。也是這位王子自己主動請纓,願意千里迢迢奔赴金陵。一是想要轉達昭全帝的和平美意,二來,也是想要親眼見識下久聞其名的帝國都城的繁華景象。

  趙琚的理想,便是造就出一個九天閶闔、萬國衣冠的盛大帝國。對於主動向自己示好的安南人,自然十分禮遇。太子趙無恙受派遣總攬此次的接待,事先自然精心準備。授館舍、遞國書、頒見辭、賜賞予、設國宴,一切外交該具備的禮儀,無不盡善盡美。到了第三天,在代表昭全帝接受了大楚皇帝的冊封之後,趙無恙和年紀相仿的陳啟龍,二人關係也變得熟稔了起來。陳啟龍提出,在離開金陵之前,去拜祭國子監裡的先賢。

  國子監是大楚最高的學府,設在城北文清殿中,佔地廣闊。裡面供奉著孔子、顏子、曾子、孟子等三十七位先聖的牌位。每三年一次的開科前,主考官和禮部官員便會在此舉行隆重的祭祀大典。趙琚得知,有意在夷人面前展示泱泱大國的文祭之禮,當即便下令,擇吉日,在國子監舉行盛大祭典,邀安南王子與大使觀禮。祭典後,他登基後的第一場恩科也隨之啟幕。

  徐若麟對於皇帝這樣臨時的安排,其實並不是很贊同。出於天生的謹慎,他知道越是這樣盛大的場合,意外就越容易發生——假設前提是有人確實想暗中做什麼事的話。更不好的是,這場祭祀大典並非早先預定,而是臨時起意的。這就意味著,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但是皇帝的命令已經下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太子趙無恙盡量安排好一切,力保到時候不會出現任何意外,讓太子在皇帝和百官面前的這第一次執事,能夠善始善終。

  十月十八,風和日麗,欽天監擇定的吉日。禮部尚書吳中擔任主祭官。

  祭祀大典,莊嚴而神聖。數百名由國子監儒生擔任的樂舞生分站在殿前神道兩側。神道兩側,左邊是三綱樹,右邊是五倫樹,寓意著三綱五倫為立國之本。

  隨了司儀的大聲通贊,吉時到。四十八名樂舞生魚貫到了主祭台的兩側分列。主祭官吳中和兩位翰林院監考官面色肅穆,緩步走向至聖先師香案之前,帶領身後之人行三跪九叩之禮,然後上香獻酒。

  在大韶之樂中,樂舞生跳起了文烈之舞。

  大殿前站了的數百人無不莊嚴肅穆,但是身處其中的徐若麟,對於主祭台上的動靜卻沒半點興趣。事實上,今天這樣的場合,以他武將出身的身份,原本是不被允許入內的。雖然連皇帝也承認,文以安天下,武以威四夷,但從前朝開始,武官就被毫不猶豫地踢出了文廟祭祀的行列。他今天之所以能以陪祭官的身份立在這裡,還是皇后蕭榮開口的結果。看得出來,主祭官吳中和兩位翰林院學士對此很不以為然,自始至終,目光就沒有落到他身上。

  徐若麟自然不會在意文官們在這種場合下對自己的鄙夷。雖然開場前,他已經足夠仔細地親自過問了祭祀大典中的每一處細節。但只要祭禮沒結束,祭台側觀禮的安南王子和大使沒離開,他便絲毫不會鬆懈。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附近的每一個人,不放過任何能引起他注意的細節之處。

  迎神禮結束,初獻禮堪堪開始的時候,楊譽悄無聲息地靠近他,附耳道:「大人,黃裳和鄒從龍已經將殿外所有可疑之人控制,所有可以藏身的所在也都派了暗哨潛伏。」

  徐若麟一邊神情肅穆地盯著不遠處的祭台,一邊低聲道:「你去把所有執行完任務的人手都調到附近來,讓黃裳和從龍也過來候命。我希望是我多慮。但一旦出事,後果便是致命。所有必須萬分謹慎,明白嗎?」

  楊譽低低應了聲「遵命」,轉身飛快而去。

  他們兩人這樣一場短暫的交流,已經引起了主祭台上吳中的注意。吳中不滿地盯了徐若麟一眼,心想武夫就是武夫,再高的官職也改不了粗鄙的本性,這樣的神聖場合,竟也與人竊竊私語,實在是無禮之極。

  徐若麟絲毫沒有理睬吳中。他警惕的目光一直梭巡在祭台周圍的一排排人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出於本能,他忽然覺到了一絲不安。目光飛快掠過祭台兩側立著的樂舞生。並沒看出什麼異樣。但是那種不安之感,卻愈發強烈了,儘管他也不知道,這種危險到底來自哪裡。腳步下意識地,便往祭台側的陳啟龍身畔靠了些過去。

  一陣風吹來,拂起了樂舞生身上所著禮服的下擺。徐若麟的目光掠過一名站在前排的樂舞生的足下,微微皺了下眉。

  他覺到了一絲彆扭。

  風再次掠起樂舞生們的下擺。電光火石間,他忽然覺到了哪裡不對。

  這祭台兩側的四十名樂舞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個頭一致高低。但是這個學生,他足下所踏的靴底卻明顯要比邊上人的厚了幾寸。沒理由在這樣的場合,要挑這樣一個個頭明顯矮於旁人的人來湊數。

  他目中精光倏然暴漲,腳步飛快往那人奔去。但還是遲了,那名樂舞生忽然舉起手中的長笛,朝向了正專心致志觀賞祭禮的安南王子的後背。他按下了暗鈕,銀針從長笛的一端口子暴射而出。

  這樣的文廟大典,是不允許帶武器入內的。徐若麟只貼身藏了一柄短刀。但已來不及拔刀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時候,用盡全力飛身撲到了陳啟龍的身後,將他按壓在地。而身後射來的那一撮銀針,也已經無聲無息地刺入了他的後肩。後肩處一麻。徐若麟立刻拔出短刀,毫不猶豫地將銀針連同周圍的一塊皮肉剜去,鮮血立刻沿著他身上的黑色祭服噴湧而下。

  「都讓到一邊去,抓刺客!」

  徐若麟面不改色,喝了一聲。

  終於反應了過來的吳中失聲大叫起來。那名樂舞生見狀,轉身一把推開邊上的人奔逃,趕來的楊譽暴喝一聲,領著事先埋伏的十幾個暗衛飛身追了上去。原本一派肅穆的祭祀大典立刻亂成一團。樂舞生四處奔逃,地上丟滿了被拋棄的樂器,人仰馬翻。

  隨後趕到的鄒從龍已經割開徐若麟的黑色祭服,動作敏捷地替他放血去毒,重新包紮。

  刺客的去路早已經被堵死,很快,便被楊譽抓到,扭斷了他的一雙臂膀,扔到了徐若麟面前的地上。

  因為失血過多,徐若麟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還能穩穩站立。他盯著這名刺客,端詳了片刻,上前伸出手去,在他下顎處捏了下,輕微撕拉一聲,扯脫了一張薄如紙片的面具,露出了那人的真面目。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

  「是誰派你的來的?」

  徐若麟丟掉手中的面具,冷冷地道。

  刺客閉上了眼睛。

  徐若麟看了眼楊譽,楊譽會意,立刻上前將刺客下頜捏脫,然後命人帶走。

  吳中和兩名翰林院大人此時才站穩了腳,大聲嚷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哪裡來的亡命之徒,竟連如此的神聖大典也敢破壞——」

  驚魂未定的陳啟龍這才被人從地上扶起,白著臉看向徐若麟,見他身上的黑色祭衣已經被鮮血染紅,顫聲道:「多……多謝……」

  刺客既然把目標對向陳啟龍,銀針所淬之毒自然陰辣。雖然剛才已經放血,但失血過多和體內殘餘的毒素還是讓徐若麟有些搖搖欲墜,若非他體格過人,恐怕早已經倒了下去。

  「殿下不必言……謝……」

  他話沒說完,眼前一陣發黑,邊上的鄒從龍一把扶住,大聲吼道:「快送徐大人回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05 PM

  第六十四回
  
  時辰已到十九日的子時一刻。乾清宮的御書房裡,此刻仍燈火通明。大理寺卿狄慎思匆匆入內,朝著趙琚下拜,看了下他的臉色,小心地道:「萬歲爺,那刺客在刑房中時,一直面朝北向,口中……口中呼著太祖太宗之號……臣以為,乃是元康餘孽。」
  
  御書房裡,群臣咬牙切齒道:「果然不出所料,便是那些人在作怪!」
  
  趙琚眉頭微鎖,轉向狄慎思,「主使、同黨,可供了出來?」
  
  狄慎思面帶愧色,搖頭道:「臣無能。那刺客受極大酷刑,卻始終不肯招供。臣命人再加以拷問,他為求速死,趁人不備,竟嚼舌身亡。」
  
  趙琚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斥道:「若非子翔捨命救護,安南王子此刻已經命喪此賊之手。倘安南來使真在我祭祀大典上出事,叫我天朝顏面何存?不過命你審訊,你竟連這種事也辦不好!」
  
  狄慎思急忙下跪,不敢再辯。方熙載便勸道:「萬歲息怒。刺客既敢孤注一擲,往往便是死士。狄大人想也是盡力了。好在子翔見機得早,阻了這陰謀,否則南邊只怕又要生出動盪。依臣看來,元康餘孽,恐怕仍遍佈各地。經此變故,萬歲若能亡羊補牢,防患於未然,便也算有所得了。」
  
  方熙載此時三十七八的年紀。他出身低微,年輕時曾做過燕京附近永平縣縣令的幕僚。熟律令,工心計。後被縣令舉薦給趙琚後,便一直追隨至今。與徐若麟一道,一文一武,被趙琚視為左右臂膀。此刻聽他這樣勸說,沉吟了片刻,面上怒意漸漸消散。命鴻臚寺卿盧耿安撫王子與大使後,看向崔鶴,問道:「徐卿可醒了?」
  
  徐若麟昏迷後,便被鄒從龍等人迅速送至宮城中的中軍衙門裡。那裡離太醫院也近。
  
  崔鶴道:「回稟萬歲。方才奴親自過去探望,徐都督仍昏迷未醒。太醫院院使及御醫多人均在側,未敢離一步。」
  
  趙琚有些煩躁地起身,對著面前的大臣們道:「都散了吧!朕去看下子翔。」
  
  方熙載道:「臣隨萬歲一道去。」
  
  ~~
  
  丑時初,趙琚才返後宮。
  
  後宮之中,如今仍只蕭榮與宋碧瑤二人。蕭榮居坤寧宮,宋碧瑤帶了安樂王趙衡居左側的春和殿。趙琚到了通往這兩處宮室的岔道口時,腳步略微停了下,隨即便往坤寧宮去。
  
  寢殿裡,蕭榮一身常服,仍未就寢。見趙琚來了,忙迎了上去。屏退宮人太監後,蕭榮立刻問道:「萬歲,子翔如何了?」
  
  趙琚眉頭緊鎖。
  
  「刺客所用的吹矢銀針淬過異毒,便說見血封喉也不為過。我方才親自去看了他,太醫用遍解毒聖藥,只此刻,他仍昏迷不醒……」
  
  蕭榮聞言,難掩目中的焦慮,沉默半晌,喃喃道:「但願吉人天相。」
  
  趙琚哼了一聲,忽然道:「大理寺審訊出來,說是趙勘小兒的殘黨所為。你以為如何?」
  
  蕭榮道:「萬歲,大理寺富於審訊經驗,他們既審出此事與元康餘黨有關,想來便是了。臣妾並無他想。」
  
  趙琚略微一怔,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蕭榮。
  
  「梓童,你真別無他想?」
  
  這是入主金陵以來,蕭榮第一次聽到趙琚不用「眉兒」來稱呼自己。想了下,後退數步,朝著正端坐於椅上的皇帝跪了下來,叩首道:「萬歲,臣妾確實無別的想法。唯一需在萬歲面前陳述的,便是昨日文廟祭祀之意外,責任全在太子。是他辦事不周,才叫奸人有機可乘,險些墮我天朝之威,更令徐都督以身犯險,生死未卜。太子深以為愧,昨夜探望徐都督回來後,便長跪於東宮門前,自請皇上責罰。」
  
  趙琚沉默片刻,忽然歎了口氣。
  
  「算了。奸人暗中居心叵測,可謂防不勝防。太子既自知有過,便當得個教訓。夜深露重,叫人讓他起來吧。」
  
  蕭榮道了謝,慢慢起身。
  
  趙琚看起來有些疲乏,從椅上起身,看了眼蕭榮,似乎欲言又止。蕭榮立刻道:「萬歲,柔妃今日來我中宮時,我見她大腹便便,坐立俱是不順,便叫她免了我這裡的晨昏禮數。柔妃卻定要持守禮節。不若萬歲這就過去,親口叮囑她幾聲,想來她才會從。」
  
  趙琚唔了聲,看她一眼,道:「不早了。眉兒你也歇了吧。」
  
  蕭榮笑了下,送趙琚出了中宮門後,叫安俊去東宮叫太子起身,立在門外望了眼趙琚身影消失的春和殿方向。
  
  「娘娘,宮門可要關了?」小太監小聲問道。
  
  「關了。」
  
  蕭榮收回目光,冷冷道了一聲,轉身往裡而去。
  
  ~~
  
  柔妃宋碧瑤如今已是□個月的身孕。這辰點,也仍未睡去,趙琚入寢殿時,聞到幽幽一股安南所貢的銀雪香,見她只披件水紅薄衫坐於梳妝台前,正用手中的一柄玉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垂在身前的一把長髮。烏黑而柔順的秀髮,在燭火裡閃著潤澤的暗光,猶如一匹上好的綢緞,叫人見了便想撫觸它的質地。
  
  她似乎有些心事,直到趙琚到了她身後,這才驚覺,回過頭來,一張秀麗面龐露出驚喜的笑,急忙放下玉梳,一手扶著梳妝台,一手扶住自己的腰,站起來要向他見禮,被趙琚一把扶住攔了。這才嗔道:」萬歲來了怎的也沒點聲響?倒是嚇了我一跳。」說話時,粉面生暈,蹙眉嬌嗔,眼睛裡卻滿含了笑。
  
  趙琚扶著她往床榻去,待兩人並排坐下後,道:「是朕叫人不用通傳的。嚇到你,倒是朕的不是了。這辰點,你怎的還不去睡?」
  
  宋碧瑤知道皇帝在看自己,微微咬了下唇,半垂著眼皮,低聲道:「肚子裡的小東西頑皮,一直在踢臣妾的肚皮,躺著怎麼也睡不著……這才乾脆起了身的……」
  
  趙琚嗯了一聲。
  
  宋碧瑤十七歲的時候,因為一場際遇到了趙琚的身邊。如今八年過去,二十四五的女人,並沒有因為再次身孕有損她的美,此刻燭火之下,她反而如同雨後海棠般嬌艷鮮嫩,簡直是勾魂的妖艷。但是皇帝這個時刻,卻沒有心思去欣賞枕邊人的美。他只是直直地盯著她,直到她也覺到了不對,睫毛微微顫了下,抬眼看向他,小聲問道:「萬歲,你怎麼了?」
  
  趙琚微微一笑,道:「昨日太廟刺襲之事,愛妃你應也聽說了吧?」
  
  宋碧瑤點頭。「昨日沒等到於太醫來診脈,問了聲,才曉得都去了徐都督那裡。他此刻如何了?」
  
  「還昏迷未醒。」趙琚道,「先前在御書房裡,大理寺回報朕,說審出了那刺客的來由。愛妃,你想聽聽刺客來自哪裡的嗎?」
  
  宋碧瑤睫毛一顫,低聲道:「臣妾……恐怕不懂這些……」
  
  「無妨,」趙琚微微一笑,「你聽朕跟你說就是。」
  
  「那名刺客,他供出來,說是受人指使,意圖謀殺安南王子於文廟大典中。王子若在金陵遇刺身亡,則我大楚與安南難免又起隔閡。這還是其次。最最叫朕心冷的是,那人還供述,安南王子倒是其次,這預謀的刺殺,矛頭真正要對準的,其實朕的太子。一旦陰謀得逞,朕盛怒之下,難免會怪罪太子辦事不利。愛妃,你倒是說說,太子不利,則朕的身邊,誰又是那個得利之人?」
  
  宋碧瑤方纔還泛著紅暈的臉頰陡然蒼白,驚恐地看著神色陰沉的趙琚。「萬歲,您這……這是在暗指臣妾嗎?臣妾冤枉!」
  
  趙琚冷冷道:「你應還記得德和三十四年子翔護送太子回燕京時路上發生的事嗎?當時之事,與今日何其相似。到底是什麼人,從那時候開始,便處心積慮要置朕的太子於死地?」
  
  宋碧瑤顫聲道:「陛下難道是聽了什麼話,這才懷疑到臣妾頭上的來的?莫非是臣妾侍奉皇后不周招致怨懟?倘如此,臣妾願跣足披髮到中宮前伏地乞饒,任由皇后發落,以表赤誠之心。」
  
  趙琚哼了聲,道:「皇后豈是你想像中人?她在朕面前,絲毫也未曾提及你半句不好。」
  
  宋碧瑤肩膀微抖。「那便是臣妾小人之心了。全是臣妾的錯……」嗚咽一聲,跪到了趙琚腳下,抓住他膝蓋,流淚道,「萬歲,臣妾自十七歲跟了你,盡心盡力侍奉承歡,如今安樂八歲,我腹中又有龍種。每每思及萬歲這些年待我恩愛,便感激涕零。何以今日一下竟成陛下眼中的惡婦?陛下您想,即便那些事都是臣妾的意圖,臣妾自跟隨了陛下,便居於內闈深宮。又父母早亡無兄無弟,不過一個孤苦無依的苦命之人而已,哪裡有那麼好的手腕去安排這些事情?陛下既一心認定與我有關了,我這樣居於此處,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以表我的清白!」說罷撒開了手,起身朝著寢殿側的一根柱子便奔去,堪堪就要額頭觸柱之時,趙琚已經趕了上來,從後將她一把抱攔了下來,宋碧瑤哽咽著,掙扎不停。
  
  「父皇,母妃——」
  
  正這時,睡邊上偏殿的趙琚幼子趙衡過來了。一邊揉著惺忪的眼,一邊不安地看著面前正扭在一處的父母,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宋碧瑤慌忙停了掙扎,背過身去。
  
  趙琚對自己這個在燕京所得的幼子,有著一種天生的舐犢之情。此刻見他被驚醒跑了過來,便放開了宋碧瑤,到了他近前,摸了下他的頭,和藹地道:「沒事。你去睡吧。父皇和你母妃在說話而已。」話說完,目光落在了跟隨趙衡跑來的幾個宮人身上。
  
  這幾個值夜宮人,方才一時犯困,沒留意趙衡跑到這邊來。此時才發覺追了來,見皇帝嚴厲的目光投來,驚恐不已,慌忙下跪。
  
  「帶安樂王回去。」
  
  趙琚下令。
  
  宮人謝恩起身,慌忙抱了仍不斷回頭的趙衡離去。待人都散盡了,趙琚這才轉身,看向此刻正站在柱邊的宋碧瑤,他的柔妃。見她長髮凌亂,蒼白的一張臉上,淚痕還半濕半乾,此刻正哀哀地注視著自己,目光裡含了一絲委屈和哀乞。
  
  他此刻的心情,有些複雜。
  
  事實上,大理寺在報說那刺客於刑房中面向正北口呼太祖太宗尊號,據此推斷出他是元康餘孽的時候,憑直覺,他立刻便否認這種可能。如果此事真是由忠心於趙勘的人所謀劃,那麼計劃失敗被捕之後,刺客最當做的,當是保護自己主人的那原本就見不得光的勢力,而不是如此高調地暴露身份,從而將天子之怒引到他背後的那股勢力之上。所以反過來推測,只剩一種可能,那便是策劃這場刺殺的背後之人,應與德和三十四年發生的那件事是同一夥人。目的直指趙無恙。
  
  那一次事情發生後,他便懷疑與宋碧瑤有關,或者至少,她是脫不了干係的。之所以一直隱忍未發,除了宋碧瑤自己方才說的那個聽起來確實充分的理由之外,或許潛意識裡,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他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他的理想,便是女人們和睦,兒子們友恭。所以他告訴自己,必定是自己錯想了。事情應該和宋碧瑤無干。但是現在,同樣的事情卻再一次發生了。這一次,他無法再自欺下去,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一次次碰觸他的底線。所以他嚴厲地質問了她。而她的反應,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就在他左右搖擺不定的時候,幼子安樂王的出現,一下讓他的心理天平又發生了傾斜。
  
  畢竟是他所愛的兒子的母親啊。他望著面前的這個女子,微微出神。是自己太多疑了?這一場太廟刺殺,或許,就像他們說的,只是元康餘孽的暗中所為?
  
  女人憑了天生的敏感,捕捉到了面前這個男人的微妙心理變化。她擦了淚,慢慢朝他走了過來,跪到了他腳下,柔順地將臉貼在他的腿側,低聲道:「萬歲,瑤兒自跟了你,便一心一意。從來沒奢求過不當求的東西。你要信我。」
  
  趙琚似乎沒聽見。只盯著她,慢慢地道:「皇后那裡的晨昏定省,在你產前,必不可少。往後你若不方便走路,叫宮人抬便是。」
  
  宋碧瑤垂下了頭,恭敬地應了聲是。
  
  ~~
  
  徐若麟終於睜開了眼。看見自己躺在一間四方室中。應是夜晚。屋角的四個青銅燭台之上,牛油蠟燭將屋裡照得如同白晝。
  
  他剛醒,便覺到微微的頭痛,閉了下眼睛。再次睜開眼時,已經辨了出來,這是中軍都督衙門裡供自己歇息的那間臥房。靜靜躺了片刻,等意識完全清晰後,腦海裡自然便掠過先前發生的一幕,整個人猛地坐了起來,翻身下地。剛走兩步路,又覺一陣暈眩襲來,身子一晃,人便噗通一聲摔倒在地。聲響驚動屋外的人,門被推開,鄒從龍和一個侍女飛快進來。他認了出來,這侍女正是果兒的丫頭綠苔。
  
  徐若麟苦笑了下,自己試著從地上起身。鄒從龍已經一個箭步過去一把扶住他,驚喜地叫道:「大人,你終於醒了!這可太好了!快,快去叫太醫!」
  
  綠苔應聲匆匆去了。徐若麟此時也站穩了腳。猛地想起一事,心頭一跳,張口便問:「今天什麼日子?我昏迷了幾天?」
  
  「大人,今日十月二十一。你整整躺了三天!」
  
  徐若麟聞言,終於放鬆了下來。被鄒從龍扶著躺回床上後,問道:「刺客的事,如何了?」
  
  鄒從龍道:「說是元康餘孽。還沒問出更多,便嚼舌自盡。」
  
  徐若麟臉色微霾,沉吟不語。
  
  對於這樣的結果,他其實並不意外。
  
  「大人,安南王子一行人昨日已經離去。本是想將你送回府上的,只你一直昏迷不醒,這裡離太醫院近,所以皇上下旨,將你留在此處醫治。徐家派了丫頭來服侍,魏國公昨夜來探望過,府上老太太和太太也數次打發人來問話。你可終於醒了,這太好了……」
  
  大約是過於興奮,向來話不多的鄒從龍,此刻也說個不停。
  
  徐若麟躺在床上,全身只覺微微酸脹。他知道這是因為躺得太久的緣故。下地活動活動筋骨,應便會無礙了。
  
  「恩昌伯爵府有人來過嗎?」
  
  他打斷了鄒從龍的話,問道。
  
  「司老大人親自來看過大人。臨走前說,若是大人醒來身體吃不消,婚事可延後。」
  
  徐若麟聞言,略皺了下眉。
  
  ~~
  
  次日,十月二十二。昏迷了三天三夜,剛於昨夜醒來的徐若麟回了國公府。因為體內餘毒尚未排盡的緣故,他的臉色還是微微有些蒼白。
  
  「後日的婚事,照舊進行,不必延後。到時候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面對滿屋子人的目光,徐若麟面不改色,淡淡地道。
  
  於院使是此次奉旨替徐若麟治傷的主治太醫。聽到這話,有些為難。想了下,起身朝眾人作揖,道:「諸位讓讓可好?我要替徐大人治傷了。」
  
  人都散去。於院使關了門,令徐若麟脫了上衣赤膊趴下,一邊取出銀針替他刺穴排毒,一邊道:「徐大人,老朽曉得洞房花燭乃是人生一大快事。只你如今這傷勢,恐怕……」
  
  徐若麟扭過脖子,似笑非笑望他一眼。「不過是騎馬迎親拜天地,如何便不行了?」
  
  於院使咳嗽了一聲,苦口婆心道:「徐大人,此次你中的這毒,極其歹毒。若非你底子好,加上當時自救及時,尋常人恐怕早就丟了性命。如今雖僥倖醒了過來,只體內餘毒,一時也難排清。須得慢慢調理,至少一個月後,方可清盡。」
  
  「那就慢慢治。如何娶不得親了?」
  
  「咳咳……」
  
  於院使又咳嗽兩下,終於壓低聲道:「精血精血,精不離血,血生成精,二者自是一體。你血中殘有餘毒,精津自然也不乾淨。倘若此時成親,恐怕……」
  
  「咳咳……」
  
  現在輪到徐若麟咳嗽了。趴在那裡半晌不動,再次抬起頭時,壓下心中的沮喪,幾乎是從齒縫裡憋出來道:「你是說,至少一個月內,我都不能做那事了?」
  
  於院使唉了一聲,表情顯得很是愛莫無助。點頭道:「老朽曉得新婚燕爾,大人又正壯年,難免血氣方剛有些難熬。故方才出於好意,才勸徐大人推遲婚期。何不等痊癒之後,再迎娶新娘?」
  
  徐若麟想都沒想,立刻搖頭。咬牙切齒地道:「老太醫的意思,我記下了。只這婚事,一天也不能拖!」
  
  別說此刻還能站立行走,便是走不了路,爬著也要去把她先給娶回來放著!不能做那事,抱著睡覺也好。
  
  他在心裡補了一句。
  
  ~~
  
  恩昌伯爵府。
  
  後日便是原定的婚期了。只是數日前,忽然遭遇文廟那一場變故,知道徐若麟身中毒針昏迷不醒,司家大房二房的人,心思自然各異。王氏這裡,惴惴不安。黃氏那裡,面上不敢表露,心裡卻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到了前日,連老頭子司彰化也終於沉不住氣了,親自去探望徐若麟。當時過去時,見他仍昏昏沉沉。憂慮無奈之下,只好說出推延婚期的話。沒想到峰迴路轉,次日便又傳來消息,說他已經醒了,恢復良好,婚事要照常進行。這才長長鬆了口氣。急忙命司家人都預備起來,準備後日的大喜之事。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07 PM

  第六十五回

  十月二十三。明日二十四,便是魏國公府長子徐若麟的大喜之日。

  魏國公府,歷經八代百年。在那場改天換日的嘉庚之亂後,非但沒如京中別的舊日門閥般衰敗下去,時至今日,反而老樹開花榮華滿堂,仗的,便是徐若麟在御前的得用。

  今時不同往日。在徐家上下人的眼中,徐若麟早不是從前那個可有可無甚至在有段時日裡提起還要被痛斥一番的徐家逆子了。從得知他婚事後的次日起,所有事情便緊趕著忙碌起來。到了今日,大門裡外油漆一新。黑色門面上的左右黃銅鋪首光可鑒人。兩邊門簷之下高高懸出的兩挑大紅燈籠,上頭的泥金喜字在陽光照耀之下,閃閃發亮。

  這位長子原本所居的嘉木院,因照他意思仍用作婚後新房,所以裡頭早早便開始整修。雖則時間緊趕,卻並不妨礙工造之事。數日前便已經完工。裡頭一改從前的荒頹之氣。雖已深秋,如今院中卻正如其名,嘉樹扶疏。修竹、丹桂、芙蓉、老梅。室內粉刷,室外繪藻,至於掩映其中的欄杆隔扇,更是處處五彩鎏金。院落門欄上也已張燈結綵,掛著雙雙對對的「喜」字牛角燈,無不透著盈盈喜氣。

  ~~

  果兒在昨日徐若麟回徐家後,便從自己住了兩年的慎德院搬了回來。數日前得知父親昏迷不醒的消息後,八歲的她,已經完全懂得這可能意味著什麼,一直是在流淚中度過的。她對太祖母說,想去父親身邊陪著他。但太祖母卻不允許,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他會睜眼的。他的心願還沒了,等著要替你把繼母娶進門。怎麼會就這樣醒不來?」

  太祖母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有些古怪。在她看來,似乎悲傷,又似乎是憤怒。她知道許久沒出門的太祖母數日前去了趟司家,回來後,當跟前沒有旁人的時候,向來慈祥的她,便會露出這種表情。

  果兒不是很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太祖母的這句話,還是給了她信心。她便這樣焦急而不安地熬過一刻刻鐘,實在忍不住的時候,便又拿出父親許久以前送給自己的那個鐵皮匣,聽它發出如同泉水般的叮咚樂聲。

  「菩薩,求你一定要保佑我爹他好起來。他還要替我娶繼母進門呢……」

  小小的她,甚至偷偷溜進太祖母的那間佛堂,模仿大人的樣子,無比虔誠地跪下去這樣祈禱。

  這件事,她是從乳母宋氏口中聽到的。當時她上床要睡覺了,宋氏坐到她身邊,歎了口氣,表情嚴肅地對她說,你爹就要給你娶繼母了。那個繼母是你從前二嬸嬸的妹妹。往後你一定要聽她的話,努力討她的歡心,千萬別惹她嫌。

  儘管,她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在心底裡便懷了一種天然的畏懼和抗拒,甚至接連幾夜沒睡好覺。但現在,和父親相比,什麼都顯得無足輕重了。因這個父親,對於她來說,早不再是從前那個猶如符號一般的陌生人。他就是她如山的依靠。只要自己的父親能回來,別的無論什麼,哪怕他要娶十個陌生女人回家讓她喊娘,她都會高高興興地接受。

  菩薩大約真的聽到了她的祈禱,昨天,父親真的回來了。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沒往常洪亮,但她興奮得簡直要哭出來了。直到父親聽了宋氏的話,知道她這幾日天天以淚洗面,朝她伸手過來,笑著扯了下她的辮子,親暱地說了她一聲「愛哭鬼」時,她才忍不住,真的眼淚汪汪地哭了出來。然後父親彷彿很是快活地哈哈大笑起來,那雙英挺的眉,被略顯蒼白的臉色映襯得顏色愈發濃黑,此刻都似動了起來。

  「爹,你放心,我會很乖的,會努力讓她喜歡我的。」

  果兒也偶爾從宋氏口中聽說過「有後媽就有後爹」這句話。但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她擦了下眼淚,對他很認真地這樣說道。

  ~~

  徐若麟轉醒已經兩天。一則養傷,二則,明天就是他迎親的大好日子,所以皇帝很是大方地批了他半個月的假。這日一早醒來,他習慣性地握了下拳。卻因體內毒素未散盡的緣故,自覺握拳甚至不及從前一半的力道。

  太醫說,等餘毒消盡,體力自然會恢復。他自己也相信。但明天就要當新郎,自己在新娘面前卻不在最佳狀態。這讓他心裡多少有些憋屈。苦笑了下,起身到了院中,徐徐練了套拳法,權當舒展筋骨。等身上微微出汗,回房由新撥來這院裡的兩個大丫頭碧靄碧煙服侍著換了衣裳。服藥過後,眼前浮現出昨日果兒在自己面前提到「她」時強作笑顏的模樣,想了下,便往她房中去。

  果兒已經起身,正要過來拜望他。徐若麟叫宋氏綠苔等服侍的人都出去,屋裡只剩自己父女後,望著她和藹地道:「果兒,明天爹要娶親。往後你就有了繼母。你繼母……是你從前二嬸嬸的妹妹。和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你聽說了嗎?」

  這消息,果兒自然知道。

  如果是二嬸嬸就好了……

  她心裡再次湧出這個念頭。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此刻聽父親這樣開口,便道:「我曉得。」

  徐若麟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彷彿有許多話要對這個女兒講。但真讓他說,一時卻又有些沒頭緒,和果兒大眼瞪小眼片刻後,不過點了下頭,道:「那就好。果兒你放心。她會喜歡你,你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果兒乖巧地應是。見父親沒話了,便道:「爹,我要去太祖母那裡了。」

  徐若麟被她提醒,問道:「你太祖母,前幾日去了你太舅公家?」

  果兒點頭。見父親問當時情景,便回憶道:「那日我還住在太祖母那裡。她回來後,祖母和二祖母到她跟前商議事,她瞧著還好。等她們都去了,我見她便不說話了,後來還一個人在屋裡許久。瞧著像是有心事。」

  徐若麟沉吟了片刻。

  ~~

  叫初念改頭換面,以那個早不存的孿生妹妹初儀的身份嫁自己,這個辦法,正如他那日去三花庵見她時提過的那樣,只是個障眼法,遮外人的眼目,好叫她免受流言襲擾而已。司國太本就是司家人,以她的精明,想要瞞過她的眼睛,可能性微乎其微。何況,徐若麟其實也根本沒有打算瞞她。這個老太太,雖然面上一直很冷,對他這個長孫,從他被接入徐家的那一天起,就沒表露出過半分的喜歡。但在徐若麟看來,倘若這國公府裡還有什麼人需要他尊重的話,唯一的一個,便是國太了。所以既然瞞不住,他便也沒打算瞞。讓她知道了真相後,不管她如何看待自己,這都無關緊要。但對於初念,她必定還是會庇護的。

  徐若麟相信這一點。而這一點,在往後的日子裡,對於甚至是被迫才嫁給自己的初念來說,絕對是沒有壞處的。

  徐若麟立刻便做了決定。他望向果兒,微笑道:「爹和你一起去。」

  ~~

  司國太自數日前從司家回來後,在旁人面前,該做什麼,還做什麼。但心中的情緒,實則用驚濤駭浪來形容也不為過。這日又到晨省時刻,廖氏和二房太太董氏及旁宗家的一群媳婦嬸子正立她跟前,說著今日午後,司家要送嫁妝來的事,即男方迎親前女方「過嫁妝」一項。老太太聽了幾句,正自微微出神之時,忽見門簾子被掀開,徐若麟帶了果兒來了。臉色便微沉下去。

  徐若麟命果兒向諸長輩見禮後,廖氏不過說了兩句場面話便閉口。董氏和幾個太太卻樂呵呵地拿他明日當新郎官的事說起了話,他也頗配合地任由婦人們打趣。說了一會兒,便各自散了去忙活。徐若麟叫果兒出去,讓屋裡的丫頭們也都避了,緊關上門,這才到了國太面前,朝她跪了下去。

  司國太面上,此刻真正完全是內心情緒的流露,沒半點裝了。如罩一層嚴霜,甚至厭惡地撇過了臉去,冷冷道:「好好地又跪我做什麼?你自起來,我老太婆受不起你這樣的禮。」

  徐若麟恍如未聞,只道:「祖母,孫兒是來向你坦承一件事的。明日我要娶的新婦,司家的初儀,她便是初念。」

  「荒唐!無恥!天日昭昭,我竟不知道何時起,你便盯上了自家的弟妹。連個寡婦,你竟也不放過,下得了手去!」

  饒是老太太城府再深,此時也是經受不住了,壓低聲怒斥,聲音發顫。

  「你有通天的本事,我那個老鬼弟弟,也不是個東西!你倆一道,不是已經謀算好了這瞞天過海的妙計嗎?你自如願娶了便是,這會兒又跪到我跟前說這些做什麼?沒得髒污了我的耳朵!」

  徐若麟任她斥罵。等她說完,一臉怒容在那裡喘息之時,這才道:「孫兒自知做出有背人倫的惡行,祖母如何罵都是應該。今日過來下跪,是替她求的。她對我避之不及,一直是我在纏求不放。這樁婚事能成,也是司家舅公所決。她心中還是不情願的。我知道她嫁過來後,往後處境必定艱難。求祖母憐恤,倘能照應個一二,孫兒感激不盡。」

  國太呵呵冷笑起來。

  「你再往她臉上貼金,我也不信你話中所言半句!一個巴掌拍不響。她若真如你所言如此剛烈,也斷不會有今日這樣的醜事發生!你既知道有悖人倫,你還去做,與畜生又有何異?你做都做了,此刻又這樣跪到我跟前,叫我能說什麼?只恨自己前世不修,老不死巴巴地要貼在這世上活,看著你們老子接兒子,一個個地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敗德之事!」

  徐若麟正色道:「祖母要罵,罵我便是,何以遷怒至她?她是祖母的侄孫女,又在您跟前侍奉過幾年,她是什麼人,以祖母之慧眼,難道還好歹不分?祖母在氣頭上,難免心堅如鐵,但願氣過了後,能多多憫恤她幾分,便如孫兒小時候……」

  他凝望著國太,緩緩道:「小時候孫兒剛入這國公府時,祖母面上雖也冷淡,暗中卻對孫兒時有照拂。即便愚鈍頑劣如我,也能感受到祖母的關愛。故我曉得祖母最是嘴硬心軟。求明日之後,祖母也能如此待她,讓她能得除我之外的庇護,則孫兒萬分感激。」說罷,朝國太連磕三頭,這才起身而去。

  司國太咬緊牙關,待他出了門,怔了半晌,目中隱隱有淚光,搖頭喃喃道:「冤家……真真是前世的冤家……」

  ~~

  司家明日嫁女,今日到了早擇好的辰點,便在大管事的督護之下,將花梨紫檀,紅木螺鈿的全堂傢俱以及諸多古玩陳設,譬如如意、瓶壇、座鐘、盆景等等,連同徐家放大定時抬來的全部之物分成了一百二十抬的嫁妝,由前頭兩個執了紅底銷金「吉慶有餘」牌匾的吉利人為前導,在一路圍觀稱讚聲中,熱熱鬧鬧地送到了國公府的新房嘉木院中,按位臵設擺好,至此,萬事具備,只等明日的迎親大禮了。

  而此時,在三花庵中住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初念,才於這一日暮色四合的時候,被一輛馬車接走,於夜半時分,從伯爵府的角門中悄悄進去。盥洗就寢的時候,看到忙碌的幾個丫頭,除了靜雲,另外的紫雲、素雲等,都是完全面生的臉孔,知道為避無端是非,把與自己熟識的尺素雲屏等人都已一股腦兒暫時打發到外頭的莊子裡去了。想到明日便又要被抬入徐家的那扇大門,眼見時辰越逼近,心中便越發一陣陣地茫然。

  「娘,」她朝安撫了自己後終於起身要走的王氏道,「今晚您別走,和我睡一塊吧!」

  王氏一怔,立即應了下來。待熄了燈,母女二人並頭躺在枕上。

  「女兒,你不曉得前些天,娘自曉得那徐大爺在文廟裡中了毒針昏迷過去,幾天幾夜沒醒過來,嚇得連魂兒都要丟掉了。又不敢早叫你知道,生怕你憂心……幸而老天開眼,他總算熬了過去。你祖父原本以為要推遲婚期的,沒料到他剛睜開眼,沒說兩句話,問的便是有沒錯過婚期……娘聽說,如今他人雖是醒了過來,只也差不多去了半條命了,估摸著要調養好些時日才能痊癒。你嫁過去後,可千萬要體諒著些他,不要再任意和他使小性子……要把他身子照顧好……他好了,你下半輩子才妥當……」

  這些話,王氏在她面前已經提了數回了。此刻仍絮絮地道個不停。初念趴在枕上,閉目不語。

  她是在王氏親自去接自己時,在回來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的。才聽了一半,雖則從王氏的說話口氣看,也知道他後來必定是醒了,但乍聽到他昏迷三天三夜的那段時,手還是不自覺地抖了下,心跳也飛速地加快。此刻聽王氏又提這個,閉著眼睛,想像著當時文廟中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時,腦海裡忽然便蹦出了個念頭:倘若他先前沒熬過那一劫,就那樣去了,她會怎麼樣?是悲慟欲絕,還是……沒有了他令她厭煩不安的糾纏和逼迫,她如釋重負,從此就會跟著王默鳳去往南方,過她夢寐以求的靜好生活?

  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驚到了,猛地睜開了眼睛。彷彿不願意去想,也彷彿沒有勇氣去想,又或者,事情既然沒有發生,她便永遠也不知道真到了那樣一刻,自己到底會如何作響。

  「娘,」她急促地打斷了王氏的話,道,「我從前親近的丫頭,也就尺素雲屏。雲屏爹娘都是咱們家的人,往後她嫁了,您代我送一份嫁妝。尺素卻是無父無母,自小從外頭買進來的。身世堪憐。她陪我多年,我視她為姐妹。我走了後,既不能帶她過去,她留在家中,您一定要對她好,像對我一樣地對她。不要讓她受委屈,不要把她指給她不願嫁的人……」

  王氏沒料到她忽然會說這個,定定望了她片刻,憐愛地伸手過去,撫了下她的額發,點頭應道:「好,娘記下了,我把她調到我自己身邊。」

  初念微微吁了口氣。

  這一刻,她彷彿還有許多別的話想說,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默然了片刻後,終於伸出手去,摸索著搭在了王氏的腰身上,閉上了眼,低低地道:「那就這樣吧。我要睡了。」

  黑暗中,王氏卻像被她平靜的聲音勾出了心中的壓抑著的無限愁緒,極力忍住了,用力將女兒嬌柔的身子抱住,猶如她還是個孩童。

  「睡吧。明日醒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說道。

  ~~

  第二天的傍晚時分,在這樣的深秋季節,金陵的天際卻因為圓日的即將西沉,燃起了絢麗的火燒雲。在濃墨重彩般的夕陽光華中,初念頭蒙紅蓋,著了一身喜服,在門外喧天的迎親鼓樂聲中,被喜娘扶著步入中堂,拜別自己在司家的親人長輩。

  第三次了……

  她朝祖父拜別,耳邊聽到他熟悉的充滿了拿腔拿調的臨別贈言時,心中竟忽然有些想笑。

  「戒之敬之,夙夜毋違。」

  「勉之敬之,夙夜毋違。」

  每一次她的出嫁,這個祖父都會這樣教訓她。她閉著眼睛,也能猜到他要說的這兩句話。

  司彰化說完了套話,盯著跪在自己腳前的這個孫女,忽然又補了一句:「過去了,便好好過。嫁個這樣的丈夫,不算委屈你。」

  初念應了聲是,在喜娘的攙扶之下,再朝王氏拜別。

  昨夜該說的話,都已說盡。初念一早便告訴自己,向母親拜別的時候,她一定不要落淚。可是真到了這一刻,聽到母親臨別前的殷殷叮囑,眼中卻又泛出了濕意。生怕毀損了妝容,只趁低頭的時候,用力眨了眼睛,兩滴晶瑩的淚,啪地濺到了她那繡了九重牡丹的大紅緙絲衣袖之上。

  她如前兩次那樣,被弟弟司繼本背負上了花轎,將祖父威嚴的注視、母親王氏的殷切、嬸母黃氏流於誇張的笑……一切一切,都拋在了身後。

  ~~

  入門的繁瑣過程不必細敘。從初念上轎出司家大門,到最後被送入徐家洞房,中間過去了將近兩個時辰。她頭上的喜帕仍未揭去。此刻正靜靜坐在床邊,聽著洞房裡身畔那鬧哄哄的歡笑聲音。她們都是徐家近宗裡的婦人。她們正等著徐若麟進來,替新娘子挑開喜帕——而這,也是初念作為司初儀,在徐家人眾目睽睽之下的第一次露臉。

  或許是太緊張了,初念這時候,只能不斷回憶方才在中堂拜天地時的情景,以此來減輕心中的焦慮。她舉手,齊眉,與身邊的那個男人一道叩首復叩首,是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

  屋子裡的說笑漸漸輕了下來,她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徐若麟進來了。整個人立刻被一陣前所未有的愈發強烈的緊張控制住了。甚至緊張得連腹內的腸子都緊緊絞結在了一塊兒——但是該來的還是會來。徐若麟停在了她的腳前,從喜娘托著的一個紅木盤裡取了包金的烏木秤桿,在邊上婦人們的注目之下,毫不猶豫地挑開了一直遮住她臉的喜帕。

  初念下意識地抬眼,立刻對上了一雙笑吟吟的男人眼睛。他用一種飽含了欣賞的興奮目光俯視著她,宛如這是他與她的第一次初見,他被她終於現出的美貌奪去了魂魄。

  原本還能聽到笑聲的洞房裡忽然便鴉雀無聲了。初念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她沒有看向她們,卻也知道她們此刻的表情是什麼。

  她極力壓下那種後背不停出汗甚至想要暈厥了事的念頭,暗暗呼吸了口氣,朝著大睜著眼的董氏等人露出一個新婦該有的嬌羞的笑,然後慢慢低下了頭去,一動不動。

  「侄……侄媳婦真真是萬里挑一的美貌,」董氏回過了神,再三打量初念幾眼後,朝著徐若麟笑讚道,「大侄子,你可真有福氣!」

  邊上的婦人們交換了下眼色,也跟著喝彩,洞房裡又熱鬧起來。

  「她和原來的二嬸娘一模一樣呢!」

  被帶了過來鬧洞房的旁宗裡的一個小孩終於擠到前頭,忽然咦了一聲,嚷了起來,在一片讚歎聲中,頓時顯得格外刺耳。

  初念相互交握著的手微微一緊。徐若麟仍是面上帶笑,卻看了眼那孩子的母親。婦人知道自家孩子說錯了話,這樣的洞房大喜日,把新娘比作前頭那個沒了丈夫的寡婦,實在是大大的不吉。慌忙拉過了小孩摀住他嘴,呵呵笑著補救道:「童言無忌隨風飄!且本來就是孿生的姐妹,長一樣有什麼奇怪?若叫我說,這侄媳婦,不但要出挑更勝幾分,且福氣也是厚澤啊。你們瞧她這耳珠,瞧她這額頭,分明就是生兒折桂枝,生女棲梧桐……」一徑地嘖嘖讚個不停。

  徐若麟在眾人的紛紛附和聲中,微微一笑,揚了下眉。

  喜娘遞來了合巹酒。初念接過,與坐自己對面的男人交換了,共飲入。最後在落了一身的喜果後,看見徐若麟起身,朝自己微微一笑。笑容彷彿是鼓勵,又像是對她的褒揚。然後他出去了。

  新房裡留下的董氏等人不時看向初念,再笑著逗說了片刻的話後,便也紛紛離去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放鬆了自己先前那一直僵硬著的肩膀和後背,長長地吁了口氣。

  靜雲和另幾個丫頭魚貫入內,捧了盥洗器具來,服侍她拆妝換衣,最後人都退了出去,新房裡終於只剩她一人了。她脫了鞋,赤腳靠在那張安放在西北角的喜床之上,目光掠過這間富麗堂皇的陌生屋子。東邊通一敞兩間的暖閣,床兩邊架設紫檀屏風,靠牆一對百寶如意櫃。几上有玉如意、瓷瓶、寶器,左邊長桌上,陳設了一對雙喜桌燈。而她身下的喜床上,鋪著厚厚實實的紅緞雙喜字大褥,床上疊著朱紅綵緞的喜被、喜枕,床裡的牆上掛有一幅喜慶對聯,正中是牡丹花卉圖。

  她靠在疊得高高的枕上,回想著方才被徐若麟挑開蓋頭的那一瞬,屋子裡那些女人們投來的各色目光,整個人便又像被火燎到了一般,心突突地跳,一陣面紅耳赤。

  到底該要怎樣的勇氣,才能叫她明天繼續若無其事地去面對司國太、魏國公、廖氏、還有許許多多那些熟悉的面孔?

  她幾乎是痛苦地呻吟一聲,一個翻身便把自己埋在了枕頭堆下,再也不想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耳畔傳來了門被推開的聲音。她知道是徐若麟回來了,整個人一下坐了起來,看向了步入洞房的他。

  他看起來並沒喝酒,目光清明。今夜應該也不會喝酒。因他身上還有傷,那些賓客想來不會,也不敢強行要他喝酒。

  初念看著他面帶笑容,朝自己一步步靠近,身子越繃越緊,呼吸也急促起來。就在他快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似要扶住她肩的時候,她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避開了他的手,甚至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腳便飛快地奔到了那對百寶如意櫃前,雙手緊緊抓住櫃角,睜大了眼,盯著他。

  徐若麟借了身體之故,他這個新郎,在今晚不過是以茶代酒,敬了一圈而已。此刻終於擺脫了外頭的賓客回了洞房。一時沒有防備,沒想到她竟會像只受驚白兔般地從自己手中逃竄而去,此刻還這樣靠在對面櫃子上,用戒備的目光盯著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想了下,也沒過去追她。只是自己坐在了榻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拍了拍身邊的榻沿,不緊不慢地道:「丫頭,過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08 PM

  第六十六回

  徐若麟叫她一聲,見她沒理睬自己。耐著性子再叫,她還是沒動。一連叫了數聲,她就是立在那裡紋絲不動。最後只好歎了口氣,起身自己解去腰間那條鑲金托雲螭龍紋的玉帶,脫了外頭穿的猩紅喜服,隨手拋在一邊的案幾之上,然後朝她走了過去。

  初念一直在盯著他。見他開始解帶脫衣,便有些彆扭了,整個人緊緊抵住自己身後的那個如意櫃。等他笑瞇瞇朝自己走來,一邊走,一邊還開始捲身上那件中衣的衣袖,赤著的腳底便開始如被蟲子密密地咬噬,眼睜睜見他到了自己身前不過數步之遙,再也忍不住了,發出聲短促的尖叫,扭身便往一邊飛快逃去。

  徐若麟見叫不動她,只好自己過去了。快到她跟前,正要伸手過去,不想她卻再次逃走,看向自己的表情裡滿是嫌惡,一怔過後,反倒來了勁。右手摸了下自己特意刮得乾乾淨淨的下頜,笑道:「都洞房了,你還逃?我倒要瞧瞧,你還能逃到哪裡去?」呵呵笑聲中,便尾隨她去。

  初念見他竟真來追自己了,目中似狼光閃閃,後頸頓時一陣汗毛倒豎。心中原本就對他積出的不滿和今晚撩蓋頭時遭的那番心有餘悸此刻齊齊發作了出來,一邊拚命地閃逃,口中一邊胡亂嚷道:「你別過來!你站住!」

  徐若麟哪裡還聽她的。她越避,他便越被撩得心癢難耐。方才剛入洞房時,心裡還想著先好生勸慰下她的。此刻卻只恨不得立刻把她抓住抱在懷裡疼個夠才好,二話不說,發力便去追。

  若是空曠之地,別說一個初念,便是十個,也早落入他手。只此刻這間新房裡,拉拉雜雜的桌椅屏台擺了不少,被她繞著拚命躲閃,他還要分心去扶一把被她不小心撞到了的瓶瓶罐罐,一時竟奈何不了她。兩人便如孩子般地在屋裡你追我躲,幾個來回後,最後被她逃到那扇紫檀大屏風側。他往左,她便繞著往右。他往右,她便飛快往左逃。

  徐若麟原本以為手到擒來,沒想到她身段竟靈活得緊。追了幾下,連她一片裙角也沒撈到。此刻他停了下來,她便也跟著停在屏風的另頭與他對峙。雖開始氣喘,胸脯子也微微起伏,但盯著對面的他時,那雙眼睛裡的戒備和警惕卻絲毫不減。

  徐若麟不再追她了。忽然抬起一隻手扶住自己的心口,唉喲了一聲,面露痛苦之色,順著屏風慢慢滑靠了下去。

  初念不為所動,冷笑道:「你再裝!以為我會上當?」等了片刻,見他沒有搭腔,只蹲在屏風腳下,臉靠在上頭,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借了燭火的光,見他眉頭緊蹙,臉色微微蒼白,瞧著不像是裝的,這才有些緊張,哎了一聲:「你又怎麼了?」

  徐若麟微微睜開眼,望著她有氣沒力地道:「我……後肩傷處疼,心口處也痛得厲害……」

  初念知道他中劇毒醒來還沒幾天,如今體內餘毒尚未驅盡。看他這樣子,莫非是方才追趕自己時牽到了傷口,又跑岔了氣,餘毒攻心所致?

  「過來……扶我一下……」

  聽到他又這樣哀求自己。便是有再多的氣,此時也只能先放一邊了。急忙朝他過去扶了他肩膀。待他起身後,一隻臂膀很是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她也沒推開,只攙著他回到了床邊,抬頭道:「要不要叫人……」

  她話還沒說完,只覺身上一重,他整個人便如鐵塔般地壓了下來,一轉眼,人已經被他壓在了身下,兩人雙雙倒在床榻之上,看見他那張離自己頭頂不過半尺之距的臉龐上已經露出了笑容,哪裡還有方纔的半分痛苦之色?立刻曉得果然是被騙了。登時又氣又惱,掄起拳頭正要砸,兩隻手腕卻已經被他握住。在她憤恨的嗚嗚聲中,徐若麟口中一陣「嬌嬌、丫頭、心肝、媳婦」地亂叫,低頭下去對著她便是一通不由分說的狂吻。

  他的親吻密密地落在她的眉眼臉頰之上,最後緊緊含住她的唇,貪婪地吸吮著不放。她快要斷氣了,他才終於鬆開了她的嘴,從她身上翻身下來,任由她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自己胸膛之上,仰面躺於榻上,面帶笑容,閉著眼睛長長歎出口氣後,喃喃地道:「嬌嬌,我盼了許久,才終於等來你嫁我的這一天。你曉得我有多快活……」

  初念剛才一被他放開,人便一骨碌坐了起來,只顧握起粉拳砸他。冷不丁聽他這樣說了一句,心中頓時一陣委屈,背過了身去,恨恨地道:「你只顧自己快活!何曾顧過我的死活!又一貫只會滿嘴哄騙!傷口疼,心口疼,真疼死你才好!我就知道我不該信你的!」

  徐若麟睜開了眼,從後抱住她纖柔腰身,將她拖著仰在了自己胸膛之上,用一邊臂膀支起自己的身體,瘖啞著聲道:「嬌嬌,我方才並未騙你。後肩傷處真的疼。你是我兩世的心結。如今我好不容易娶你為妻了,你卻還不肯拿正眼看我一下,我心口也真的疼……」

  初念被他閃爍目光看得一陣心慌氣短,用力要從他胸膛掙脫開,卻被他牢牢抱住——他雖氣力尚未完全恢復,但應對她,還是綽綽有餘。她最後被他抱著躺在了枕上,他也跟著並頭躺了下去,卻仍是把她抱在自己懷裡,彷彿一鬆開,她便會跑掉似的。

  「嬌嬌你聽我說,」他凝視著她,低聲道,「我奉旨歸宗了,你也曉得,照咱們大楚的律例,父在,兒子是不允許分家自立門戶的。我知道我是混,就這樣把你給娶了。往後你在這家裡過,必定不會舒心。我不敢要你諒解我。但我定會盡我所能護你周全的。我也求你往後能和我一心。你再恨我,不樂意和我過日子,咱們也已經是夫妻了,從此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體之人。等再過些時候,你也知道的,我可能會去燕京。倘若你不怕吃苦,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丟下你一人在這裡的。到時候我便帶你過去,可好?」

  初念貝齒咬唇,盯了他片刻,終於悶悶地道:「我人笨,嘴也笨。什麼話都讓你說盡了,我還能說什麼?只盼你……」她閉了下眼睛,極力驅趕掉先前被他掀開蓋頭那一刻時湧上自己心頭的那種焦惶和茫然,「只盼你能記住你自己的話,我也盡量便是了。」

  徐若麟目中放出驚喜的光芒,立刻笑了起來,「嬌嬌,我的好嬌嬌,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對我那麼狠心……」他更加緊地抱住她,勒得她幾乎透不出氣。

  「松……鬆開……我累死了,要睡覺了……」

  初念已經感覺到他貼靠過來時緊緊頂住自己身子的那處聳然異物,一陣心慌,急忙用力推開他。

  她還不知道這個洞房夜,自己只能幹看,不能提槍上陣……

  徐若麟極力壓下心中已然升騰而起的那股火氣,無不可惜地任由她推開自己的臂膀,眼睜睜看著她飛快翻了個身,朝裡而臥,再次長長歎了口氣。

  他居然就這樣輕輕巧巧地放過了自己……

  初念背對著他閉目而臥,半晌過去,沒見他有別的動作,心中不禁有些驚異。再等了片刻,身後還是靜悄悄地,正要回頭看個究竟的時候,後背忽然貼來了一個火熱的男人胸膛,她再次被他抱住,聽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聲道:「嬌嬌,我……」

  他「我」了幾聲後,便沒了下文,她聽出了包含其中的尷尬和沮喪——這倒是稀奇了。忍不住回頭睜眼,正對上他的一雙眼睛。

  徐若麟躊躇了下。知道是瞞不過去的。只好老老實實地交代:「太醫說,我體內餘毒未淨,所以不能和你……」

  初念這才恍然大悟。問道:「多久?」

  「一個月。」徐若麟咬牙切齒地道,很快又看向她,安慰她道:「嬌嬌,你別往心裡去。不是我不想,真的是怕對你不利……」

  初念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安慰他,表現出自己作為妻子的賢惠和體諒。可是……她真的做不到!不但做不到,反而忽然有了種解氣的痛快之感。

  「哦——」她拉長了聲調,衝他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不會往心裡去的。你安心養傷便是。那咱們這就歇了吧。」說完扭回了臉,真的放心準備要睡了。

  她表情裡的那種小得意早落入徐若麟的眼中。見她說完這句不痛不癢的話,扭過臉便往裡縮起了身子,瞧著是真要撇下他自顧去睡了,心裡一陣不甘。

  夢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本是自己大逞雄風的這一刻,除了收穫一肚子的欲-火焚-身,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還遭到了新娘這顯然是口是心非的幸災樂禍……

  「嬌嬌——」

  徐若麟忽然柔聲叫她。她不理。他再叫。她終於扭頭過來,皺眉不快地道:「還不睡,要幹嘛……」話沒說完,便啊了一聲,徐若麟已經俯身過去,趁她張嘴的時候,深深地吻了下去。他吻著她柔媚的唇,一隻手也已經開始剝她的衣衫。

  「你做……什麼……」她有些慌張,幾番努力之下,終於扭過了臉,躲開他的唇吻,嬌喘吁吁,「你……不是不行嗎?」

  他順勢舔了下她送到自己口邊的嬌嫩耳垂,銜住輕輕咬嚙了下,覺到她身子一個哆嗦,這才道:「為夫是不行。只也不能讓你空度了這洞房夜……」

  他的氣息愈發渾濁了,手已經蠻橫地扯開了她的褻衣,交替握住他夢寐中懷想過無數次的那兩團柔軟。他被手心傳來的那種美妙觸感所攫,忍不住加重了力道,蠻橫地揉捏。聽到她嚶嚀一聲,他趁機再次吻住了她,緊緊勾住她的香舌,手也改成慢捻掌心下的蓓蕾。

  她彷彿被他嚇到了,身子輕顫,眼神迷離嬌媚,含含糊糊地說著「不要」。

  她的聲音柔軟,合著她嬌小的身子,在他懷裡不清不楚地「不要」了數聲,更增幾分誘惑。徐若麟只覺身下龐然大物已經為她澎湃怒吼。簡直恨不得把她按下去,讓她此刻發出嬌-吟的櫻唇為自己吮去那脹痛的欲-念,但卻只能生生忍住。更哪裡會理睬她的抗拒,用自己的腿壓住她胡亂在蹬的腿後,手便滑入了她的柔軟秘處,摸索著探了進去。在她似是痛楚的輕哼聲中,指已侵入。

  他立刻感覺到她身子僵硬。知道她緊張。那隻手仍在不疾不徐地撫弄她,頭卻也再次俯了下去,含住她胸前花蕾左右□。

  初念還在抗拒掙扎,身子卻已經被他撩撥得敏感到了極點——這個男人最清楚她的死穴,更知道該怎樣挑逗她。她嬌小的身子被禁錮在他健碩的懷裡,在上下攻擊之下微微哆嗦時,忽然覺到自己的那點蕊珠被他準確地掐住,輕輕捻揉,一陣酸麻之感陡然隨他靈巧手指朝她天靈襲來,她哼了一聲,張嘴便胡亂咬住了他的肩膀。

  「小心肝,不要怕。放鬆下來。讓為夫好好愛你……」

  他被肩膀處傳來的輕微疼痛所激,身體也是一個顫慄。在她耳畔呢喃著,改吻她的耳垂,更加努力地侍弄著她,直到她徹底酥軟在自己懷裡,閉著眼睛嬌嬌哼哼地被動接受著他帶給她的如同滅頂般的快-感……最後,當她終於慢慢鬆開了咬住他肩膀的嘴時,他感覺到自己掌心黏滑一片。低頭看著懷中的人,見她鬢髮沾了汗霧,那雙原本汪汪的水眸,此刻大約因了羞慚,任憑他怎麼呼喚,就是緊緊地閉著不肯睜開。雙頰桃紅,說不出的嬌艷與楚楚可憐。

  這樣的她,讓他更想抵死地糟蹋。那把心火再次呼得燃燒,胯-下的活物也愈發猙獰起來。

  「嬌嬌——我曉得你心裡也疼惜我的……」

  他忍耐不住了。朝她靠去,直到將她擠在床屏與自己的胸膛之間,這才再次湊到她耳邊,呢喃著愈發露骨的話,「我要難受死了。不信你摸摸看……」他強行拉住她的手,牽著她往自己的火熱處靠去。

  她鼻尖上沁出了汗,可是眼睛還是不肯睜開,哪怕已經與他相觸,那隻手卻仍緊緊地握成拳。

  他歎了口氣,湊過去溫柔地吻去她鼻頭上的汗。「嬌嬌,幫幫我吧……小心肝,你不能這麼對我……」

  她的臉頰桃色更濃,眼睛還是緊緊閉著,但是被他握住的那隻手,卻終於漸漸軟了下來。

  精緻華麗的新婚大床外,帷幕低垂。床上的錦衾之間,女子烏絲散落,凌亂地覆在了男人的胸膛之上,也遮住了她那深埋於男人胸膛側的大半張俏臉。

  「就是這樣……嬌嬌你真乖……快點……」

  身側的這個男人,不時發出讓她聽了耳熱心跳的粗喘聲。聽起來他頗爽快,也似乎絲毫沒有在她面前遮掩這種爽快的意思。初念想把臉埋得更深,他卻毫無羞恥,非要讓她看。看她的那隻小手是如何被他帶著撫握住他,安慰著他,賜他前所未有的快活,直到他忽然再次緊緊地擁住她,發出了野獸般的聲音……

  ~~

  第二天一早,初念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縮在他的胸膛之側。他的一隻臂膀,沉沉地搭在她腰間,連腿都架在她的腿上,完全是禁錮的一副睡姿。

  他瞧著挺舒服的,仍呼呼地睡,溫熱的鼻息一陣陣地撲到她的額頭上。可憐她卻被他壓得半身麻木動彈不得。哎了一聲,嫌惡地推開他的手腳,往裡縮去。

  她一動,他立刻便醒了過來,飛快地睜開眼。

  或許是一夜睡眠的緣故,他此刻的眼神看起來格外清亮,甚至帶了點孩童般的純淨。

  「你醒了?」他朝她笑了起來,聲音裡帶了慵懶的略微沙啞,完全無視她的不滿,手一伸,便將她再次撈到了自己的懷裡。

  「嬌嬌,」他按她的臉在自己胸膛,閉上了眼睛,滿足地長長歎息一聲,「真好啊,一醒過來就看到了你——」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0 PM

  第六十七回

  徐若麟這一早醒來嬌妻在懷,他是心滿意足了,此刻被他強行摟按在胸膛前的初念可沒他這樣的好心情。一想到片刻之後,就要她頂著子虛烏有的那個妹妹的名頭去見徐家的一干老面孔,那種熟悉的身體裡如同腹腸緊緊扭結成一團的窒息感便又朝她襲來。她煩躁地皺著眉,用力掰開他箍住自己的臂膀,翻了個身便繼續把臉埋在了枕上,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徐若麟見她只送了個後背給自己當回應,伸手過去搭在她腰間便將她再次拖了過來,啃咬她後背處露出的那片纖巧如蝶的胛骨。嬌嫩的後背肌膚被他臉頰邊新冒出的那片青刺胡茬扎得痛癢,初念喉嚨裡發出一陣不滿的咕噥聲,縮著脖子往裡躲,他亦步亦趨地緊跟不放。挨蹭了片刻,徐若麟禁不住軟玉在懷口乾舌燥,側身挺腰猛地朝她腿窩柔軟處頂去,覺到她身子一僵,停了掙扎,這才附耳過去道:「我又難受了……好嬌嬌,你再幫幫我,就跟昨晚一樣……」

  初念呸了一聲,沒好氣地一把拍開他摸了過來的那隻大手,掙脫開他勾住自己的那條腿,蹙眉閉目不語。

  徐若麟這才收了調笑的心思,伸臂再次抱住她,吻了下她皴皺不展的眉心,低聲央告,「我曉得你心裡煩悶,這才想逗你幾下,怪我不好,反惹你厭煩。等下我會在你身邊的,別怕。就像昨晚一樣,你做得很好。」

  初念睜開了眼,對上他略微含笑的一雙黑眸。心中的那無力感還在,並未因他此刻的勸慰而減少幾分。卻也曉得戲既已開鑼,自己便再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了。

  ~~

  兩人起身,在靜雲、紫雲、碧靄、碧煙等丫頭的服侍下盥漱著裝完畢,吃了幾口粥放下,徐若麟望向初念,微微笑道:「走吧。」

  這一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初念扭頭,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那個自己。週身珠翠葳蕤,頭上寶鈿流彩,面龐上畫著合宜的新婦妝容。原本稍顯蒼白的臉色,此刻因了兩頰胭脂的點染,顯得鮮艷而生動。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後,終於轉頭,隨徐若麟步出了這間如今唯一能給她帶來一點庇護感的新房。

  ~~

  在步入這間坐立了眾多徐家人的大屋前,有那麼一瞬間,倘若不是身側的這個男人不顧身後隨著的下人的道道目光,一直緊緊抓握住她的手,她恐怕就要扭頭而去,倉皇逃離這個地方了。直到她被他帶到了大門之前時,他附到了她耳邊。

  「你是我的妻,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可以。」

  他說完,朝她溫柔一笑,然後重重再次握了下她的手。

  ~~

  徐家本家和旁宗的一眾人等,此刻都已或坐或立,齊齊聚在了前頭的中堂裡,等著徐若麟和新婦的一道出現——儘管所有人都已經知道,這位新婦有著不同尋常的身世,是從前那個歸了宗的徐家嫡子夫人的孿生妹妹,並且,也聽說過她的容貌與她那個姐姐驚人地相似。但是這一刻,當她隨了徐若麟步入這間堂屋的門,微垂螓首,安靜地立在屋子中間時,幾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魏國公徐耀祖,目中都露出了些許驚訝之色。

  ~~

  初念隨了徐若麟,先向端坐正中的司國太下跪進茶。

  她知道這位老太太曾在數日前去了趟司家,和她的祖父碰過面。她不知道當時司彰化是否對她說了實情。連王氏也不清楚。只含糊對她說,老太太或許已經知道了這其中的底細。

  現在初念跪在司國太的面前,朝她恭恭敬敬磕頭敬茶的時候,這個老太太,她用一種溫和卻又不失威嚴的目光看著她,接過她的茶抿了一口後,叫邊上立著的嬤嬤給賞。整個過程,從容而矜重,彷彿此刻這個正向她敬茶的孫媳婦,就是司家那位憑空而出的小姐司初儀——連初念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難道是王氏說錯了,自己的祖父在她面前,也是一口咬定他一手籌策出來的那個謊言?

  這樣也好,至少這敬出的第一杯茶,比她想像中的要順利許多。

  「起身吧。往後你二人鸞鳳和聲之餘,家嗣亦承先澤,我便心以為慰了。」

  司國太扶住手杖龍頭,慢慢地道。

  初念看了眼身側的徐若麟。見他眼中仍含滿笑,帶了她朝座上的祖母恭恭敬敬地磕了最後一個頭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把她從地上的那個蒲團上扶了起來。

  這樣的舉動,自然招來更多的目光注視。初念略微有些不安,衣袖下被他握住的那隻手微微縮了下。他並未放開,只是自然地帶了她轉向徐耀祖和廖氏,柔聲道:「祖母的茶喝了,該父親母親大人了。」

  他的聲音並不高,此刻立在這間堂屋裡的每一個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司國太仍是面無表情,但旁人卻無不露出訝異之色——該是有多喜歡新娘,這個向來不苟言笑的徐家長子才會這樣毫不遮掩地在這樣的場合下便表達出他對她的照顧和體貼?

  ~~

  「這個媳婦,長得和去了的老二家的那位,倒真如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徐耀祖再次打量了新媳婦幾眼後,目光便落在了對面自己長子的身上。一身艷耀的大紅喜服,將原本就挺拔的他襯得出奇地俊逸。這個和自己向來不對盤,比起從前,現在甚至更多了幾分見面尷尬的兒子,此刻看起來心情很好,眉目間甚至隱然含笑——這樣的表情,這麼多年來,徐耀祖似乎還是生平第一次看到。

  「他喜歡,便好……」這個當父親的人,在心裡微微歎息了一聲,對自己的這個長子媳婦立刻有了好感。

  「好,好……」

  他只含含糊糊地這樣說了兩聲,接過新媳婦敬上的茶,很痛快地便一口喝盡。

  初念壓下自己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的心臟,轉向了廖氏。將茶以雙手捧過額,舉到了她的面前,等著她接過。

  ~~

  廖氏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目光便沒有離開過她的那張臉。先前她早已從董氏那裡聽說過這新媳婦和從前老二媳婦何等相像的話,但親眼看到時,還是忍不住心中的驚訝,當時甚至差點沒跳起來。

  太像了!無論是眉眼口鼻還是身段,甚至連聲音,幾乎和從前那個她恨得牙癢癢的司初念都一模一樣。

  她再次狐疑地上下打量著此刻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的長子媳婦,甚至忘了去接她手中的茶。直到她身側的徐若麟忽然出聲提醒:「太太,內子給太太敬茶了。」這才猛地醒悟,終於伸手過去接過了那杯茶。甚至連喝茶的時候,她的目光也越過杯沿,定在了對面這個年輕女子的這張臉上。她正微垂雙目,神情恭敬而溫順。

  沈婆子悄無聲息地捧了預先備好的見面禮來。她拿過,面上終於露出絲笑意,遞了過去,溫和地道:「往後都是一家人,有事儘管來找。」

  初念道了謝,接過。和方才一樣,被身邊的丈夫穩穩地攙了起來。

  「那邊是二叔和二嬸,二嬸你昨晚見過了的……」

  徐若麟談笑自若,帶了她轉向徐耀顯董氏夫婦時,廖氏的目光仍定定地尾隨著這個伴在長子身側的紅衣女子。

  第一眼,不,或者說,在聽到她是司家女兒的那一刻起,她便憎上這個冠著徐家長媳之名的司家女子。現在親眼見到了她,發現她酷似從前那個人,厭惡更是不可遏止地在她心裡生根,發芽。

  她怎麼可能會去喜歡這樣的一對夫妻?他們面上稱呼她為「母親」,一個卻先是給她帶來她作為魏國公妻的半世恥辱,後又害她長女長居冷宮,下半生再無希望可言。另一個……這個名叫司初儀的司家女子,她到底是真的十七年前的明珠歸家,還是……

  她被自己腦海裡忽然跳出的那個念頭給驚到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

  徐耀顯是個頗儒雅的白面中年男子,典型的朝堂文官。對於這個新進門的侄媳婦,和他的兄長徐耀祖一樣,略微驚訝過後,便沒別的想法了。自然,他也看得出來,他的大侄子徐若麟對這個新婚妻子很是疼愛,所以當他帶著她轉到自己夫婦二人跟前時,面上笑容便十分和藹可親了。

  董氏瞟了眼臉色略微僵硬的廖氏,隨即離座站了起來,親親熱熱地親自上前扶起初念,笑吟吟道:「往後可好了,不就像大太太方才說的那樣,大家都是一家人了麼?我昨晚起,一見侄媳婦便喜歡得緊,恨不得從大太太跟前搶了,天天綁身邊疼愛才好。往後有事無事的,記著常來走動。」

  初念微微笑著,小聲道:「多謝嬸母。我記下了。」

  董氏呵呵點頭,笑瞇瞇地口中道,「瞧大侄子這疼愛媳婦的模樣,半步都跟著捨不得丟開。侄媳婦初來乍到不曉得,被你這一弄,不定還以為咱家人都是老虎呢!去去,你一個大老爺們站一邊去,嬸娘領著你的新媳婦再去收親戚長輩的見面禮!」說罷撇開徐若麟,拉住初念的手,領她依次再去拜見旁宗裡的親眷長輩。

  徐若麟微微一笑,果然依她話,停在了一邊。

  長輩都見完了,董氏便招呼平輩的人來相見。這些人裡,照規矩自先是大房的徐邦瑞。

  「這便是你的親小叔,瑞三爺了。」

  董氏指著徐邦瑞,笑道。

  這徐家的三少爺,自打初念跨入這堂屋的第一步起,和他親娘廖氏一樣,眼睛便一直沒離開過她的臉。只他沒他親娘想得多,一腦門的除了驚訝,就是艷羨了。心中只不停地念叨,怎的不叫自己早曉得司家還有這麼一個女兒。倘若早曉得了,拼著少活幾年也定要把她娶了——從前那個守寡的二嫂子歸了宗,雖和他沒半點干係,他也在暗地裡可惜了許久。

  「大嫂子,受三弟一拜。」

  他正盯著初念,聽董氏提自己了,忙一個箭步躥了過來,笑容滿面,恭恭敬敬地朝初念作了個滿揖。

  初念見他作揖時,一雙桃花眼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轉,雖早曉得他是個什麼人,心中卻還忍不住地湧出一陣厭煩。只也曉得此刻旁人的目光都盯著自己,怕露出端倪,面上也掛了笑,還了半禮。

  徐邦瑞意猶未盡,還盯著大嫂子的臉看時,忽然覺到身側射來一道目光,下意識地扭頭,見是徐若麟正微微瞇眼,冷冷地瞧了過來。他從前便對這個大他許多異母同父的兄長有些畏懼,如今更不用說。心臟撲通一跳。忙收回目光,再不敢像方纔那樣肆意盯著初念瞧了。

  徐邦瑞見完了禮,董氏又叫青鶯、自家的徐邦亨青鴛、吳夢兒及別的兄弟姐們們來見。這些人,初念都認識。此刻卻要作出初見的樣。而那些人,雖都一個一個面帶笑容地叫她大嫂,但明顯看得出來,表情也無不驚詫的。

  當然,和面對司國太與廖氏相比,這些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徐家青年一輩,帶給初念的壓力自然要小許多。一番見禮過後,董氏最後招手,叫宋氏牽了果兒過來。回頭看一眼徐若麟,面上的笑意更濃了。

  「果兒,來。過來拜見你的母親。」

  果兒緊緊地盯著初念,此刻眼睛裡流露出的驚訝和歡喜簡直無法形容。她偷偷看了眼自己的父親。見他唇角含笑,眼睛裡也含笑,朝自己微微點頭,立刻便試探著,輕輕叫了聲「母親」。

  初念壓下心中生出的因這陌生稱呼帶給自己的那種奇異感覺,微笑著應了一聲,遞過去自己早準備好的見面禮。果兒接了,高高興興地道謝。

  董氏呵呵笑道:「好了好了,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往後咱們家,只會越來越熱鬧。想必老太太已經在盼這新進門的長孫媳早早生出個大重孫了。想想都歡喜。」

  董氏說得越歡,一邊廖氏面上的笑便越勉強。司國太的目光掠過兩個兒媳婦後,最後掃了眼低眉斂目的初念,淡淡笑了下,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自是盼著一家人都歡喜。」

  翁姑拜見之禮便這樣過去了。徐耀祖兩兄弟朝坐上的司國太拜別,先後離去。徐邦瑞最後再看幾眼初念,也與徐邦亨一道去了,最後堂屋裡只剩一幫子女人和徐若麟。

  「大侄子,別一刻也離不了地粘著你新媳婦。我曉得我這侄媳婦標誌,只也不會一口吞了她的。咱們這些娘兒們見了她喜歡,還要留她再說說話,好早日相熟起來。你自管忙去。」

  董氏玩笑著要趕徐若麟。

  徐若麟在婦人們的笑聲中飛快看了眼初念。見她此刻並未看向自己。想了下,道:「也好。只是我這新媳婦面皮薄,求嬸子伯娘們休要羞臊到了她。」

  婦人們哈哈大笑聲中,徐若麟笑作了個揖。最後看一眼初念,轉身出了堂屋。

  ~~

  男人們一走,初念便被族裡的婦人們包圍,七嘴八舌問她從前一十七年在庵裡的起居生活。先前為防備旁人問這些,王氏便細細地教導過初念。且她自己留居三花庵也有個把月,對這些倒不陌生。一一地應答,自然沒有破綻。婦人們聽罷,有人便點頭歎道:「可見姻緣果然是三生注定。咱們這些人,從前見天地想著,該是哪家的女兒才配得上大侄子那樣的人材。今早看到你二人並肩而立,才曉得什麼叫一對兒玉做的人,就沒見過這麼般配的。」

  旁人紛紛附和聲中,廖氏忽然笑道:「老大媳婦兒,想來你在家時,也聽說過一些話。我跟你娘,從前是有那麼點兒誤會,只如今又做了親家,可見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這世上也沒過不去的事。往後呢,咱們兩家就又是一家了。等你回門時,把我的話捎給你娘,叫她大人不記小人過,往後沒事多與我走動走動,我高興得緊。」

  初念飛快看了眼廖氏,她正含笑望著自己。便低頭,應了聲是。

  廖氏在眾人贊許聲中,點了下頭,又笑道,「我一看到你呢,便想到我從前那個老二的媳婦兒。那孩子,也是個好孩子。不過就是不願意替她沒了的男人守節而已。如今我想通了,也就覺得沒什麼了。畢竟是處了幾年的人,我和她婆媳一場,也是有幾分情意在的。她既是你的同胞姐姐,如今歸宗在家,你見了她,也別忘了代我捎個好,叫她千萬別怨艾。往後若是有機會,我能再見見她,也是好的。」

  原本還嘈嘈切切的堂屋裡,隨了廖氏的這話,立刻變得鴉雀無聲。許多雙眼睛齊齊地投向了初念。

  初念暗暗捏了下袖中的手,迎上廖氏的目光,微微笑道:「那我代我姐姐先謝過娘了。我和她雖沒多大的緣分,好歹出嫁前,也是見了一面的。姐姐若是知道娘的這番心意,必定感激涕零。」

  廖氏點頭了下,隨即歎道:「那孩子也怪招人愛的。只怪我和我家小二兒沒那福氣能和她做長久家人。對了,我前些日聽說,她嫁了你們家的王姓表哥?怎的悄無動靜地便把婚事辦了?我倒真想親自與她再會個面兒,補送上點賀禮,往後才好安心。老大媳婦兒,你們既是親姐妹,可否代我傳個話?」

  屋子裡更靜了,靜得簡直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了。

  初念壓住怦怦的心跳,道:「娘的一番好意,我自會傳達。那樁婚事,我聽我母親也提起過幾句,說她是歸宗再嫁,自然不興排場。且我表哥家中也逢了大變故,正要送舅舅回山西老家。當時兩家人商量後,便緊趕著把事情辦了,一頂花轎抬過去也就完了。下回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京。到時候,必定叫她來拜謝娘的心意。」

  廖氏盯著初念,搖頭笑道:「可怎麼就這麼不巧……」

  「老大媳婦,你這心意到了,曉得人家如今過得也好,若照我說,便再好不過了。往後能不能再得見,那便瞧緣分了。不是我偏袒我這孫媳婦。她剛進門,臉皮正生嫩,懂個什麼?你這麼追著說些和她無關的陳谷子爛芝麻事,若嚇到她了,我可饒不了你!」

  一直抱著果兒坐一塊兒的司國太忽然出聲,半笑半責,廖氏一怔,邊上的董氏立刻呵呵笑道:「可不是麼,老太太說的就是我想說的。不過大侄媳你也別怕,你家這位婆婆,可是出了名的面冷心軟。心裡疼你疼得緊,她面上也是不露半分。往後你就曉得了。」

  一屋子的女人都笑了起來,廖氏也陪著笑,神情略有些尷尬。

  初念看了眼司國太,見她正笑瞇瞇摟著果兒不知道在說什麼,並未看向自己。

  「都散了吧,我這老骨頭坐不了一會兒就乏了——」

  眾人再說了會的話,司國太面露疲色,這麼道了一句。大傢伙兒忙扶了她送到慎德院前,這才一邊說著話,一邊開始絡繹散去。

  初念牽了果兒的手站在甬道上,朝廖氏道別。廖氏恍若未聞,仍直勾勾地盯著她。初念被她看得正後背起了絲兒涼意時,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心微微一跳,回過頭去,見果然是徐若麟過來了。

  「喲,大侄子,剛和說著呢,果然被我料中。才這麼會兒功夫,你就耐不住要來接你新媳婦了!」董氏笑嘻嘻打趣。

  徐若麟到了近前,對著廖氏微微點頭,招呼了聲,這才朝董氏笑道:「不是從皇上那裡得了幾天的假嗎?趁還空,我和我媳婦兒好好處幾天。嬸娘你不會不應吧?」

  「應,怎麼敢不應!」

  董氏和一幫子婦人哈哈大笑,將初念推到了徐若麟身邊,這才咯咯笑著,指著他倆背影議論不停。

  徐若麟牽住果兒的左手,看了眼正牽她右手的初念。見她低頭,眼睛盯著面前的地。笑了下,道:「咱們回去吧。」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2 PM

第六十八回

    董氏回去時,見徐耀顯在房裡正要換裝出門。問清是和幾個同僚約好打馬吊,埋怨了幾聲,又叫他小心莫要被御史曉得了參一本後,便叫下人出去,自己親自替他拿了件佛頭青的鶴氅服侍著換起來。穿衣衫的時候,徐耀顯隨口道了句:「若麟娶的這新媳婦兒,乍一見嚇我一跳,還以為是小二家的又回來了。再看幾眼,才覺出有些不同。」

    董氏嗤地譏笑。「就你那眼神兒,別把馬吊面上的及時雨認作阮小五輸錢就謝天謝地了。這新侄媳,你說瞧出了不同,你倒是說說,和從前小二家的哪裡有不同?」

    徐耀顯一時語塞,便道,「成,成,是我說錯了話。倒也奇了,這世上竟果真有這樣相似的孿生姐妹。」

    董氏眼前浮現出廖氏那自一早起便連裝都裝不像的一副難看臉色,壓下心中的快活,忍不住附到丈夫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徐耀顯大驚失色,駭然脫口道:「怎麼可能!休要胡說八道!」

    董氏被丈夫斥,也不惱。只笑道:「這孿生姐妹兄弟雖少見,我也不是沒見過,再像,多少也有些不同之處的。只你瞧這新侄媳婦和她從前的那個姐姐,眉眼唇齒身段聲音,連走路姿態都差不離。外人許是瞧不出來,咱們卻從前天天見面的。世上哪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我雖不敢打包票。只十有七八,估摸如今這新進門的若麟媳婦,就是從前小二家的那個!」

    徐耀顯瞪著董氏,搖頭道:「你這婆娘,真真是得了失心瘋,無中生有了!小二家的那媳婦不是歸宗另嫁了麼?再說了,司家再想攀附若麟,也決計不敢拿個歸宗的寡婦去哄他娶了。這要是鬧出事來,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司家就不怕若麟翻臉?」

    董氏用看白癡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丈夫,冷笑道:「就你這腦門裡的一點腦汁水,全擠出來也就不過一酒盅,不曉得是如何做到四品官的。這你都看不出來?你大侄子和司家,那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徐耀顯這才有些醒悟過來,駭然道:「你……你是說,若麟和他這新媳婦兒,從前便,便……」後頭的話,他一時說不出口了。

    董氏道:「這裡頭的門道,誰知道得那麼清楚?反正這事,我瞧沒那麼簡單就是。」

    徐耀顯沉吟片刻,終於皺眉道:「我也不管你說得中不中。反正這是大房那邊的家事,你少給我摻和!若麟是什麼人,你也曉得。別說我這個叔叔,就算是他親爹,也要瞧他幾分臉色的。你要是多嘴惹出什麼禍事,你也曉得輕重!」

    董氏白了他一眼,上前替他整了下衣襟,這才笑吟吟道:「我不過是把你當自己人,這才跟你說幾句的。輕重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往後對這新進門的大侄媳婦,我會比待我親媳婦還要好。再說了,若真有人為這個睡不著覺,那人也不會是我便是了!」

    徐耀顯用一種無法理解的目光瞪了她片刻,最後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

    董氏口中的那個應該睡不著覺的人,自然是廖氏。也確實被她說中了。自看到這個長子媳婦的第一眼起,別說睡覺,廖氏連坐立都無法安生了。心事重重從慎德院剛一回去,便有珍珠過來回話,道:「太太,方才正遇到清風,說老爺命他收拾行裝,估摸這兩天就要去觀裡了。」

    徐耀祖自號無量真人,身邊隨著的兩個小廝,便也以「清風」「明月」為名。

    廖氏聞言,抑不住心中油然而起的怒意,逕直便往徐耀祖在家時居的那處雲房去。推開院門一看,見丈夫已經換回道氅,正盤腿坐在院中的一棵松下,自己一人在塊充作棋盤的平整石頭上打著黑白棋譜,專心致志的樣子。到了他跟前,問道:「說你又要去南陽了?」

    徐耀祖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嗯了一聲。

    廖氏壓住火氣,勸道:「我曉得你之前受了委屈,也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好容易回來了,在家連月滿都沒住到,這又去道觀……我也不是不讓你修道。在家清修不也一樣,何必非要去山上?好歹——你也要替我著想下……」

    徐耀祖抬起眼,望著她道:「你要我留在家裡。需我陪著你?」

    廖氏臉微微漲紅,忍氣道:「你這話說的……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如今我都當婆婆的人了,要你陪我做什麼?我是怕遭人家的問話。好歹,你也要給我留點顏面……」

    徐耀祖丟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往裡去,口中淡淡道:「我曉得你向來能幹,什麼事是你擺不平的?我又不是如今才上山清修的——從前你怎麼回人的話,往後還怎麼回便是……」說罷撇下她往裡去。

    廖氏一時怒不可遏,衝他背影嚷道:「徐耀祖,你今日給我把話說清楚!我嫁你二十多年,上侍奉公婆,下養育子女,撐著這個門面。到底哪裡對不住你了,要你這樣待我?你心裡是不是巴不得我早點沒了,你才叫得個痛快?」

    徐耀祖停住了腳步,回頭驚訝地看她一眼,皺眉道:「你今兒是怎麼了?無端端地找過來要鬧一場。」

    廖氏冷笑道:「你瞧我不順眼,在你跟前,我自然說什麼都是鬧。你怎麼就不想想,前頭你去打仗沒了消息的那段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闔府上下的人都沒了主心骨,個個都跟死了老子娘似的哭喪著臉!婆婆病倒,我請醫問藥,小二兒的那個好媳婦有娘家撐腰鬧著要歸宗,我勢單力薄抵不住,只能眼睜睜放了她走。青鸞在宮裡被冷落,小三兒在外頭混,青鶯的婚事又波折……裡裡外外全是我一個人頂著。我還要日夜替你擔驚受怕。你知道那段時日我是怎麼過來的?人心肉長,你怎麼就這麼沒良心?」

    徐耀祖歎了口氣,看著她的目光也溫和了許多。

    「我曉得你不易。只我留下也是心煩,如今更沒臉見京中故人。不如上山求個心靜。你就成全了我吧。」

    廖氏咬牙道:「你叫我成全你,誰來成全我?以為我不曉得?你是心裡恨我,恨我當年攔著不讓你接那女人回來,然後她死外頭了,便成了你心裡頭的寶,碰都碰不得。我卻是那個活活拆了你們的黑心人。是也不是?」

    徐耀祖臉色微變,哼了一聲,道:「好端端的你又提那些事做什麼?都多久了?你還念叨著不放!」說完掉頭便要走。卻被廖氏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扯住了衣袖。

    「徐耀祖我告訴你,我沒欠你,你那個心頭愛也不是我害死的!倒是你那個兒子,你瞧瞧他做出了什麼!你今早吃你那個兒媳婦的茶時,到底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

    徐耀祖慍道:「你可真是瘋了!你跟我吵便是。又關他倆什麼事?」

    「你眼睛被屎糊住了不成!」廖氏怒睜著眼,「這個司家新嫁過來的女兒,我怎麼瞧,就是從前嫁過小二兒的那個!什麼孿生,什麼尼姑庵寄養,當我是瞎子不成!真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什麼樣的娘便出什麼樣的兒子。連這樣無恥的事也做得出來,怎麼就不怕遭天譴!」

    若是平日,廖氏絕不會在丈夫面前說這樣的話,只此刻,說她氣急敗壞也不為過。心裡的諸般怨恨齊齊發作,口不擇言,什麼話便也傾瀉而出了。

    徐耀祖聞言,勃然大怒,光當一腳踢飛棋盤上滿罐的棋子,厲聲喝道:「虧你還做人嫡母婆婆,竟如此無中生有,居心險惡!這個兒媳婦很好,我很滿意。你若再這樣肆意詆毀,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本就是武將出身,如此獅吼一聲,威勢頗盛。廖氏卻是絲毫不懼,反而斜睨他,冷笑道:「你何時又對我有情過了?翻臉便翻臉!莫非你還能休了我不成?」

    徐耀祖為之氣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怒氣沖沖便抬腳而去。廖氏衝他背影恨恨道:「你瞧著吧……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到底是我無中生有,還是有人罔顧廉恥做出讓你徐家祖宗臉面都蒙羞的醜事!」

    這雲房院裡,徐耀祖和廖氏說話的聲音剛有些拔高,外頭跟來的沈婆子便忙將近旁的人都攆了,自己貼在院門側聽著。等裡頭動靜漸漸停下來後,看見廖氏沉著臉獨自出來,忙陪著回了住的院。一進屋子,沈婆子便道:「太太哪,我都跟你勸過不知道多少回了。這男人喜的,就是女子溫柔體貼。你方才去勸他留下是沒錯,只不能用這樣的態度啊。話沒說兩句,太太你的聲便比他還要高,這且不提了。我從前還勸你,往後休要再在他面前那個女人。你卻偏要揭他底兒,讓他下不了台——國公爺這樣的脾氣,他又如何會聽你的?」

    廖氏眼皮發紅,恨恨道:「媽媽,我何嘗不曉得。只一見他在我面前擺出這副樣兒,我氣便不打一處來!撲上去咬下他一塊肉的心都有了!他走便走。下回死在外頭了,你瞧我會不會替他淌一滴淚!」

    沈婆子歎口氣。曉得這夫婦二人半世都如此過下來了,如今也難指望有改變,只好拿話勸而已。待廖氏神情漸漸緩了下來,這才說了憋了大半日的疑慮。

    「太太,這新媳婦,我怎麼瞧,怎麼不對啊。莫非……」

    廖氏哼了聲,一語不發。

    沈婆子瞪眼:「太太,你也瞧出不對勁了?」

    「我又不是瞎子!」廖氏沒好氣地道,「媽媽,你說,老大娶的這司家女兒,她真的是從前小二媳婦的孿生妹妹,還是她就是小二的媳婦?只不過換了名頭,又嫁了現如今的這個人?」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看向沈婆子的目光裡帶了絲期盼。盼著沈婆子跟她說,是她看花了眼。這個徐家長子新娶的妻子,確確實實是從前自己那個媳婦的妹妹。但是沈婆子卻道:「太太,這種事,若攤到旁人頭上,我還不敢亂講。只出在大爺那種人身上,有什麼不可能?他就是個弒君殺父的狠貨,什麼事做不出?這事也湊得太巧了。先是二奶奶鬧著要歸宗,回去了司家,這麼快嫁給了她表哥。再一轉眼,又冒出了個十七年前養在庵裡的孿生妹妹,這妹妹還和二奶奶長得一模一樣!太太你說,這種事不叫人多想,那還能輪到什麼事了?」

    廖氏起先對著徐耀祖說這事的時候,心裡還是以氣話居多。此刻被沈婆子這麼一說,愈發覺得可疑。陰沉著臉道:「難道竟是這兩人早就勾搭到了一塊兒?」

    沈婆子撇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去。只是太太,如今這樣的局面,咱們也就只能吃啞巴虧了。就算被咱們捉到不對,又能如何?您還得拚命瞞下去,更不能傳出去叫人曉得。否則太太的臉,還有沒了的二爺的臉都往哪擱?」

    廖氏沉默片刻,終於咬牙道:「看著吧。倘真被我察出她就是司家的那個初念,我豈能叫我兒子受這樣的羞辱?」

    ~~

    且再說回嘉木院裡的那對新婚夫婦。

    果兒被帶回院中後,雖心中對自己這個新繼母充滿了好奇,下意識裡又覺她熟悉可親,宛如便是她喜歡的那個二嬸嬸,恨不得此刻留在她身側多說幾句話才好。只早就得過宋氏的吩咐。叮囑若父親與繼母在一起時,她便不好留在身側。故到了院中,見父親跟著繼母往正房去,只好道:「爹,母親,我回房了。」

    徐若麟心中頗喜女兒的乖巧,點頭。初念也微笑著鬆開她的手,目送她被宋氏帶走後,面上的笑容便沒了,扭身便往新房裡去,把自己撲在了昨晚剛睡過一夜的那張大床上,一動不動。

    什麼叫欲哭無淚?就是她的心情。哪怕已經回了自己的屋,婆婆廖氏最後盯著她時的那種眼神,叫她此刻想起,還是一陣不寒而慄。

    她閉上眼睛,眼前又浮現出在中堂時那些人看著自己時的表情。司國太、董氏、徐邦瑞、徐青鶯……甚至就連宋氏,她見到自己時的那種彷彿被雷劈了一下的表情,叫她想起來也是一陣心腸扭絞。

    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對,是在逼自己往死胡同裡走。但是完全無法控制——叫她就這樣若無其事地真把自己當成子虛烏有的司初儀,她真的沒這本事。

    一陣叫她無法呼吸般的焦躁感再次襲來,她的手狠命地抓揉身下大紅色的錦衾,把布料揉得皺成了一堆,彷彿這就是那個害她落入如此境地的男人。想到往後每天都要在旁人這樣的目光之下做戲,不知道哪日才是個頭,手一鬆,忍不住一陣委屈,又一陣傷心,眼眶便微微發熱了。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她知道是徐若麟過來了。那陣子委屈感更甚。閉上了眼,一滴淚珠便沿她面頰倏地滾落下來,滴濺到了手背上。

    徐若麟側到了她的身畔,也沒說話,也沒碰她,只靜靜地凝視著她。她有些惱羞成怒了。吸了下鼻子,一骨碌要從床上翻身爬起來時,聽見他輕歎一聲,她腰間已經多了雙伸來的臂膀,輕輕一拖,她便仰在了他的身側。

    「嬌嬌,先前我走後,你獨個人留下時的事,我問了靜雲,已經曉得了……」

    他俯身下去凝望著她,拇指輕輕擦過她面頰上殘餘的淚痕,「你瞧,你不是應對得很好?比我想像中還好。別哭了。你最怕的便是這一關。如今過去了,往後只會越來越好。」

    初念沉著臉,只是不睬他。

    徐若麟不以為意。長臂一收,便將她整個人抱在了懷裡,香了下她的脖頸,這才低聲道:「再幾天,便是蕭皇后的芳誕。此也是皇后入主坤寧宮後首次過壽。皇上很是看重,早些日子前便命禮部和鴻臚寺一道準備起來。到時候,京中四品以上命婦都要入宮賀壽……」

    「我不去!我沒臉見人!」

    初念打斷了他,扭臉負氣道。

    徐若麟無奈地搖搖頭,笑了起來。然後抱她抱得更緊,唇舌在她耳垂和脖頸間游移,含含糊糊地道:

    「你生得這樣花容月貌,怎麼沒臉見人了?乖乖聽話,別鬧了。我在你跟前說不上話我認了。你就當看在皇后的面上,也要去這一趟的。」

    初念被他親得皮膚浮出了一層細細雞皮疙瘩,身子微微戰慄了下,急忙作出厭惡的樣子,抬手要推開他的臉,手卻被他趁勢握住。他似乎並不在意她嫌惡的表情,反而親了下她蔥白的指,凝視著她,正色道:「皇后的意思,是到時候她會在命婦們跟前給你撐腰的。有她給你撐腰,你又是我徐若麟明媒正娶的夫人。誰要為難你,也要先掂量掂量份量。只要你能過自己這一關,往後便沒有咱們過不去的坎!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3-5 06:20 PM 編輯

第六十九回

     徐若麟說完,見他懷裡的初念仍是微微蹙眉,並沒應答。他笑了下。

    「你不搖頭,我就當你應了我了……」他喃喃地道。低下了頭去,把自己的臉貼在了她的臉頰頸窩處,深深聞著她散出的髮膚幽香,慢慢磨蹭了片刻。

    他正當壯年,禁慾許久,懷裡抱著的又是他的心頭肉。這樣貼著沒蹭幾下,體內便又血液湧流,一時燥熱難當。這種時候,他才忽然覺得先前於院使的話說得有些道理。或許一個月後成婚,才是明智的選擇。這樣對於他來說,確實是種難捱的折磨。

    「嬌嬌——」

    他動情地低低喚她小名,手已經摸著包覆住了她的胸口,反覆流連在那兩團溫軟之上,後把額頭抵在她肩上,歎了口氣。

    「如今秋高氣爽,正合出遊。城外後湖、梅花水、鳳凰台、桃葉渡……景致都極好。趁我這幾日還空,你想去哪裡,我陪你去?」

    她仍不語,只閉目軟軟地靠在他懷裡。

    徐若麟想了下,又道:「那等晚上,我叫條船,帶你去游秦淮河?河岸兩邊河房櫛比,河中燈船如聯珠一般,燕歌絃管。你雖自小在這長大,這樣的夜景,想來是沒過的。還算有趣。」

    初念終於睜開眼,推開他還摸在自己身上的那隻手,懨懨地道:「我哪裡都不想去。也不用你陪。你有事儘管忙去。大白天的,別總停在屋裡,免得又多了一樁被人背後指點的事。」

    徐若麟一滯。略微皺了下眉,正要再開口,忽然聽見丫頭紫雲在屋外道:「大爺,大奶奶,於院使來了。」

    「帶他去那間廂房。」徐若麟應了聲,又向初念,道:「每天這時刻,他要過來替我扎針祛毒。」

    初念忙從他懷裡坐起來,道:「那你去吧。」

    徐若麟拉住她手。「我要你陪我一道。」

    初念蹙眉:「我不方便。」

    「他鬍子頭髮都白成一片了。兩個小徒弟橫豎在外頭不進來的。有什麼不方便!」他不以為意地道。一邊說著,已經從床上一躍而起,拖了她的手便往外去。

    「到了那屋,你就躲在屏風後好了。著他扎我的針,好替你出氣!」

    初念徹底無語了。白他一眼。

    他衝她嘻嘻一笑。到了邊上那間安了張窄榻供白日小憩的廂房後,親自端了條凳放在榻邊的那架屏風後,拖她過去。

    初念剛被他按坐在凳上,於院使已經在外敲門了。徐若麟朝初念再次一笑,這才閃出了屏風後,道:「進來吧。」

    先前治療也是在這間房。所以於院使駕輕就熟。

    「都督大人,身子感覺如何?可還有氣滯悶胸之感?」

    問了幾聲後,徐若麟便脫了上衣趴在榻上。他淨了手,接過丫頭遞來的白巾擦乾,先是細細診了脈,接著便取出針包,坐到了徐若麟身側,開始認穴扎針。等插上了十數枚銀針後,徐若麟問道:「老院使,我這傷,真的要一個月才能痊癒?」

    於院使聽他口氣,似乎是質疑自己的診斷。搖了搖頭。指著他後肩腰側賁肌之上的幾道舊傷痕,道:「徐大人,老朽曉得你婚燕爾,心情急迫。只實在無可奈何。還是那句話,至少需一個月方可同房。且老朽還要多嘴再提醒一句。徐大人戎馬多年,身上這般的舊日傷處不少。若覺哪裡不適,萬不可諱疾忌醫。定要好生調理,治個斷根方好。不可仗著年輕體壯便敷衍過去,等老了才曉得病痛折磨之苦。」

    於院使兀自絮絮叨叨,徐若麟抬眼,望向屏風左右屏面之間的那道空隙,知道初念正從那兒向自己,朝她咧嘴一笑。

    於院使念叨好,針也扎完了。一一收了。徐若麟從窄榻上起身,套回了衣物,要送他出去時,於院使似乎想了起來,臨出門前,又諄諄叮囑道:「我開的藥裡,自有活血祛瘀之靈藥。只都督大人也不必總躺床上養。若得空,出去慢慢地騎騎馬,爬段山路,稍微出些汗。如此走動走動,對身子早日康健也有好處。」

    徐若麟應了下來,送他到房門口後,叫下人送了出去。這時丫頭碧靄也從茶房裡端來煎好的藥,徐若麟命她放下,叫人都出去了,這才向那扇屏風,道:「好出來了。」

    初念應聲剛從屏風後轉出來。

    「嬌嬌,方才老太醫的話,你也聽到了?他叫我出去走走。你也想我早點好起來的是不是?你陪我好不好?我一個人怪沒趣的!」

    初念望著他。見他說話時,一臉期待,笑容裡又滿是討好之意。眼前便浮出方才透過屏扇間隙到的他後背上的幾處舊傷。那處起來猙獰的,便是從前在青州福王府為護自己時而落下的。想說不去,一時又開不了口。憋了半晌,終於沒好氣地道:「好了好了!隨你高興就是。你先去喝藥。」

    徐若麟大喜。忙到桌前端起了碗。幾口便喝完。見她仍那樣繃著張俏臉,不帶半分的笑。想了下,慢慢放下碗,歎了一聲。

    「你又怎麼了?」

    她不耐煩,他一眼。

    「咦,你後頭?」

    徐若麟沒應。只是忽然指著她身後這麼來了一下。初念下意識隨他所指轉頭,發現空無一物,頓悟被他騙了。氣惱地扭頭回來,剛要負氣說不去了,臉頰處一熱,人已經落入他懷裡,唇也立刻被他含住了。

    他一隻臂膀緊緊抱著她,另手捧住她臉,低頭熱烈地吻她,蠻舌纏住她的丁香小舌不放。她嘗到了他嘴裡剛喝過的余藥的微苦,鼻息裡也滿是那種淡淡的苦香。在他臂彎裡扭了片刻後,便放棄了,任他咂吮著兩人津液相渡。等從他口中渡來的那種苦味漸漸泛出余甘之時,他終於啵一聲地鬆開了她。見她雙頰通紅,嬌喘吁吁,櫻唇還泛著濕潤的閃亮,一雙美目裡含了七分氣惱三分羞,正瞪著自己,忙搖手告饒:「太醫殺人不用刀,十斤黃連就要人倒!那藥太苦了!簡直苦死人!你瞧我這麼聽你的話,一口就喝了下去,你就當是獎賞我吧!」

    初念便是心裡對他有再多的不滿,此時也是氣不起來了。抬手握拳,咚地一聲捶在他胸膛,嬌聲斥道:「沒見過你這樣厚臉皮的人!」

    她口中雖在罵他,眼中卻分明隱隱含了笑意,這一記粉拳又捶得他全身皮癢。自己一番裝癡扮呆,後可算引得美人不吝一笑。徐若麟此刻簡直比打了個勝仗還有成就感。笑道:「我陪你回房,準備出門。」

    「帶果兒一起去吧。」

    初念想了下,道。

    徐若麟一怔,躊躇不語。

    「怎麼,你不樂意?」

    她撅了下嘴。

    「樂意,樂意!只要你發話了,怎麼樣都行。」徐若麟哈哈一笑。

    ~~

    果兒得知父親和早上剛見過的繼母一道外出竟會帶上自己,簡直要樂瘋了。催著宋氏綠苔飛快把自己收拾好了,便等在了正屋前。片刻後,見他們從屋裡並肩而出,已經換了身裝扮。父親頭戴偃月冠,腳踏皂文履,繼母戴了頂薄紗帷笠,身罩披雲巾,紗巾還沒放下,攏簪在發頂。雖都是一副隨意裝扮,二人相攜而出時,父親的高大英偉,襯得伴他身側的繼母愈發嬌小可人,宛如一對神仙眷侶。

    果兒得發呆,直到初念朝她招手,才回過了神,到了父母跟前,帶了些羞澀地見禮,被初念牽住了手。

    徐若麟命人往司國太和廖氏處轉了太醫的話,便攜妻女出門。雖不過是場郊外短途出行,攜帶的物件卻也齊備。坐氈、衣匣、置了飲食的提盒,以及裝了各色不時之需的備具匣,帶了宋氏綠苔靜雲碧靄四人,另兩個小廝,自己和小廝騎馬,女眷們分坐兩輛車,出了北門往數里之外的神烈山畔後湖去。

    正是深秋時節,湖畔芙蓉夾岸,山色倒映著湖光,秋色與晴空爭妍。下月初又正是皇帝登基恩科開考的日子,天下的讀書人紛至沓來。湖畔堤岸,到處可見士子遊蹤。

    徐若麟帶初念和果兒爬了段緩坡山路,見她二人薄汗淋淋,便領到了近旁的碧雲寺中小憩。並未報上自己身份,只以尋常香客之名而入。供了香火錢後,叫宋氏綠苔她們陪著果兒,自己便攜初念轉到了後山的報恩塔腳下。

    報恩塔角十三層,高達數十丈。數百年來,便一直這般矗立在碧雲寺的後山之上。只是如今風雨侵蝕,早不復當年香火旺盛時的威嚴之貌。如今塔身灰黑,塔頂長滿高高的瓦松草。塔身飛簷翹角處殘掛著的幾隻長滿綠苔的銅鈴。一陣風過,只有風中依舊清越的鑒鈴聲,仿似在向難得前來的憑弔之客默默訴說自己當日的風華。

    徐若麟仰頭望了眼直衝雲霄的塔頂,低頭對初念笑道:「我聽說,當年這裡香火盛的時候,傳說有緣之人只要攜了誠心一步步登上塔頂,將香火和心願供在閣樓的菩薩面前,菩薩便會佑護。後來大約不見靈驗,又或有緣之人太少,終於漸漸被棄。咱們要不要上去,是不是傳說中的有緣之人?」

    他說完,沒等初念應答,握了她手便拾級而上,推開破敗的木門,領她沿著木梯盤登而上。

    初念隨了他,一直往上旋繞攀登。腳下是咯吱作響的木梯,空氣裡佈滿塵□氣味。但是午後那充滿了舞動微塵的陽光,卻從每一層開出的拱門洞上靜靜射了進來,照著她跟隨他不斷上攀的腳下之路。

    四周是如此的安靜。金色的午後陽光裡,除了身畔他平穩的呼吸聲和她跟隨他的腳步聲,她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她彷彿被這種前所未有的奇異寧靜感動了。爬著,爬著,忽然就生出了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累了嗎?」

    爬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回望已經氣喘吁吁的她。

    她用衣袖擦了下額頭的汗,順勢掩去眼中已然成形的淚意,朝他笑了下:「我能行的。」

    前世,今生。這大約是第一次,這個男人在這個名叫司初念的女人的臉上,到這種彷彿發自內心的微笑。

    他怔了下,點點頭,回她一個笑容,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然後繼續牽著她往上。

    初念跟著他繞啊繞,不知道繞了多少圈,只知道後他終於停下來時,自己身子一晃,要不是他及時扶了一把,差點就要摔倒在地。

    「到了?」

    她終於站穩腳的時候,喘息著,茫然問道。

    「到了。」

    他微微一笑。

    初念環顧四周,終於清了。自己真的已經和他一道攀登到了這座被荒棄的古塔的頂層樓閣。

    窄小的樓閣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經久未掃的香灰和泥塵,角落裡倒著一柄破舊掃帚,塔頂滿是蛛絲□網,那尊斷了只臂膀的菩薩像,早已金身不再,露出裡頭灰黑的泥胎質。但是面容上的微笑,在初念來,大慈大愛。

    初念捲起衣袖,拿了掃帚,在徐若麟的注視之下,清掃了一遍地面,然後脫了自己外頭罩的那件雲氅,輕輕拂去塑像身上落滿的灰塵,後跪在了菩薩面前,閉目默默祈願。睜開眼時,到徐若麟也並肩跪在了自己身側,仰頭望著那尊塑像。

    她和他起身,靠在近旁的那個拱窗前,向外眺望下瞰。涼風習習中,見萬山迤邐北去,後湖猶如一塊鑲在其中的碧綠明珠,而那點點或濃或淡的綻放艷麗,便是漫山正盛的深秋芙蓉。

    「你方才求的是什麼?」他遲疑了下,凝望著她,問道。

    初念哼了聲,道:「菩薩知道就可以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徐若麟自嘲地笑了下。隨即認真地道:「我求的是什麼,你知道的。」

    初念不應。只回頭望了眼似乎目隨人走的那尊塑像,問道:「你特意帶我到這裡。你也信菩薩?」

    徐若麟揚了下眉,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初念潔白貝齒咬唇,忍不住嗤地輕笑。

    「你總是這麼會說話——」她半是埋怨,半是愛嬌地嗔了一句。話沒說完,忽然聽見他道:「別動。」

    初念一怔,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還是依他話沒動。見他竟像變戲法似地,手上多了朵不知道何時藏起來的芙蓉花,小心地簪到了她的鬢髮之側。

    徐若麟一邊賞著她的芙蓉臉頰,一邊道:「嬌嬌,我生平愛的便是此花。你知道為什麼嗎?」

    初念自然知道。便是芙蓉花樹下,她和他第一次相遇。從此不知是孽是緣,她和他再撇不清干係了——可是她卻不願道出。只側過了臉去,不去他。

    「因為……」

    他似乎不在意她的迴避,只抬手,輕輕撫過她的面頰,忽然笑道:「因為唯獨這花才勘配你。你瞧,嬌面芙蓉,說得不就是你麼?」

    「油嘴滑舌!」

    初念輕輕啐了他一口,到塑像前再拜了一拜,轉身下塔而去。

    徐若麟跟她下了幾級,矮身在她身前,回頭道:「嬌嬌,我背你下去吧。」

    初念搖頭,他道:「下去你還會繞暈的。要是跌一跤,我豈不是心疼死了。快上來!」

    初念還搖頭,他已經抓住她腿,將她強行按在了自己後背,穩穩地負起了她。央求道:「就算我求你了。我想背你,讓我背你,成不?」

    初念終於不再抗拒了。順服地貼在他身上,手抓著他肩膀,把臉輕輕靠在他溫熱厚實的背上,閉上了眼睛,任由他背著自己下去。一級又一級,一圈又一圈。她終於被他背出了寧靜的古塔,再一次站回了人間的煙火繁勝地。

    臨走前,她聽見徐若麟似是隨口地道了一句:「我曉得,咱倆一定就是那有緣之人。」

    初念不置可否,只再次回頭,仰望了下自己方才站過的那片塔頂。

    「叮鈴——」「叮鈴——」

    古塔翹角處又一陣風過。鑒鈴因為清風,彷彿再次有了生命。它從容地回應著,不急不緩,送走這一對攜手漸漸遠去的璧人背影。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4 P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4-3-4 11:45 AM 編輯

第七十回

    徐若麟攜了初念一路指點秋山景物,慢慢轉回山前,後回到寺中,攜果兒等人離寺下山後,天已近黃昏。入城快到國公府時,他起來意猶未盡,吩咐跟隨出來的小廝護送果兒宋氏一行人先回,自己棄馬,與她共坐一車,叫車伕直奔南城的通濟門。出去後,在密密停滿大小遊船的碼頭處雇了艘小篷船,扶了初念上去。待坐定船艙中,對她笑道:「今日難得與你一道出來,就這樣回去太可惜。你沒到過此處吧?雖嫌低鄙,倒也不失為一勝景。為夫帶你沿河盪舟,可好?」

    金陵秦淮河畔,每年元宵、端午兩時,仕女雲集,競相賞登船。一年中也就是這兩日,那些平日深鎖院牆的大家閨秀們才會被允許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只是司家並無這樣的例外。所以徐若麟說她沒來過,說得倒也沒錯。

    天色漸黑下來。夾岸河房燈火輝煌,綠窗朱戶裡,不時閃出半張倚欄窺簾的艷姝面頰。河面大小畫舫掛滿珠聯羊角燈,與兩岸燈火相互交映,遠遠望去,猶如燭龍火蜃、連綿不絕。月漸升抬,此時淮水暗暗盈漫,處處畫船蕭鼓,歌聲飄蕩,船外又不時有憑欄笑聲入耳,聲光凌亂,令人耳目幾乎不能自主。

    初念起先還坐在張椅上,不知何時起,人便被徐若麟扯了過去,歪倒在他懷裡。習習夜風中,半卷幔簾裡,她吃著他剝好遞到嘴邊的葡萄,賞著船外遊走的迷離燈影,聽著遠近槳聲裡的絲管迭奏、洞簫一縷,還有耳邊他不時幾聲喁喁細語,整個人便如身處一個虛幻夢境之中。

    徐若麟再剝一隻葡萄遞到她嘴邊。初念張嘴,含入甜蜜的冰晶葡萄。見他還要剝,搖頭道:「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那我也要你餵我。」

    他無賴地向她糾纏,燈影中的雙目閃爍著淘氣的光。

    她瞪他片刻,終於敗下陣來,歎了口氣,把手伸向盤裡的果子。指尖沒碰到盤沿,他一笑,手捧住了她的臉,也不管她樂意不樂意,伸舌輕輕地舔舐她唇邊殘留著的葡萄汁液。

    「好吃。」

    他喃喃地嘀咕一聲,便再次吻住了她,和她分享她口中那顆還沒來得及嚥下的葡萄。

    短短一天裡,當他的唇舌再一次與她這樣緊緊絞在一起的時候,初念覺得一切都有些失控了。她怎麼會被一個雙手還黏糊糊滿是果汁的男人這樣捧住臉在外頭糾纏?

    他吃掉她嘴裡的葡萄後,便開始啄吻她的額頭和臉蛋,用一種似乎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的力道,愈發緊地抱住了她。

    「我的嬌嬌……怎麼辦……我不想吃葡萄,恨不得把你吃進肚裡才好……」

    他彷彿苦惱起來。呼吸開始粗濁,低沉的聲音裡帶了絲遮掩不住的熾烈情-欲。

    初念嗯哼了一聲,扭著身子要脫離他的懷抱,正纏著,船身忽然左右晃了下,陡然而停,慣性叫擺在矮几之上的果盤茶壺朝前滑去,光當一下跌落到艙底打碎。隨即,艙外傳來一陣罵聲。

    河面狹仄之處,若遇船多,或為爭個頭籌,往來船隻難免碰撞。幾句粗口也就帶了過去。似這樣不饒人的,倒也不大多見。

    「船碰了下,別怕。」

    徐若麟護住了初念。片刻後,聽見外頭罵聲還未斷:「大膽賤民!你曉得我家老爺是何人?竟敢撞上我家的船,擾人興致!不想活了是不是?」

    徐若麟皺眉。叫初念坐等,自己出去個究竟。到了艙外,見對船一個隨從裝扮的正指著下跪的船夫在怒罵。一眼,便認了出來。咳嗽了一聲,道:「沈大人可在船上?」

    那隨從立刻也認出了徐若麟。忙停了口,陪笑道:「怎的如此巧?徐大人也在此處?」

    兩人說話時,那船艙裡出來了個人,正是沈廷文。

    沈廷文便是平王舊日在燕京的三干將之一,在嘉庚之亂中立下大功,如今官拜京衛指揮使司,在京中亦是炙手可熱的大人物。他年過三旬,長徐若麟數歲。兩人口頭雖以兄弟相稱,但私底下關係,向來只算一般。

    沈廷文循聲而出,見到是徐若麟,面上露出微微訝色,兩人寒暄幾句後,沈廷文似略有尷尬,回望了眼自己所在船的船艙,勉強笑道:「徐老弟婚燕爾,怎的會在此?」

    沈廷文性好漁色。正室夫人早年病去後,便一直未續絃。從前連行軍時,帳中也會攜帶女子。徐若麟對此自然清楚。方才不過一眼,便見他出來的艙中窗邊有一女子身影晃過,想是尋歡到此,艷姝同行。只略微一笑,道:「我攜夫人遊船,恰巧竟與沈兄相遇,也算巧了。這船夫駕船不慎驚擾了沈兄,當受責。只此刻良辰美景,若為這等小事攪擾,實在掃興,何不放了他便是?」

    沈廷文自然稱是。船夫見逃過一劫,忙不迭磕頭道謝。徐若麟與沈廷文再敘幾句話,便拱手道別各自回艙,兩船慢慢錯開。

    徐若麟抬頭了眼月,見夜將深,露亦深重,怕初念疲累,吩咐船夫回去,便入了船艙,卻見初念靠在那張半卷的帷幕之側,神情怔忪,便笑道:「是沈廷文的船。沒事了。」

    初念哦了一聲,慢慢坐了回去,眼前卻一直閃現著方才無意到的一幕。

    就在片刻之前,她透過帷幕的空隙,到對船的舷窗被推開了一下,一個盛裝妙齡女子露出半張臉,朝徐若麟和沈廷文站立的船頭方向探望了下,便飛快縮了回去。雖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但初念卻見那女子……和從前徐家的那個丫頭秋蓼倒有七分相似。

    「嬌嬌,你怎麼了?」

    徐若麟跟她說了幾句話,見她心不在焉,忍不住問道。

    初念這才如夢初醒,道:「沒什麼。」

    是的,必定是自己花了眼。畢竟,燈影綽約,又不過只匆忙一眼,她根無法肯定那就是秋蓼。況且……秋蓼生下了那個孩子後,孩子被抱走。廖氏當初讓她過繼那孩子時,雖沒明說他生母死,但從她當時說話口氣推測,十有八九是故去了的。怎麼可能此時又出現在這裡,還和京城高官之一的沈廷文同處一船?

    徐若麟著她,不放心地道:「你是累了?那咱們這就回去吧。」

    初念嗯一下,不再作聲。

    ~~

    遊船之上的這一幕偶遇,很快便被初念撇在了腦後。因接下來,她自己的煩心事實在不少。

    廖氏除了第一天與她相見時咄咄逼人外,接下來的數日裡,面對她時,話並不多,態度不冷也不熱,正合她作為徐若麟嫡母,而今又為婆婆的這樣一個身份。但是背過身去時,初念卻總覺自己身後有無數異樣注視的目光。這目光來自廖氏、沈婆子,府裡那些當面時對她畢恭畢敬笑容滿面的大大小小的管事,甚至無處不在的丫頭婆子們。

    她知道這不是自己憑空想像無中生有。設身處地想一下,倘若她不是自己,而是這國公府裡的某個旁觀者,隨便換作誰,面對如今她這樣的情況,表面上自然不敢說什麼,但背後,誰又能忍得住不去心生疑竇?

    便是在這樣的心理壓力之下,她在婚次日和徐若麟同游時生出的那種短暫的親暱顯得如此不堪一擊,轉眼甚至蕩然無存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忽略這些來自背後的目光,極力在人前扮演著司初儀的角色。而在人後面對徐若麟的時候,不管他對自己如何小心體貼,她發現自己心裡對他的怨艾,其實並沒有比從前減少幾分。只是極力壓抑著,不願在他面前過分表露出來而已。

    ~~

    初念第三天回門。一切還算順利。徐若麟和她的祖父關在書房裡嘀咕的時候,嬸母黃氏和堂妹初音過來坐了片刻。初音並沒怎麼開口,只一直用一種怪異而費解的目光盯著她。倒是黃氏,許是忌憚徐若麟,許是被司彰化提點過。她態度親熱,眼中滿是笑意,口口聲聲都是「阿儀我的親侄女」。雖有過火之嫌,但以自己如今的情狀,還想要怎麼樣的對待?這或許,就是她能期待的好的場面了。

    徐若麟略領岳家的酒宴後,便攜初念辭親離去。他的假日也隨之提早結束。送她回國公府後,便因公事要回衙門了。

    「晚上我會早些回的。等我。」

    他在屋裡捧住她的臉,安慰般的親了下她的額。

    她朝他微笑了下,點頭。等他一走,面上的笑便消了,只剩疲色。

    當晚,徐若麟因多日公事堆積,連晚飯都沒吃,一直忙到戌時末才休。他獨自從這個帝國的高軍事機構五軍都督府走過千步廊,走在筆直的御道之上時,月光如寒霜般投在白石路面之上,泛著幽幽的冷光。頭頂偶爾傳來幾聲高天上夜間也繼續南飛的雁陣鳴叫,更添了幾分秋夜的淒清。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歸心似箭是什麼意思。從前的他,無根也無牽掛,更知道不會有誰在這種時刻還秉燭等候他的歸來。而現在卻不一樣了。他有了自己的家。這時刻,他渴望他心愛的女子能巧笑倩兮地迎他歸來,替他解去寒衣,再問他一聲是否腹中飢餓——這將該是多幸福的一刻。

    他回房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的那一幕發生。初念已經卸妝上床。整個人如小貓般縮溜在一床紅色錦被之下,倚著床側的小熏爐在打瞌睡。他只能到她露在錦被外的一頭松絲和穿著砑光白綾襪的一雙纖足。

    彷彿聽到了他進來的動靜,錦被下的她微微動了下身子。終於露出半張臉,懶懶地半睜了眼,含含糊糊道了聲「你回了」,便翻了個身,捲了被朝裡臥去。

    徐若麟想了下,輕手輕腳到她床側坐下。搓熱了自己被秋夜浸潤得帶了些寒冷的雙手後,替她脫去一雙綾襪,然後抱她腳放進了被子,攏好被頭。

    「我先去下有什麼吃的。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

    後,他湊到她耳畔低聲這樣道了一句。她仍閉著眼,嗯了一聲。

    ~~

    再過兩日,月底二十九,便是皇后蕭榮三十五歲的千秋壽誕。正如徐若麟先前對初念提過的那樣,京中四品恭人之上的命婦,俱要入宮朝拜賀壽。且不止京中命婦,京外郡公、郡侯之上封爵之家的女眷,也得格外恩賜,被准入京面覲皇后。

    一大早地,徐若麟便起身趕五更早朝。初念在房裡按品大妝,打扮完畢,便到廖氏正房外等著。待她亦收拾完畢,婆媳二人一齊去了慎德院司國太那裡,見二房的嬸母董氏也穿好四品恭人禮服到了。

    早兩日,宮中便有太監過來傳話,說皇后體天格物,憐惜國公府老國太年紀大,這日特意免她出府奔波之苦,不必入宮朝拜。全金陵數得出來的各家老國太裡,年紀比司國太大的不是沒有。獨獨卻她一個享有這樣的格外之恩,旁人都曉得,這大約便是皇后對自己當年在先帝出殯路上陷入困境之時,老太太出手相助一事的回報。談起時,欣羨之餘,難免也感歎一番世事難料了。

    初念立於廖氏和董氏身後,拜別司國太后,跟隨她二人出了國公府側門,各自坐上早準備好的輿轎,在一眾下人左右簇護之下,朝皇宮而去。一路之上,但見華蓋輿車絡繹不絕。到了皇城外,從東安門徑直入紫禁城,下轎,被腳步匆忙的宮人引領著往坤寧宮去。

    當初升的第一縷朝陽照射到坤寧宮大殿前的兩根彩繪朱紅大柱前時,偌大的前殿和兩邊側殿中,已經齊聚數百命婦,各自照品級分立其位。前頭是皇族內眷、趙姓公主,再魏國公、越國公、蔡國公等五國公府女眷、下去平陽侯、將夏侯、長興侯等一干侯府貴婦,再伯爵府以及諸多不可勝數的京官命婦。個個無不盛裝彩服,耀麗奪目,面上喜氣洋洋。原清冷的大殿空氣,都似因了這些大楚國頂級貴婦們的到來而被染上了濃烈的脂香粉氣。

    徐若麟是一品武官,魏國公府爵位又高,初念自然立於前列。年輕、貌美、高貴的地位、傳奇的身世,丈夫異常的寵愛,加上先前便在暗地流傳開來的一些大膽猜測,注定初念要成為今天除皇后外吸人目光的一個焦點。她自步入這座美輪美奐、金碧輝煌的大殿之始,各種目光便輪番在她身上掃射不停,嗡嗡聲也不絕於耳。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5 PM

第七十一回

     皇后鳳駕仍未蒞臨正殿,平陽侯府沈夫人及另幾位婦人漸漸圍到了廖氏身側,與廖氏說了幾句話後,她們的目光便紛紛落到了初念身上。

    這些夫人們,從前在順宗出殯路上停留於彰義村黃大戶家佛堂的那一晚時,都曾與初念見過面。只不過當時,她的身份還是徐家的二奶奶。而現在,她卻搖身一變,變成了徐家老大徐若麟的婚妻子。

    廖氏掃了眼這些個素日與自己往來還算密的貴夫人們,出了她們那張笑面之下遮掩不住的疑惑和好奇。極力壓下心中為此生出的那種猶被侮辱的羞憤感,面上擠出了笑,對著身側的初念和顏悅色地道:「老大媳婦兒,這些都是與咱家素日有往來的太太們。你從前是在庵裡養大的,與太太們沒見過面。趁了今日便宜,過來見下長輩們也好。」

    她說到「你從前是在庵裡養大的」這一句時,似乎有些咬字,口齒分外清晰。

    這種時刻,初念知道廖氏與自己應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就算她懷疑自己,恨自己,但在外人面前,以她那爭強好勝的性子,無論如何也是不願讓人出半分破綻的。反正不是第一次見人,硬著頭皮上便是了。

    初念暗暗吸了口氣,面上已帶了淺笑,朝婦人們轉過身去,依著廖氏的介紹,一一地見禮。後在婦人們的嘖嘖稱讚聲中,低頭輕聲道:「我年輕,不懂事,自小也沒見過什麼世面,今日第一回這樣拜見諸位嬸娘伯母,實在倉促了些。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嬸娘伯母們在婆婆面上,勿要怪罪。」

    婦人們相互了幾眼,沈夫人便上前,親親熱熱握住了她手,笑道:「好個可人疼的孩子,讓人喜歡都來不及,如何捨得怪?」說罷又向廖氏,「我可是真眼紅你了。得了個如此乖巧的媳婦,往後等著享福便是。」

    這種場面上的客套話,廖氏自然穿耳即過。只是見自己這來路可疑的長子媳婦在這一幫子成了精的女人們面前應對得還算得體,不至於讓人坐實了那些她一想起來便幾乎要氣得發瘋的猜測,也是微微吁了口氣,面上帶了絲笑,道:「謬讚了。往後四時節地要多多往來……」正說著,忽然聽見大殿通往裡的那扇內門處起了鞭響,隨即腳步聲動,出來兩行身著寶服的太監,手捧拂盤等物,左右各十二分列,肅然立於殿中所置寶座後的屏風兩側,知道皇后鳳駕已從宗廟返回,一凜,忙俱收了口,各自屏氣斂息肅然等候。

    蕭榮在宦官引領下,出現在了屏風之側,登上寶座。

    ~~

    事實上,大楚自開國以來,除了太后整壽,歷代皇帝對自己的生辰並無大肆慶賀的習慣。到了千秋之日,不過在宗廟內具禮致祭,由親王在殿前台上設香案,領在朝文武群臣上致辭和表文而已。至於皇后千秋,若無特殊緣由,更趨簡樸。只是此次,皇帝趙琚一是為了聚攏人心,二來,大約也是出於對蕭榮有所補償的心態,所以不顧蕭榮勸阻,破例下令大加慶賀。昨半夜起,便命太子趙無恙攜安樂王趙衡一道於玄極殿設壇,祈福國運昌隆,母后安壽。今日一早,太常寺官員引皇后至宗廟祭祀,此刻才回。

    初念抬眼望去,見皇后蕭榮今日的裝扮,與自己往常見過的幾回極大不同。頭戴雙鳳翊龍冠,珠花寶佃上飾了金龍,翊左右金鳳,口銜滴珠。身穿深青褘衣,繡金線五彩金龍翟紋,領處露玉色中單,袖端、衣邊及前後裾皆朱紅。腰繫玉革帶,足踏黃金為飾的青靴。端坐那裡,雖面含微笑,但通身葳蕤母儀天下的氣魄,竟叫人不敢直視。

    初念隨旁人一道,在坤寧宮大太監安俊的唱禮之下,朝皇后行五拜三叩禮。禮畢,殿外入了一宦官,到蕭榮寶座前,展讀皇帝親筆御書的賀辭,贊皇后慈惠柔嘉、禮度攸嫻等等。表畢,又道:「萬歲為賀娘娘千秋之喜,特於九華樓下設賜宴設酺。又有太常設樂,教坊司陳走、丸劍、雜技、百戲,以為助興。」

    ~~

    九華樓在坤寧宮與乾清宮之間,面闊進深,高三層,頂上琉璃瓦四角攢尖,莊嚴氣派。平日靜悄悄的此地,今日卻熱鬧非凡。樓裡宮宴大開,樓下四方空地之上,太樂署伶人博士設樂,教坊司能人競相獻藝,命婦們依次序領宴入座,言笑晏晏,到處是一副昇平宴樂的景象。

    初念在自己的席次之上坐了片刻。同桌與她品級相當的,都是些三十四歲的婦人,獨顯得她青春年少,更是招人側目。只能打起精神應付來自週遭各種絡繹不絕的示好和好奇盤問。面上笑得肌肉發僵,心裡卻陣陣煩悶。席間,忽然見大太監安俊過來,對著自己笑容滿面道:「娘娘方才與幾位老國太和夫人閒話時,說起她多年前有回機緣巧合,路過一間寶庵歇腳的事。說起來,竟就是都督夫人修行過的那間三花庵。娘娘便命「奴喚夫人過去敘敘話。」

    安俊說話時,聲音頗清亮,一下蓋過左右席上的說話之聲。

    初念想起徐若麟那日提過,皇后要在今日替自己正名撐腰,心微微一跳。想來這便要到了。只是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如何說,如何做。見眾人紛紛都望向自己,也沒空再多想了,壓下心頭一陣忐忑,起身便隨安俊而去。

    蕭榮請了越、蔡、曹國公府和諸多侯府裡德高望重的年長婦人們,正一道坐於頂樓的霞天閣敘話。廖氏、沈夫人這些京中一等一的命婦也陪於末座。初念的丈夫徐若麟雖官居一品,但她自己,無論年齡還是資歷,自然不能與這些人相提並論。所以被帶入時,雙目微垂,輕移蓮步到了屋中,在眾人目光注視之下,恭恭敬敬朝坐上的蕭榮下跪叩拜,口中道:「臣婦恭惟皇后殿下千秋之壽,奉天永昌。臣婦誠懽誠忭,敬祝千千歲壽。」

    蕭榮笑命她平身。待她起身後,端詳了下她,對著邊上越國公府的鄭老國太笑道:「瞧這孩子,如今人材樣貌出落的這般出色了。」

    初念今日入宮赴宴,照了一品命婦的禮服打扮。頭簪雙牡丹鑲珠翠的金冠,身穿真紅大袖衫,披雲霞翟紋霞帔,墜鈒花金墜,立在樓中時,微風從南窗隔扇裡入,微微捲動她裙角,奪目燦爛,艷而不妖。

    鄭國太見皇后都讚了,忙湊趣朝初念招手,道:「我老眼昏花的,遠了也瞧不清。乖孩子,到近前來叫我老太太瞧個清楚。」

    初念見蕭榮含笑向自己微微點頭,臉微微發熱,便朝鄭國太去。國太抓住她手,上下仔細了,呵呵讚道:「果然是個標緻的孩子,還生就了福氣相。這耳垂和手心手背,一見便知是有福的。是魏國公家的媳婦吧?」

    廖氏見提到了自家,只好起身,乾笑著應了聲,「便正是我家老大娶的媳婦兒。老國太莫再誇。她年少,怕當不起誇。倒是方纔,臣婦聽娘娘提了幾句三花庵的舊事。我這兒媳婦,既已到了跟前,娘娘若是有話,儘管問便是。」

    原來方纔,一干婦人閒話時,話到了香火佛事上頭。皇后蕭榮似被觸動,便提到年前自己奔老太后的喪回京,從此滯留京中的事。剛開始那會兒,行動還未受限制。為排時光,她便常去城外的廟庵裡拜佛。附近百十里內的水月庵、上同庵、三花庵等等處所,無不去過。正她說到三花庵時,當時服侍在側的安俊接道:「可巧了。奴雖在宮裡,卻也聽說魏國公府徐都督的婚夫人自小便養於三花庵。不曉得娘娘當年路過時,可曾見過她?」

    蕭榮仿似記了起來。道:「被你一說,我恍惚覺得有些印象。仿似那會兒確實在庵裡撞見過一個□歲的女孩兒。我見她穿得和庵裡姑子一樣,頭髮卻蓄留著,樣貌又出色,和別的姑子瞧著大不相同,便順口問了句。記得那師太說,仿是城裡一富貴人家的,怕在家養不活,這才打小便送了過去的。當時我也沒多問,難道竟就是徐卿的婚夫人?這可真是有緣了。」

    皇后這麼一說,邊上人便立刻叫把魏國公府的媳婦喚來,這才有了安俊下樓請初念的一幕。

    蕭榮此時了眼廖氏,便對著初念問道:「你和徐卿婚,我卻一直忙碌,也未賞賜。只方才聽說,你小時寄養的那庵,便是三花庵?」

    初念知道戲肉來了。雖事先並未從蕭榮處得過提點,但此種情狀之下,自然曉得如何應答,便應了是。

    蕭榮彷彿陷入往事回憶,道:「我記得庵裡的大師父,法號叫……」

    「圓修師太。」初念應道。

    蕭榮歎道:「正是圓修師太。真真光陰似箭,一晃眼,便這麼多年過去了……師太如今可還安好?」

    「師太安好。」

    蕭榮點頭,她一眼,笑道:「方纔我才想起來,當年我去三花庵時,停了半日。當日你□歲大。不曉得你可還有印象?」

    初念輕聲道:「我那時膽小,蒙娘娘垂愛問話,卻慌裡慌張的,應了什麼也想不起。只記得娘娘溫恭備美,印象深刻。如今瞧著,和從前還是一模一樣。」

    蕭榮輕笑起來。「真是個會說話的孩子!」隨即歎了口氣,道,「□年的功夫過去了,我也經歷了無數人間事,一晃就老了,怎麼可能還和從前一模一樣……」

    她方才和初念這樣一問一答,只把旁人聽得目瞪口呆。此時聽她發出這樣的感概,安太監忙勸道:「娘娘怎的無端又愁煩起來?娘娘如今身居萬歲之側,統理內治,寬仁待下,又正值千秋壽日,合該歡喜才對。」

    眾人醒悟過來,知道皇后是在感歎她從前被扣為人質那段經歷,忙順著安太監的話,說起好話。卻見蕭榮擺手笑道:「說起來,我還欠這圓修師太一份人情。我記得當年我走遍大小廟庵,每逢占卜,卦象必定為凶。我正心灰意冷之時,偶路過這三花庵,卻拈出了個上上靈簽。記得師太當時還贈我一偈語,道水窮雲起,心意隨緣。我當時還不大懂。如今細細想來,竟真是這個理兒。」

    鄭國太道:「清修之地,不乏世外高人。當日這話說的,正合娘娘一路經歷啊。」

    眾人紛紛點頭。蕭榮便笑道:「正是。今日若非這麼巧,見到從前庵中的故人,我被俗務纏身,一時怕也想不起這三花庵當年與我之緣分了。安俊——」

    安太監應:「娘娘有何吩咐?」

    「明日你攜香火代我去三花庵還個願,也算圓滿了當年的這一段佛緣。」

    安太監忙遵命。剩餘之人都紛紛讚歎不已。蕭榮含笑不語,一眼初念。

    這一刻,初念才真正明白過來蕭榮為自己「撐腰」所指為何了。有了今日這樣一幕,外頭正在流傳的關於她身份的質疑,就算不能徹底被壓下,但至少,她這個司初儀的身份,得到了皇后的證實。若再有人質疑她的來歷,那就等同於質疑皇后。在這一點上,蕭榮與她站在了一起。

    初念知道既有今日這樣的一番對話,接下來三花庵裡的事,根無需她擔心。蕭榮或者徐若麟,一定會安排好一切,不至於會出現什麼紕漏的。

    她回了蕭榮一個無聲的感激眼神,再次恭恭敬敬地恭賀過後,告退而出。經過廖氏身邊的時候,見她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神情怪異至極。腳步並未停頓,便從她面前過去了。

    初念在週遭各種探究目光的注視之下回自己那張筵席,還沒來得及呼出一口氣,忽然見樓道口有一俊秀少年正在朝裡張望,與她四目相對的時候,那少年猛地睜大眼睛,先是露出歡喜之色,朝她拚命招手,隨即又猶豫了下,像是想起什麼,訕訕地放下了手。

    這少年,正是兩年前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山東芷城蘇家蘇世獨。如今她雖大了不少,應該有十五歲了,但初念仍是一眼便認出來了,心中也是又驚又喜。

    蘇家的爵位是郡伯,女眷不在此次入京之列。只是蕭榮仰慕蘇家先祖魏弦玉,前次又聽初念提過蘇世獨,想要一見,此次便特意召她入京。剛昨日才到的。蕭榮一見便十分喜歡。安排她暫時住自己的側殿。喜她性子憨直,見她不習慣穿女裝,便也由她仍是男裝打扮。因剛到,知道的人不多,連初念都沒聽徐若麟提起過,大約他也不知道。

    樓道口雖位置靠偏,又有傳菜宮女往來不斷,但男裝的蘇世獨出現在九華樓裡,一下便引起了旁人注意。初念聽見身邊的幾個婦人已經在交頭接耳,紛紛詢問這是哪家的公子,怎的如此不懂禮數闖到這裡。

    初念知道蘇世獨性子直。怕自己再不過去,她便真的要闖過來了。壓下心中的驚喜,忙朝她過去。人剛出大廳,見她便睜大了眼,急著要開口說話的樣子,忙伸指到嘴邊噓了下,示意她不要出聲。領她下了九華樓,一直帶到附近一處少人的假山旁,這才停下腳步,轉身對她微微一笑。

    蘇世獨怔怔打量著她,遲疑了下,道:「你真的不是司家的那個姐姐?你是她的妹妹?」

    蘇世獨昨日剛入宮,便朝宮人打聽初念的消息。得知她竟歸宗回了司家,後又嫁給表哥,如今人已經不在京中了,又是遺憾又是難過,幾乎一夜沒睡好。好在今早又聽說她還有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妹妹,剛嫁給徐若麟沒幾天,一時心癢難耐,恨不得立刻瞧個究竟。她是皇后的貴客,在後宮自然一路自然無人阻攔,這便順順當當地讓她溜上了九華樓,找到了初念。

    初念躊躇了下。

    按說,她如今在人前扮演司初儀,這人,自然也包括蘇世獨。但是面對這個女孩子,騙她,總覺有點不忍心……

    「是。我是你口中那位司家姐姐的妹妹,」初念想了下,笑道,「只是從前我便聽姐姐說過你。她說她很喜歡你。如今她嫁人不在了,往後你若願意,把我也當你姐姐便是。我也會像她一樣地喜歡你。」

    初念之所以後決定繼續隱瞞她,是怕她性子嬌憨,又沒什麼心機,讓她知道真相,萬一哪天不小心說漏了嘴落入有心之人耳中,便又多生是非。

    蘇世獨怔了片刻,終於哭喪著臉,點頭道:「好吧……我就把你當那個司家姐姐好了。反正我一見你,覺得你和她也沒什麼兩樣……」話雖這麼說,她還是越想越鬱悶,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初念的腰,傍在她肩上嗚嗚地道:「那個司姐姐,她好狠的心!一去這麼久,連又嫁人了都不給我傳個音訊!我在老家一聽說我能進京,立馬便趕了過來,就是想來她的……不過如今到你,好像也差不多,還好,還好……」

    初念聽她起先真情流露,後頭那句話又說得好笑。便伸手輕輕抱住她後背,輕輕拍了幾下,笑著安慰道:「好啦,好啦。別這樣啦。都大姑……」

    她「大姑娘」三字還沒說完,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去,呼地一下,身側突然有人伸手過來,一拳便把正摟住她的蘇世獨從她身上一把摜開。

    蘇世獨毫無防備之下,被這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給重重摜到了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耳邊已經聽見有人冷冷道:「哪裡冒出來的野小子?光天化日的竟敢輕薄於她!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蘇世獨自小便得父親寵愛,處處被人拱星戴月,自己又通武藝,騎馬耍刀樣樣不在話下,何時受到過這樣的屈辱?摔在地上時,屁股正硌到了塊石頭,疼得她哎喲了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起來,憤然罵道:「誰?竟敢打我!你才活得不耐煩了!我把你腦袋擰下來!」

    蘇世獨一邊罵著,一邊轉身,卻見自己對面不知何時起,站了個身著錦衣的頎長少年,皮膚微黑,臉容英俊,起來十六七歲的樣子。只不過此刻,他正用陰沉沉的目光盯著自己,一臉的怒容。

    蘇世獨雖性子憨直,卻也不傻。從他衣著,立刻便猜出了他的身份。想來這人便是東宮太子了。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是自己無端端被他這樣給摜了一跤,頓覺顏面大失,實在氣不過,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咬唇瞪著那少年,怒道:「我抱我的司家姐姐,關你什麼事?別仗著你太子的身份就隨意欺負人!趁人不備算什麼英雄好漢?有種的和小爺我正大光明干一架!」

    趙無恙眉頭擰到了一處,哼了聲,不再理她,只回頭向正循聲趕來的宮衛,道:「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給丟出去!」

    這是自前次船上一別後,初念第一次見到趙無恙。

    一晃將近兩年過去了。他比她還小一歲,如今應該十六。她記得從前她和他差不多高,但如今卻要仰頭他了。不但個子拔高許多,那張臉也脫盡了往日的稚氣,眉目隱見英武之氣,頗有幾分大人模樣。甚至連他說話的聲音,都變得低沉了許多。

    趙無恙也長大了,就快成人了。

    宮衛應聲上來。初念終於反應了過來,慌忙道:「別,別!誤會,誤會!」

    趙無恙向初念。

    這麼久沒見了,她起來和從前倒差不多。見她此刻一臉護著那少年的神情,壓下心中湧出的一股莫名不快,恭敬地道:「師母,這野小子不知道是哪家的,趁我母后今日過壽便混了進來。方纔我見他還意欲輕薄於你。今日是我母后好日子,我也不欲多事,趕他出去便是。」

    初念哭笑不得,忙道:「太子,你真誤會了。她不是男的。她是山東芷城蘇郡伯家的女兒,名叫蘇世獨,魏弦玉女將軍的後人。也是皇后的貴客。昨晚剛到的。大約你還不知道吧?」

    趙無恙驚訝地向蘇世獨,見她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方纔他只遠遠到一個男人抱住了初念往她身上蹭,並非師傅徐若麟,一時怒火攻心,想也沒想,上來便一拳把人打到地上,又聽她滿口「小爺」「小爺」的,雖聲音清脆了些,但也沒細。此刻仔細去,果然,見她雖一身男裝,神情也多英色,只喉嚨處果然沒有男人才有的突結,這才曉得自己真打錯了人。一時有些尷尬,愣在了原地。

    蘇世獨見太子癟了下去,鄙夷地呸了一聲,一邊揉著自己的屁股,一邊朝初念過去,再次一把親親熱熱地抱住了她,衝著趙無恙嘻嘻地笑:「別當我不出來,你是不是心裡在妒忌?美人姐姐是我的。你不讓我抱,我偏要抱。好姐姐,晚上我還要和你睡一起。氣死他……」

    初念再次哭笑不得,低聲勸著,想推開蘇世獨,她卻跟牛皮糖般地纏著她不放。

    趙無恙氣得額頭青筋都要爆了出來,瞪著這一幕,人僵著一動不動。正亂著,初念聽見前頭宮道又有腳步聲來,抬頭去,一怔。見竟是徐若麟過來了,還穿著身朝服,想是下朝順道拐了過來的。停在了她面前十數步外的地上,皺眉盯著蘇世獨的背影,冷冷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5 PM

本帖最後由 gigi1433 於 2014-3-4 07:06 PM 編輯

第七十二回

    初念見徐若麟竟也來了。他樣子,似乎還不曉得蘇世獨昨日到來的事。此時蘇世獨背對著他,背影瞧著便是男子。怕他也和方纔的趙無恙一樣起誤會,忙扯了下還扭著自己不放的蘇世獨,道:「那個人來啦!」

    她聲音壓得雖輕,但徐若麟耳力敏銳,這話還是飄到了他耳中。

    她居然在外人面前把自己稱為「那個人」!眸光略微一暗。

    蘇世獨卻渾然不覺,口中只道:「哪個人來了?」順勢扭頭,這才見徐若麟正停在身後。一怔,隨即眉開眼笑,「這不是徐大人嗎!徐大人,我來啦!」

    徐若麟定睛一,這才認了出來,原來這從背後起來是個俊俏少年公子哥兒的人竟是蘇世獨。瞥見她另只手還勾在初念的肩上,自嘲般地搖了搖頭,隨即笑道:「怎麼是你這個小丫頭?」

    蘇世獨哼了聲,神情瞧著有些不滿,「什麼小丫頭!小爺我已經十五了!」

    徐若麟啞然失笑,點頭道:「好,好,是我的錯。叫你蘇大爺行了吧?大爺你幾時入的京?住哪裡?怎的先前都沒聽說?早曉得的話,我去接你了。」

    蘇世獨這才高興了,拖著初念的手到了他跟前,笑瞇瞇地道:「我昨晚上剛到的。入了宮,娘娘和我說了一些話,就讓我住在她邊上了。」

    他兩人一應一答,邊上的趙無恙卻聽得發呆,脫口道:「師傅,你也認識她?」

    徐若麟笑道:「從前在山東時在她家停留過些日子。蘇郡伯古道熱腸,我十分敬重。」

    蘇世獨再次狠狠剜了趙無恙一眼,開始對著徐若麟告狀:「徐大人,他是你徒弟?正好!所謂徒不教,師之過。你不曉得,他方才一上來,趁我不備就把我一拳打倒在地,害我屁股硌在石頭上——現在還疼!我是大人不計小人過,不打算和他一般見識。可是你既然是他師傅,你還真的要管管。要不然縱容他養成這惡習,以後見人不順眼就打,壞了太子的名聲倒沒什麼,連帶徐大人你也要被人背後唾罵是不是?」

    徐若麟聞言,訝異地向趙無恙,問道:「怎的動人了?」

    趙無恙有些不自然了。吃吃地道:「方纔……我……我……」

    「他不敢承認,我替他說!」蘇世獨道,「我方才見了司家姐姐,心裡歡喜,就抱了下她。他見了,上來一句話全無,竟就把我打倒了!徐大人你說,這世上有這樣的道理嗎?我抱司家姐姐,要打也是徐大人你打我,他憑什麼打我啊!」

    「你再胡說!」

    趙無恙的臉不停發黑,不止發黑,已經漲得黑裡透紅了。瞪著蘇世獨,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了。蘇世獨做出害怕的樣子,一下跳到初念身後,從她肩膀處露出半張臉,衝他嘻嘻地笑。

    徐若麟隱隱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一眼趙無恙,見他拳頭捏得緊緊,手背青筋直爆,顯見是惱羞成怒了。想了下,對他溫和地道:「方纔你是不是把世獨錯當成男子,這才出手的?意並沒錯,只確實魯莽了些。你雖是太子,但既然打錯了人,先便是你不對。且你是男,她是女,你是主,她是客,你該道聲歉才是,也好叫世獨見識下咱們金陵男兒該有的氣度。」

    趙無恙緊捏成拳的漸漸鬆了下來。一眼初念,見她也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一時臉又有些發熱,倉促地避開了目光,眼睛盯著地面,終於對著蘇世獨僵硬地道:「方纔是我不對。你若不服,我讓你打回來便是。」

    蘇世獨聽他開口了,氣也就消了。從初念背後又跳了出來,大搖大擺到了他跟前,伸出一隻手,拍拍他的肩,笑瞇瞇道:「我向來不記仇的。你既認錯,那就算了吧。只是還有一話敬上。你貴為太子殿下,往後做事,更須三思而行。切記切記!」

    趙無恙這個歉道得來就勉強,此刻見她還用大人教訓小孩的口氣跟自己說話,胸中一口氣憋住,差點沒吐血。勉強忍住了,往後退一步,咬牙道:「承蒙你大量,我記住了。」

    徐若麟見這兩人雖還你來一言我往一語地,好歹算消停了些,也就不管了,到了初念身側,望著她道:「我方下朝,順道拐過來瞧瞧。你怎麼樣?」

    今日這九華樓裡,幾乎齊聚了金陵所有的高門命婦。初念知道他不放心自己。便低聲道:「我沒事——那天你說的沒錯。娘娘方才……」

    她說了一半,停了下來。徐若麟立刻明白了。微微吁了口氣。柔聲道:「你沒事就好。那我先回衙門了。還有些事要處置,這幾日回去可能會晚些。宮宴後你自己先回府。晚上也早些睡了,不必等我。」

    初念嗯了聲。對蘇世獨道了別。夫婦倆約好邀她做客,有空帶她出去遊玩後,徐若麟便送初念回九華樓去。

    蘇世獨怔怔望著前頭他夫婦倆並肩離去的背影,歎了口氣:「唉,要是原來的那個司家姐姐也在,我便有了兩個這樣的美人姐姐,多好。」

    趙無恙目光微微閃爍,從初念漸漸遠去的背影上收回,斜睨她一眼,哼道:「你知道什麼……」話說一半,猝然停了下來。

    蘇世獨倒並未留意他的口氣,見他應自己的話,促狹地用肩膀撞了下他,喂了一聲,「你方才為什麼打我?你老實說,是不是妒忌我抱她了?」

    趙無恙一張頓時又黑成一片,拳頭在她臉上晃了下,咬牙道:「野丫頭,你再胡說一句……」

    蘇世獨哼了一聲,朝他翹起尖尖的下巴,叉腰道:「你怎麼樣?打架嗎?你當我怕你!」

    趙無恙狠狠盯她。目光從她眉眼鼻唇一直往下,落到她平坦的胸部,掃了兩眼,後鄙夷地勾了下唇角,一語不發地掉頭便走。留下蘇世獨一人愣了下,忍不住低頭一眼自己的胸,覺得並無異常,翹了下嘴,朝他背影暗暗呸了一聲:「小氣鬼!」

    ~~

    初念被徐若麟送至九華樓下後,復登樓返座。此時樓下諸般雜戲正至高潮。她的位置靠窗邊,下去的時候,忽見一個宮人急匆匆登樓往霞天閣去。片刻後,便見蕭榮被人簇擁著下來,往坤寧宮的方向而去。眾人正疑惑不解,蕭榮身邊的大太監安俊回來了,笑容滿面傳話道:「春和宮娘娘十月胎滿,方才正巧有了誕相,皇后娘娘親自過去照應,怕是無暇分-身了。諸位在座太夫人以及夫人,但請自便。」

    眾人頓時明白了過來。原來這麼巧,竟是皇帝的另位妃子在這時候要生了。生孩子事大。怪不得皇后不顧自己壽筵未竟,撇下眾多命婦們便先行離去了。知道今日這場壽筵就此便完了,當下紛紛起身,議論片刻過後,也就先後出宮離去。

    初念一行人,仍坐輿轎從東安門出,回了國公府。當晚徐若麟回來得果然很遲,亥時中(晚上十點)才到家。初念這晚,倒沒像先前幾晚那樣自己先睡,一直在等。見他回了,當即便朝他打聽柔妃的生產之事。

    「聽說不大順利。仿似一直在喊疼,喊得嗓子都啞了。連皇上都過去了。」

    徐若麟一邊自己解衣,一邊道。

    初念歎了口氣。

    「你怎麼了?」他立刻向她,問道。

    初念再歎一聲。

    「我想起今日皇后母儀天下的樣子了。只轉個身,她也要操各種各樣的心。真當難為……但願盡快過去吧。」

    「你放心。在你,絕不會遇到這樣的事。」

    他挑了下眉,似是隨口,又似是認真地道了這麼一句。

    ~~

    春和宮柔妃的生產之事,很快便取代皇后蕭榮的壽辰,成了整個後宮,乃至朝臣都關注的大事。她一直熬了三天三夜,後終於生出了個小皇子。連日一直不停過問此事的趙琚聞訊,欣喜若狂。只可惜還沒高興多久,生出來的小皇子便臉色發黑,任太醫如何搶救,也是回天無力,當晚便夭折了。趙琚自然難過,柔妃更是傷心欲絕,不顧產後大忌,哀哀痛哭不已。

    趙琚一邊心痛夭折的皇子,一邊也是憐惜柔妃,已經接連幾個晚上都陪在春和宮了。坤寧宮頂盤龍銜珠的藻井雖輝燦依舊,只或許是入了十一月冬的緣故,陽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之處,瞧著總似有那麼幾分寂寂。連一向神經大條的蘇世獨也彷彿覺察到了氣氛的壓抑,連走路都放輕了腳步。

    蕭榮當初命人將她召入京的時候,原就對蘇家人說過要留她些時日的。這幾日,蕭榮自然也聽到了蘇世獨和自己兒子相處不快的消息。問清那日的原委後,把趙無恙訓斥了一頓,命他好生相待。自此太子見了蘇世獨,必定笑容可掬。連她經人提點後,裝模作樣要向他行禮時,也被他避過,口中連說不敢當。來這樣好不過。但憑了蘇世獨的第六感,總覺得這個太子沒表面那麼簡單。他越是對她笑,她便越覺毛骨悚然。尤其每回遇見時,他後必定不忘掃一眼她胸口,留給她一個疑似鄙夷的眼神。一回也就罷了,三回四回,難免讓她印象深刻,到了後,讓她覺得這樣住在宮中極其鬱悶。這日想來想去,終於下定決心去找皇后蕭榮,說自己想去和司家的那位姐姐作伴。

    蕭榮問她原委,她自然不提趙無恙,只說自己悶了,且也事先約好了的。蕭榮一來知道她和初念的關係,二來,覺得宮中接下來可能會有事要發生。便應了下來,派人去向魏國公府傳遞消息後,當天便用宮車載她送了過去。初念到二門處親自迎她進去,領她拜望了司國太和廖氏。

    蘇世獨仍是一身男裝,初入國公府時,難免驚世駭俗,引得府裡眾人圍觀。連司國太起先見到這俊俏後生時,也被嚇了一跳。等曉得她祖上來歷後,這才釋疑,忙命初念好生款待,又叫闔府上下不許怠慢了女將軍的後人。雖有司國太這樣吩咐了,只府裡的丫頭婆子們見了她,難免仍或掩嘴笑,或背過身去嘀咕幾聲。不過蘇世獨早習慣這些了,混不在意,見完了人,跟著初念到了嘉木院,被安排住在果兒旁上的一間屋裡,撥了兩個丫頭過去伺候。

    蘇世獨見這裡規矩沒宮裡多,有初念、青鶯和另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果兒陪伴,又徐若麟先前也答應過有空會陪她出遊,雖則也出來了,當家的國公夫人廖氏似乎不喜歡自己。但反正不用在她跟前晃,這完全不影響她的心情。她便如老鼠掉進了米缸裡,快活得很,簡直樂不思蜀。

    這日,恰徐若麟正好出了個短差,打發人回來說晚間不能回了。掌燈之後,蘇世獨和果兒青鶯一道在初念屋裡四人湊台打起了葉子牌,說說笑笑至戌時中,果兒和青鶯各自回房歇了,蘇世獨卻仍不肯走,說要和她睡一起。初念便應了。待各自盥洗過後,初念換了睡衣爬上床,卻見蘇世獨坐在床邊還不上來,眼睛只盯著自己的胸口處,下意識地低頭了下,並無異常。便笑問道:「怎麼了?」

    蘇世獨聽她發問,竟破天荒地現出了絲忸怩之色。哼了半晌,才低聲道:「司姐姐,你我……前面是不是和你們不一樣啊?」

    初念一怔過後,才明白過來她所指為何。了眼她的胸部。雖被寬鬆睡衣遮著,但起來確實嫌平。按說,她也十五歲了,胸部不該這樣仍這個樣子。見她開口問了,想了下,便低聲問:「你裡頭穿了什麼?」

    蘇世獨哼哼唧唧地道:「布條裹著的……」

    「晚上也裹著?」

    蘇世獨在她驚訝的目光注視之下,愈發忸怩。後終於點了點頭,道:「去年起,我見仿似鼓出來了……不習慣……白日晚間都裹著……」

    初念啞然失笑。

    她從前在蘇家住過些日子,知道她沒親娘。便問道:「你在家裡便沒年長人跟你說,不能這麼一直裹著胸口的嗎?」

    蘇世獨搖了搖頭。

    初念又問道:「那你都這樣束著,每月月事來時,不會脹痛?」

    「月事?」

    蘇世獨茫然重複了一遍。

    初念見她彷彿連月事也不曉得,便湊到她耳邊提醒了下,不料她聽了,好奇睜大了眼,啊了一聲:「流血?我從沒有啊!」

    初念這才明白,原來這丫頭迄今月事竟還沒來。想來在家中,她沒了親母,父親雖寵愛,卻也照顧不到這種事,她又一向以男人自居,這才到了這年紀還這樣糊里糊塗。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憐惜。想了下,便叫她上了床,躺在自己裡頭,放下了帳幔,把女人之事細細地說給她聽。見她一驚一乍萬分詫異的樣子,忍住了笑,道:「傻丫頭!你十五了,分明是個女孩兒,哪能真一輩子把自己當男人?快把裹胸的布條扯了,明日我給你做兩件肚兜穿,比你裹得緊緊透不出氣要舒服得多。」

    蘇世獨囁嚅著道:「我不習慣……要是我一直裹著呢?」

    初念道:「那和男人有什麼兩樣?趁早,聽我的,趕緊拆了!」

    蘇世獨眼前浮現出趙無恙著自己胸口時露出的鄙夷目光,心裡又一陣窩火。終於勉勉強強伸手到衣服裡,把緊緊綁著的布條一圈圈給拆了,後自己揉了揉兩邊倏彈出來的胸,長長地吁了口氣。無意扭頭,卻見初念望著自己在笑,一陣心慌,脫口道:「司姐姐你別亂想!這和那個太子可完全無關!」

    初念被她突然冒出來的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嚇了一跳,啊了一聲,「什麼太子?他又欺負你了?」

    蘇世獨臉便如火燒。

    她先前對女人之事懵懵懂懂,此刻被初念這樣敘述,茅塞頓開。一下也明白了過來趙無恙每回自己胸口時的那種鄙夷眼神是什麼意思了。越想越羞,越想越氣,忍不住一頭撲到初念懷裡,嗚嗚地訴苦道:「司姐姐你不知道,那個臭小子他有多壞!在宮裡每回遇到我時,他就……就……」

    她「就」了幾聲,後頭的話實在羞於啟齒,只把頭埋在初念懷裡不肯拿出來。

    初念聯想到她方纔的那句話,又見她忽然關注起胸部的事,隱約便也有些猜出來了。知道趙無恙一向便頑皮,想是有氣沒處撒,故意這般惹她不快。忍俊不禁,忙抱住了安慰,一直陪她熬到了半夜,求知若渴的小姑娘這才睡了過去。

    次日,初念與蘇世獨起身。初念梳妝完畢,正想先找件自己的內衫給她穿,忽然聽到正在邊上水房裡的蘇世獨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之聲,被嚇得不輕,和丫頭們跑了過去慌忙拍門。半晌,才見她開了條門縫,露出半張慘白的臉,拉了初念進去,顫聲道:「司姐姐……我……我流血了……」

    初念恍然。沒想到竟會這麼巧。昨晚剛提到這個,今早她便來了初潮。忙叫她等著,自己去取了月事帶等物遞給她,教導了一番後退了出去。半晌,才見她佝僂著腰身夾著腿出來,臉色還是慘白一片。

    這一天,蘇世獨一改往日的活蹦亂跳,一直病懨懨地躺在她自己屋裡的床上。初念一直陪著。到了晚間,餵她喝了紅糖水,吩咐她早些睡,自己才回了房。剛洗過澡換了衣服,卻見她又摸了過來,一把抱住了自己,眼淚便掉了出來,嗚咽著道:「司姐姐,我肚子疼,又流了好多血,會不會死掉……我還想睡你邊上。」

    初念見她樣子可憐,心立時便軟下來,哪裡會拒絕,忙扶她上了床,替她蓋好被子,自己躺她外頭,一邊低聲和她說話,一邊伸手輕輕撫她小腹。

    蘇世獨自小失母,和姨娘關係也一般,雖一直把自己當男人,骨子裡,畢竟還是個女孩。這短短一天一夜間,先是從初念那裡聽到了先前聞所未聞的女孩秘事,後又恰親身經歷,內心的惶恐自是一般普通養大的女孩所不能比擬的。若說先前還只把初念當個貼心姐姐的話,此刻的她簡直便成了親娘一般的存在。此刻這樣躺在她身邊,聽她細細地和自己說話,又這樣輕柔地撫摸自己肚子,這才安心了許多。加上這一天折騰下來,人也疲累了,很快便閉上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

    徐若麟這晚回家。入了房,才發現自己在床上的位置竟被蘇世獨佔了。小姑娘正蓋了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時進退不得,愣在了門口。

    初念還沒睡著。見他回來了,忙起身披衣,放下了帳子後,到他跟前,壓低聲歉然道:「她昨天過來的,今日身子正好不適。晚上便摸過來叫我陪她睡。我見她可憐,便留下她了。你要麼委屈下,去邊上廂房裡先睡一夜?」

    徐若麟這才恍然。問蘇世獨的病情。見初念含含糊糊只說女孩兒的病,便也明白了過來。爽快點頭道:「也好。那你陪她。我去廂房過夜吧。」

    徐若麟在廂房裡獨自睡了一夜,以為也就過去了。沒想到後面接連數日,小姑娘竟似睡出了味道,天天晚上准點過去報到,霸著初念不放。等徐若麟回去時,她都已經睡了過去。徐若麟只好一口氣跟著接連睡了數夜的廂房。到了第五天的晚上,徐若麟留了個心眼,特意緊趕著處理完當日畢的公務,早早便回去。一進房,沒見到蘇世獨,終於鬆了口氣。

    這接連數日,因了蘇世獨橫插中間的緣故,別說和初念同床共枕,便是連親一下抱一下也沒機會。房裡既沒旁人,美人又在燈下,徐若麟伸手過去將她抓入懷裡,抱住低頭正要偷個香的時候,門外廊上又傳來了腳步聲。伴隨著腳步聲的,便是蘇世獨歡快的聲音:「司家姐姐,我又來陪你睡啦!」

    徐若麟心裡叫苦一聲,忙不迭鬆開了初念,後退一大步。剛站穩腳,見蘇世獨抱了她的枕頭,一隻腳已經跨了進來,到了自己,面上竟露出訝色,睜大了眼,道:「徐大人,你怎麼在這裡?」

    徐若麟胸口一滯。面無表情地道:「這裡就是我的臥房。」

    蘇世獨一拍額頭,啊了一聲:「瞧我,怎麼這麼笨!連這都要問!你是司家姐姐的男人,自然會在這裡了!」

    徐若麟一陣感激涕零。心想這丫頭呆雖呆了些,可算不至於無藥可救。著她,正等她自己退出去,沒想到她人已經繼續往裡,一直到了床邊,把抱著的枕頭往床上一放,拍了拍。

    徐若麟目瞪口呆,這才明白過來,這丫頭竟反客為主,瞧這架勢,是要趕自己走了。他不好開口,只好向初念,朝她丟了個眼色。她咬唇,似乎還在躊躇間,眼那丫頭就要大喇喇把自己的枕頭給挪開了,急忙搶上前去,笑道:「丫頭,我和你司家姐姐還另有事。」

    蘇世獨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著他茫然道:「徐大人,你有事就說好了。要是不方便我聽,我迴避下,等下你們說好了,我再回來。」

    徐若麟瞥了眼一邊的初念,見她此刻一副極力憋著笑的樣子,顯然是不可能指望她開口能幫自己說話的。咳嗽了下,只好盡量和顏悅色地道:「是這樣的,我晚上要睡這裡,你能不能回你自己屋裡去睡?」

    蘇世獨啊了一聲,向初念,撓了下頭,道:「司姐姐,怎麼辦?他說要睡這裡,要不然你陪我去我屋裡睡?」

    初念再也忍不住,噗一聲地笑出來。徐若麟面無表情地她一眼。轉過臉,對著蘇世獨又勉強笑道:「不是,丫頭你誤會了。我是說,你自己一個人回房,你司家姐姐還睡她這裡的屋。」

    蘇世獨這才恍然大悟。哎了一聲,起身朝徐若麟而來,一臉諂媚地央求道:「徐大人,我再過些時日就要回山東了,又不是一輩子都住你家。我想她陪我睡。我知道你好了。你就行行好,把她再讓給我幾天好不好?」

    蘇世獨雖剛曉得了女孩之事,但對夫妻之事,卻是半點也不通。在她想來,他二人睡一塊兒,也就不過與自己和初念睡一塊兒一樣,多抱住,說說話而已,讓給自己也沒什麼。正是這般做想,這才如此大大咧咧,毫無顧忌想什麼便說什麼了。

    饒是徐若麟臉皮再厚,碰到這樣天真又一根筋的蘇世獨,也是毫無辦法了。再一眼初念,見她已經背過了身去,此刻也不知道是什麼表情。僵了片刻,終於敗下陣來,長歎口氣,轉身怏怏往外而去。快到門邊時,實在心有不甘,轉頭再一眼初念,正見她也望向了自己,不但抿嘴在笑,連一雙眼睛都似在笑,燈影裡艷光溶溶,得一陣心旌蕩漾,心頭頓時又熱又癢,轉身便重到了她身邊,也不管蘇世獨在側,附耳過去低聲道:「等她睡著了,你就到我廂房裡來。你要是不來……」

    他威脅般地哼了一聲。說完這帶了幾分命令口氣的話後,站直了身。見她不過睫毛微顫了下,面上仍是方纔那盈盈的笑,仿似便沒聽到一般。忍不住咳嗽了聲,吸引她向自己後,朝她又做了個嚴肅的表情,這才轉身出了屋子。

    「司姐姐,他剛才做什麼?我仿似瞧見他朝你瞪眼皺眉?」

    蘇世獨等他走了,扯了下初念的衣袖,問道,一臉莫名其妙。

    初念這才收回目送他背影的目光,道:「沒什麼。你肚子不疼了吧?」

    蘇世獨臉微微一熱,低頭嗯了聲:「今天不怎麼疼了。」

    初念笑了下,望著她柔聲道:「那早些睡了吧。再過一夜,明日就會全好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6 PM

第七十三回

    屋外冬霜冽寒,屋裡爐暖溫香。蘇世獨與初念並頭而睡,絮叨說著話。初念見她沉沉睡去了,坐起身,將她被頭攏好,隔著帳子側耳聽了下外頭的動靜,四下裡靜悄悄一片的。躊躇了下,終於慢慢又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初念正覺一陣朦朧困意時,忽然聽到外頭傳來輕微叩門聲,格一下,又格格兩下。聽著似乎帶了些猶疑。一個激靈,立刻便睜開了眼。起身披了件外衣,輕手輕腳地下床,趿鞋悄悄朝門靠近了些。

    「誰?」

    「奶奶,大爺方才說,他那屋裡的被褥不暖,凍醒了——」

    丫頭碧靄低低的聲音傳了過來。今夜是她輪值。

    初念藉著微紅的爐火之光,返身到了靠牆那架攏納棉服的衣櫃前,抱出先前收起來的他的那床衾褥,開了門。

    「拿去吧。」她低聲道。

    碧靄瞧著有些為難,低聲道;「大爺還說,要奶奶你親自送去——」

    初念看一眼廂房方向,見窗裡還有燈火透出來。唔了聲,抱緊被子往他那屋去。推開虛掩的門進去,拐過用作隔間的屏風,見裡頭床榻上卻沒人。她一怔間,忽覺身後似有一道暗影壓來,忽地回頭,看見那男人身著鬆鬆的一件玉色中衣,正悄無聲息地立在自己身後。

    她剛啊了聲,連人帶被地已經被他扛了起來大步往裡,丟到了床上,下一刻,他沉重的身體便壓坐到了她大腿上,整個人跟著俯身下去,與她四目相對。

    「不把我的話放心上,嗯?」他的表情瞧不出喜怒。只慢吞吞地這麼道了一句,然後伸手摸了下他還沒來得刮的生出了層青色胡茬的下巴頦,目光微閃。

    初念扭著被他壓住的身子,發現掙脫不開,終於放棄了。哼了聲,臉紅紅地道:「她剛睡著。叫我怎麼過來?況且,太醫不是叫你和我分房睡嗎?這不正好!」

    徐若麟盯著她,忽然抽出她發間攏住了鬆鬆髮髻的那枚簪子,隨手拋在了枕邊。臉也慢慢壓到了她的胸口,完全壓了下去。片刻過後,他用齒叼住她胸口的中衣襟子和裡頭的肚兜往邊上撥扯,扯開之後,埋臉下去,深深聞了口那片盈軟肌膚上散出的幽幽暖香,然後,用他生了胡茬的下巴頦懲罰般地再狠狠蹭幾下,立刻,豐盈的雪白肌膚上被磨出了一片淺淺紅痕。

    「造吧,你就可著勁地造吧!」

    他一邊毫不留情地懲罰著她,一邊含含糊糊地這麼說了一句。

    這是北地燕京的方言,他長居那裡多年,此時隨口道了出來,初念卻也聽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胸口裸-露在了冰涼空氣裡,泛出一層細細疙瘩,遭他這樣的磨蹭,又是刺痛又是麻癢,整個人剛打了個哆嗦,又聽到他這樣的話,心中一下嗔惱起來。手抱著他的頭,用力把他的臉從自己胸口推開,繃著臉道:「我就是造!何時叫你忍我了?你不是說少床被凍醒了嗎?我送了來。你請自便吧。我也回去了。」

    他低聲呵呵笑了起來,揮掌拂滅近旁的那盞燈火後,扯過被衾,將自己連同身下的她蒙頭蓋住。一片漆黑中,她覺他的唇溜到了自己的耳畔,貼著輕輕吸吮了下。

    「你都過來了,還回去做什麼……」

    他開始和她親暱。不是起先那種懲罰般的親暱。

    西窗透入了一道月冷清輝。床榻之上,微微起伏翻動如同一片細浪的衾褥裡,男人的唇舌和指掌在她滑若凝脂的身子上肆意上下游移,最後停在了那處花般的嬌軟之地,弄得她的纖指不停抓握著身下的錦緞。鬆開了,再抓住。

    「不要……」

    她一聲聲地拒絕,聽著卻凌亂而破碎,完全擋不住他繼續反覆地試探,耐心地撩撥。她光著的兩條腿最後無力地搭纏在了他的闊背之上,隨了自己不安扭動的身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胡亂蹬踢著。

    「嗯……」

    她纏在他身軀上的那只纖足忽然弓了起來,腳趾緊緊地蜷在了一塊,喉嚨裡發出一聲模模糊糊的悶哼聲,像是繃緊了的那根琴弦最後終於徹底被撥至高-潮,雖那撥弦之手已停,琴弦的餘韻卻久久震顫不歇。

    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蜷縮在他身側,還沒從方纔那陣叫她陷入無比羞窘境地的折磨中緩過來時,他已經起身與她再次並頭而臥,摟住了她,便如什麼都沒發生過般地微微挑起她下巴,迫她睜開眼後,笑吟吟問:「說,往後是要跟我睡?還是跟她睡?」

    ~~

    第二天,醒來後發現床上少了初念的蘇世獨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到了晚上,徐若麟未回。她照舊抱了自己的枕頭要去找初念時,被宋氏給攔在了門口。

    「姑娘,來來,回屋去,咱們說幾句話。」

    宋氏親切笑著,關了門,然後領她進去坐下。

    ~~

    宋氏攔了蘇世獨在房裡細細說話的時候,皇宮裡的春和殿,此刻寢殿被宮燈正照得亮堂一片。宋碧瑤額頭包了塊帕,披散著發,躺在榻上,對著前來探視自己的趙琚默默流淚。

    「萬歲,娘娘這兩日食不下嚥,奴勸了也沒用……您瞧,人都瘦成紙片了……」

    春和宮大太監孫永是從舊日的燕京平王府裡跟隨來的,此刻站在一邊這樣小聲地道,神情裡滿是愁苦。

    「愛妃……」

    趙琚坐到了她身側,輕輕拍了下她露在被衾外的那只冰冷的手,歎道:「朕曉得你心中難過。朕也是。只是你不可如此糟踐自己。」

    宋碧瑤嗚咽了聲,顫聲道:「萬歲,碧瑤有幸伴駕至今,得萬歲如此厚愛,便是死了也甘心。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年幼的衡兒……」

    趙琚搖了搖頭。皺眉看向孫永:「林太醫呢?叫他過來再瞧下。這樣如何使得?」

    林太醫是太醫院正六品的院判,擅婦人之症,宋碧瑤自入宮後,日常安胎診脈都是他經手的。

    趙琚話問完,見孫永呆立不動,面上露出惶恐之色,心中疑慮,斥道:「怎麼回事?朕叫你去把他喚來!」

    孫永小聲道:「萬歲……林太醫他,他數日前,便暴斃於家中了……」

    趙琚一驚,咦了一聲,「怎麼回事?好好的便暴斃了?」

    孫永看了眼宋碧瑤,躊躇著低頭下去。趙琚更增疑心,怒道:「大膽的奴才!如此吞吞吐吐,是想杖笞?」

    孫永一個哆嗦,慌忙下跪,戰戰兢兢道:「萬歲,並非奴有心隱瞞,而是……」

    「住口!大膽!不許胡說!」

    一直躺著的宋碧瑤猛地直挺挺坐了起來,臉色愈發慘白,顫聲著道。

    孫永看她一眼,再看臉色顯得愈發陰沉的皇帝,忽然撲倒在地,磕頭如同搗蒜,流淚道:「萬歲!是出了件事,只娘娘寧可自己熬著,也一直壓著不讓奴稟告。萬歲既開口問了,哪怕要掉腦袋,奴也斗膽說出來了!實在是看柔妃娘娘和那夭折了的小皇子可憐不過啊——」

    趙琚瞇了下眼睛,冷冷道:「講!」

    「是,」孫永再磕頭,抹了把眼淚,道,「萬歲,林太醫精於婦人生產之事,先前數次診斷,都說娘娘的產期應在十一月中左右。今日才十一月初十。也就是說,還有數日才算十月滿胎。上月二十八那日,娘娘照舊請了孫太醫來。林太醫看了後,說要開副安胎的湯藥,叮囑娘娘服下。奴當時還多嘴問了句,道都快生產了,何以還要進服安胎湯。林太醫卻道我多嘴,說他自有分寸,叫奴親自隨他去太醫院取藥。奴便跟去,接了他的藥包,煎了給娘娘服下。不想次日,娘娘卻忽然提早發動了,苦熬三天三夜才生出了小皇子,那小皇子又夭折而去。娘娘自然傷心萬分一病不起。奴傷心過後,想起林太醫那日給的湯藥,心中生疑,便去尋他問個究竟。他起先吱吱嗚嗚,不想到了最後,竟萬般抵賴,一口咬定娘娘提早生產與他開的湯劑無干。奴萬般無奈只好回來了。不想數日後便得知他暴斃的消息。幸好奴當時多了個心眼。那副湯藥煎過之後,藥渣並未丟棄,一直留著。奴便攜了,去找生藥庫一個相識的大使請他辨認。他仔細勘驗過後,說這湯藥裡竟有坤草!萬歲您自曉得,這坤草活血祛淤,用的都是胎漏難產胞衣不下之症,如何能用在娘娘身上?正是服了這坤草湯劑,娘娘這才提早催產,以致於生產不順,最最叫奴心痛的是,連小皇子到了最後也沒保住……」

    趙琚臉色大變,「此事當真?」

    「萬歲,這樣的大事,奴豈敢有半句不實?奴早就勸娘娘將實情相告,奈何娘娘生怕多事惹萬歲心煩,一直壓著不讓奴說出去……那副藥渣如今奴還妥善保管,萬歲可叫人當場來查驗。」

    孫永說著,再次伏地嚎啕大哭。

    榻上的宋碧瑤翻身下了榻,顫巍巍跪在趙琚腳前,嗚咽流淚道:「萬歲息怒,休聽這奴才胡言亂語。臣妾只怪自己和那可憐的小皇子命苦,怨不得旁人……」

    趙琚勃然大怒,扶起了宋碧瑤,恨恨道:「怪道愛妃多日來一直水米不進鬱鬱寡歡,內裡原來竟有這般的隱情!你放心,朕必定要替你和小皇子做主!若查出幕後主使,定不輕饒!去把那副藥渣取來。讓太醫院於院使過來。將林太醫的家人也拘至大明殿,朕要親審他的死因!」

    孫永抹了把淚,忙起身匆匆而去。不多時,用白綾帕子包著的藥渣便送了來,於院使也匆匆趕來。聽到要讓自己辨藥,便一樣樣地取出,道出名字,內裡果然便有坤草,且份量還不輕。

    宋碧瑤再也忍不住,哭著搖頭,落淚紛紛:「萬歲,小皇子既歿,那意圖害我之人,臣妾便也不想追究了,免得到時因了臣妾,讓萬歲陷於為難境地……」

    趙琚起先驚怒之下,脫口說出若查出幕後主使便不輕饒的話。此刻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倒漸漸冷靜了下來。命於院使退出後,追遞人出去撤回了方才下的拘拿孫家人的命令,猶豫了下,最後對著宋碧瑤道:「柔妃,朕曉得你此次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又這般體諒朕,朕心實在欣慰……」

    「萬歲,你口中不說,只怕心中,已經認定這幕後主使便是臣妾了吧?」

    趙琚話還沒說完,正這時,寢殿口的垂地帳幕被宮人撩開,皇后蕭榮面帶冷意,出現在了殿中,朝著趙琚和宋碧瑤緩步而來。

    宋碧瑤臉色微變,看了眼趙琚,見他定定望著蕭榮,強忍住面上的委屈之意,慢慢矮身,似要朝她下跪見禮。

    蕭榮冷冷看著她,並不阻攔。趙琚猶豫了下,歎了口氣,望著蕭榮道:「梓童,柔妃產後不久,需要清靜,有什麼話,朕去你坤寧宮說吧。」

    蕭榮凝視他片刻,開口道:「萬歲,臣妾方才在自己宮裡時,忽覺一陣心驚肉跳。想到近日宮中糟心事多,臣妾怕柔妃這裡出事,便趕了過來。沒想到如此巧,竟叫臣妾在外頭聽到了些話。」她的目光掠過案頭那方綾帕裡的黑色藥渣,最後落在宋碧瑤的臉上,冷冷一笑,「後宮主宮,就只臣妾與柔妃二人。如今柔妃遭人陷害,證據又確鑿,這幕後主使,不必說便是臣妾了,是也不是?」

    宋碧瑤萬萬沒想到,蕭榮竟會這樣出現在這裡主動攬罪上身,心驚不已。方纔還只做出下跪姿勢,此刻被蕭榮威嚴目光掃射,身子微微一抖,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趙琚眉頭緊鎖,遲疑了下,道:「朕並無此意……梓童勿要多心……」

    蕭榮凝視著他。

    「萬歲,你在騙我,也在騙你自己……」她悠悠地長歎了一聲,「萬歲,蕭榮與你少年結髮,至今晃眼已近二十年了。萬歲重情,蕭榮這才蒙萬歲之恩忝登後位。二十年來,雖離多聚少,只蕭榮以為,臣妾與萬歲之間,彼此早就心意互通,當深知對方所想了。如今看來,倒是臣妾自視過高。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後宮也是一樣。倘若萬歲心中真認定害那柔妃母子之人便是臣妾,即便萬歲顧念舊情不予追究,臣妾又有何顏面再居中宮?臣妾甘願自請辭位,以正規矩!」

    宋碧瑤驚訝地盯著蕭榮,被她這一番自己先前做夢也沒想到的做派所驚。一動不動。

    趙琚卻仿似被蕭榮的這一番話敲醒了,心頭忽地一跳。有些尷尬地道:「眉兒,快快收回這話!朕何時說過是你害了柔妃母子?你休要胡思亂想。」

    蕭榮側頭看向他,「萬歲真的信我?」

    趙琚點頭,道:「朕與梓童夫妻多年,風雨同舟。不信你還信誰?」

    蕭榮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僵在地上的宋碧瑤,臉色漸漸冰冷了下來。

    「萬歲,您既然信我,臣妾也仍是中宮皇后。若叫臣妾曉得後宮存有佞邪,該當如何?」

    趙琚順她視線看向宋碧瑤,略一躊躇,道:「梓童所言何意?」

    蕭榮回頭,對著寢殿外道:「把人帶進來吧。」

    兩名力士押著個中年白面山羊鬚的男子進來,那男子臉色蒼白,被力士一鬆手,整個人便軟在了地上。

    「林太醫!」

    趙琚出聲。宋碧瑤臉色驀然大變,目中滿是驚駭之色,死死盯著林太醫,臉色白得真正成了紙片兒。

    蕭榮道:「萬歲,這催產湯到底是怎麼開出來的,想來林太醫最是清楚不過。讓他道給您聽。」

    林太醫抖抖索索地朝趙琚的方向磕頭,趴在地上閉了眼睛,顫聲道:「萬歲,罪臣罪該萬死——」

    原來,自數月前柔妃入宮,林太醫替她安胎以來,把脈之時,便發覺胎相似乎有異,推測此胎病弱。他不敢隱瞞,確定之後,據實告知。宋碧瑤心驚之餘,一邊命他極力保胎,一邊賜他重金,嚴令他不許透漏出去。到了上月底,眼見臨盆在即,林太醫雖也極力保胎,只情況似乎並未有多大起色。宋碧瑤心知這一胎生下來,即便能養活,怕也是夭折的命,正逢月底皇帝下令替皇后大慶千秋之喜,此等榮耀,大楚開國以來,也就皇太后逢整壽才有。如鯁在喉。思量了一番過後,便設出了這一個連環計。命林太醫開出一副催產之藥,擬在皇后壽日當天發動生產。倘若產下的嬰兒無礙,也算奪了皇后風頭。倘若出了意外,那便用這一副催產藥來做文章。

    林太醫精於婦科醫道,開出的藥劑自然恰如其分。果然在二十九那日,宋碧瑤如願開始腹痛生產。沒想到生了三天才生出來,小皇子果然夭折,自己命也差點去了半條。不忿之下,自然照了原先計策行事,這才有了先前在趙琚面前的一幕。

    「萬歲……微臣被迫做了這等違心之事,自知難逃一死。數日前在家中時,深夜得一不明身份之人賜下的賞,內裡便有一壺美酒。微臣曉得此為鴆酒,為求家人得活路,一橫心便喝了下去,當場便失了知覺。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過後又醒了過來,茫然不知身處何處,方才才被帶到了此處。微臣所言,句句是實。求萬歲開恩,饒我一命!」

    林太醫說完,涕淚交加,不住磕頭。

    趙琚臉色越來越青,猛地轉頭,不可置信地望著宋碧瑤。

    「萬歲——臣妾冤枉——」

    宋碧瑤已經不顧自己產後體虛,爬著到了趙琚腳前,一把抓住他的龍袍袂角,哀哀痛哭,「臣妾入宮方數月,與皇后娘娘相處亦不過數月,從來恭恭敬敬,如何敢這樣計謀於她?是這太醫被人指使了誣陷於我的……」

    趙琚怒道:「人證物證俱在,你還狡辯!你倒是說說,這太醫是被誰指使誣陷你的?朕之後宮,就只蕭後與你二人。莫非你到此刻還指著她不放?」說罷一把拂開她手,對著蕭榮道:「梓童,你坐鎮後宮,此事該當如何,你一徑處置便是!」說罷怒氣沖沖而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7 PM

第七十四回

   宮女太監俱早惶恐避去了,趙琚拂袖而去後,偌大的寢殿裡便只剩蕭榮與宋碧瑤二人。

    宋碧瑤一直那樣跪坐在地,望著趙琚離去的方向,臉色灰敗,整個人一動不動。半晌過後,她的視線轉到了蕭榮身上,看到她用一種近乎悲憫的目光俯視著自己。與她對望片刻,漸漸地,塗了鮮紅蔻丹的十指抓緊了自己的裙裾。蒼白得幾乎通透的手背皮膚之上,青色的細細血管開始漸漸地緊賁了起來。

    終於,她緩緩地抬手,捋平自己散亂的額發,微微地翹起了下巴。

    「說吧,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平靜,甚至帶了一絲不屑。

    到了這一刻,往日張在這兩個女子之間的那層脈脈薄紗,終於徹底地被撕了下來。

    蕭榮微微搖頭,忽然笑了起來。

    三十五歲的女人,青春早離她遠去。只是此刻,這張臉龐因了這個舒緩笑容而現出的那種沉靜雍容之美,竟叫一向自負美貌的宋碧瑤也再次暗暗生出了幾分自慚形穢——她的下巴翹得更高了。挺直肩膀,試圖慢慢地從地上起來。

    蕭榮不再笑了,平靜地注視著她,道:「柔妃,你出身於燕京昌黎縣下的一個軍戶之家,父早亡。德和二十五年,也就是我為奔皇太后喪回金陵滯居的那一年秋,平王與幾位身邊親隨易服狩獵於山中,回程時路過你家門前,進去小歇,你得以與平王相見。也是從那時候起,你一躍上了高枝,被接入平王府,得平王寵愛,次年便生了衡兒。」

    「那又如何?我這個母親出身雖低微,但並不妨礙我的兒子得萬歲的喜愛。他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他喜愛我的衡兒,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她打斷了蕭榮的話,斜睨著她,唇角浮出一絲略帶殘忍的笑意。

    蕭榮笑了下。點頭。

    「柔妃,你也算聰明——當然了,倘若你沒那點聰明,只憑一張臉,這麼多年也不可能讓從前的平王,今日的萬歲對你獨寵至今。這一次你不慎失手。但此刻你心裡應也清楚,萬歲他是個多情之人,不忍對你痛下殺手。所以方纔他才叫我處置。而你,你知道我不會違背萬歲的心意,所以你才膽敢用這樣的態度來與我說話,以此維持住你僅剩的一點自尊與自傲。我說得對不對?」

    宋碧瑤死死盯著蕭榮,目光裡閃過一絲被人窺破心思般的驚懼。

    「你方才問我會如何處置你?我不會動你一根指頭……」她說著,緩緩環顧了一周這金碧華麗的寢殿,「你仍是柔妃,這春和宮也仍以你為尊。什麼都不會變。」

    「你以為我會相信?」宋碧瑤冷笑,「你恨我入骨。終於有了機會,豈會如此輕易便放過我?」

    蕭榮彷彿無奈地歎息一聲。

    「柔妃,你聰明。但這胸襟與氣度,卻始終上不了檯面。這麼多年王府的經歷,看起來並沒有讓你脫胎換骨。你從前是昌黎縣下的一農女,如今在骨子裡,這一點還是沒有絲毫改變。你說我恨你?你錯了。我並不恨你,甚至,只要你和你身後的人,不這樣一次次地欲置我與太子於死地的話,我甚至不討厭你。昔日我滯留金陵,平王身側無人。即便沒有你宋碧瑤,也會有別的女人出現。倘若我如你所想,一個個地去恨這些女人,千方百計想著去除掉,你覺得我還能走到今日,能像此刻這般與你說話嗎?」

    蕭榮望著她的神情裡,找不到半分鄙視。但是宋碧瑤在這一刻,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自己與這個她向來只能仰望的女人之間的差距。這種差距或許與生俱來,她窮其一生也未必能與她追平腳步。她更是深深地感受到了來自自己內心的那種妒忌。不僅僅妒忌她高於自己的卓然地位,更妒忌她在那個男人心中猶如不可撼動的地位——皇帝或許真的寵自己,愛自己,甚至夜夜宿在她的床榻之上。但是一旦遇到了朝廷的煩心之事,無論她如何婉轉承歡小心侍奉,都始終無法紓解開他皺著的眉。最後他必定會撇下她去往中宮,留給她一個背影而已。便如片刻之前,自己本已經成功地挑出了他對她的疑心與怒火,但是不過轉眼間,他的一腔怒火便消了下來:他說話不再擲地有聲,甚至還追回了先前去傳林家人來追查真相的命令——顯然,就算沒有蕭榮後來的突然現身,他也絕不會因了自己之事而對他的皇后做出什麼真正不利的舉動,哪怕那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她真的出手害了自己。

    宋碧瑤先前一直白著的那張臉,終於不可遏止地浮出了因羞慚窘迫和深深嫉妒而生出的潮紅。她掙扎著,搖搖晃晃地從地上起了身,咬牙道:「原來,竟是我一直輕看了你……」

    蕭榮道:「柔妃,你先前這一番心計,原本也算天衣無縫。你的人去毒殺林太醫,想讓萬歲以為是我為滅口而動的手。如此既消了你的隱患,又嫁禍於我,確實是個一石二鳥的萬全之策。只是可惜,你們漏算了一點。我不恨你,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會防備你。我蕭榮能走到今天,便不是坐等天命之人。方纔我說我不會處置你,自然是真話。只是往後,你想來也不用像從前那樣費心陪著萬歲了。安樂王天性淳善,不止萬歲喜歡,我也喜歡。往後你得空閒,不妨每日抄一遍女戒,再好生教養這孩子。如此方是為母之道。」

    宋碧瑤眼皮一跳,「你這話,什麼意思?」

    蕭榮瞥她一眼,淡淡道:「萬歲正當壯年,膝下又只兩子,便是尋常人家也嫌子息不盛,何況是九五之尊的天家?先前不過是初初入京,諸事紛繁,一時無暇顧及而已。如今一切安穩,各項朝事開展之餘,自也當擴充後宮。想來,萬歲自己應也是這個意思。」說罷,再沒看宋碧瑤一眼,轉身離去。

    宋碧瑤身子微微顫抖,若非隨後而入的宮人太監相扶,整個人便又跌坐在地了。

    孫永跪在了她的面前,痛哭流涕不住哀求道:「娘娘救奴!皇后必定不會饒了奴的。求娘娘護佑……」

    宋碧瑤僵如石像。她的心腹在她腳下說了什麼,她完全沒有入耳。她的眼前只剩方才蕭榮離去前,最後望著她時的那種表情——她彷彿在可憐她,那種只有上位者才有資格對自己腳前人揮霍的廉價可憐。

    趙琚要充盈後宮了……

    她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哪怕她再深愛趙琚,這個男人也不可能為了她而放棄一個帝王坐擁三宮六院的權力與享受。她與蕭榮完全不能相比。順境中陪伴趙琚的那些年裡,她能替趙琚做的,換做任何別的女子都能做。但是蕭榮為這個男人做過的那些事,這世上卻再無人能替。所以即便在二人尚未謀面的從前,蕭榮便已經是宋碧瑤心頭壓著的一塊石頭了,恨不能及早搬去。及至她入宮,見到了自己曾想像過無數遍的蕭榮,第一眼起,她便覺到了一種無法克服的打擊和自卑。

    那一天,她刻意盛裝打扮,即便大腹便便,也絲毫不影響她作為女人的美。但是見面之後,蕭榮那種旁人所無法臨摹的奇異的美,她的高貴、氣度、談吐,哪怕是她的一個微笑,一個眼神,都讓她覺到了自己的自慚形穢。在她的面前,自己的刻意盛妝甚至彷彿成了一種拙劣表演。正是時刻被這種心思纏繞,唯恐自己到了那一天失寵,她這才不顧宮外那人的反覆勸告,自己執意謀策了這一場可算是鋌而走險的賭局。她差一點就成功了。哪怕不能就此徹底扳倒蕭後,但讓帝后從此離心,她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如此,往後在新人不斷的後宮之中,自己的地位才能穩當。

    但是此刻,一切都失算了。趙琚臨去前望向她的那種眼神,不再柔情脈脈,她在其中看到的,只有厭惡和驚詫。

    趙琚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或許沒有蕭榮瞭解。但是有一點,她卻非常清楚。正是因他野心勃勃,雄才大略,又沒有別的女子能像蕭榮那樣,在還是少年時的他的心頭上便剜出了一道印記,所以除了蕭榮這個再無人能取代的女人之外,他現在覺得賞心悅目討他喜歡的,或許也就只是那種溫柔如水百依百順的女子,正如她從前展現給他看到的那般。

    從前數次,她曾利用他對自己的情感,逃過了他的疑心。但是這一次,顯然,她再沒那樣的好運了。

    往後,她該怎麼辦?

    ~~

    坤寧宮的寢殿裡,趙琚望著蕭榮,神情裡滿是驚詫。

    「眉兒,她處心積慮視你為敵,你竟這般便放過了她?」

    蕭榮心中掠過了一絲連她自己也不知是何情緒的感歎。

    面前的這個男人,每當他對自己感到歉疚,或是有求於她的時候,他便會稱呼她為「眉兒」,而不是那個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梓童」。

    「是啊,」她點頭,體貼地替他解著外衣,「柔妃雖做錯了事,只她畢竟是安樂王的生母,萬歲您的貴妃。這樣的事情,倘若傳揚出去,有損萬歲與安樂王的顏面。臣妾感念萬歲對臣妾的不疑,無以為報,故只命她每日抄誦女戒,盼她知過能改,如此也不枉萬歲待她一片摯情。」

    趙琚面上因了內心羞慚而微微漲熱。凝望著蕭榮,忽然緊緊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替自己解衣的手,動情道:「眉兒,方才是我不對。不該一時糊塗竟對你也起了疑心。這世上,我趙琚可以懷疑任何人,獨獨不該疑心到你頭上。我趙琚對天起誓,從今往後,倘若再犯今日之錯,叫我不得好死!」

    蕭榮笑了起來,伸手掩住他嘴,埋怨道:「萬歲瞧你,動不動學那少年人發什麼誓?只要萬歲有這樣的心,臣妾便萬分感激了。」

    趙琚道:「朕是為了叫你放心。」

    蕭榮點頭,想了下,笑道:「趁萬歲在,有件事,我計較了些時日,索性便道出來了。後宮如今空虛,就只臣妾與柔妃二人。臣妾精力不濟,柔妃產後體虛,恐怕都不能服侍好萬歲。如今朝事既安穩了下來,臣妾便想,可否命禮部於民間攘選身家清白德才兼備之女子,以擴充後宮?如此不但萬歲能被服侍穩妥,臣妾亦全了皇后職責。若有后妃再為萬歲誕下龍子,則更是普天同慶之大喜。萬歲以為如何?」

    正數日前,廖其昌等一批文官也聯名上了道折。說的也是此事。說如今後宮空置,於禮法不合。督勸皇帝陛下選妃納人。作為皇帝的趙琚,他倒不是反對。只是一來,宋碧瑤產子夭折,他當時也沒心思,二來,也是想找個機會試探下蕭榮的意思。沒想到此刻她自己便先提了。沉吟片刻,終於點頭道:「那就依你之意,擇日命禮部督辦便是。」

    蕭榮朝他謝恩。

    趙琚啞然失笑,「眉兒,朕納後宮,你是心胸寬坦,這才不與朕鬧。朕感激你還來不及,如何反要你謝恩了?」

    蕭榮笑盈盈道:「萬歲,臣妾如今雖居中宮,底下卻不過空架子而已。盼這一日盼了許久。自然要謝恩了。」

    趙琚呵呵笑了數聲,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收了笑,望著燈火中自己的妻子,歎道:「眉兒,朕納後宮,你心裡真當絲毫也不在意?」

    蕭榮何等聰敏。趙琚的性格,她又再瞭解不過。他這話剛出口,她便知道了他的心思。笑吟吟應道:「萬歲,你想聽真話,還是應付你的話?」

    「自然是真話。」他不假思索道。

    蕭榮慢慢收了笑,凝視著他,道:「萬歲,臣妾心中自然在意萬歲。只皇家事向來便是天下事,這後宮事自然也一樣。只要萬歲一切都好,臣妾又有什麼不能捨的?只願萬歲往後佳麗滿懷之時,勿要忘卻臣妾與萬歲的結髮之恩,臣妾便心滿意足了。」

    趙琚雖是一國之君,卻也脫不了一般男人的通病。先前說到廣納後宮之時,見蕭榮面上無半點不快,心中忍不住便微微失落了下,覺著她似不大在意自己。這才忍不住發問了一句。此刻聽罷她這樣情真意切的一番話,大為感動,將妻子擁入懷中,溫存了一番後,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眉兒你放心,往後我再忙,也會時常來你處的。」

    蕭榮一笑,嗯了一聲。片刻後,趙琚像是忽然想了起來,臉色轉為陰沉,道:「柔妃你既不欲懲戒,朕便隨了你的意思。只她身邊的伺候之人,此前在其中必定少不了攛掇跑腿,其心可誅。明日朕命司禮監崔鶴秘密查辦,決不輕饒。」

    ~~

    數日之後,便至月中了。上月的這時候,安南使者來京,數日後文廟事發,後得以娶妻。諸多之事,不過是在一個月前發生。但在徐若麟想來,卻彷彿已經過去了一年。這日他下朝,與皇帝在御書房議完事,回都督衙門忙碌完手頭之事,忽忽便快酉時中了(下午六點)。

    這兩日,蘇世獨終於不再像起先那樣每晚准點抱著個枕頭來佔住初念了,甚至昨日他回去,迎頭在院裡碰到她時,她竟還跟見了鬼似地轉身便溜,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弄得他莫名其妙。私下裡,他也隨口問了句初念,是不是她對蘇世獨說了什麼,小姑娘才忽然懂事了。只是初念卻搖頭,擺出一問三不知的樣子。他瞧出她在裝。推測她是不想是讓自己覺得她也想和他一道睡,這才抵死不認的。面上也沒戳穿她,心裡卻還是頗感欣慰。畢竟,禁-欲之期再有個三四天便熬出頭了。他可不想到時候,自己盼來的這個真正的洞房夜還要被人打擾。

    徐若麟手頭事畢,正要離開官署,收到一熟悉軍士呈上的公文,裡頭秘夾了封密函。

    他雖被趙無恙稱師傅,又掛太子太保的銜,只這個頭銜,也就不過是個表示恩賞的空銜而已。趙琚性子本就多疑,他自然清楚,何況還是用這種手段奪得帝位。所以自入主金陵以來,他便與趙無恙盡量減少私下場合的會面,與蕭榮更需避諱。往來消息傳遞,一般都用這種方式。

    蕭榮在信裡,只簡略說道,自己已經無礙,往後應再無大意外,謝過他的出手相助。

    徐若麟看過之後,就燭火焚燬了。

    後宮蕭後,往後應能自保,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那件始終壓在他心頭的事,卻並未因這個消息而得半分輕減。兩年前趙無恙北投路上的追殺,一個月前文廟祭祀時的凶險,這一切,無不在提醒著他,後宮中的宋妃恐怕並非如人所知的那樣勢單力薄無人依仗。她的背後,必定有人。而且那人……

    徐若麟微微皺眉。

    很早以前,他便猜疑此人應是方熙載,如今的中極殿大學士,兵部尚書。也只有他,才有那樣的手段和能力,能一次次地叫自己陷入險境,甚至一著不慎便要丟掉性命。唯一叫他想不明白的是,這樣看起來毫無關係的兩個人,到底是如何擰到一處的?方熙載為人冷靜,性子甚至稍嫌孤僻。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為了她,不惜一次次地要置趙無恙於死地?

    冬日晝短,屋裡開始黑沉下來。徐若麟獨自坐在桌案之後,在僅剩的夕陽餘光中,陷入了冥想。

    他的思緒忽然飄回了許多年前燕京的那一個秋日傍晚。那時候他還很年輕,隨了還是平王的趙琚到山中行獵。下山時,眾人口渴,隨行中有人提議,說方才來時,他在路上見到一戶農舍,可以過去小歇。於是一眾人隨他而去。也就是那一次,平王第一次與宋碧瑤相見,然後便納了她,接她入王府。

    徐若麟的目光忽地閃過了一絲銳芒。

    此刻想起之時,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那個提議並領路的人,正是方熙載,那時候,他被舉薦到趙琚面前還沒多久,但已經鋒芒畢露,一躍成為趙琚跟前的得用之人。

    他為自己這個突然入腦的聯想稍感激動。甚至有些責備自己,為何從前一直竟沒想到這一點?

    在戰場上,短兵相接之時,拼盡一頸熱血地攻擊敵人,才是保護自己震懾對方的最有效手段。他信奉這一點。而現在,這一點依舊適用。

    倘若不主動出擊,等著他的,就是對方下一次不知道何時何地會發生的攻擊。而下一次,他不敢保證自己是否還有先前那樣的運氣。

    他猛地站了起來,急召鄒從龍入內。

    鄒從龍已經從原先的百戶升為五品的經歷武官。在他的四大得力助手中,楊譽擅貼身搏擊、刑訊逼供,黃裳箭術絕倫,常大榮穩重周到,而鄒從龍不僅武藝超群,心思也極縝密,最得他看重。這樣的事情,派他去最適合。

    他對鄒從龍密語了一番。

    「遵命,大人!」

    他還是這樣應了一句。如同當年他們並肩在戰場上搏殺之時那樣。然後轉身,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將盡的暮色之中。

    徐若麟微微吁出口氣,正要離開,外頭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隨即是於院使的呵呵笑聲,「徐大人,老朽回去經過時,見你這裡還沒關門,想來大人還在,便路過再替你診看一番。瞧瞧你身子如何了。」

    太醫院與都督衙署不遠。這些天,因他公務纏身,於院使甚至不時親自到他這裡來替他拔毒治療。

    徐若麟忙令人掌燈,迎了於院使入內。老頭子坐下,精心替他搭脈,又查看目白舌苔,沉吟不語。

    老實說,徐若麟有些擔心。

    自中毒以來,從前對傷情大大咧咧的他一反常態,一直積極配合治療。如今好容易快熬出頭了,他自覺體力也恢復得完全如昔,運氣跑跳完全沒有問題。怕卻怕他老人家此時張嘴說還要一個月。

    「老院使,如何?」

    徐若麟見他神情凝重,愈發惴惴,小心翼翼地問道。

    於院使盯他一眼,捋了下鬍子,一雙老眼裡忽然透出了絲孩子般調皮的光芒。

    「老朽多嘴一句,勸你回去了,還是悠著點,免得嚇到了尊夫人……」

    徐若麟心微微一跳,遲疑了下,「老院使,你這是……」

    「徐大人,恭喜恭喜啊,不用等到月滿,你瞧著已是痊癒完好了……」

    老頭子不再賣關子了,終於笑道。

    徐若麟一時怔住。等反應過來,終於明白他是說自己今日便可提早解禁了,極力忍住了才沒一躍而起。呵呵笑了起來,連聲道謝。

    於院使哈哈大笑。徐若麟親自送他出去後,壓下心中隨了這意外小插曲而生出的強烈燥熱與雀躍,也隨即出宮了,翻身上馬便往魏國公府疾馳而去。

    固然,為謀霸業,他為人臣,立於朝廷,與人謀政,這些等等之事,都是他的當務之急。但是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和渴望妻子已久的丈夫,該享的福分,他也是絕不會虧待了自己的。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8 PM

第七十五回

  初念最近這些天的日子,憑她自己的良心說,只要她能過自己心理那一關,不去自我折磨的話,過得應該還算湊合。自打皇后的那日壽辰後,在外,有關她作為「司初儀」這可疑身份的各種駭人聽聞的傳聞雖可能早先入為主地深入人心了,但至少,漸漸不再有人提了。而在魏國公府裡,她也開始極力引導自己去忽略背後來自上下各色人等的那些目光——心態要徹底改變,對於她來說,或許將會是一個長久的艱難過程。自憐自艾,想到恨處時,恨不得再撲上咬徐若麟一口,這些情緒仍是難免,但她已經開始學著去控制了。

    事實上,事到如今了,除了讓自己往前走,她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

    這一天和前些日過得也沒什麼兩樣。五更天還摸黑,徐若麟便離去早朝後,她睡至天明。起身後先去廖氏那裡問安,然後隨她一道往國太那裡去——嫁給徐若麟將近一個月了,對於自己以長子媳婦的身份向婆婆請安這件事,到了此刻,無論是廖氏還是她,其實早有了固定模式,甚至可以說心照不宣。蕭榮那日在九華樓為她補全過往的那一番話,旁人信了沒有不知道,但初念知道廖氏的疑心應該並未就此打消。做婆婆的不會,或者說不敢刁難她,但也絕不會給她什麼好臉色。而做媳婦的她,在婆婆和婆婆身邊那個陰沉著臉的沈婆子猶如照燈般的洞洞目光之下,也就只能一直裝癡作呆。所以每天早晚的問安,雖短暫,於她來說,卻是最難熬的兩個時間段。

    這天又到了晚飯的飯點,初念照例再次隨廖氏去國太那裡伺候。洗手後,服侍著擺上碗筷,默默站在一側。等國太用完飯,和往常一樣,正等著要告退時,廖氏到了司國太的身邊,笑道:「老太太,我那個外甥女兒,可憐她自家沒了倚靠,承蒙老太太不嫌,容我留她在家養了這麼些年。如今忽忽已是十六,也到了出嫁的年紀。剛前些天,咱們本家裡有個後輩侄兒,名叫徐齡的,他家老娘上門來求親。我瞧著年紀人品都正合,便想著替她做主,做了這親事。老太太覺著如何?」

    司國太聞言,便細細問了些有關徐齡的事,廖氏早有準備,便道:「他家兩兄弟,他為小。家裡雖窮了些,只父母都好,沒那麼多拉拉雜雜的事。」

    司國太便點頭道:「窮倒不怕,只要人志氣,嫁去也好。那孩子是你家的人,我也說不上多少話。你既應了這門親,先打發人去跟吳家的族人說一聲,等出嫁時,好生替她備份嫁妝——也算全了你這些年對她的照拂。」

    廖氏忙應下。初念以為可以走了,不想廖氏忽然叫屋裡頭的丫頭婆子都出去了。只剩她婆媳三人後,一改先前面上的笑意,露出悲慼之色,對著司國太又道:「老太太,一眨眼,小二兒便走了有三兩年了。旁人還有誰記得?自是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過得不知道有多好……」冷冰冰看了眼初念,「真正心疼他的,也就只我這個親娘和老太太您這個親祖母了。我每回一想起從前的事,便挖心挖肝似地疼……」話說著,眼圈微微泛紅了。

    國太也是面露傷感,歎了口氣,「這也是命。咱們做母親做祖母的,也就只能行善積德,再多念幾聲佛,替他去孽消災,往生極樂了……」

    廖氏拭了下眼角,勉強笑道:「我想的,又何嘗不是這個理兒?只是心中始終還是放不下我這兒子。老太太你也曉得,便是尋常小門小戶裡,若有小二兒這樣的情狀,也不乏過繼個養子來,好維持住祭祀香火的,何況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從前家裡事多,一件跟一件地來,我也沒心思。如今可算消停下來,我便想著這事了。」

    司國太看了眼一直低頭立與一側的初念,躊躇了下,道:「這也不是不行……只是這孩子,怕一時難尋到適合的。外姓自然不妥。本家裡卻又一時難有適合的。我記得從前,那個叫什麼來著的……那家人仿似願意送來那孩子。只如今過去這麼久了。畢竟是親生的骨肉,怕未必不會改了主意……」

    廖氏忙道:「老太太放心,只要您點頭了,那便成。不瞞老太太,這孩子也已經有著落了。便是我方才提的那徐齡的

    侄兒。他家的嫂子,去年裡沒了,丟下兩個男孩兒,大的四五歲,小的那個,才兩虛歲不到,願意讓出來過繼到咱們小二兒的名下。我先前也去看了,也是小門小戶的,那孩子卻生得極其俊秀,一見就是有福的。我便沒拒掉。想著先回來稟告老太太,你若點頭了,我再去辦。」

    初念聽到這裡的時候,心裡已經明白了過來。廖氏說的這孩子,必定便是從前的那個蟲哥兒。

    時人過繼,都是從宗族同姓裡過繼到自家作子嗣的。她又不欲讓人知道這孩子是徐邦瑞的,想來這才費了一番周折,假托那家人之名將蟲哥兒抱進來,從此正大光明地養在二房名下,替徐邦達延續香火。至於那家的那個孩子,估計收了廖氏的好處,到時送養到別地去便是了。

    司國太彷彿來了興趣。

    畢竟,徐邦達是她一向上心的嫡孫。那般早逝而去,她也難過。如今廖氏既有這樣的念頭,人也有了,她自然沒反對的理由。再問了幾句後,想起一事,「老大媳婦,那孩子還小,這樣過繼過來,小二兒房裡沒個主事的人,往後只靠丫頭奶娘帶養也不合宜。我年紀大了,怕照管不來,往後你便要多勞神了。」

    「老太太想的,我也不是沒想過,」廖氏瞥一眼初念,「好在這世上並非全是無情無義之人。譬如小二兒從前房裡伺候的翠翹。」

    司國太咦了一聲,「翠翹?」

    「是啊,」廖氏轉向司國太,道,「老太太你也曉得,她自小服侍小二兒的。小二兒走了後,我見她忠厚,服侍小二兒時又盡心,便將她調到了自己院裡。如今也十八歲了。本想放她回去嫁人。不想她曉得了這事後,卻跪在了我跟前,求我讓她往後再去服侍那孩子,寧可自己一輩子不嫁,」

    司國太終於想了起來,歎道:「你這麼一說,我模糊便記起來了。竟有這樣矢志忠心的丫頭,也算難得。只是她有那樣的心意便是了,也算盡到對小二兒的一場主僕之義。終歸還是要嫁人成家的,不能耽誤了她。」

    司國太話音剛落,門簾子被挑開,進來了個丫頭,正是翠翹。眼睛微紅地徑直到了司國太跟前跪下,磕了頭便道:「蒙老太太的贊,我不勝感激。我打小便伺候在二爺身邊,二爺待我的情分,我到下輩子都還不清。二爺沒了,我便時刻盼著有這一日。如今可算等到了,我只想著回去服侍那孩子。求老太太不要趕我走!」

    司國太道:「你有這心便好了。豈可因此而耽誤了你的嫁期?」

    翠翹道:「我此刻便在老太太、太太還有大奶奶前頭髮個誓,我這一輩子絕不嫁人。」

    司國太驚詫,見她神情堅決。躊躇了下,看向廖氏,道:「老大媳婦,你怎麼說?」

    廖氏搖頭歎息一聲,「這世道,多的是翻臉無情之輩,唯獨少了這樣忠貞念舊的。老太太,您也瞧見了,她是鐵了心地要回小二兒那院了,咱們還能說什麼呢?倘若這樣讓她為那孩子耽誤一輩子,我也實在於心不忍。既然她自己方才起誓終身不嫁,心志堅決,我倒有個想法,何不將她提為貴妾,做半個主子?一來,讓她留在濯錦院也有個名分,二來,也算是成全她這多年對小二兒的一番主僕之義。」

    司國太到了此刻,心中早已經雪亮了。廖氏想來早就做好了這打算,和翠翹應也是預先通過話的。想了下,便對著翠翹和顏悅色地問道:「你方纔那些話,可真的出於你自己真心?這可是一輩子的事,馬虎不得。倘若你有半點不願,只管跟我說。你放心,我定會護你周全的。」

    翠翹眼中流下了淚,哽咽道:「老太太,方纔我所說的,句句出自真心。只是沒那個福分,不敢領受太太的好意而已。」

    她既這樣應答,司國太也曉得,此事是板上釘釘了。搖了搖頭,「說句掏心窩的話,我是不樂意要你一輩子如此耗在我們家的。只你自己既然矢志不改,也就只能隨你了。你起來吧。」

    翠翹曉得是被應允了,感激地朝國太廖氏磕頭,又朝一邊已經看呆了的初念也磕了個頭,這才起身,低頭退了出去。

    廖氏又和司國太議了些有關此事的話,彷彿終於卸下了一樁大心事,長長舒了口氣,走了。初念怔了片刻,也朝國太告退。司國太看她一眼,無聲地歎了口氣,揮手讓她去。

    初念往嘉木院去的時候,思緒還被方纔那突如其來的消息所震,心情有些紛亂。

    廖氏遲早會把蟲哥兒接進府裡替徐邦達延續香火,初念知道這一點,所以這事兒雖來得突然,她倒也沒什麼。讓她覺到意外的是翠翹——這個從前在濯錦院裡與翠釵一道服侍徐邦達的丫頭。從方才翠翹的神情目光來看,她能斷定她應該不是被廖氏所迫,這些都是她自己願意的。

    初念知道翠翹對徐邦達情感深厚,這從先前葬禮時她的哀痛便可得見。沒想到竟深到了這樣的地步,甚至願意用自己的下半輩子去陪葬——當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或許在她自己看來,她能在二少爺去後被抬為貴妾,照看能延續他香火的繼承人,她甘之如飴也說不定。

    初念長長歎了口氣。

    「奶奶,太太有話說。」

    快到了往嘉木院去的分岔口時,沈婆子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無聲無息地出來,嚇了初念一跳。抬眼看去,見廖氏正立在前頭的一處亭子裡。壓下紊亂的心跳,吩咐隨行丫頭等著,自己便過去了,朝廖氏見禮。

    此時天已暗沉了下去。金紅色的一點夕陽殘光照在廖氏的一邊側臉上,配著她直勾勾盯了過來的一雙眼睛,整張臉都被蒙上了一層怪異之色。

    廖氏盯著立在自己跟前的初念,忽然道:「老大媳婦兒,方纔的事,你也聽到了。那孩子,乳名喚作蟲哥兒,你聽著,是不是有些耳熟?」

    初念恭恭敬敬道:「名字糙,孩子才容易養周全。聽著確實有些耳熟。因我從前在庵裡時,女香客燒香有帶孩子來,那些孩子大抵也被喚作諸如此類的乳名。」

    廖氏一怔。勉強一笑,「你倒會說話兒。我家小二兒那院裡的事,你想必也清楚。」她盯著初念,「這種事,不是我說話直,原本該是你那個姐姐的事兒。她不念與小二兒的舊情竟一走了之,不止叫我家被人背後恥笑,最最叫我心寒的,便是害得我家小二兒連個身後能替他撐門庭的人也沒了。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小二兒當初在世時,也是把她當寶一樣的。她便是不顧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看在沒了的小二兒份上,也斷不該做出這樣叫人要在背後指點一輩子的辣手事啊!你倒是說說,你那個姐姐,她也是自小念著女訓大的大家閨秀,怎麼的生就了如此的冰涼心腸,連個伺候人的丫頭都要比她記恩百倍?」

    初念心知廖氏這是趁了機會在自己面前敲打、試探,甚至是發洩。她想看的,大約便是自己在她的咄咄逼人之下現出原形——一雙手在袖中不自覺地捏緊了。暗呼口氣,抬眼看著她,口中道:「太太說的這些,我原先回家時,略聽到過一些。姐姐作何想,未跟我提過。只我見識雖淺薄,卻也曉得婚姻之事,向來便是兩姓之事。姐姐當初嫁來,應是家長之言,後來歸宗,想來也並非她一個女子自己便能做主了的。太太氣不過,如今在我跟前罵她幾聲,那也是她當受的。只太太若真想要知道個中緣由,不如去問老太太。她想來應知道得比我清楚。太太自己若是開不了口,媳婦明日去向老太太問安時,覷個空代太太問一聲可好?」

    廖氏一滯。

    她先入為主地覺得眼前這個長子媳婦就是初念後,就算後來有蕭榮出面那樣闢謠,也無法徹底打消她的疑心。方才確實是想借了這事再試探下她的。沒想到沒說兩句,反倒被這個媳婦給反將了回來——她便是心裡再恨司家人,這事又怎麼可能問到自己婆婆跟前去?

    眼前這個頗有幾分伶牙俐齒的長子新娶的媳婦,她到底是從前的那個人,還是真的是司初儀?

    廖氏呆了片刻,終於勉強擠出絲笑,道:「我也不過是被翠翹所感,隨口說說而已。老太太那裡,就不必多事了。我叫你來,是有話要私下叮囑你幾句。這個家裡,先前呢,早沒了二房。等孩子過繼來,便又有了個門面。往後翠翹被抬為二房的貴妾,替小二兒養那孩子。她身份自然低下,只瞧在她這一番忠心的份兒上,你是大房的媳婦,在下人面前,好歹也要記得替她做場面。你瞧著是個伶俐人,該當不用我這當婆婆的多說吧?」

    初念應是。這才終於結束了這一番對話,目送廖氏與沈婆子離去。

    「太太,怎麼說?可被你問住露馬腳了?」

    近旁無人時,沈婆子問道。

    廖氏眉頭緊皺,只歎了口氣,不語。

    ~~

    初念終於回了嘉木院。被方纔那一番折騰,連吃飯都沒胃口了。只蘇世獨和果兒都同桌,擺了飯後,面上帶笑地陪著隨意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碗筷。掌燈後,青鶯那邊的丫頭凝墨照舊過來請人了,說姑娘屋裡已經擺好了桌,請嫂子和蘇姑娘等過去,大家一道消食耍樂。

    入夜後,因無處可去,做針線看書費眼,睡又嫌早,閨閣裡便盛行一些逗悶的遊戲。先前這國公府裡台腳不夠。如今多了初念和蘇世獨,加上吳夢兒,再來幾個各房中的大丫頭,這些天每晚便會聚在一處,或彈棋、或葉子牌,或抹骨牌打馬吊,熱鬧說笑間,時辰便過得飛快。

    頭些天晚上,往往到了戌時出頭(晚上七八點),初念便會攜果兒起身回屋。曉得徐若麟大約便會回了。只今晚,她心中氣悶,氣又無處可撒,自然便記到了徐若麟的頭上,不想回去和他面對。過了戌時後,仍坐著不動。倒是手氣極好,不似前些日天天輸錢,坐下便贏,此刻跟前堆了一堆的籌碼。

    青鶯笑道:「嫂子今日怎的還不走?仿似沒聽到我哥哥今日又外出不回的消息啊?」

    初念笑了下,指指自己前頭的籌碼,道:「我今日心情好,難得手氣更好,自然要趁了這風頭,把我前些日被你們一道贏去的那些錢都贏回來才走。」

    蘇世獨今晚一直輸,正恨不得留著初念到天亮,把錢贏回來才好,嚷道:「不准走。哪裡有贏了錢便走的道理?敢這樣,下回瞧我們還讓不讓你上桌!」

    正說笑著,碧靄進來了,笑道:「奶奶,大爺剛回了,叫你回呢。」

    初念唔了聲,只叫宋氏帶果兒先回去歇了,自己笑吟吟道:「你去跟大爺說下,說我今晚風頭正健,被她們留著一時起不了身了,等下再回。」

    碧靄回去了,把話傳給了剛回的徐若麟。徐若麟不曉得初念今晚的那點子情緒,信以為真。雖心裡一直發癢,恨不得立刻就把她叫回來關門落閂,卻也忍耐住了。自己便先去洗了個澡。心想等他好了,想必她也差不多該回了。不想他出來後,屋裡迎他的,還只是那幾根靜靜燃著的燭火。獨自在屋裡轉了幾圈,終於忍耐不住了,穿整齊了衣裳,便往青鶯那院去。

    徐若麟被婆子引進院裡,剛到廊下,便聽見那間用作起居的廂房裡傳來骨牌丟桌的啪啪聲和蘇世獨「天圓、地方、櫻桃、九熟」的叫牌聲。叫婆子進去傳話,自己等候在外。婆子進去了,對著初念笑道:「奶奶,大爺來了,在外頭站著呢。」

    蘇世獨越打,越輸,錢盡數都到了初念面前,曉得今晚翻本是無望了,改成巴望初念起身了,偏她一直穩坐釣魚台。正有些急眼了,一聽徐若麟來了,大喜,忙起身開了門,道:「徐大人,你可來了!你不曉得司家姐姐今晚手氣有多好。再不走,我連人都要輸給她了!你趕緊領她走!」

    青鶯等人見徐若麟來了,忙丟下手中牌,起身紛紛見禮。徐若麟並未進去,只立在門外,笑著道:「叫你們大嫂子出來下,我尋她有事。」

    初念並未起身,手中摸著張牌,瞟了眼門外的他一眼,懶洋洋地道:「什麼事這麼急?沒見妹妹們正和我玩得好呢。」

    徐若麟摸了下鼻子,忽然便朝邁步跨過門檻朝她大步而去,到了桌前,拉起了她,在眾人驚詫目光之下,一邊帶著往外而去,一邊笑道:「你們繼續吧。」

    蘇世獨瞟了眼桌上剩下的那一堆錢,道:「司姐姐,你的錢!」

    「你們分了便是!」

    徐若麟丟下這一句,轉眼便出了門。

    蘇世獨歡呼一聲,也不管徐若麟和初念了,忙拉了青鶯吳夢兒去瓜分方才被贏去的錢。

    ~~

    初念被徐若麟帶回了屋,人到門前,氣惱地道:「我難得手氣好贏了錢,怎麼被你一句話便送作了人情?」

    她倒不是心疼那堆錢,只是心裡不痛快,要找他碴而已。

    徐若麟推開門,把她往裡搡進去,關上了門,撲一聲落了閂,笑道:「回頭我賠你就是!」話剛說完,一把抱起了人,逕直便往床上送去。初念被他丟在床上,見他在自己跟前飛快地脫衣解帶,幾乎是一轉眼的功夫,便已經脫得赤條條,放下帳子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床,弄得身下這張無比牢固的檀木大床也咯吱一聲,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看得目瞪口呆了,也顧不得自己那一堆剛被他分作人情的錢,往後縮去,口中道:「你要做什麼?」

    徐若麟雙目放光,一語不發地撲倒了她,動手脫她衣服。

    這一個月來,兩人雖也同床共枕,甚至不乏裸-裎相對,只似他這般的粗魯模樣還從未見過,有點被嚇住。反應過來後,急忙伸手推擋,卻哪裡擋得住男人的力氣,很快便被他強行架住手腳,剝的如去了殼的一段白嫩筍肉,只剩僅遮下頭羞處的一縷寸綢。

    「徐若麟!你幹什麼!」初念又羞又氣。倒在床上,一手遮掩自己的胸口,一手極力護住那塊綢子,腿並得緊緊。卻仍被他一把扯住,沿著條被強行分開的白生生的腿腳捲了下來,丟到了一邊。

    她再遲鈍,也看出了他的意圖。這是要把自己當場生吞活剝了的架勢。臉飛紅,心怦怦地跳,急忙伸手去扯一邊的衾被要裹住身子,口中嚷道:「你瘋了!你的傷不是還沒好全嗎?」

    徐若麟一把握住了她手腕,整個人如泰山壓頂般地將她死死摁在了身下,「你放心,太醫說已經好了!」他在她耳邊呵呵一笑。

    他很快便感覺到了她的抗拒。事實上,從他今晚回來在房裡見不到她,派丫頭去叫她也不回後,他便覺得她似乎故意在和自己鬧彆扭。不大明白為什麼。但這樣的時刻,卻實在沒耐性再去細細哄她了。他已經憋了這麼久,方才不過替她剝衣服的功夫,他身下的龐然便已經為她再次澎湃,急切地渴望著她——那種和她一起時的消魂滋味,久遠得他幾乎覺得只在夢中發生過,恨不得立刻便再重溫一次。他立刻握住了她的一團嬌軟,一揉,聽到她嚶了一聲,唇齒輕啟,他立刻趁機而入,深深地吻她。

    漸漸地,當與他相形之下顯得嬌弱不堪的那具身子在他懷裡開始戰慄時,他的忍耐到了極限。他掰開了她的腿,一個挺身便要埋進去時,初念卻彷彿被他貼來的熱度熨得打了個哆嗦,猛地睜開眼睛,口中飛快地道:「等等,我有事先跟你說——」

    她的話還沒說完,下一刻,發出的聲音已經成了扭曲的尖叫:「好疼,快拿出去——啊——」

    徐若麟一怔。

    他一直以為,這一世的她應該已經是婦人了。畢竟,與前世匆匆半月便結束的那次婚姻不同,這一回,她與她先前的夫已經處了數月,於情於理,她都應是婦人身了。所以才這樣無所顧忌。但是此刻覺到的,卻是讓他仿似再歷一遍從前第一次佔有她時的那種感覺。

    但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收不住了。

    不過是極其短暫的一個停滯後,他便一下再次堵住了她的嘴。聽著她發出的那種含糊的無助嗚嗚聲,整個人更是血脈賁張,不顧一切地徹底埋了進去。他只覺舒爽到了極點,滿足地哼了幾聲,開始憑著本能地連續動作,然後鬆開了她的嘴,氣息灼熱地在她耳畔呢喃哄著:「小心肝兒,多出點水,為夫好好愛你——」

    初念已經疼得快要掉眼淚了。比前世第一次和他一起時還要疼上數倍,至少那回,他起初待她還小心謹慎,不似此刻這般如猛獸出籠。掙扎幾下,見他不但沒停止,反似更瘋狂起來,腦子簡直空白一片,終於停了下來,只恨不得他快些了事撤出。

    男人的眼中,她的停止抗拒便成了柔順與屈從。徐若麟看著身下小臉潮紅的妻子,見她吃力地吞吐著自己,上面的一張小嘴兒也已經說不出話了,水汪汪的眼中隱隱含了委屈的淚光,小巧鼻頭微微張翕著,勾魂的妖艷之外,更是可憐可愛。他終於放緩了動作,俯下頭去,含住了她胸口那誘人來采的蓓蕾,交替愛著。待她放鬆了些,忽然毫無預兆地一記再次衝撞到底。初念挨了這樣狠狠一記,猶如直貫心口,頂得她連舌根都發麻了,眼神迷離,情不自禁嗚了一聲。

    徐若麟一擊得手,立刻發動了愈發兇猛的衝撞。

    初念自小家教嚴謹,便連端午、元宵這樣滿城別家仕女可以獲得出門遊玩的機會也不大有。她在男女之事上的開發和所有體驗,無不來自此刻這個正壓在他身上的男人。她受著他狂風暴雨般的攻擊,實在挨不住他的兇猛貪婪,香魂幾欲出竅,恨不得擺脫自己這具隨他欺凌而顛顫的身體,只每每似欲要昏厥之時,又彷彿被那種百骸酥軟的快感扯回了——只與他親密相觸的柔軟之處,卻因了這不停的火熱摩擦,愈發地疼痛了。

    「嗚嗚——饒了我吧——」

    她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發出含混的乞求聲,貝齒咬在了他的肩上,整個人幾欲崩潰了。

    徐若麟放縱著自己饕餮享用著來自於她帶給他的甜美消魂,聽她這樣的乞憐,身下與她貼合之處愈發情動而膨脹,緊緊地撐滿了她,凶狠地貫穿她。初念再嗚咽片刻,只覺連聲音也發佈出來了,只無意識地隨他衝撞而發出破碎不堪的各種悶哼嗯啊。嬌軀忽然戰慄不停,花瓣處溢出了蜜汁,她的聲音也淹沒在了他的唇下。她正歷著這一世的第一個真正因了親密接觸而帶來的□。

    徐若麟不等她緩過來,雙目愈發赤紅,只想抵死地糟蹋她,狠命纏著她要攀上再一個高峰。初念被迫接受著一次又一次的來自於他的肆意荒唐,筋疲力盡,如水一般地癱在了他的身下。

    「求求你快些——我不行了——」

    她哆哆嗦嗦地再一次嬌哼了起來,一張小臉上滿是無助和乞憐。

    「那你親我……」

    他強忍住自己就要噴湧的衝動,趁機邀寵。

    從他認識她以來,這麼久,她彷彿從來沒有主動親吻過他。他的心裡,不是沒有吃味。

    她抗拒地皺眉時,被他不滿地再次狠狠一頂,啊了一聲,終於顫巍巍地朝他主動湊下來的唇上敷衍地親了一下,他立刻接住了她的唇,狂吻著她,「嬌嬌,我做夢都想你能替我生個孩子!」

    他在她耳邊這麼說了一句,緊緊地擁住她。初念的手死死地扣住他汗津津的緊匝臂膀,身子不由自主地迎向了男人。他彷彿受了鼓舞,最後一次猛地衝向了她,毫無保留地把他的一切都給了她。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9 PM

第七十六回

      畫屏錦帳中的那場疾風驟雨漸漸消去了。滿足的男人闔著雙目,微汗的胸膛起伏著,人微微喘息著,正沉浸於神遊物外般的銷魂餘韻中時,忽然聽到蜷在身側的妻子發出聲低低的嬌吟,便睜開了眼。見臂彎中的可人,幾縷鬢髮不知是被汗還是淚打濕了,凌亂沾於一側玉頰,星眸半睜半閉,兩腮粉暈猶在,七八分嬌媚的神情裡,又仿似帶了三兩分的哀怨。雙目炯炯貪婪地望了片刻,方才剛洩出去的那股無名心火仿似又被勾了出來,只想再次狠狠蹂躪她的這種楚楚可憐。

    滿腦子都還是綺艷畫面的男人忍不住伸腿過去,勾住了她的腰臀,將她身子緊緊貼向了自己。

    「嬌嬌,再來一次吧……」

    他含含糊糊地道,又開始上下其手。不想手指剛沾到她身,臉竟被她甩手過來順勢呼了一下。

    這一下不痛也不癢,只讓他一怔,停了手而已。再次看向她時,見她已經睜開了眼,狠命咬唇,憋著一口氣般地伸手推撥開自己正沉沉壓勾在她腰肢處的那條腿,連唇色都咬得發白了——腦子一涼,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急忙自己收了腿。

    「嬌嬌——」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剛開口,便被她打斷了。

    「徐若麟,你就知道做這種事!從前是,如今也是!你倒是痛快了,你怎麼不想想我的心情……」

    她搶白著他,神情漸漸從氣惱變成委屈,眼皮上泛出微微的桃粉色,泫然欲滴。

    徐若麟再滿腦子的色-欲攻心,此刻也早消得無影無蹤。腦海裡閃過片刻前她在自己身下被迫承歡,甚至掉淚的畫面,意識到自己確實故態重萌了,下手有些沒輕沒重地。心中一陣懊喪,又湧出無限疼惜,將她摟進懷裡極力安慰。她捶打他,掙扎著不讓抱。他任由她張牙舞爪,不停地道歉,只緊緊抱著不放,又哄又勸地,好容易終於見她在自己懷裡安靜了下來,這才鬆了口氣。朝她笑著,小心翼翼地問道:「嬌嬌,方纔你說有話要跟我說,是什麼話?」

    男人的臂膀緊匝而結實,彷彿蘊含了無窮的力量,胸膛溫暖如同爐火,將她整個人牢牢鎖在他的懷裡。此刻屋裡靜悄悄的,靜得她甚至能聽到他鏗鏘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彷彿撞在了她的心坎上。這時刻的他,不再是方纔那個如狼似虎要將她生吞活剝了的男人了。他的呵護顯得溫柔而備至。

    初念的心,漸漸終於踏實了下來,連身下的那種火辣痛楚感也仿似消退了些。她的鼻頭莫名一酸,埋首到他懷裡,悶不作聲。

    徐若麟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低聲道:「你今晚心情仿似不好。剛才是我該死,只顧自己。你怎麼了?有心事的話,一定要跟我說,不能一個人悶在肚裡。」

    初念吸了下鼻子,再次咚地一聲,狠狠捶了下他的胸膛,道:「你說得好聽!我方才不是要跟你說麼,你根本就不聽!一上來就……」

    徐若麟呵呵一笑,低頭輕吻了下她額頭,「是我不好!方才滿腦子只想著……」他的心微微一跳,不再說話,因為覺到她已經伸手過來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身,在他懷裡悶悶地對他說道:「徐若麟,你帶我離開這裡吧!再這樣天天和她們面對,我……」

    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把臉埋在他的懷裡,一動不動。

    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流露出這樣依靠他的小女兒情態。譬如方纔,他趁機向她索吻的時候,她也不過敷衍他而已。但此刻,她卻主動伸手過來,玉臂真真切切這樣緊緊地纏繞在他身上,向他訴說她的請求。徐若麟的心在這一刻都被柔情滿滿地填溢了。但是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感,他又被她接下來的那句話給奪去了注意力。

    他想了下,捧住她的臉,讓她看向自己,仔細地審視了下她的神情,道:「她為難你了,對不對?」

    初念凝視著他。

    帳外的燭火還未熄滅。透過錦帳射入的暗紅光暈烘得他雙目微微閃爍,眼眸如同寒星。

    「也不算為難吧……」初念想了下,終於把傍晚時在國太那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那個孩子,你不知道,他可能是三爺的孩子,因為是從前國喪時和一個丫頭所得,所以太太隱瞞至今,如今才用這樣的名義將他接進府裡。」

    「就這樣?」他望著她,微微皺眉,「你還有事瞞著我。」

    初念歎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她又不能真吃了我……只後來出來,她不過又試探了我幾句而已,被我搪塞過去了。我曉得跟你說這些,你可能覺得我小題大做……我也不想的。只是在這府裡,我始終覺得自己抬不起頭。旁人便是多看我一眼,我也忍不住要猜疑,他心中是不是在想,我便是從前那個濯錦院裡的二奶奶……」

    徐若麟將她環住,托她趴到了自己的身上,「都怪我不好。是我叫你落入這般境地的。把你娶了過來丟在這裡,自己便日日在外不管。怪不得你心中有氣。你方才呼我那一巴掌太輕了,你重重地打才好。」說罷把臉轉向了她。

    初念在他胸膛上撐起身,皺眉煩惱地道:「我跟你說正經的,你怎麼總把我當小孩兒一樣地哄?」

    徐若麟的拇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道:「嬌嬌,最近我在忙什麼,你曉得嗎?」

    初念一頓。

    自嫁給他後,他雖早出晚歸的,但她從未問過他在外頭的事。他估計她不感興趣,便也極少在她面前提。知道她不清楚。一笑,道:「你曉得內官監太監袁邁嗎?」

    袁邁祖籍雲南。家族原本是當地一土司麾下的貴族,頗得聲望。他小時便天資聰穎,不但博覽群書,且隨富有冒險精神的父親四處遊歷,足跡遠至南洋一帶。後十六歲時,因土司與當地反叛朝廷的力量勾結,時順宗派重兵前去剿滅,他被俘虜,遭淨身。幾經周折,最後入宮做了宦官。但此人並未消沉下去,反倒憑了自己的天資和能幹,得到順宗的信任和重用。德和三十年,他二十歲的時候,因熟悉異域風土,被順宗派遣隨當時的禮部侍郎一道,赴南洋藩屬國暹羅封賜國王,不想遭遇當地反叛武裝攻擊,正是憑他卓越的外交與應變之能,指揮作戰,這才讓使團安然渡過難關,最後助國王滅了反叛勢力。回朝後,便被提為神宮監太監。嘉庚之亂後,朝堂換血,宦官二十四衙門自然也隨之進行人事更替。舊日得勢宦官紛紛倒下之時,唯獨袁邁反倒被提升為正四品內官監太監,成為僅次於崔鶴的第二大太監。

    袁邁不但博學多才,且身材偉量,相貌清粹,人材也是極其出眾。所以此人,初念雖沒見過,但早聽說過他的名字。

    「他和你有什麼關係?」她不解地問道。

    徐若麟一笑,道:「他比我小一歲,同生於雲南,我與他多年前便相識了。我生平極少佩服人,他算一個了。萬歲未登基前,便早有派遣使者周遊列國的心,好將我大楚威儀播至四海,叫萬國來朝。如今正命各部準備寶船、寶貨和隨船人員,到明年春末,便由袁邁統領下西洋。此乃朝廷一等大事,萬歲命我正與袁邁一道督辦。」

    初念驚詫不已。一時也忘了自己的那點子煩心事,追著好奇的問個不停。知道到時船隊將從金陵的龍江港啟航,經太倉下海,估計寶船至少五六十艘,隨行數萬人之眾,囊括技工、水手、醫生、士兵,可謂浩浩蕩蕩。想像著到時的情景,一時神往,驚歎過後,想了起來,嗔道:「你要是允許我隨袁太監登船,去遊歷各國,那還差不多。只我也曉得這不可能。你跟我說這個,我就高興了?」

    「小傻瓜!」徐若麟伸手過來,親暱地重重揉了下她的發頂,笑道:「倘若第一趟成行了,自然還有第二趟、第三趟。等有一天,我能放下手頭的事了,我便帶你一道上寶船隨袁邁周遊列國。」

    初念不滿地睨他一眼,「得了,你就別給我畫一個又一個的餅了,只能看不能吃!你以為我會信?」

    徐若麟苦笑了下,「你說得也是……不曉得哪日我才能兌現我對你許下的一個又一個的諾言。不過我方才跟你提這事,是想告訴你,等此事畢了,萬歲便會著手遷都之事——」他看向她,神情漸漸轉為凝重,「到時我必定會被派去燕京,便跟從前一樣。這一回,我想帶上你在身邊,不想丟下你一人。嬌嬌,我每每想起從前那回,因我大意而讓你遭到的痛楚,我便……」

    他的聲音漸漸消了下去,眼眸中佈了隱忍的壓抑之色。

    初念卻是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睜大了眼道:「你真的帶我過去?」

    徐若麟點頭道,「我想帶你去。莫說從前那件叫我追悔莫及的事,便是上半年你去護國寺,屋子卻失火的那一次,叫我也不放心放你一人長久在家。保不齊下次又出什麼事。只是……」他的神色裡漸漸又現出一絲為難,「只是你也曉得,那裡水土不比金陵,且說不定,也會再起戰事。若那樣的話,又不適合攜你同去……」

    「我不怕!我要去!」

    初念急忙打斷他話,堅定地表態。

    徐若麟凝視著她,唇邊慢慢浮出一絲笑意,朝她微微點頭。

    初念翻了個身,從他胸膛滾到了床的裡側,扳著指頭算完了日期,剛要吁出口氣,忽然想起了一事,霍然看向徐若麟,「倘若真再發生戰事,你……」後頭的話,她卻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徐若麟卻立刻明白了她的所指。

    前一世,自己正是在那場戰役中,與敵手一道亡命於雪崩之下。想來她想說的,便是這個了。便似笑非笑看著她,彷彿信口道:「嬌嬌,倘若我逃不過命,再那樣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徐若麟!」初念霍然變色,「你愛死便死,死了最好!別指望我會替你守。反正我已經二嫁了,也不在乎再多嫁一回!」

    徐若麟望著她緊繃的一張俏臉,眉眼裡都是笑,「好個無情的人!只是小心肝,我可不想你再嫁旁人!估摸著這輩子你也沒機會了。我便是熬,也一定會熬到你一臉皺紋牙齒掉光,陪了金山銀山也沒人肯娶的時候,再放心去死。」

    初念斜睨他一眼,哼了一聲。

    「嬌嬌,太太今日怎麼刁難你的,跟我說說——」徐若麟開始追問。

    初念本來不想詳說的,被他追得煩了,便把和廖氏的對話複述了一遍。沒想到他聽完,竟哈哈大笑起來,氣得她嚷道:「我氣都要氣死了,晚上飯都沒吃兩口,你還笑!」

    徐若麟呵呵地道,「先前你跟我說那些,我還以為你被她欺負了。這不是挺好的嗎,她奈何不了你,還被你頂了回去,想來此刻肚裡的悶氣比你還重!為夫的可算放心了,往後真的再不用擔心你會被人欺負得找我哭鼻子了!」

    「你還說風涼話!都是你害的!」初念抬腳便恨恨地踹向他,卻被他一把接住了纖巧赤足,順勢還撓了下她的腳底心。初念怕癢,忍不住吃吃地笑,慌忙搖頭要縮回腳,他卻不放,拿捏住了一扯,便將她拉了過來,自己也隨勢壓在了嬌人的身上,把她頭按在枕上又一陣親吻,先前被打斷的那股欲-火便又冒了上來,厚著臉皮在她耳邊央求道:「好嬌嬌——再給我一回。為夫保證這次一定不會讓你疼了……」

    初念被他擁著再次求索,渾身肌膚起了的那種瑟瑟感令她一陣汗毛倒豎。半瞇著星眸,躺在他懷裡呢喃哼聲地哀求,「我身上還疼著呢——」

    徐若麟貪戀地不捨放開,卻又經不住她這樣一味的軟語相求,再不忍強行要她,只好憋住一口氣,狠狠再次吻了下她,最後歎了口氣,「那等你好了,記住一定要補償我,好好讓我疼個夠!」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19 PM

第七十七回

     廖氏早決心把蟲哥兒過繼大二房,拖延了這麼久,如今時機成熟,又得了司國太的首肯,再無顧忌,次日便將那個一直秘密養在外頭的孩子接了進來。這孩子仿似略微呆頭呆腦,如今說話也只會含含糊糊講些簡單的音節,但長得很是俊秀,眉目裡甚至略能見到些徐家兄弟的影子。司國太見了,倒頗是喜歡。

    托名讓出孩子的徐齡那家人,因家道不興,原本就與族人沒多少往來,他家那孩子年紀又小,見過的人更不多,故一切順利,並沒人質疑什麼。開了祠堂,將宗房裡幾位輩分高的叔公請來,將這孩子按下去的「賢」字輩,改名為賢秀記入宗譜,焚香告祭一番後,事情便算成了。兩日後的吉日,濯錦院裡粉彩一新。翠翹一身粉紅新衣,只頭上簪了朵白色絨花,被送了進去。廖氏賞了翠翹家人黃金十兩,白銀一百兩,緞十疋。府中下人對此事,有肅然起敬的,贊翠翹忠心侍主,足感天地。也有在背後笑她糊塗的,只表面上,無不畢恭畢敬,自此都改口稱她為姨娘。

    翠翹被送進濯錦院的當天,初念也與青鶯等人一道去探視了。翠翹面上含笑,若非頭上那朵扎眼的小白花,儼然便是個新嫁娘的樣子。到了初念跟前見禮時,恭敬地道:「我原本不過一個低賤的丫頭,伺候小主子,那是我當盡的差事。卻承太太的情把我抬到了這份兒上,實在是我的福氣。往後求大奶奶多多照拂。」

    面前的這個翠翹,穩重、溫柔,目光裡甚至閃著微微帶了幾分幸福般的光彩。

    她真的是深愛自己從前的那個丈夫,這才在他身死之後還甘心為他做著這一切吧?

    初念一時百感交集。

    回來後,蘇世獨歎了一聲,可惜地道,「這位姐姐這麼好的人材,看著也極溫柔可親的。怎的想不開,要把自己這下半輩子如此斷送了?」

    青鶯道:「子非魚,子非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瞧她倒不像是被逼出來的樣子。倘若這便恰是她的所求,何處不得心安?咱們這些外人又何必替她不值。豈非多事?」

    蘇世獨被反駁住了,一時說不出別話,便靠過去笑嘻嘻道:「是,姐姐你是才女,冰雪聰明,我辯不過你。往後但願那個姐夫也被你這樣堵得說不出話來才好。」

    蘇世獨之所以忽然來這麼一句,是因為府裡正傳,從前悔婚過的廖氏娘家兄嫂如今又有意續親,數日前,廖氏的嫂子便登門來找過廖氏,當時廖氏打發人叫青鶯去見舅母時,被青鶯以身子不適起不了身給推拒了。

    初念早就看出來,自己這個小姑子有詠絮之才,性子難免也就孤高了些,從前原本就對那個表兄廖勝文沒什麼好感,及至對方在嘉庚之亂時悔婚,便更瞧不上眼了。這兩天面上她看著沒什麼,心裡估計正為這消息不痛快著。蘇世獨是外來之人,不曉得這裡頭的心病,隨口說出來玩笑,怕會觸動她的心事。果然,她話剛說完,青鶯臉色便微變,一語不發地掉頭便走了,留下蘇世獨莫名其妙地看著初念,問道:「司姐姐,她怎麼了?」

    初念望著青鶯背影,苦笑著歎了口氣,「往後切莫再在她面前提姐夫二字。」她也只能這樣說一句。

    ~~

    又數日過去。這日一早才四更多,天還透黑著,徐若麟如常起身了——皇帝夙興夜寐,夜夜批閱堆積如山的奏折至三更。不但恢復了五更早朝的祖制,不時還加設午朝、晚朝,下頭的臣子自然也不敢偷懶。即便這樣的冬日,也要從被窩裡起身摸黑入宮趕點上朝。正所謂五鼓初起,列火滿門,將欲趨朝,軒蓋如市,描的便是百官在朦朧曉色中上朝的情景。

    初念被他下床穿衣的窸窣聲驚醒,努力睜開還黏在一塊兒的上下眼皮,伸纖手撩開了帳子,見燭火裡他正背對著自己穿衣,喉嚨裡剛含含糊糊嚶了聲,徐若麟便聽到她動靜,轉身見她醒了,回頭道:「吵你了?你自管睡吧。」

    嫁他這麼些日子,他早起離開時,初念要麼還睡著未醒,要麼便如此刻這般。他並不要求她如旁人-妻子那般隨同他起身服侍送他出門。她有些習慣了。再說這麼冷的天,也確實有些不想這麼早便從暖烘烘的被窩裡爬出來,所以嗯了聲,把手又縮回了被裡。片刻後,他穿戴妥當了,回身登上床前踏腳,俯身下去親了下她溫暖的額頭,笑問道:「今日什麼日子,知道嗎?」

    再過幾天便是冬至,到時朝廷甚至會休假一日,放百官各自迎陽賀新,初念是知道的。這幾日她也正繡著九九消寒圖,準備到時懸張於牆上應景。但今天是什麼日子,卻真的一時茫然。

    見她嬌憨望著自己,應不出來,徐若麟伸指過去,輕輕彈了下她的腦袋,責備道,「上月今日,便是咱們的成親日!你嫁我,剛滿月了!這都記不住,該罰!」

    初念恍然。為掩飾尷尬,扯住被半蒙頭,把自己縮下去,只露出一雙澄澄美目在外覷著他,撒嬌道:「我剛想說,就被你搶先了!」

    自嫁給他,他待她極盡疼寵容忍。她說東,他不會往西。所以雖不過短短一個月的功夫,但在他跟前,她已經被他慣得不行,各種從前有的沒的毛病都出來了。只是她自己並未察覺而已。

    徐若麟呵呵一笑,也不去戳穿她的小伎倆,只貼到她耳邊,用一種略帶瘖啞的聲,低低地道:「乖乖在家裡等我。今日沒加朝,我晚上會早些回來陪你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微閃。初念自然知道他的所指,心頭一個忽悠,如琴弦般,一絲兒地輕顫了下。

    說句老實話,此刻他要是跟她說他要晚歸,甚至出個差不回來之類的話,她聽了可能更高興。倒不是她多討厭他,而是……這話實在挺難以啟齒的,但反正自從前一次那不大愉快的經歷後,她便仿似得了恐懼症。原先徐若麟說,等她養好了,他要她好好補償她。只是這一養,這麼些天一晃眼地過去了,不但沒養好,反倒像是越來越嚴重了。他要求歡之時,不管事先怎麼調弄,不見她隨他興致,只見她恐懼避退。徐若麟也不至於是那種拿強迫當樂趣的人,實在是第一次那回,壓抑太過,這才過了些。後幾回,見她確實抗拒的樣子,加上身子也乾澀,便又忍了三兩夜。心想讓她再養養。到了前夜熬不住再次求歡,她終於勉強應了。只過程卻並不美好,至少對她來說不好。他一進去,她便全身緊繃,那裡咬他更是咬得死死,卡得半寸也進不去。他雖被弄得渾欲登仙,卻經不住她連聲呼痛,沒多久,最後甚至痛得冷汗直冒,差點沒暈厥過去,瞧著比第一次時還要嚴重。徐若麟只好匆匆了事,過後抱著委屈不已的她安慰了良久,自覺簡直禽獸不如。

    其實不止徐若麟,便是初念自己,也是有些費解。這種夫妻床笫之事,前世他們也有過數回了。一開始她雖也不適,但後來便好了。雖然有點不大願意承認,但確實也享到了他帶給她的許多快慰,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嬌氣,簡直跟殺豬般地疼。所以此刻,聽到他用這種口氣約晚上,禁不住一陣膽戰心驚。連朝他撒嬌也沒心情了。說不出話,只勉強朝他扯了下嘴角。

    徐若麟自然看出她的心思了。略微一笑,安撫般地輕輕拍了下她的臉蛋,道了聲「我去了」,便起身走了。

    徐若麟走後,初念再無睡意,煩惱地歎了一聲,用被衾把自己裹成了一團。挨到天微亮後,也沒心思睡了,起身梳洗過後,如常過了大半日。到了晌午,正埋頭在那幅消寒圖上,蘇世獨慌慌張張過來了,道:「司姐姐,不好了,四姐姐那裡鬧了起來!」

    初念一驚,急忙站起身,道:「怎麼回事?」

    蘇世獨自從明白了些「道理」後,後來這些天,與青鶯漸漸熟悉了後,乾脆又搬到了她那裡。所以那邊的事,知道得清楚。一邊往外去,一邊道:「我先前正在青鶯姐姐屋裡跟她學針線,沒縫兩針呢,手指頭就戳了幾個洞。她正笑我時,府上太太來了,瞧著有話要跟她說,我便出來了。過了沒一會兒,便聽見屋裡頭起了聲音,過去一看,她好像和太太頂了起來,太太罵她,她在哭——」

    初念立刻便明白了過來。想必是廖氏挨不過娘家人的面子,決定議回這門親事了。急忙和蘇世獨趕到了青鶯的院落前,看見沈婆子正在驅趕丫頭婆子們出去,看見初念來了,臉色稍沉,只也不敢造次,讓開了道,卻把蘇世獨攔在了外頭。

    初念到了屋前,隱隱聽到裡頭一陣哭泣聲,忙推開門,入了裡間,卻被所見嚇了一跳。看見青鶯跪在地上,一把頭髮散了下來,手上拿了把明晃晃的剪子,一邊哭著一邊要剪頭髮,她的大丫頭凝墨正死命攔住,回頭對著廖氏哭求道:「太太,您就可憐可憐姑娘,別逼她了!」

    青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狠狠一剪子,一撮秀髮便落到了地上,哭道:「從前你做主便算了。他家都這樣踩我一回了,你如今還巴巴的要把我再送過去!你還是我親娘嗎?怎的一心只想把我往火坑推?這回我寧可剪了頭髮當姑子,也不嫁!」

    「胡說!」廖氏臉色鐵青,「你表哥從前是有些不懂事,如今早不一樣了。你舅母又疼你,嫁過去後,往後只有你享福的份兒!旁人埋汰我便罷了,你是我生養的女兒,怎的也這樣與外人一般埋汰起了我!」

    初念慌忙上前,把剪子從青鶯手裡強行奪掉,看向廖氏,勸道,「太太,何妨讓四妹妹先歇口氣,等緩了過來,道理她便能想明白了。」

    廖氏重新接納回娘家的這門親事後,想不出自家女兒會有什麼緣由去拒絕,便過來告訴了她一聲。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的反應,也被氣得手腳冰涼,想不到連這個一向沒什麼存在感的女兒竟也開始挑戰自己的權威了,對著青鶯怒斥道:「這門親事是早就訂好了的,我說了算,容不得你做三做四!我今日把話就擱這裡了,你再鬧騰也沒用。便是老太太來了,我也就這一句話!」說罷轉身而去。

    廖氏氣沖沖現身在院裡,外頭那些被引來的丫頭婆子們立刻作鳥獸散,蘇世獨忙進了屋。初念正扶起了青鶯,命她屋裡的丫頭打水給她洗臉,自己一邊替她綰回頭髮,一邊勸道:「下回千萬不要動剪子了。萬一一個不小心,傷到了自己怎麼辦?」

    青鶯撲到了她懷裡,流淚道:「我方才說得是真的。太太要是定要將我嫁給他,我便去當姑子。倘若沒廟敢收我,我寧可抹脖子一死了之!」

    蘇世獨終於明白了來龍去脈,氣得直頓腳,怒道:「四姐姐,你怎麼這麼糊塗?死什麼死?要死,也是那些不要臉的臭男人該死,憑什麼讓你死?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幫你!」

    青鶯哽咽不停,一直流淚。初念勸了好久,快到傍晚時,終於勸得她止了淚,勉強進了幾口飯食,待她上床去歇後,又叮囑蘇世獨別再煩擾她,這才回去了。

    ~~

    晚上徐若麟回來得果然早,不過才酉時多。這一個月來,往往都是初念和果兒兩人吃飯,一家三口坐一起吃飯的機會寥寥。聽到他說還沒吃飯,知道他愛吃肉,初念便叫小廚房裡加了兩道肉菜。等都擺上了桌,三人便圍坐吃飯。

    果兒食量少,被宋氏提點後,又知道父母一起時,自己能避便避,所以吃了一碗飯後,先便回房了,只留他二人在。

    初念今早起,滿肚子愁煩的是晚上如何應付他的求歡——不是她不肯,實在是疼怕了。到了此刻,記掛的已經變成了青鶯的事。見果兒走了,自己也吃飽了,放下碗筷,便把下午發生的事跟他說了一遍,歎道:「你瞧這可怎麼辦?」

    廖家的那個孫子廖勝文品性不佳,徐若麟也是知道的。只是這種事,誠如廖氏說的那樣,便是司國太也不方便插嘴,何況是他。搖頭道:「恐怕沒辦法了。就看太太自己能不能改主意。」

    初念皺眉道:「你就不能幫著想想辦法?太太我瞧是鐵了心地要把她嫁過去,她又鐵了心地不肯。她性子固執,在我跟前還說出了用命相抵的話,萬一真有個意外怎麼辦?好歹也是你的妹妹!」

    徐若麟看了眼她,見她瞧著自己,有些不滿的樣子,苦笑了下。略一想,道:「好吧。那我尋個空,去跟觀裡的那位老爺子說下,看他能不能發句話……」

    初念忙往他碗裡飯頭夾了一筷子小茄瓤肉,見他吃了,又繼續餵他一口燴雞脯,點頭鼓勵他:「只要你想,沒你做不成的事!你一定要讓老爺開口,讓這門親事告吹!」

    徐若麟慢慢嚥下了她破天荒竟夾喂到自己口邊的菜,面無表情道:「我要是辦不成你托的這事,是不是就要把才纔吃進去的這兩口菜吐出來還你?」

    初念瞟他一眼,笑吟吟道:「瞧你說的,在你眼裡,我竟是這樣一個虛情假意的人?」

    徐若麟壓下湧到喉嚨口的那句「哪天你才能把待旁人的心分一半給我」,搖了搖頭。

    「怎麼了?」初念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道。

    「沒什麼——」他扒完碗裡的最後一口飯,起身,望著她道,「咱們回房吧。我給你帶了樣好東西回來,保管你沒見過。」

    他說話的時候,英俊的一張臉上,微微帶著笑,初念卻感覺到如有異樣流光在他雙目中閃動,甚至帶了絲邪惡的味道。心沒來由地微微一跳。遲疑了下,問道:「是什麼?」

    「等下你就知道了。」他目中那種光華更甚。伸手過來,穩穩地握住了她的臂膀,然後帶了她回去。

    回了房後,初念一直追問他那東西是什麼,他卻又只含笑不語。她最後有些氣惱,不再問了,只就著明火自己悶頭繼續趕繡消寒圖。他立在一邊看了片刻,等稍消食後,說去沐浴。

    「夫人,不如你跟為夫一道?」他笑著,邀請她。見她低頭繼續飛針走線,作充耳不聞狀,呵呵一笑,也不勉強,自己去了,很快便出來,催她也去收拾了準備歇息。

    青鶯的事暫時一放下,初念便又被晚上要陪他睡覺繼而遭受折磨的那種恐懼感所籠罩。終於繡完最後一針,收了線,磨磨蹭蹭地去了相連的浴房洗澡,等出來回到內間,看見他正支著一腿閒閒地倚在床頭,身上那件月白軟緞的中衣,廣袖敞襟,並未繫好衣帶,鬆鬆罩他身上,露出半爿精健的古銅赤胸膛。聽見她進來的動靜,他看過來,從床上下來,朝她招手道:「過來。」

    初念警戒地望著他,遲疑著不去。他親自過來,拉她到了桌邊,將一隻裡頭已經倒了茶水的杯子送到了她嘴邊,笑道:「口渴了吧,先喝口水。」

    初念正有些渴,順勢便喝了下去。喝進嘴,才覺出不是自己平日習慣喝的茶水,而是甜津津的蜜水,便問道:「你給我喝了什麼?」

    徐若麟凝視著她,含笑不語。

    初念被他望得有些心虛,遲疑地道:「你怎麼了?」

    徐若麟忽然伸手,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送到床上放下後,壓到了她身上,吻了下她的小嘴,這才笑吟吟道:「方纔喝的東西,好喝嗎?便是我先前跟你說過的好東西。」

    初念一怔。下意識地伸出舌尖,忍不住再舔了下還沾著些甜蜜味道的櫻唇,呆呆地問:「這是什麼好東西?」

    「這東西極好。你別瞧只這麼一小口,卻值十金。你喝了後,等下便會全身鬆軟,想要讓我疼你疼個夠,更不會痛了……」

    初念這才明白他喂自己喝的是什麼東西。又驚又惱,做夢也沒想到他竟會對自己幹出這樣的事。巴掌又要呼過去時,已被他一把握住,細碎綿密的吻也已經欺到了她的耳邊,呢喃著哄她,「嬌嬌,放心吧,你不是一直疼嗎?為夫絕不會害你的。這是我從老太醫那裡要來的,它對你身子決計無礙,還能讓你十分消受……你儘管放鬆下來,讓為夫的好好愛你……」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1 PM

第七十八回

    初念心中湧出一絲難以言明的心緒。說不上是委屈,還是別的什麼。但是這種感覺,卻不是很好——或許是因為她前夫徐邦達的緣故吧。那時候,他便是因為自己的弟弟而牽扯上了這種來自外頭的東西。雖然徐若麟對她說,他餵她喝的那甜蜜蜜的水來自老太醫,對身子絕對無害,她也相信他絕不會讓她受到傷害。但是在她的潛意識裡,多多少少,對這些還是帶了絲鄙視和抗拒的。她覺得髒。

    但是由不得她了。她已經被他哄著喝下了這甜滋滋的水,肢體糾纏間,衣衫很快便被褪盡,與他裸裎相見了。

    暖爐裡的銀炭燃得正旺,低垂錦帳裡的溫度似乎也很快便被點燃,她被抱在熾熱的懷裡,熱情如火的吻如綿密細雨般地不停落在她幼滑的肌膚上。他說著那些不知羞恥的讓她聽了心慌氣短的挑逗之語。不止她的耳被喚醒,她的全身肌膚也很快似被他的唇和手喚醒了。所經之處,她生出了毛孔微微舒張的瑟瑟之感。身下忽然一陣潮熱,原來嫩芽處竟慢慢溢出了春潮。她的臉頰飛上桃暈,眼神開始迷離渙散,整個人也軟軟暈暈了下去,手腳使不上力,連拳都握不住了。

    「一定是藥效發作了,我才會這樣……」她被他抱著趴在他胸膛上的時候,一側臉頰柔順地貼著他的皮膚,微微瞇著春水汪汪的眼,這樣茫然地想道,「他可真不是好人……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她微微歎了口氣,任由自己春心在他撩撥之下,如春風中的一池春水,徐徐蕩漾了開來。

    徐若麟覺到身上的她已經酥軟得如同一灘春水,終於挺身試探著稍進去些,覺到她微微一縮,發出聲嬌吟,卻不似前兩回那樣緊張抗拒了,知道應已奏效,心中一鬆,任由自己陷入了這一團滑嫩美物裡,越入越深,「嬌嬌,替我忍忍,一會兒便好了……」

    她微微扭擺身子,軟綿綿地啐他,「你又騙我了,你快出來!」

    男人笑道:「夫人有命,為夫的不敢不從!」他真的退了出來。

    藥效真是厲害啊,他一離開自己,初念竟然覺到彷彿一陣失落。就在她懊惱不該有這種情緒之時,徐若麟卻忽然猛地一個翻身,改成將她壓在了身下。她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他狠狠一記,徹底地貫穿至底了。

    身體被他填滿的那一剎那,她發出一聲悶哼。短暫的不適之後,很快便有了那種曾經體味過的百骸俱散般的快感,她開始不自覺地摟住了他的脖頸,任他帶著顛顫顛簸,就快崩潰時,忽然聽到他在自己耳邊笑道,「嬌嬌,你看……」

    她茫然睜開眼,順著他所指方向,這才發現他已撩開帳子,指著立在牆角供她穿衣的那面大西洋鏡要她看。

    鏡面裡,一雙體膚黑白分明的軀體正緊緊貼合著,女子潔白如玉的手和腳,如同水草一般緊緊纏在男人偉岸而修長的軀幹之上,她兩頰紅得頓時如同火燒,立刻緊緊閉上了眼,卻被他朝著鏡面趴置,催促地拍她圓滑腰臀,「嬌嬌,看看為夫是如何疼你的。別臊,你不是喝了那水嗎……」

    她被他提醒,覺到心中果然如同有火在燒,燒得她整個人哆哆嗦嗦。終於依他的話睜開了眼,卻被鏡面裡現出的那愈發艷靡的畫面驚住了,爬扭著身子,想要逃開他的控制,被他一把拖回,從後悍然而入。

    她的散發無力垂落下了床榻邊沿,在空中隨了身後之力擺盪出各種扭曲的弧線。她的玫瑰蓓蕾因與身下絨錦褥面的不斷摩擦,開始腫脹疼痛,她不由自主伸手護住了它們。這動作落入男人的眼中,卻彷彿叫他飲下了一劑無色無味而無形的春-藥,情潮愈發翻湧。「小妖精,為夫不能叫你滿足嗎?」他俯身下去,強佔了她的手停留的那方嬌弱,所有的理智都燃燒殆盡,最後只化成了兩種最直接的原始律動。他入,暢快!他出,銷魂!

    帶了他灼熱體溫的汗水,一滴滴地滴濺到她潔白的腰背之上,一滴滴地熨著她的肌膚,如同熨到了她的心。她的嚶嚀聲愈加嬌媚而動人。他受了鼓勵,終於順了她的意,讓肢體酸軟難當的她躺了回去,繼續不知疲倦地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深至蕊芽,逼得她在接連不斷的快感中哆哆嗦嗦地一次次攀至巔頂,神情如醉如泣,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只能任由自己在他的牽領之下,徹底滑向無底的快樂深淵……

    這一夜,他們從暮色四合之始閉門,直至更漏悄悄滴至深夜,徐若麟都沒有讓身下的嬌人得到片刻的歇息。床榻,案面、椅墩,甚至連鏡前,處處都留下了他愛過她的印記,直到她筋疲力盡腫脹不堪,幾欲因了最後一次的放縱而暈厥之時,他才終於徹底地釋放了,亦同釋放了堆積經久的因她而起的所有焦慮與渴望。

    ~~

    初念醒過來的時候,渾身骨頭如被拆散,連動一下手腳的力氣都沒有了。

    屋裡的燭火仍點著,一邊的錦帳甚至還被金鉤束住。四下靜謐中,她發現自己正被他用一種保護的姿態擁在他臂彎裡。耳畔是他輕微而均勻的呼吸之聲,她微微抬起眼皮,看見他正閉著眼睛,神情顯得寧靜而滿足。

    「你還好嗎?」

    他忽然睜開了眼,側過臉望向她。眼眸喑暗似醒未醒,聲音裡帶了狂縱過後才會有的那種沙啞。

    她腦海裡頓時浮現出先前鏡中照出的那幅放蕩畫面,小腹處竟然再次一陣緊結髮熱,怕被他察覺了,慌忙垂下眼眸,下意識地伸舌舔了下自己乾燥的唇。

    「累壞你了吧?喝點水……」

    他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裸背,隨手披了件外衣後,起身下去,替她倒水。

    初念見他端了先前那把青花纏枝紋的茶壺回到床邊坐下,倒水在她先前用過的那個杯子裡,然後送到自己嘴邊,一怔,慌忙避過了臉去,嬌嗔地責怪他,「怎麼又給我喝這個?不是剛剛才完麼……」

    她的臉一陣潮熱,驀然閉口了。

    這個厚顏的男人,被她這樣責備,不但不見絲毫羞愧,竟然還哈哈笑了起來。在她又羞又惱盯著他的目光中,他毫不在意地自己端起了杯子,一口飲了,還發出咕咚一聲,這才嚥了下去。

    初念看傻了眼,盯著他上下滾了個來回的喉結,吃吃地道:「你……你瘋啦,你怎麼也喝這個?」

    徐若麟嘿嘿一笑,再次將杯注滿送到了她嘴邊,才不緊不慢地道:「小傻瓜!方才是我騙你的。這不過是我叫丫頭泡的一壺蜂蜜茶而已。」

    初念眼睛登時瞪得滾圓,最後啊了一聲,氣憤地推他湊到自己嘴邊的手。他順勢避開,茶水順了他的動作在杯中滴溜溜地循著杯壁旋轉,卻沒溢出來一滴。

    「你這個壞胚子!我是笨。騙我好玩嗎?」

    她惱羞成怒了,呼地坐起了身,捲著衾被胡亂擁在胸口,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徐若麟放下了茶盞,爬到她身後,雙手握住她兩邊香肩,低頭輕輕吻了下她袒露在自己眼皮下的那爿雪白後背,然後雙手從她腋下穿過,從後環抱著,掌心溫柔地包覆著她的兩團柔軟,柔聲道,「大凡春-藥,任它打著再好的名頭,所用之料亦無不熱毒。小乖乖,你想想就知道了,我怎麼捨得會讓你吃那些藥來替我助興?前頭數回不大順利,我猜你是太過緊張,又嬌氣得緊,我一碰你,原本三兩分的疼也就成了十分,這才餵你喝了口蜂蜜水,哄你說是春-藥而已。你瞧,你放鬆下來了,為夫方才差點便連命都要送你手上了……」

    初念恍然。氣惱漸消,卻又成了羞愧。不過一口子的蜂蜜水,自己竟被灌出了那樣放蕩的模樣,連耳根處都要燒了起來。她「哎喲」一聲,雙手摀住了自己的臉埋在膝上,扭著身子要擺脫他的手,小聲哼唧道,「你快放開我!我可不就這樣嬌氣!」

    徐若麟愛死了她這樣的嬌態,只覺百看不厭。大笑數聲,將她重新摁倒在了枕上,「嗯。嬌氣也是我養出來的。我樂意。」

    ~~

    數日後冬至。這一日如同正月元旦,皇帝在奉天殿舉行大朝儀,百官班午門外致辭慶賀後,便休沐一日。相互慶賀後,便回家祭祖。

    徐若麟早兩日前,便與初念議好了趁今日朝廷休沐要出行的打算。一來,蘇世獨入京將近一個月了,還沒怎麼出去轉過。二來,青鶯自那日與廖氏衝突後,次日起便將自己關在屋裡半步不出。剛昨日,魏國公徐耀祖竟借冬至祭祖的由頭,破天荒地回了府。廖氏雖與丈夫一向交惡,但他的突然歸來還是給她帶來了幾分驚喜。自然,她的驚喜很快便成了氣惱。過繼蟲哥兒、扶翠翹入濯錦院,這件她自覺頗得意的事,並未聽他讚許。倒是得知她做主想要繼續結下青鶯和廖勝文的婚事後,反倒被丈夫責備,「此事不妥。你那個侄兒,流連花叢,好色之名,連我也略知曉幾分。你的一個女兒如今已經糟踐了,剩下的這個,夫人你就高抬貴手做個好,莫只為顧全你娘家人的面子害她一世。」

    徐家的大女兒青鸞如今幽居冷宮,但比起那些沒有了家世依仗的,日子還是要好過許多。因有皇后特命,四時供奉仍是繼續,身邊也有服侍的人。但若無特殊情況,怕是一輩子都只能老死那裡了,情狀不可謂不憐。

    廖氏聽他提大女兒,又這樣說自己,一時傷心氣惱,道:「男子哪個不是風流好色的?等年紀大些,自然慢慢就收斂了。我把青鶯嫁去我娘家兄弟那裡,好歹也算知根知底,再怎麼樣,也不至於過分薄待了她,總比嫁給外人要強!」

    徐耀祖哼了聲,道:「要他們家不薄待你女兒,往後你就多件事。天天的在佛前燒香,求佛祖保佑你家亨達不衰。要不然哪天再出點什麼事,青鶯怎麼著都不知道!」

    廖氏知道他是譏嘲自己娘家先前在嘉庚之亂時的翻臉,強壓住羞臊,極力辯解道:「那時候我爹不是一直照拂著麼?再說了,還不是你自家人先惹出來的禍事,怎的如今一味只會責備我娘家的人?」

    徐耀祖面色如水,只點頭道:「好,好,全都是我徐家人的錯就是了。只我女兒也姓徐,我還能說得上話。你想把她嫁給你那個侄兒,我不點頭!」

    有徐耀祖這樣阻攔,廖氏雖心中不甘,一時也不敢與他強行對著幹,打發個伶俐的人去娘家尋了個借口拖延,這事也只好暫時這麼擱置了下來,準備等來春再議,眼下,還有另樁更要緊的事,便是先解決她三兒子徐邦瑞的婚事。

    徐耀祖在冬至日早祭祖過後又走了。初念照原計劃要隨徐若麟出行時,怕青鶯一人在家中又要遭廖氏的指責,便親自與蘇世獨去叫青鶯同出門。她雖懶洋洋地不願,但架不住勸,最後也收拾了下,帶了凝墨一道出行了。

    今日冬至,照了傳統,敕建護國寺裡會有大法師開壇講經。之所以會有這個傳統,據說是在開國五年的時候,太祖曾參加了護國寺為慶賀冬至而設的一場講經,中途竟有佛光慶雲、金蓮華和獅子瑞像之異。太祖大喜,以為這是江山萬年的吉兆,自此每年冬至日,這講經大會便延續了下來。每到此日,京中不論富貧高低貴賤,男女夾雜,無數人赴會供施。若有皇室人員參與,則更勳臣倡率,太監開道,場面盛鬧無比。

    既有這樣的盛大之事,蘇世獨又愛湊熱鬧,行程自然便少不了護國寺。一行人出門後出了西城,游過西苑的幾處勝景後,午後抵達了護國寺。

    寺中的主持,原就是朝廷僧錄司委派下來的官員。昨日得知徐若麟今日會帶家眷來寺,不但早在前頭講經的普照殿外預留出了一個小包廂,後頭也留了清淨的休息之所。到了後稍作休整,徐若麟便陪女眷去往前頭的講經之所。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2 PM

第七十九回

   大法師正在述《楞嚴》經。不過片刻,蘇世獨便沒耐心聽了,說要去後頭的東湖邊走一圈。

    寺院後山之下連著東湖,一望無際,夏秋時湖水漫漲,鷗雁往來,景色如畫。如今雖入冬,也有一番別緻景象。因護國寺是皇家「大道場」,皇帝謁陵歸來,有時在此駐蹕一夜,所以湖東建了座不大的行宮,連帶著便連東湖也成禁地,並不對外人開放。

    徐若麟知道她坐不住,招手叫近旁的知客僧領路。蘇世獨便拖青鶯一道離開了。只剩他夫婦二人帶著果兒。

    徐若麟方才來時,一路便遇到不少熟人。此刻坐定,不時有人來包廂外問謁,不勝煩擾。一堂完後,徐若麟便攜初念和果兒離開,打算也去東湖邊逛一圈。

    金陵的這一個初冬,並不十分冷。一家三口徐徐行至後山。空氣微寒而清新。寬敞的石階路上,落滿了金黃枯葉,踩踏上去窸窣有聲。面前不時會遇到一兩個身穿灰色僧衣的小和尚揮帚掃徑。果兒走得累了,徐若麟便負她在背上。初念行他身側,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談。

    「這一回你動作倒緊,」初念想了起來,看了身側的丈夫一眼,道,「我原本怕你忘記,還想提醒你來著,沒想到公公昨日便回了。四妹妹的這樁婚事,想來應是結不成了。」

    徐若麟笑道:「夫人有命,安敢不速?」他是初念提這事過後,次日便派人送信給他父親的。

    初念一笑,「公公平日雖有些不近人情,這事倒還上心。昨晚上你去見他了?他和你說了什麼?」

    徐若麟看她一眼,略一停頓,隨即笑道,「沒什麼。不過說了幾句朝廷當下的事而已。」

    初念曉得他父子二人關係一般。方才問那話,不過是隨口而發。見他似乎不願提,也未追問,笑笑便過去了。她卻不知道,其實當時自己公公和丈夫說過的話,除了「幾句朝廷時政」,還另有一事,只不過徐若麟不大想在她面前提罷了。

    ~~

    昨晚上徐若麟回府,曉得自己父親也在後,於情於理,自然過去探望。

    這一對父子,從前關係便冷淡,自從嘉庚亂中有過那樣一場見血對決,即便到了此刻,雖時過境遷,當時也算身不由己,但相對面時,難免也仍余尷尬,所以話更少。徐若麟不過禮節性地問了兩句安,又謝過他對自己請托之事的回應,就要告退時,被魏國公叫住。

    「若麟,先前在雲南時,我見那裡局勢頗有些微妙。表面不驚,內裡恐怕早已波瀾暗起。孟州顧天雄此人,與雲總督李若松生仇,如今的萬歲,又對他向來忌憚,我怕他遲早會生變。你是天子近臣,在朝中可有聽聞此事?」

    大楚自太祖起,為安定邊境,在雲南便先後任命了百餘位土司官。因當地民族眾多互不統屬,故大雲南土司官各自所轄之地,便如小王國。其中勢力大者,除了徐若麟外祖,慶州的泰布答土司外,最有名的,當數方才魏國公所提的孟州顧天雄。此人是孟州世襲土司,顧氏地方政權的第十代統治者。德和二十一年時,顧氏因稅賦問題,與當時的雲南總督李若松起怨,衝突中次子喪生。盛怒之下,發兵征討李若松,襲擊餘慶、大乎等地,朝廷嘩然。後被身邊幕僚勸阻,退兵乞罪,又向朝廷納銀四萬兩和百年的大木美材一百棵贖罪。當時順宗身體衰老精力不濟,無心於此,見他主動認罪,令其將長子送入京為人質。過兩年,顧天雄買通順宗身邊的太監說情,將兒子放了回去,事情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趙琚登皇位之後,橫在他心頭的心病不少。侄兒趙勘的餘黨及傳說中破城日被置換逃生的皇太孫、北方的北冗和赤麻人,南方的,便數這孟州的顧天雄了。

    「若麟,顧氏便如雲南土皇,今上忌憚。以他性格,豈能長久容他?一旦生變,到時你外祖所在的慶州便成戰略要地,位置攸關。且便是為籠絡邊族人心,朝廷也會有所動作。我聽說,此次禮部負責攘選後宮,阿令也名列其中?」

    阿令是徐若麟舅父的女兒,即他的表妹,正式的號為連城公主。小他七歲,如今正二十。她生得極美,肌瑩白為番女冠,號玉觀音。又多才,蠻靴袖箭。四年前,徐若麟二十三歲時,曾為慶外祖六十壽,專程從燕京趕到雲南。當時十六歲的阿令為慶賀外祖壽辰,著廣袖衣,舞劍大庭,神光燦然,見者心醉,一時傾動左右。

    「這是好事。」

    徐若麟卻似乎不大願意提這,只隨口敷衍了句。

    「為父在土司部時,阿令服侍周到,又數次向我問及你的情況。為父深受感動。她想來不日便會抵京,到時你去接她,入宮之前安排她住這裡,你夫婦二人好生款待,勿要叫她離鄉心淒。」

    老土司因當年舊事,對徐耀祖向來沒什麼好聲氣。只礙於他的身份,又不想拂了外孫的面子,這才勉強接待。徐耀祖當時可算真正的人離鄉賤,遇到阿令對自己如此噓寒問暖,雖不過第一次見這「妻」家小舅子的女兒,印象自然極好,這才特意要在兒子面前提醒一聲。

    ……

    ~~

    「你在想什麼?」

    初念見徐若麟半晌沒出聲,視線落在地上,看他一眼,奇怪地問道。

    徐若麟回過神,一笑,想了下,道:「我雲南舅父的女兒連城公主,名阿令,過些日會到京參明年開春的後宮之選。到時可能要在咱們家中先住下。」

    這是初念第一次聽到他主動在自己跟前提到他母系那邊的人——老實說,她對徐若麟母親和他那些於她而言如同空白的過往有點好奇。但他似乎不大樂意提這些,所以從來沒問。此刻聽他說到這個,隨即沒了下文,也只哦了聲,點頭道:「曉得了。我會待她如自己的親妹。」

    徐若麟看她一眼,笑了下,正要開口,忽然注意到對面漫步行來了一對男女,定睛看去,見正是肅王趙晉。

    趙晉數日前,奉旨從封地回京參與太祖孝陵的祭謁——這是趙琚首次以皇帝的身份主持祭謁,自然隆重異常。他便攜了新娶的月羊王妃李氏一道入京謝恩。徐若麟知道他回了,卻沒想到會在這裡相遇。腳步略微一緩,對面的趙晉也已經看到了他夫婦二人,同樣一怔,隨即很快面露笑容。

    初念也看到了趙晉。待他攜了王妃到近前,彼此停下腳步,見王妃與自己年紀相仿,面容秀雅。兩個男人相互寒暄之時,初念照命婦見王妃的禮節對她行禮。大約是新嫁的緣故,她瞧著略帶羞澀之色,卻也端莊地受了禮,與初念攀談幾句,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

    相互見禮畢,趙晉看了眼初念,道:「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閒。賢伉儷攜令嬡一家同游,叫人不勝欣羨。」

    「殿下有王妃這般相伴,不遑多讓。」徐若麟笑應道。

    果兒已經從父親背上下來,朝肅王夫婦見禮後,小聲問道:「萬和公主可好?」

    趙晉蹲下身去,對著果兒笑道:「萬和也隨我入京了。這兩天她正念著你。回去了,我便叫她邀你。」

    果兒欣喜不已,點頭稱謝。

    徐若麟與趙晉再說幾句,兩對夫婦便告別。徐若麟目送趙晉背影,目光若有所思。初念並未覺察,只是將目光從李氏王妃的背影上收回時,笑著道了一句,「他夫婦看著真般配。」

    徐若麟轉向她,「旁人瞧咱們,也是一樣般配。」

    初念見果兒仰頭,望了眼自己,又看向她父親,一雙明亮的眼睛裡,閃著似懂非懂的笑意,略微有些尷尬。只當沒聽見,沒理會,牽了果兒的手便自顧繼續往前。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3 PM

第八十回

     蘇世獨與青鶯在下人相陪下到了東湖邊。初冬的湖面,水雖淺涸了些,岸邊蘆草一片黃敗,卻也有水鳥撥蹼往來,較之春夏,另有一番蒼涼之美。逛了半圈,青鶯腿乏,蘇世獨雖還興致勃勃要再繼續往前,只見她走不動的樣子,只好停下讓她先歇腳。自己從路邊揀了塊薄石,朝著湖面打水漂玩。青鶯和凝墨自小養於閨閣,沒見過石頭打水漂,見她玩得漂亮,一打出去,那石塊在水面接連跳躍數下才沉,大為驚訝,嚷著要她再來一次。這對蘇世獨來說便如小菜一碟,有心再露一手。揀了另塊薄的石片再打出去,這回竟跳躍了十數下,濺得水花啪啪作響。不止凝墨睜大眼睛歡呼驚歎,連同行的李嫂子也誇了兩句。正熱鬧時,湖岸的小徑之上,忽然疾馳來了幾匹快馬,轉眼便到了近前。當先的是個十六七歲的華服少年,身後跟著個侍衛模樣的人。

    青鶯聽見身後動靜,回頭看去。見在此處碰到了陌生人。她雖不認得這少年,但既出現在這裡,想來出身也是富貴。正要避到路邊讓路,不想那少年卻勒馬,看了眼正擺出架勢要再打水漂的蘇世獨的背影,忽然道:「整天地以男人自居,我還以為如何不凡。原來學會的,不過是些七八歲頑童的玩樂之舉。」

    青鶯聽出他話裡帶著的譏嘲之意,一怔。蘇世獨也聽到了身後這人的說話聲,一回頭,見竟是太子趙無恙。兩人四目相對之時,見他高坐馬背,一臉倨傲地俯看自己,唇角邊還帶了絲若有似無的譏嘲之意。想來,他是因了前次宮中的那次誤會,對自己還是餘恨未消,這才連今日這樣偶遇也不放過機會地譏嘲自己。暗中罵了句「小氣鬼」,心中的無名之火也一下升了起來。

    趙無恙今天穿的是便服。蘇世獨見青鶯不認得他,他也沒自報家門,便不向他見禮,只挺起胸脯,同樣倨傲地揚起下巴,盯著他冷冷道:「你會的,我也會。只要你劃出道,我就敢跟你比劃!誰輸,誰烏龜!」

    青鶯沒想到蘇世獨這樣竟便與這偶爾遇到的少年頂了起來,怕出事,忙過去扯了下她的衣袖,正要勸她,一個侍衛已經喝道:「大膽,竟敢如此與太子說話!」這才知道了馬上這少年的身份,竟是當朝太子,一時怔住了,還沒反應過來時,叫她更驚訝的事發生了,見那太子竟不以為意地擺了下手,然後瞇起眼盯著蘇世獨,道:「臭丫頭,今天要你當定烏龜!先瞧瞧你會不會騎馬!」說罷轉頭對著個侍衛道,「把你的馬給她!」說罷挽住座下馬匹的韁繩,轉了個向,便往前頭飛馳而去。

    蘇世獨勃然大怒,見那侍衛還呆愣著不下馬,過去一把強行扯下了他,自己翻身穩穩坐上馬背,夾緊馬腹朝著前頭已經遠去的趙無恙便縱馬追了上去。剩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等湖邊道上前頭那兩匹快馬的影子越來越小,最後被一片密林所擋,這才終於反應了過來。那侍衛沒了馬,卻也不敢就此撇下太子,頓了下腳,拔腿便追了過去。

    青鶯這邊,因今日徐若麟也在,所以帶的人不多。方才跟過來的下人就丫頭凝墨和嘉木院裡的李嫂子。此刻見蘇世獨這樣獨自追著太子去了,看她臨上馬前的表情,便如要操刀殺人一般,哪裡放心得下?不等青鶯開口,李嫂子吩咐凝墨守著青鶯,自己便也去追了——好在她身子壯實,不至於走不動路。

    青鶯和凝墨在原地等了片刻,翹首張望,一直不見有人回,心中漸漸焦躁起來,怕萬一蘇世獨不慎觸怒太子,這便不是件小事了。想了下,還是決定先循原路回去找兄嫂,把事情告知他們。

    她想妥,便與凝墨一道轉回去。兩人幾乎是小跑著快行,沒片刻,青鶯便氣喘吁吁,見凝墨還行,便停下了腳步,一邊喘著氣,一邊打發她道:「你比我跑得快,你別管我了。先去找我哥哥嫂子吧,世獨的事要緊。」

    凝墨見這裡快近後禪院了,還清靜,不似前頭人多。且不遠處便有知客僧在。哎了一聲,轉身匆匆而去。

    青鶯扶腰停下,等氣息勻了些,獨自繼續往寺院方向去。出了東湖禁苑,經過一片竹林夾繞的小道往後禪院去時,忽然聽見側旁竹林深處傳來一陣男人低聲說話的笑聲,不禁頓住了腳步——這聲音,她十分耳熟,正是自己的三哥徐邦瑞。

    徐邦瑞向來混,說話又不經腦子。只也算眼中有這個妹妹,有時甚至會給她從外捎帶胭脂水粉什麼的,所以青鶯從前看不過去他的作為時,才會開口說他,只每每會被他氣哭。見他今日也到了這裡,湊巧又這樣碰到,心中一喜,正要出聲喊他幫忙,林子裡竟又隨風傳來了女子的嗔罵聲。聽見那女子道,「好個厚顏無恥的三少爺!先前便假意與我哥哥走得近,求他替你傳信,見我不理,今日竟還這樣巴巴地追到這裡。你羞也不羞?」

    那女子雖在嗔罵,只最後的語調卻拐著彎地上揚,分明是調笑的意思。

    青鶯知道自己哥哥一向風流有女人緣,卻沒想到會這樣被自己撞到。不知道這女子是什麼人——聽她方才話裡的意思,不像是秦樓楚館裡出來的,竟更像是哪家的閨秀。原本便因了走路腿乏,此刻一緊張,更是連腿腳都打結了一般,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

    這竹林裡頭的男女,正是徐家三少徐邦瑞和初念的堂妹初音。這初音人長得美,與初念原本有幾分的相似,眉眼卻又比初念多了幾分風流嫵媚。徐邦瑞自無意撞到了她,兩人眉眼來去,最後又得她一方無情還似多情的遺帕後,人便心猿意馬了起來,自此莫說自己屋裡的香鈿雪晴幾個通房,便連外頭那些脂粉鶯燕也勾不住他了,心心唸唸只想著如何將她弄到手——她又是個世家小姐,不比那些低下的女子,更讓他覺得期待。這兩個多月來,便一直挖空心思地去勾她。自己沒機會直接見她,便結交了司家二房的兒子司繼昌,因是同道中人,兩人很快熟交,知道他對自己妹妹的念想後,不怒反暗中竊喜,覺得妹子嫁不了徐家的大爺徐若麟,能嫁給三爺也不錯,便睜隻眼閉只眼地暗中替他傳遞信物。

    初音年紀雖不大,卻天生繼承了其母黃氏的狡黠,於御「夫」之道,可謂無師自通。徐邦瑞的皮相正是她所喜的,所以雖也隱約聽說過他的風流,卻並不以為意。自信憑了自己的手段,往後屋裡決不至於沒有章法。所以當日這才假意裝作不小心遺了帕子勾他上鉤。事後沒多久,便果然得他回應,從自己哥哥那裡收到他私遞的信物。心中雖竊喜,卻知道男人,尤其是這種風流男人,定要壓一壓他性子的道理。故一直不予理睬。她越端,徐邦瑞便越上心。加上又從司繼昌那裡「偶然」得了她做的幾闕閨詞,婉轉哀怨,細細品讀之後,更是浮想聯翩,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能解她心頭愁緒的知音人。左盼右盼,終於盼到了冬至日將至,早數日前便特意治了一席請司繼昌,懇求他今日無論如何要將妹子帶出來一見,好叫他有機會向她一訴衷腸。司繼昌假意拒絕,被徐邦瑞攔住不讓走,說盡了好話,又發下了定要娶她為妻的毒誓,司繼昌這才勉強應了下來,於是這才有了方才青鶯聽到的一番對話。

    ~~

    「好妹妹,哥哥我為了今日能見著你,連著數夜睡不著覺,連臉皮都捨了不要……那邊景致瞧著不錯,咱倆過去逛逛……」

    風中又傳來自家哥哥的調笑聲,聲音越來越清晰,仿似正往這個方向來。青鶯嚇得心怦怦直跳,提了裙幅,轉身不辨方向地便飛快奔逃而去,唯恐慢了被發現尷尬。

    ~~

    蘇世獨打馬追趕前頭的趙無恙。他的那匹馬,比自己身下的這匹要神駿,任她怎麼追,也是追趕不上。反倒見他似乎戲弄自己。距離遠了,便故意放緩馬勢。待她追近,又縱馬拋下她,風中都能聽到他傳來的得意哈哈笑聲,壓住心中愈發升騰的怒火,只咬緊銀牙緊追不捨。兩人這樣一前一後繞著湖畔直奔了數里的地,最後到了一條斷頭路前,趙無恙才停下了馬,轉身等著蘇世獨。

    蘇世獨很快追到,停馬離他十數步外,四顧了下,見前方是片莽莽野原,身側是一望無際的湖面,遠處的護國寺在山林掩映之下,若隱若現,四下裡靜悄悄的——倒是個教訓人的上好場所,哼了一聲,冷笑道:「太子殿下,你仗著馬快把我甩在身後,贏了也不算你的本事!」

    趙無恙從馬背上一躍而下,雙手抱胸,「你倒是說說,你要比什麼,隨你便是!」

    「刀劍弓箭,隨你選!」

    趙無恙哂笑,將自己腰間的佩劍解下拋給了她,赤手朝她道,「來,來,見你第一天起,你便牛氣沖天的。我倒要瞧瞧,魏大將軍的後人到底有幾斤幾兩重!」

    蘇世獨見他說話時,面上神情憊懶,分明是輕視自己,甚至侮及自己先人,新仇舊恨齊齊湧上心頭,恨不得把眼前這人的腦袋直接按進水裡才解氣。卻強忍住了,哼了聲,拋掉他投來的劍,看了下路邊,過去從一棵已經快落盡葉子的樹上折了兩根童臂粗的枝椏,拔出他的劍削去分叉,將其中一根丟向了他,這才冷冷道:「魏大將軍的後人到底幾斤幾兩,你馬上就能見分曉了。只是有句話,我先說前頭。你是太子殿下,我是惹不起的。萬一比武輸了耍賴,又或是被我所傷,回去了想著報復,我此刻便自願認輸,省得惹禍上門。」

    趙無恙本想赤手對她手中的劍。見她棄劍不用,似乎為公平起見,還特意弄了兩根樹枝,正有些驚訝,現在聽她又說這個,忍不住也冷笑了起來:「你當我是什麼人?你放心,我今日便是被你戳出了一個窟窿,回去也絕不會提你半句。倒是我也有一句話要說。若你打算輸了便回去再向我母后告狀說我欺負你的話,我此刻便也認輸。」

    蘇世獨咬牙道:「前回便不是我告狀的!我提都沒提!」說罷不再開口,握緊手中樹枝,朝他當頭便劈去,被趙無恙抵住,眼珠一轉,忽然笑道,「這樣吧,比武總要有個綵頭。先前我聽你說誰輸誰烏龜?這也太空泛了。我倒有個建議。誰輸了,往後就要乖乖聽對方的話。比如你輸了,以後我叫你往東,你就不可往西。我叫你笑,你就不能哭。你可敢應?」

    蘇世獨嬌斥一聲,「等你打贏我再說!」

    他兩人手執木棍,轉眼便乒乓往來了十數個回合。

    蘇世獨雖是女子,卻隱然有先祖魏弦玉的風範。才十五歲,個頭比一般女子已高出不少,身材健美,且力氣不小,加上她父親自小便請了名師教她,她自己又刻苦,拳腳功夫自然不弱,甚至可以說,不在趙無恙之下。趙無恙原本以為很快便能搞定她,沒想到她肅穆起來後,竟一板一眼,舞得手中一根樹枝虎虎生風。自己起先托大,一不小心,肩膀竟被她啪地狠狠砸了一下,這若換成刀劍在手,還不立刻掛綵?見她望著自己冷笑,登時面紅耳熱,這才收起原先輕視的心思,緊緊盯著她的身法。很快兩人又過了數十招。趙無恙畢竟是男的,武功出自徐若麟的教導,最主要的是,他有戰場經驗,終於略微佔了上風。瞧準她一個步伐不穩時,立刻出手,啪一聲,擊在了她的手腕上。蘇世獨虎口一麻,手中的樹枝便被他奪了去。怒叱一聲,握緊拳頭正要迎面鎖他咽喉,趙無恙又豈會給她反攻的機會,手一抬,棍尖便抵住了她的咽喉。

    蘇世獨身形一頓,那只握拳的手便滯在半空,進退不得。

    趙無恙見她緩緩放下手,神情沮喪。這才曉得她的厲害,暗中呼出一口氣,暗道僥倖。一時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視線無意落在棍尖之上時,再次習慣性地移到了她的胸口。

    蘇世獨自從那回與初念夜話過後,便沒再綁著胸口。此時雖仍著男裝,但胸前的那片鼓起卻顯而易見。見趙無恙的視線又落到了自己胸口,梭巡幾下,目光裡再次露出她熟悉的那種不懷好意的笑,整個人便繃緊了,不自覺地挺起了胸,怒視著他。

    「你這裡……怎麼忽然又大了?」

    趙無恙彷彿沒注意到她的表情,視線仍停在她身上,用木棍輕輕戳了下她的胸脯,另只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然後挑起一邊的眉,輕佻地道。

    蘇世獨一張俏臉登時漲得血紅,咬牙道:「小爺我這裡,本來就這樣大!關你什麼事!」話音未落,一把抓住那桿仍抵著自己的木棍,方才一直未松的右手拳頭便猛地朝他面門砸去。砰一聲,趙無恙立刻被打得側過了臉,鼻血直流。

    趙無恙有點發懵,摸了下臉,見沾了滿手的血,瞪著她不可置信地道:「你個野丫頭,都比完了,你竟還敢這麼打我!」

    蘇世獨冷冷道:「我並未倒下,何以說比完?再說了,小爺我打的就是你!無恥之徒!」

    她方才受辱,此時氣頭之上,竟勇猛異常。劈手便一把奪過他手上的木棍。趙無恙另手此刻正摀住自己鼻子,猝不及防之下,被她迅雷般啪啪兩下,還沒看清怎麼出的手,便被重重擊到了大腿的外側。疼得他直跳腳,待要怒罵喊停,蘇世獨已經閃到了他背後,冷笑道:「太子爺,你就好好地涼快下吧!」說罷抬起腳,使出全身力氣,一腳重重踹在他的臀上。趙無恙收不住勢,整個人朝著數步外的前頭的湖岸撲去,踉蹌到了岸邊,眼見就要下水了,好容易穩住身形,不想被人在背後輕輕一推,再也收不住勢,噗通一聲便撲進了水裡。

    岸邊水很淺,不過到他大腿,不妙的是,附近一帶都是蘆葦灘,水底是很深的淤泥。趙無恙下水撲騰幾下,等站穩了腳,發現自己雙足已經陷入淤泥,轉眼便沒至小腿。急忙要發力掙脫,不想勉強剛抬左腿,另只腿卻陷得更深了,已經沒到膝蓋,水也一下淹到了他腰間。

    「太子爺,怎麼樣,認輸了沒?」

    蘇世獨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站到岸邊他身前,學他先前的樣,用木棍棍尖戳了下他胸口,然後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笑吟吟地道。

    趙無恙也顧不得還在留血的鼻子了。他知道這種泥沼地,自己越是發力掙扎,下陷得便越快。立刻不再動了,只陰沉著臉,盯著她道:「臭丫頭,還不拉我上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4 PM

第八十一回

    蘇世獨笑容漸消,道:「殿下,方才咱們可是說好了的,誰若是輸了,就要對對方俯首聽命。你現在都成這樣了,不好好跟我說話,還張口閉口地罵人。真把我惹惱了,我可不管你的死活!」

    趙無恙瞪著她,一臉的怒容。

    再過幾日,皇帝便要謁陵,回來當日,要在此處行宮駐蹕。他今日便是領了差事,在禮部侍郎的隨行下來巡查的。方才聽完具體負責此事的官員的匯報後,又詳細過問了當日的安保、供奉之事,俱都妥當。見時辰還早,一時興起便撇下隨從,只帶了一名侍衛走馬湖邊,這才無意偶遇了蘇世獨。

    對於這個來自芷城的蘇世獨,趙無恙從一開始到現在,壓根兒就沒把她當女人看。他理想中的女性典範,就該如初念那樣,美麗,溫柔,善解人意。事實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哪怕直至現在,這個少年的春夢中人,也朦朦朧朧地一直便是初念的樣子。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此事不齒,更無實現的可能,故而一直深埋心底而已。及至入了金陵,後來他得知她歸宗匆匆嫁給了她的表兄便離京了,心中還惆悵了許久。再沒多久,他又得自己的師傅徐若麟竟娶了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她的一個孿生妹妹,這才忍不住在蕭榮生日的那天去了九華樓附近轉悠,為的就是看個究竟。這也是為什麼初念和蘇世獨出來單獨說話會被他碰到的原因。

    他生性頑劣。但性格裡,卻也不乏敏感。出於直覺,當時看到那個「司初儀」的第一眼起,他便知道她就是初念了。自己的師傅徐若麟,與她之間的那道鴻溝明明比他與她之間的更要深不可逾越,這樣的情況之下,竟也能讓他如此偷天換日地把她娶到了手。初時的茫然過後,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種類似於「女神結婚了,新郎卻不是我」的傷感。對於亞父一般的徐若麟,他自然不敢動別念。換成旁人,可就沒那麼多顧忌了。這才在看到男裝的蘇世獨抱初念後,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出手打了她。

    他自小有過那樣一番特殊經歷,長大後,如今雖被立為太子,卻深知自己父親生性多疑,也沒多喜歡自己。又明白宮闈之中,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加上那被他深埋心底的少年心事,所以平日說話辦事,無不處處壓抑自己的天性,唯恐一個不周,若是被人頂到自己父親面前,恐怕又要拖累母親甚至師傅徐若麟。所以在外人看來,他堂堂太子之尊。但內裡的壓抑,卻恐怕連他母親蕭榮也不盡知。倒是在面對這個心直口快不男不女的蘇世獨時,他覺得頗是放鬆,彷彿有種找到了宣洩口的快感。他再老成,畢竟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所以這才有意無意屢次地把她惹毛,為的就是看她跳腳的樣子。今天也是這樣。卻萬萬沒想到一時大意,又低估了她的戰鬥力,最後把自己弄到了如此的尷尬境地。眼看著蘇世獨站在岸邊俯視著自己的那副倨傲樣子,要他求饒,以他性子,又怎肯開口?

    蘇世獨見他不肯服軟,冷笑道:「那你就待在這裡好好泡個澡吧。等你的侍衛過來了再撈你上來。」說罷轉身,騎上了自己先前追他的那匹馬,頭也不回地去了。

    趙無恙見她竟真的撇下自己揚長而去了,衝她背影大罵了不知道多少聲的臭丫頭,最後眼睜睜看她從自己視線裡消失,無奈只得自己再試著上來。剛一動,便覺似乎又陷下去了點,只好又停住,焦急地朝方才自己來得方向不停張望。他也不指望蘇世獨能回來了,只盼別的救兵能在自己完全沉下去前趕到。

    十一二月的湖水,雖沒有結冰,這樣大半個身子泡在裡頭,久了也被凍得四肢麻木。更加不妙的是,趙無恙發現自己還在下沉。雖然很緩,但確實一直是在下陷。片刻過後,水便已經沒到了他的胸口。

    到了這個時候,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事去惹那個蘇世獨了。好在運氣還不至於差到底。就在水快淹沒到他的肩膀時,他的左腳足底忽然踩到了一塊硬的東西。不確定是石頭還是深陷泥裡的枯枝。總之就是憑了這一點借力,他的下沉之勢終於暫時止住了。

    雖是寒冬,趙無恙的額頭也已經迸滿了汗。他現在幾乎連大氣也不敢透,唯恐一不小心踩偏了腳下的東西,就會繼續下沉。

    斷頭路近旁的那片荒野地裡,此刻不知道從哪裡忽然無聲無息地潛出了一個頭戴斗笠樵子打扮的男人。若非他的詭異行跡和那張用布蒙住了的臉,看起來就像是附近的山民——但是附近的人都知道,這裡是皇家禁苑,沒有誰敢大著膽子亂闖,所以很明顯,他的來路可疑。

    這個人,便是數年前曾在趙無恙北投路上指揮刺殺的那個蒙面頭領。今時不比往日。想要乾淨利落,且最重要的是,不留任何尾巴地除掉太子,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今日,他原本不過是例行公事般地跟蹤而已,然後看到了這意外的一幕。

    他已經在附近等了好一會兒,他想等著湖水將那個少年徹底吞噬。但是等到最後,見那少年的下沉之勢竟然停住了。他再等片刻,終於決定現身——這樣的機會如同天賜,不是經常都會有的,他必須要抓住!

    他朝趙無恙快步而去,趙無恙也立刻發現了這個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樵夫。他知道這個人,絕不會是能救自己。他已經感覺到了他身上的那種撲面而來的似曾相似般的殺氣。但是他現在什麼都不能做,軟弱得如同一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嬰兒,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朝自己走來,彷彿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立刻便到了湖邊。

    樵夫撿起了地上趙無恙的那柄佩劍,最後到了他的前頭,停在方才蘇世獨站過的地方,然後緩緩拔出了箭。

    劍是上好的龍泉寶劍。輕微的金鐵摩擦聲中,長劍出鞘,劍刃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閃過一道流水般的鋒芒。這鋒芒射入趙無恙的眼中,刺目地疼。

    「太子殿下,小的送你一程吧。」

    他發出了一聲刻意壓低的沙啞之聲,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長劍便朝水中只露出頭頸的趙無恙猛地刺去。趙無恙往後仰身,水花四濺,卻無法徹底避開那想要了他命的如蛇走般的劍芒,肩膀一痛,已經被刺了一劍。

    「咻——」

    就在此時,一桿發自數十步之外的羽箭猶如天外流星般忽然而至,挾了暗力朝著正揮劍要劈下再次致命一擊的那樵夫後心直直趕去。樵夫聽見身後異響,下意識地閃避,卻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身形剛動,噗一聲,羽箭便深深釘入了他的一側後背肩胛,爪形的箭頭立刻死死絞住了他的血肉。他忍痛猛地回頭,看見遠處一側荒野地的一塊巨石上,正高高立了個人。正是方才去了的那個不男不女的少年。他的臂上搭了張弓。見第一發沒射倒自己,再次搭弓,又是「咻」一聲,羽箭再次迎面襲來。

    樵夫奮力格開幾乎轉眼便至自己胸前的羽箭,知道今天是沒機會再下手了。丟下長劍,迅速朝著路盡頭的那片荒地奔逃而去。他後背傷處的鮮血不斷淌出。隨他奔跑,一路滴個不停。

    ~~

    蘇世獨方才一時氣頭,撇下趙無恙逕自去了,畢竟心裡還是放不下的。縱馬剛出趙無恙的視線,心裡便後悔了,立刻折了回來。只她心高氣傲絕不在趙無恙之下,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牽了馬,迂迴從野地裡回來,最後悄悄藏身在離他數十步外的一塊大石頭之後。心想等他被水沒頂呼救時,自己再現身拉他上來。不想等了片刻,沒等到趙無恙呼救,反倒來了個外人意欲行兇。驚駭之下,來不及趕過去阻攔,看見馬鞍側懸有弓,囊袋裡佩箭,不及多想,立刻取弓箭接連發了兩箭,這才逼退了那刺客。

    刺客負傷逃離,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路盡頭的那片荒地裡。蘇世獨心中雖不甘就這樣放他跑了,卻也不敢再追上去——趙無恙因方才躲閃,此刻已經整個人歪斜下去,只剩頭頂的頭髮還在水面若隱若現了,慌忙趕到岸邊,撿起自己方才丟掉的那跟樹枝朝他胡亂舞動的手伸了過去。

    趙無恙一摸到她遞過來的樹枝,立刻抓住。蘇世獨發力,一下將他拖出了水面。費了一番力氣,趙無恙終於從淤泥裡拔了出來,被她扯上了岸。

    趙無恙此刻全身濕透,泥漿滿身,腳上的靴也沒了,趴在地上咳嗽不停。蘇世獨猛地站了起來,道,「我去追那個人!」

    趙無恙噗一口,吐出了嘴裡的泥巴水,終於坐起了身,喘息著道,「早跑遠了,哪裡還等著讓你追?再說只你一人,萬一出事,更不好!」

    蘇世獨眺望了下那刺客逃離的方向,茫茫一片,哪裡還有人影?只好頓了下腳,蹲□去,見趙無恙模樣狼狽不堪,肩頭的傷處還在汩汩流血。想起方纔的凶險一幕,仍是心有餘悸,一邊用手替他按住出血的地方,一邊顫聲道:「你是太子,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對你下這樣的手?」

    趙無恙沒好氣地撥開她的手,自己用力按住傷處,目中掠過一絲陰鷙的光。並未回答她的話,只從地上爬了起來,朝自己的馬打了個呼哨。馬立刻朝他揚蹄而來。他翻身上去,待要喝馬離開時,回頭看了眼蘇世獨,皺眉道,「方纔的事,瞞是瞞不過去了。若有人問起你,你只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掉進湖裡的便是,別話一句不用多說。」

    蘇世獨知道自己今日闖了大禍,也已做好了受罰的準備。沒想到他竟忽然這樣開口,極其意外地啊了一聲,怔在了原地。

    趙無恙輕斥身下馬匹一聲,驅馬便從原路飛馳而回,沒片刻,迎頭與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侍衛相遇。侍衛看見他滿身泥漿肩膀流血,駭異莫名,噗通便跪在了地上。

    趙無恙心情極度惡劣,懶得理會,縱馬正要擦他而過,忽然對面又來了一騎馬,定睛一看,見馬上之人竟是自己的師傅徐若麟,只好停了下來。

    徐若麟方才與初念果兒剛行至東湖入口,正與凝墨相遇。聽她說了原委後,立刻將初念和果兒送回至不遠的後禪院中,自己到寺院馬監牽了匹馬,追了上來。

    他從聽到消息的一開始,心中便有些不安。倒不是擔心這兩個年輕人之間會如何,而是另一種不安。

    出於謹慎的緣故,他從前便不止一次地叮囑過趙無恙,外出至偏僻地時,身邊至少要隨三兩個侍衛,決不能落單行動。今天他卻顯然沒把自己的話當回事。一路追過去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便有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只因對手不但狡猾,隱藏極深,而且幾乎無孔不入,只要你露出破綻,對方就像一頭時刻隱藏在暗處的凶獸,伺機便跳出來發動致命一擊。所以當他遠遠看到趙無恙的身影從對面疾馳而來時,方才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是還沒來得及徹底鬆口氣,隨即便被他的狼狽樣給驚住了。

    「怎麼回事?」

    他驅馬,停在了趙無恙的對面,視線落在他一邊受傷的肩膀上。

    趙無恙低聲把才纔的事說了一遍,「師傅,那個人雖蒙面,但我認得出來,他應就是從前在你送我北上路上時追殺過我們的那個蒙面頭領……」

    他說話的時候,注意到徐若麟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也變得嚴厲起來,不禁有些慚愧,微微低下了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囁嚅地道,「師傅,我曉得我錯了,我不該……」

    徐若麟打斷了他的話,「你立刻回去,到寺裡把傷口處理下,然後等著我回來。我先去事發處看看。」說罷,催馬從他側旁而過。

    趙無恙呆了片刻,忽然覺到自己肩膀處一陣抽痛,呲了下牙,終於繼續往前。到了寺院後,不欲讓旁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樣子,命知客僧領到了處無人的禪房,剛換去濕透了的衣服,還在處理肩上的劍傷,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道柔和的女子聲音,「殿下可在裡頭?」

    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的師母初念。

    本來,倘能見到她,他自然樂意。但是現在自己這副狼狽相,連旁人,他都不想讓他們看見,更何況還是她?急忙看向僧人,示意他說自己不在,不料外頭的一個和尚已經應了聲是。他聽見她腳步聲越來越近,臉龐一陣發熱,極力穩住自己忽然跳得厲害的心,急忙拉了拉身上衣衫,別彆扭扭地起身站了起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5 PM

第八十二回

     初念方才左等右等,終於等到蘇世獨回來了,自然問她經過。蘇世獨也沒隱瞞,道出了原委。初念聽得心驚肉跳,得知趙無恙受傷了,哪裡還坐得住,叫她與自己一道去探望下。見她面帶愧色躲躲閃閃的樣子,便也沒勉強,自己向知客僧問了話後,便趕了過來。被和尚領了進來,他正立在門裡,樣子有些拘謹。也並未多留意別的,視線只落在了他的肩上。見他似要朝自己見禮,輕輕哎了一聲,「殿下別動,快坐回去!」

    趙無恙本想叫她一聲師母的,此時便默默坐了回去。初念從前不止一次見識過徐若麟身上的傷,此時見了血,倒也算穩得住。定下心神,挽起衣袖,從和尚手中接過布巾,蘸水擰乾後替他輕輕擦拭傷口附近的血污,纖指挑出金創藥,輕輕抹在傷口處。傷口觸藥,有些蟄得慌。趙無恙動了肩,她忙替他輕輕吹了下,口中道,「忍著點,馬上就好……」最後接過紗布,小心地將傷處裹了,這才吁了口氣,道:「只能暫且這樣處置了。等回宮,趕緊讓太醫再好生看下。」

    在初念的眼裡,十六歲的趙無恙如自己的弟弟繼本一樣,更何況自己如今還成了他的師母,輩分生生地又被抬高一輩。替他做這些,自然是心隨意動,絲毫沒多想別的。她卻哪裡知道這少年人的心事。自她挽起袖子替他處理傷口開始,他便開始不自在起來了。漸漸聞到她靠近自己時散自髮膚的那股若有似無的幽香,又覺她往自己的肩膀處吹氣,用那樣溫柔的語調與自己說話,整個人更是砰然心跳。等到她包完傷口直起身時,他已經臉龐發熱,整個人僵在椅上了。聽她吁氣,最後那樣說了一句,終於回過神來,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道,「是,我曉得……」

    初念倒是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一怔過後,見他眼睛只盯著地面,想起蘇世獨先前與自己說話時,眼中隱然含淚的樣子,暗歎口氣,道:「殿下,方纔的事,世獨已經跟我說了。她今日舉動實在過於魯莽,險些釀成大禍。本該要受重責。只我方才見她樣子,似乎也是知錯了。殿下可否原諒她這一回?一來,她再過幾日便要回芷城了,二來,有了此次教訓,我想她往後再不敢這樣意氣用事了……」

    趙無恙慌忙道:「你放心,我不會和她計較的。再說,真論起來,我也有不對。我不該先惹她的。」

    初念微笑,點頭道:「我曉得殿下自小就心地寬仁。那我代世獨謝過殿下了。」

    趙無恙一張臉漲得通紅,搖手道:「師……師母別客氣……」

    他聽到她誇自己,心裡一陣甜,又一陣緊張,舌頭正在嘴裡打結,忽然聽見外頭響起一陣雜亂的踏踏腳步聲,一抬頭,見今日隨自己出來的禮部聶侍郎和另幾個侍衛已經氣喘吁吁地先後闖了進來。想是聽到了他遇刺的消息。一看見他肩部有傷的樣子,個個臉色發白,先後便跪了下去。聶侍郎連連告罪,「殿下若是有個閃失,臣等萬死不辭其罪啊!」

    初念見這裡來了外臣,自己不便再逗留,朝趙無恙點頭一笑,便先退了出去。趙無恙目送她背影,略微發怔,並沒怎麼留意還跪在自己腳前的聶侍郎等人。等她走得不見了蹤影,這才摸了下自己的肩,微微嘶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道,「我沒事,你們都起來吧。別一點事就弄得大驚小怪的!」

    ~~

    徐若麟縱馬到了先前事發的地方。湖岸邊還留著方纔那場意外的痕跡。他下馬環顧了下四周。因這裡離行宮遠,左手側是大片爬滿了枯敗灌木與野草的荒原,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石塊,倒確實個是極好的藏身之所。

    他循著那刺客一路滴下的血跡,跟至數十步外的野地中時,血跡突然中斷。顯然,那個幾乎能稱得上是他「老朋友」的敵手,其警醒完全不在他之下。應該是他當時跑到這裡時,覺察到了身後一路滴淌的血跡會暴露自己的去向,臨時採取了止血措施,所以血跡消失。此人的狡猾之處,還在於他逃跑時選擇的路徑。因昨日剛下過一場雨,泥地還濕軟。所以他不走能留下自己足跡的泥地,而是踏著草叢過。附近的草叢,原本就到處成片地枯折伏地。即便再遭踐踏,也很難辨認出具體的路徑了。

    徐若麟迎著四面而來的野風,再次四顧。

    雁過半空,地上尚且可能留下幾根細羽。一個人,他再狡猾,再謹慎,只要他停留過,就絕不可能做到完全的了無痕跡。這是他的經驗。更何況以他推測,那個刺客顯然是在暗中窺探了一段時間後,最後才現身動手的。他想像著,倘若自己是那個刺客,他會藏身在哪個對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上。

    他的判斷最後被證明無誤。並沒費多大力氣,他很快便找到了刺客在等待時停留過的地方了。

    這是一塊半人高的岩石,距離趙無恙落水的地方不到十丈。既有隱蔽性,又具有很好的視野。或許是刺客當時心情有些激動,由或者是太過專注於自己前方的目標,他竟然忽略了自己的腳下——石塊之後,正好是一片泥地,於是留下了一串淺的足印和一雙清晰的深深足印。

    徐若麟蹲在了這雙清晰的足印之前,彷彿察看珍寶一般地盯著,目不轉睛。終於,他微微閉上眼睛,眼前也隨之浮現出了當時的那副景象:刺客耐心地蹲在這裡,一動不動,至少持續了將近一刻鐘。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的體重將他的靴底深深壓入鬆軟的土層裡。然後,他發現趙無恙陷入泥潭,而蘇世獨拋他而去。再等待片刻後,他終於按捺不住現身動手。然後蘇世獨去而復返,刺客猝不及防之下負傷,倉促而逃。他逃的時候,沒有時間去處理,或者,壓根兒他就沒注意到自己留下的這雙足印。這才讓徐若麟此刻有機會蹲在這裡,這樣細緻地察看敵手在這場行動中留下的唯一一處能引起他興趣的痕跡。

    ~~

    聶侍郎等人見太子神色不悅,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面面相覷,正要開口請他回宮,正這時,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見徐若麟來了,都鬆口了氣,忙迎上去見禮。

    徐若麟神色平和地一一回禮,請人暫時避讓了下,等跟前只剩趙無恙一人了,這才看向他,淡淡道:「傷處可處置了?」

    自小到大,自己犯錯時,這個師傅從不會疾言厲色地出聲呵斥。但是趙無恙知道,當他露出此刻這種表情的時候,那就表示他其實很是不快。

    他的心微微咯登了下,「是。方才……師母來過了,替我……包紮了……」

    徐若麟微微挑了下眉,沉聲道:「殿下,你已成人,又是這樣的身份,本來也不該我再多說什麼。只你既然還叫我一聲師傅,我便倚老多言一句。今日之事,你知道你錯在何處嗎?」

    趙無恙有些羞愧,不敢對他的眼神,垂下頭,低聲道,「我不該一時性起去惹蘇家的那個丫頭,這才差點釀出大禍。師傅我知錯了,往後我再不會這樣了。」

    徐若麟搖了搖頭,「無恙,」他忽然改叫回了從前他對這少年的稱呼,「這自然是錯,卻並非大錯。你的大錯,在於你至今還沒明白你身負的責任以及你為了這責任,該付出些什麼。你是太子,地位尊貴不言而喻。但你想過沒有,似你今日這樣撇下侍衛和一眾隨你出來的官員私自出行,萬一你出了大事,被那刺客得手,接下來的,會是什麼?你的母親蕭皇后往後該如何?你的父皇會如何做想?暫且不提他們,光是今日隨你出來的侍衛胡勇、秦太他們,他們在你眼中,或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人名,隨時可以被別人替換。但這些人名的背後,卻有妻有母。倘若你出了大事,等著他們的就是陪葬。」頓了下,他忽然又問道,「無恙,你到底想不想做皇帝?」

    趙無恙仍低著頭,一語不發。

    「看著我,回答我!」

    徐若麟驀然喝了一聲,聲音不高,其中的怒氣卻隱隱可覺。

    趙無恙一抖,終於抬起頭,對上了對面男人那嚴厲的目光,顫聲道,「想。」

    「很好,」徐若麟點頭,「既然你想,那麼你就必須明白,上天對人是非常公平的。你得到一樣東西,你同時也要失去一樣東西。皇位也是這樣。隨心所欲的昏君易當,卻必定不得善終。你若想當一個明君,那就必須克己修身。哪怕你心中再不願,這也是你當盡的職責。你要給我牢牢記住,今日你對你身邊的每一個人負責,包括你自己,日後才能對整個天下負責!」

    趙無恙臉再次漲紅了,怔怔望著徐若麟,忽然道:「師傅,我曉得了……我確實錯了……」他彷彿回到了小時,雙膝曲起,就要朝他下跪認錯時,已經被徐若麟一把攔住。

    徐若麟凝視著他,神色漸漸轉為溫和,道,「無恙,你這麼大了,師傅本不該還這樣教訓你。也怪我不好,至今還沒查出對方來歷,以致叫你時刻身處險境。師傅向你保證,一定會盡快的。」

    趙無恙目中微現閃爍瑩光,吸了下鼻,點頭道:「師傅你也放心,我明白你的一番苦心。往後一定不會再像今日這樣任性了。」

    徐若麟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上臂。

    ~~

    趙無恙被一眾侍衛和官員護著回城後,徐若麟去找初念,正遇到她焦急地出來,還沒開口問究竟,初念已經宛如見到救星,立刻朝他飛奔而來,「我方才從無恙那裡出來後,見青鶯還沒回,便與凝墨她們去找,附近都看過,卻一直不見她人!這裡地方大,她會不會是迷路了?你趕緊多叫些人再去找!」

    徐若麟見她說話時,連語調都有些顫抖了,忙扶住她肩膀安慰道,「你別急。不會有事的。你先回屋去定定神,我這就叫人去找——」

    他話還在說著,初念一抬頭,遠遠便看見門外的直道上正慢慢過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青鶯。她邊上四五步之外,卻走著個年輕男人。身量頎長,姿容清粹。身穿件青布衣衫,正與身側的那片竹林相映成翠,卻很是面生。怔了下,扯扯丈夫的衣袖。

    徐若麟順她視線回頭,也是一怔。他最近和這人幾乎天天打交道,自然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內官監太監袁邁。只是他今日沒穿官服。足踏皂靴,一身青布衣衫而已。

    徐若麟也顧不得驚訝了,轉身迎上去,目光掠過自己的妹妹,又望向袁邁,還沒開口,袁邁已經朝他拱手見禮,笑道:「徐大人,方才下官從藏經閣出來,正遇到令妹迷路。問了身份,曉得她是你的妹子,便順路將她帶了來。既送到了,下官還有事,這就先告辭了。」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5 PM

第八十三回

   徐若麟忙請袁邁止步,轉頭招呼初念:「夫人,這位便是我先前對你提過的內官監袁總管。」

    初念時常出入皇宮,對宮裡的宦官算是熟悉。均面淨無須,嗓音略帶尖細。沒想到此刻面前的這個人竟就是太監袁邁。不但如傳聞中一樣,年輕軒昂,且方才聽他說話,除了聲音略帶些啞沉外,竟也無一般宦官慣常有的陰柔之氣。想起丈夫那次提到,說他是十六歲被俘後才送進的宮。想來便是這個原因,形貌聲音這才不似那些自小便入了宮的宦官。按捺下心中的驚詫,隨了徐若麟的招呼到前,向袁邁見禮道謝,「方纔我正四下找四妹。多謝袁總管費心了。」

    袁邁還禮。略微一笑,道:「嫂夫人不必客氣。不過是順路而已。」

    徐若麟笑道:「再數月,待一切準備妥當,袁總管便要領旨率船隊下西洋了。此舉便是用開天闢地來形容也不為過。若論到忙人,現如今袁總管自稱第二的話,滿朝恐怕就無人敢列第一了。今日何以會有雅興,你竟也到了此處盤桓消遣?」

    袁邁面露微微苦笑,搖頭道,「徐大人何以也拿我開起了玩笑。不過倒是被你說中,今日我來此,確實是另有事。護國寺藏經閣裡,佛宗典籍浩瀚如海。僧錄司上報,說許多傳自安息國的經文典籍或殘缺不全,或訛譯誤譯,不可謂不遺憾。正好我此次出洋,安息亦在目的之列。萬歲便命僧錄司將需要核校的經文名錄及經中疑遺之處加以整理摘抄,由我帶去,到了安息國後請當地高僧矯枉。鴻臚寺通譯司數名通曉梵語的官員在此已經熬了多日。我今日過來,正是想看下進度如何了。」

    徐若麟聞言收了笑,正色道:「此乃教行遷善之舉,功績千秋。袁總管任重而道遠。徐某十分佩服。」

    袁邁謙遜道:「我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不敢當這讚譽。」

    徐若麟不以為然,「袁總管不必自謙。此番下西洋,大小寶船近百艘,人員數萬,浩浩蕩蕩,史無前例,袁總管你便如這支海上龐大艦隊的統率,要將我大楚國威揚遍四海,此乃足以載入史冊的壯舉。你素來謀智兩全,自小便又志存高遠。我知道萬歲之所以下此決心,你功不可沒。他選中你為這艦隊的統率,也可謂知人善用。只是此行路上,你肩上重擔更是不輕。徐某說佩服二字,無半點虛意。」

    袁邁默然。

    他如今官至四品內官監太監。除了司禮監的崔鶴,宦官中便以他為尊了,掌管採辦著皇室的大件器物。倘若他如別的宦官一樣貪財,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如今的地位從中斂財漁利,只是,這並不是他的理想。

    他小時出身貴族,天資聰穎,又有隨父祖遊歷四方的經歷,眼界心胸自然比常人要高出一截。惜乎命運多舛,最後竟連男子尊嚴也被剝奪殆盡。好在他知命。從前短暫的委靡過後,很快便振作起來。他自小便有走遍四海的理想,入宮為宦後,這想法並未徹底打消。趙琚的上位,讓他看到了這個想法實現的可能。也正如徐若麟方纔所說,皇帝之所以這麼快便下定決心派遣艦隊出洋,與他數次上書的遊說密不可分。

    叵測的洋流、令人望而生畏的颶風、可怕的疾病、還有隨時可能出現的其它各種意外……

    他自然清楚,自己即將要踏上,是一條充滿了危險的道路。但是他願意承擔,並且也相信自己,能勝任這個「總管」之職。

    「徐大人,下官知道你的意思,」袁邁笑,「你是叫我在宣耀國威的同時,也要鑒習外夷之長技。下官牢牢記在心上,必定不敢忘記。」

    徐若麟也哈哈笑道:「袁總管實乃我的知音。天下之大,倘若咱們只坐井底觀天,遲早便成夜郎自大。別的不說,倘若沒有當初傳教士帶來的一柄火銃,也就沒有我朝軍隊今日的火器之利……」

    兩人在一邊自顧說著話,青鶯早已經到了初念身邊。初念低聲詢問方纔之事,青鶯眼睛盯著自己腳背,低聲道:「我方才打發凝墨先回來,自己一人走路時,見這裡景色好,多看了幾眼,一時沒留意路,竟迷了方向,幸好遇到了袁總管,他便送了我回來……」

    初念見她說話時,神色略微異常。以為她是方才受驚所致,便也沒再多盤問,只安慰她道:「沒事就好。方纔我以為你走丟了,正要叫你哥哥去找……」

    她兩人正低聲說話,那邊徐若麟與袁邁已經敘話完畢,相互拱手要道別。青鶯略微咬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忽然微微上前半步,對著袁邁輕聲道:「多謝袁總管帶路。」

    袁邁看她一眼,笑道:「方纔你兄嫂已經謝過了,姑娘不必再多禮。」

    青鶯道:「那是兄嫂的謝意。我自己的,也不能少。」說罷朝他端正行禮。

    袁邁一笑。

    他方才從後頭的藏經閣出來時,見山景怡人。平日也難得有這樣的空閒,便信步而行。正行到一處交錯路口時,不想忽然在前頭遇到一個年輕女子。看她打扮,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這樣的小姐,出來時身邊沒下人跟隨,本就有些奇了,何況她神情驚慌,正四處張望,彷彿迷了路的樣子,便開口詢問了一句。

    他剛開口,那少女前一刻的驚慌表情便消失了,一下變得嚴肅起來,用緊張戒備的目光盯著自己。他便主動報上了自己的身份,又向她出示了隨身所攜的內監腰牌,這才見她緩和了下來。

    太監並非真正的男人。她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便不用擔心男女之防了。猶豫了片刻,才終於說自己是魏國公府的,迷了路。袁邁這才知道她竟是徐若麟的妹子。便在前,領了她往後禪院去。一開始,她瞧著還是有些拘謹。漸漸攀談了起來,沒說幾句,袁邁便覺出來了,她年紀雖不大,卻頗有詩書滿腹氣自華的風範,對她印象不錯。所以當她問起明年船隊下洋之事時,他便盡量細緻地替她解答了一番。此刻見她這樣一本正經地朝自己道謝,心裡覺得魏國公府的這個四小姐倒頗有趣。含笑朝她點了下頭,與徐若麟夫婦道了聲別,便被徐若麟送了出去。

    出了這樣一番曲折意外,也沒心思再繼續遊玩了。徐若麟送袁邁離去後,一行人便也回城。入城時,天已經黑了。徐若麟將初念等人送到了國公府,對初念道了聲自己還有事,叫她早些先歇了,自己便匆匆離去。

    初念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但估計和今天的事有關。只外頭剛回來,大家都疲乏。青鶯默默地自己回了院,蘇世獨更是一語不發,低頭哭喪著臉隨青鶯去了。初念送果兒回房後,自己也回房了。收拾好上床後,腦子裡便不停想著今天發生的事。

    趙無恙這樣遇刺,這消息此刻必定已經傳至宮中。接下來,會引發一場軒然大波嗎?還有蘇世獨。今天的事,趙無恙雖也有錯,但比起來,她的舉動更不合宜。甚至可以說,太子之所以會身處險境,與她脫不了干係。趙無恙雖在她面前說不會追究,但是皇帝、皇后呢?

    初念一時心煩意亂,在床上翻來覆去。

    ~~

    初念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時候,徐若麟此時,正在都督衙門裡。除了小半個月前被派去燕京的鄒從龍,楊譽、黃裳和常大榮都在。此刻,屋子裡燈火通明,他們三人正圍在桌案之前,盯著上頭放置的東西,一動不動。

    他們看的,是今天徐若麟後來命人鏟了過來放在一塊平整木板上的整片泥巴,上頭的兩個腳印,保持得非常完好。

    「看出什麼了?」

    徐若麟終於問道。

    三人對望一眼,默不作聲。常大榮躊躇了下,道:「徐大人,太子今日遇刺,萬歲震怒異常,沈廷文被召至御書房,據說被萬歲痛斥了一頓。沈廷文親自帶五城兵馬司的人去事發地搜索,又命全城加強戒嚴……這腳印,照大人方纔所說,應是刺客所留。我瞧不出有什麼異常,就是男人留下的足印而已。只既然是與刺殺案有關的,大人為何不交給沈大人?」

    徐若麟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將一柄燭台挪到了那攤泥巴前,指著上頭的兩個足印,道:「因為刺客長時間停留在這塊泥地上,所以這片泥地,便忠實記錄了有關此人的一些訊息。你們看,這雙靴子的靴底,前後雖然已經磨損厲害,幾乎平了,但仔細看,在足心湧泉穴之下的這部分,仍能辨出一些波狀的水紋。我這麼說,你們能想到什麼嗎?」

    三人咦了一聲,借了燈火把頭湊下去再仔細看,果然在徐若麟所指的部位,看出了一小片凹凸狀的波紋印痕。

    「五城兵馬司!」

    楊譽脫口道。

    「不錯,」徐若麟點頭,「尋常百姓,鞋底多平實。五城兵馬司的人負責治安火禁等事宜,發放制服制靴。制靴與尋常靴子看起來無二。但為防打滑,他們的制靴靴底,織造局特意命工匠鏤出這樣的波紋。京中諸多衙門,只有他們的制靴是這種樣式,獨一無二。」

    「下頭的士兵並無這樣的待遇,只有七品以上的吏目,才有資格穿這樣的制靴!」常大榮道,「徐大人,你的意思是說,刺客會是五城兵馬司的人?」

    因為駭異,他的聲調都有些變了。

    徐若麟並未直接回答,只是指著左邊那個靴印,繼續道,「我還有發現。因為刺客停久了,他身體重量壓在足下,泥地又鬆軟,所以這個足印約有半寸深。你們再看,足印一周的邊緣都很清晰,是直直向下的。唯獨左側外腳跟的這地方,邊緣模糊而平滑,呈斜坡狀。這說明什麼?」見他三人不解,便道,「每個人,走路都有自己的姿勢,因為著力點不同,所以鞋子的磨損之處也因人而異。楊譽,」他看向了他,「我記得你通常最先會破腳拇指的那塊地方,黃裳卻易將靴底磨平,且通常是右邊的那只靴子先早於左邊的壞掉。」

    楊譽和黃裳對望一眼,抓了抓頭,心想怎麼連這個他都知道?

    徐若麟並未停,續道,「而這個刺客,很明顯,他走路時,習慣的發力處是左腳腳後跟的外側。所以他的靴子,其餘地方的邊緣都還完好,唯獨這個已經被磨損得平了下去。這才會留下這樣一個足印!」

    「大人連這都看出來了,觀察之細緻,下官實在遠遠不及!」

    常大榮驚歎不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這個刺客,據太子說,應當便是從前那次北投路上追殺過的那幫人的頭目,應當不算無關緊要的小嘍囉。此人極其機警,狡猾異常。只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有疏忽的時候。今日他化作了樵子,卻唯獨忘了換掉他腳上的靴,所以……」

    「大人,我明白了!」一直沒說話的黃裳猛地抬頭,「五城兵馬司的人,官職在七品之上,左腳靴底後跟磨損嚴重,並且還是後背中了箭傷的!大人英明,下官這就去查!」

    「徐大人,要通知沈大人嗎?」常大榮問道。

    徐若麟微微皺眉,慢慢搖了搖頭,聲調忽然變得異常冰冷,「沈大人那裡,就不必讓他知道了。你們先去排查情況,有結果了,立刻先向我回報。其餘之事,等我命令。」

    楊譽三人皆是跟隨他多年的老部將。立刻便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壓下心中的驚駭,齊齊應了聲是,迅速而去。

    徐若麟就著燈火再次端詳了下那對足跡,目光裡閃過一道晦暗的冰冷光芒。

    他回去時,已經是亥時中了。本以為初念已經睡了,正輕手輕腳地進入內室,不想床邊的帳子忽然被一隻素手掀開,她探頭出來。徐若麟呼出口氣,過去將帳子用金鉤掛住,坐到床榻邊,笑道:「這麼晚了,你怎的還沒睡?今天不累嗎?」

    此刻的他,與先前和部屬說話時的樣子判若兩人,顯得溫柔而多情。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6 PM

第八十四回

   「睡不著呢……」初念剛這樣道了一聲,便被丈夫連被衾一道,抱靠到了他的懷裡。她的身子被緋紅的一團錦絨衾裹住,被頭外只露出了一張如玉的臉龐和幾縷垂肩的烏黑秀髮。

    「卿卿是在等我,這才等得睡不著?」

    他望著她微微仰起的臉,用閨房中丈夫對妻子的愛稱,低聲和她調笑著,又伸指輕輕撓她蹙著的眉心。

    初念微微扭頭,避開了他的手,「我心裡亂著呢……」

    徐若麟聽她埋怨,便笑道,:「你是記掛白天的事吧?太子的傷無礙,過些天便會痊癒。他是我看著大的,不是那種氣量狹窄的人,世獨也不會有事,所以你儘管放心便是。」

    初念歎了口氣,「我曉得。只是心裡總覺得像壓了塊石頭。好像不知道哪天,又會出什麼事……」

    徐若麟微笑著道,「小傻瓜!那些都是男人在外頭的事,你愁什麼?」

    初念定定望著丈夫近在咫尺的這張英俊臉龐。

    明亮的燭火光中,他的唇角含著笑,雙目閃亮,對她說話時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了點寵溺,又帶了點嘲笑。可是就是這麼隨意的一句話,卻彷彿帶了一種力量——這種感覺,她說不清道不明。但很奇妙,現在被他這樣擁入他的臂彎,聽他不過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句,那種原本煎熬了她一個晚上,叫她一直惶恐不安的情緒忽然間便似消散了。她凝視著他,終於把自己捂得暖暖的一隻手從被子裡伸出來,蹭了下他還泛著外頭那些許涼寒氣兒的一側臉龐,輕聲道:「那你在外頭,自己要小心。」

    這大概是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出了柔軟的關心。哪怕她只是這樣用她的手輕輕碰了下他的臉,說了句在旁的丈夫聽來或許是妻子該說的、且最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徐若麟卻宛如聞聽仙樂,心忽然間便微微鼓脹了起來,彷彿其中充滿甜絲絲的味道。

    他抓住了她那只正要縮回的溫暖柔荑,把它送到了自己唇邊,跟著輕輕吻了下她潔白而纖細的指背。

    這個在下屬眼中即便泰山崩於前也不改色、在敵人眼中若不拼盡全力便無絲毫戰勝可能的男人,他已經不算年輕了,可是這一刻,他的反應卻比一個少年也並沒高明多少。從前信口的那些綿柔情話,本該最適合這時候了。但他卻忽然口拙得一句也說不出來了——他親完她的手指後,只是目光閃亮地望著她,然後說了這麼一句:「嬌嬌,我會小心的。」

    「一定!」

    最後,他再一次重複這兩個字,朝她重重地點頭。

    初念有些詫異。怔怔與他對望片刻後,忽然笑了起來,徐若麟頓時有了滿室花開的炫目之感。

    「嗯,我知道了。」她輕聲道,「外面冷,天也不早了。你在外頭累了一天,去洗洗,咱們好歇了……」

    她正說著,她的丈夫忽然一隻手捧住她的臉,毫無預兆地低頭便吻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很深,很熱烈,很纏綿,也很久。直到她快透不過氣,他才結束了,然後像個調皮少年那樣地猛地從他一直坐著的榻沿邊上站了起來,對著憋得一臉紅暈的她笑嘻嘻地道了一句,「我不累。嬌嬌你等我,可別睡著了。我馬上就好!」說罷轉身疾步出了內室。

    初念潔白整齊的貝齒咬住自己的紅唇,目送他背影輕快出了內室,耳邊彷彿還迴響著他方才說的那句話,忽然又一陣面紅耳熱的感覺。只這次,卻不是憋氣憋出來的。她伸出雙手,捂了下自己發燙的耳根和兩頰,慢慢趴著躺回了枕上,閉目了片刻,忍不住又扯過被,乾脆把自己整個人都蒙了起來……

    ~~

    次日早,徐若麟去上朝,初念見蘇世獨一反常態,並未像平日那樣摸過來尋自己或果兒玩,不禁想起她昨日回來時便一路沉默的樣子。畢竟,她是遠到的客人,且數日前,她芷城的父親也傳來了信,說快臘月年底了,過些日便會派人接她回去。昨日之事,她雖魯莽了些,後果卻也非她本意。怕她此刻仍在自責,或是覺得離家受了委屈。特意便去了青鶯院裡探望她。

    她先到了蘇世獨房裡,卻不見人。伺候的丫頭以為她如常去了初念那裡,見她過來了,這才曉得自己想錯。初念見她不在房裡,便到青鶯那裡找,也不見蘇世獨。青鶯倒正坐在窗前,一手拿著本書,一手托著腮,目光卻落在窗外那株只剩光禿禿枝桿的石榴樹上。枝椏正停了一對不知道哪飛來的吱吱喳喳的白頭雀兒。她盯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見她來了,才回過神,放下書起身迎她。

    初念和她說了幾句話,問起蘇世獨,青鶯搖頭說沒看見,又不解地問道:「嫂子,她昨日回來便不大說話,早早去睡了。我問她緣由,她也不說。她這是怎麼了?」

    太子是被她踹下湖裡才遇險遭刺的,這事除了初念和丈夫徐若麟,旁人都不知道。所以青鶯此刻才會這樣發問。初念見她今早起也沒見過蘇世獨,怕她真的想不開,一時有點慌了,也顧不得和青鶯說話了,忙去找。出來後問了幾個掃地的丫頭,終於在通往自己那院方向的側旁一個亭子裡找到了她。原來她一直便坐在這兒,只是前頭被幾座假山湖石遮了,自己來時才沒看到。

    「司姐姐,你是不是心裡不喜歡我了,覺得我只會惹是生非?」

    蘇世獨一早起,便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發呆。此刻見初念找了過來。忍住心中的淒惶,望著她怯怯地道。

    初念見她還穿著昨日的那套衣衫,連衣角處的沾著的幾店泥痕都還在。原本意氣風發的一張漂亮臉蛋,此刻卻愁雲密佈,眼圈處還隱隱發青,想是昨夜一夜沒睡好。急忙到她近前,柔聲道:「別多想了。昨日你和太子兩人各自都有錯。好在最後有驚無險了。且你不是還回來救了他嗎?太子說了,他沒怪你。他都不怪,我怎麼會怪你?」

    蘇世獨眼圈一紅,忍了許久的眼淚便撲簌簌掉了下來,抱住她,嗚咽道:「你沒怪我就好。我昨天踹他下去後,人剛走掉,我就後悔了……以後我再也不惹那個太子了,就算他拿刀子刺我,我也忍住便是……」

    初念本是想勸她的,此時反倒被她的話逗樂了。噗一聲笑了出來,拿自己的帕子給她擦眼淚,「太子怎麼會拿刀刺你?好了好了,他不怪你,你也知道自己錯了,那就最好。別哭了。我還是喜歡看你笑的樣子。」

    蘇世獨終於破涕而笑。初念摸到她手冰涼,心疼地道:「咱們回屋吧。」牽了她手,一邊走,一邊道,「我不是叫了裁縫來,量了你的尺寸要給你做新衣裳嗎?衣裳幾天前就送了過來,還一直在我那兒。你身上這衣服也髒了,正好去我那換掉,順便試試新衣裳……」

    初念領了蘇世獨回自己的屋,正好宋氏也帶果兒來了。蘇世獨原本一直在擔心初念會因昨日事怪罪自己。此刻見她對自己仍與從前一樣,心便放了下來。一放心,心情自然也就好了。她本就是開朗的性格,沒一會兒,就和果兒又說說笑笑不停。只是看到初念和她房裡的丫頭抱出新衣裳攤在床上,見是一色的女裝:玉蘭色的扣領中衣,鵝黃的繡草綠如意紋小襖、淺綠的蹙金繡海棠長裙,還有一雙緋紅的繡花鞋,整個人頓時不自在起來,道:「司姐姐,能不能不穿啊……我怕我穿了這些,路都不會走了……」

    初念搖頭:「一定要穿。這可是特意給你做的。你若是不穿,那不是辜負我的心意?再說你也不小了,這樣天天穿男人衣服,我實在看不下去。你要是害羞,我叫果兒她們都出去,我親自教你穿。」

    宋氏忙笑著將果兒領了出去。初念叫丫頭們也避讓了。蘇世獨彆扭極了,卻又拗不過她,紅著臉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到了最後,乾脆像個木偶那樣立著,她讓抬手便抬手,她讓轉身便轉身,閉了眼睛任由初念幫她換衣服。過了一會兒,終於聽見她帶了笑意的聲兒:「好了。」

    蘇世獨先是慢慢睜開了一隻眼的縫,再一隻眼,最後終於完全睜開了雙眼。盯著鏡子裡立著的那個鵝黃淺綠的陌生少女,明朗中彷彿又帶了點英氣,臉慢慢地漲紅了,低頭不安地扭著雙手。

    「多好看啊!」初念鼓勵著她,將她推著坐到了梳妝台前,「我讓紫雲進來,再給你梳個頭,就更漂亮了。以後你就做回女孩兒。我保證,等你回家的時候,蘇莊主一定都認不出你這個女兒了!」

    紫雲替蘇世獨梳了個簡單的少女螺髻,髮鬢邊插了支白玉嵌紅珊瑚珠的如意釵,又替她輕輕點了紅唇。見蘇世獨一直緊緊閉著眼睛,忍不住笑道:「蘇姑娘,好了。你瞧瞧,真是個美人呢。從前為什麼不這麼打扮?」

    蘇世獨鼓足勇氣再次睜開眼,怔怔望著鏡子裡的自己,一動不動,眼圈忽然紅了,嚇得紫雲忙道:「怎麼了?哪裡不滿意,我再替你改。」

    蘇世獨忙搖手,吸了下鼻子,紅著臉,望著初念訕訕道:「我這樣,真能行?」

    初念笑吟吟道:「有什麼不行的?往後就都這樣穿。慢慢就習慣了。咱們走,開門讓果兒青鶯她們見下你的真面目去。」

    蘇世獨哎呀了一聲,死命扯住初念的手不放,惹得一邊的紫雲都笑個不停。屋裡人正樂著的時候,忽然外頭傳來了李嫂子的聲音,「奶奶,宮裡來了人,說皇后娘娘召你和蘇姑娘入宮!」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7 PM

第八十五回

    蘇世獨聞言,一下看向初念。初念見她臉色大變,神情裡還帶了絲惶恐。想了下,安慰她道:「沒事兒,別怕。娘娘你也見過的。便是真事發了,你朝她陪個罪,她定會諒解的。況且,不是還有我在邊上的嗎?我會幫你說情的。」

    蘇世獨咬唇,慢慢低頭下去,道:「那我……我先換回衣裳。」

    初念道:「換什麼?就這樣吧。」回頭看向紫雲,叫她把自己那件孔雀紋的大紅羽緞披風拿來,親自罩在她肩上,替她繫好了結帶。自己也匆匆換了身衣裳,便催促她道,「好了,咱們快去吧,別讓人久等了。」

    那宮人姓張,還在等著。初念隨他出門,要登上停在門外的宮車時,問道:「公公可曉得娘娘召我與蘇姑娘入宮,所為何事?」

    張宮人笑道:「這便不清楚了。娘娘只叫我來接您二位,別的沒提。」

    ~~

    宮車到了皇城外,仍從東安門入。張宮人領了初念和蘇世獨至坤寧宮西閣後,便告退而出。兩人等了片刻,聽見外頭傳來了腳步聲,坤寧宮大太監安俊進來打簾,皇后蕭榮便跟著入了。她今日穿了身真紅色的常服,面上帶著微笑。初念一見,原先稍有些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忙攜了蘇世獨一道迎上去,要向蕭榮行跪拜之禮,卻被她攔了。初念低頭等了片刻,沒聽見她出聲,微微抬眼,這才見她正盯著自己側旁的蘇世獨在看,一臉的詫異。

    「這……這是蘇姑娘……」

    大約是太過驚詫,連蕭榮居然也冒出了這樣一句,話說完,大約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世獨臉已經紅得像塊布,頭一直低著,一動也不動。

    蕭榮瞧出了她的緊張不安,便對初念笑道,「蘇姑娘本就是個美人胚子,早該這樣打扮的。倒是我,大驚小怪了。」

    初念看了眼蘇世獨,笑道:「今早在家,她剛被我逼著換了衣裳,宮裡那位公公便到了。我索性便叫她這樣來,好叫娘娘也瞧下她女兒身的樣子。」

    蕭榮坐了下去,命她二人也坐,再次端詳了下蘇世獨,點頭道:「果然不愧是我朝魏大將軍的後人。昨日太子遇險,倘若不是蘇姑娘恰巧趕到,及時發箭逼退了刺客,不曉得還會有怎生一番波折。連萬歲知曉了此事都讚不絕口,命我定要好生嘉獎,這才一早將你二人召入了宮。」

    初念聽到此話,並沒十分意外。想來是趙無恙昨日回宮後,隱瞞了他與蘇世獨打鬥的事。蘇世獨卻是驚詫萬分,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猛抬頭望著皇后,吃吃地道:「娘娘,您方才……方才說什麼?」

    蕭榮望著她,含笑道:「昨日太子回宮,我與萬歲才曉得他遇了險。太子說,他差事辦完後,撇了侍衛自己獨自在東湖邊騎馬,不慎掉下水陷於淤泥,正難以自拔時,竟又遭遇刺客。危機關頭,幸而你路過,連發兩箭逼走了刺客。你說,你是不是立下了大功?」

    蘇世獨呆住了。這才明白昨日那個太子離去前對自己說的那句話的意思。一時百感交集,頭慢慢低了下去。

    蕭榮似乎並未留意她的神色,又對初念笑道:「蘇姑娘立了這樣的大功,便是沒萬歲的話,我也定要好生嘉獎。照咱們大楚的規制,親王女曰郡主,郡王女曰縣主,孫女曰郡君,曾孫女曰縣君。我記得蘇姑娘父親的爵位是郡伯,等同四品知府,我便封她為縣君,另賜宮衣一襲、玉花墜七件、綵衣紗六疋,你瞧如何?」

    初念笑道,「正好前幾日,蘇家來了信,說過幾天便打發人來接她回去。不想今日便得娘娘這樣的封賞。所謂衣錦還鄉,說得可不正是她麼!」

    她說完,見身畔的蘇世獨還是低頭不動,忙對她道:「世獨,還不快謝過娘娘的封賞。」

    蘇世獨終於抬起了頭,一張臉已經漲得通紅,慢慢起身,朝著蕭榮跪了下去。初念以為她要謝恩了,沒想到她眼睛一眨,竟然滾出了淚。

    蕭榮驚訝道:「怎麼了?好端端地怎麼哭了?」

    蘇世獨低聲道:「娘娘,我不敢受這樣的封賞……太子昨日遭遇大禍,其實和我脫不了干係……」

    蕭榮驚訝地看了眼初念。初念只好暗歎了口氣。

    蘇世獨把昨日自己受激,一時性起,打鬥中將太子踹下湖去的經過說了一遍,眼淚不停地掉,「太子差點因我送命,我再厚顏,也不敢受娘娘這樣的封賞。只求娘娘不要怪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蕭榮面上起先的驚詫之色漸漸消去,眉頭略微蹙起。

    昨日趙無恙回宮,她立刻便得知他在外遇刺負傷了。急召太醫重新處置傷口,盤問過後,趙無恙便對她說了起先的那番話。她見兒子說話時,目光略微躲閃自己,且這一番話,乍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卻經不住細細推敲。他這麼大一個人了,就算撇下侍衛獨自一人,也不至於好端端地就掉下湖陷入淤泥。又比如,蘇世獨怎麼就那麼巧,正好出現在那裡發箭救了他?只是當時場面亂。震驚的皇帝很快便聞訊趕了過來。見趙無恙的傷處並無大礙後,先是大發雷霆,叫人去把負責京城治安的沈廷文召來,後又痛罵兒子,斥他貪玩、不守規矩,身為太子,竟撇下侍衛單獨去遊玩。蕭榮把皇帝勸走後,也沒心思追根究底了,只命兒子回東宮好生養傷。今日一早,便召了蘇世獨和初念一道入宮。一來,蘇世獨確實在危急時刻救了她兒子,於情於理,她自然要謝。二來,兒子的脾氣,她也清楚。他既然那樣說了,自己便是再問,他也必定就那幾句話而已。所以多少也是想趁這機會試探下蘇世獨。此刻果然聽到蘇世獨將實情道出,心中疑竇這才解開。忍不住蹙眉,輕聲責備自家兒子,道:「怪道他不肯講實話,原來竟一直把我先前的話當耳旁風,又欺負你在先!」

    初念不禁暗中為蕭榮的大度再次折服。碰到這樣的事,兒子還差點為之喪命,她知道實情後,不是責備對方,第一句話反倒先責備自己兒子的錯處。試問這樣的胸襟,天下又有幾個?

    蘇世獨更是羞慚難當,道:「娘娘不要責備太子了,是我錯得厲害……」

    蕭榮起身,扶她起來,親自拿帕子替她擦了淚,這才正色道:「你出手不分輕重,自然也是錯。好在後救了太子,並未釀成大錯,也算功過抵消了。且更難得,你能這般坦誠告知,我更欣賞。往後若能牢記教訓,改改性子,也不枉太子陪你一道經歷了這一番驚魂。」

    蘇世獨哽咽著,拚命點頭。

    蕭榮面上露出微笑,道:「好了,別哭了。這事兒,太子既不想讓人知道,我便從了他意思。你回去了,也不要再對旁人提及,知道嗎?」

    蘇世獨再次點頭。

    「你救了太子,這是事實。方纔的封賞,我既說出了口,也就不會收回。今日便會派人送旨和賜物到你芷城的家中去。」

    蘇世獨還要搖頭推辭,初念笑道:「世獨,娘娘金口玉言。她既這樣說了,你快謝恩便是。到時候高高興興地回家,你爹必會以你而榮。」

    蘇世獨紅了臉,終於再次下跪謝恩。

    蕭榮笑著命她平身,與初念說了幾句閒話,問她近況。初念自然一一說好。知道她繁忙,便起身告退。蕭榮也未再多留,命安俊送她二人出宮。

    初念牽了蘇世獨的手,跟著安俊出了西閣,經過走廊,下到簷階時,忽然看到趙無恙從一側走廊盡頭而來。見他遠遠便停了腳步,目光從自己臉上移到邊上的蘇世獨身上時,神色怪異。想了下,便對蘇世獨低聲道:「先前你總說太子氣量狹窄,經過此事,應曉得他是什麼樣的人了吧?過幾天你要走了,往後你們恐怕也沒機會再見面。正好此時遇到了,快過去向他陪個不是。我在這裡等著你。」見她還立著不動,伸手輕輕推了下。

    蘇世獨被她一推,終於朝趙無恙慢慢過去,最後停在了他跟前幾步開外的地方,不安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裙擺,吶吶地道:「殿下,昨天……我不該把你踹下湖去,叫奸人有機可趁,還差點丟了性命……都是我不好……」

    趙無恙原本正上下打量著她,聽到她張口便又提自己昨日被她「踹」下湖去的事,頓時一陣不快——這在他自己看來,無疑是奇恥大辱。昨日之所以隱瞞實情,一來,是他確實沒打算讓蘇世獨受牽連,二來,多多少少,心裡也覺得丟臉。偏偏她哪壺不開提哪壺,連道歉都不忘提這個。就算換成了女裝,哪怕比現在再漂亮十倍去,他此刻也沒心情看了。飛快瞟了眼不遠處正站在台階下的初念。見她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心中忽然想到一個可能,蘇世獨會不會已經把實情告訴了她?頓時一陣窘迫。忙收回目光,壓低聲問:「昨天的事,你告訴了我師母?」

    蘇世獨哪裡曉得面前這個太子的心思,茫然點頭,「嗯。還有皇后娘娘……」

    趙無恙臉色沉了下來,哼了一聲,一語不發地抬腳便走。

    蘇世獨看出他不快,卻不曉得他為何突然變臉,眼見他就要與自己擦肩而過,惶然叫了他一聲:「殿下……」

    趙無恙停下腳步,低頭看她一眼,忽然朝她一笑,低聲道:「你這樣打扮,真醜!」說罷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只剩下蘇世獨一人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初念沒聽到他兩人方才說話聲。只看見趙無恙最後笑嘻嘻地說了句什麼便朝自己過來了,以為一個道歉,一個已經接受了道歉而已。心裡也為這倆能一笑泯恩仇而高興。等趙無恙到了自己跟前,朝自己見禮後,便笑道:「殿下,蘇姑娘過幾日便要回家了。今早我正幫她換回女妝,可巧娘娘便宣召了。她這樣,好看吧?衣服都是我替她選的。正好,讓她這樣打扮得正正經經地朝你陪個不是,往後你們便再沒芥蒂了。」

    趙無恙一怔,回頭看了眼蘇世獨的背影,咳了下,轉頭立刻笑道:「師母說的是。她這樣打扮真好看。還是師母的眼光好。不過賠不是就沒必要了。我沒怪她,且本來我自己也有不對。她回去後,師母往後若是想她了,再接她入京便是。」

    初念見他說得一臉誠懇,信以為真,點頭道:「是啊,她要走了,我還真有些捨不得。但願往後還有機會相見。」目光落到了他肩上,關切地問道:「你的傷如何了?」

    趙無恙忙道:「沒什麼大礙。太醫說,右邊手別亂動,休養一段時日便會痊癒。」

    初念點頭,又叮囑了幾聲,這才與他道別,朝蘇世獨走去。見她仍立在那裡,表情僵硬,這才覺到不對,看了眼身後正目送自己的趙無恙,低聲問她:「怎麼了?」

    蘇世獨低頭不語。

    「世獨,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太子剛才又胡亂說話了?」

    趙無恙見師母再次回頭看向自己,眉頭微蹙,目光裡似有疑惑,頓覺不妙,急忙轉身,溜之大吉。

    蘇世獨吸了下鼻子,抬頭望著她,燦爛一笑,道:「沒什麼!我方才向殿下賠不是,他說不怪我了。我心裡感動著。就這樣。」

    「真的?」

    初念第三次回頭,發現趙無恙已經不見人影了。

    「是。司姐姐,咱們走吧!」

    蘇世獨笑嘻嘻拉過初念的手,朝外而去。

    ~~

    調查很快有了進展。初念與蘇世獨進宮後的次日,楊譽幾人便回了,向徐若麟匯報結果。

    「胡友軍,自今上入主金陵後,他便做了中城司下的一個七品吏目,掌疏理溝渠街道的雜務。平日默默無聞,凡事不爭風頭,也未成家,現與同僚雜居於北街兵馬司衙署後的公房裡,平日深居簡出,甚少與人交往。他今日並未出差,據說是前日午後,去小校場訓練手下士兵時,被一個士兵發出的盲箭射中了後背。」

    常大榮向徐若麟報告調查所得。

    楊譽的右手摸了下自己失了小拇指和無名指的左手,雙目中閃過一絲怨毒之色。他的雙指,正是那年護送趙無恙北上的路上,浴血奮戰時失去的。他幽幽地道:「大人,昨日我便開始跟蹤此人。昨天整整一個白天,他以養傷為名沒有出門。傍晚天擦黑後,喬裝獨自去了秦淮河畔的神樂坊,在那裡,有個名叫阿扣的歌姬。他入了這歌姬的屋,至半夜時離開,隨後,沈廷文沈大人跟著離開。經查,這個歌姬與沈大人一直往來從密。」

    黃裳最後道:「大人,我趁這個胡友軍離開居所的空當,潛入了他的臥室。他的床前擺了兩雙制靴,一新一舊。那雙舊的,正如大人所言,左腳靴底後跟處明顯磨損。怕過後被他發覺有異,故我沒帶走。否則可以作證據了。」

    「刺客必定是此人無疑!便是沈廷文沈大人,恐怕也與此事脫不了干係!」常大榮顯得很是興奮,目光閃閃發亮,「萬歲恐怕做夢也沒想到,賊喊捉賊。被他委派著掌管京城治安的沈大人,他自己便正是此案的主謀!大人,證據確鑿,大人可盡快面奏萬歲,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29 PM

  第八十六回
  
  徐若麟仍是坐著,身形紋絲不動。只右手搭在桌面上,中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叩擊著橡木做的桌面。
  
  這是他的習慣動作。表示他還在思考,並未做出最後決斷。所以很快,三人都靜默了下來,等著他開口。
  
  半晌,徐若麟終於看向自己的下屬,道:「這個胡友軍,他分明在東湖邊受了箭傷,為什麼又忍著疼痛,當日便趕到小校場,安排自己第二次受傷?我雖沒看到他的傷處,但我可以確定,他既這樣安排了,這第二箭中的位置,與第一箭必定是疊加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常大榮遲疑了下,道,「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暴露,所以立刻安排相同部位受傷,以便在被捕對質時,能為自己後背的箭傷尋到一個正當的理由?」
  
  徐若麟慢慢搖頭,「未必。」
  
  「很明顯,」他接著道,「東湖的刺殺,完全只是一場意外行動。他或者他的主子,在太子陷身湖泥的前一刻,都不會想到下一刻就是個天賜的好機會。只是他運氣不大好,不但沒成功,反而令自己現身在了太子面前,甚至還受了傷。我先前便說過,此人心思縝密,絕非泛泛之輩。他未必意識到自己已經因為留下的一雙足印而暴露了。但出於謹慎,仍安排自己再次受傷。之所以這麼做,有時候,完全只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或者說,他習慣於把一切對自己不利的可能都扼殺在發生之前.未雨綢繆,讓自己永遠不至於沒有退路。這個人,他不過是個直接執行者而已,就有如此的心思,甚至不惜自殘。你們想想,他背後的那個人,僅憑咱們現在有的一雙腳印,就能輕易地被徹底擊敗?」
  
  「大人,我明白了。」黃裳道,「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丟車保帥是慣常的做法。」
  
  徐若麟略微蹙眉,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原本一直以為,現在的兵部尚書方熙載便是幕後的那只黑手,現在這種想法自然沒變。但讓他感到吃驚的是,因為這場意外,竟然把沈廷文也牽扯了出來。根據這兩天楊譽他們的跟蹤調查,很明顯,沈廷文也是方熙載的人。
  
  一個是中極殿大學士,皇帝倚重的內閣文臣,一個是京衛指揮使司,掌管著京城的戍衛。這樣的兩個人,暗中聯合起來成為自己的對手。顯然,僅靠自己手中現在掌握的這點底牌,完全不足以給對方以致命一擊。即便因為這個刺客牽扯出了沈廷文,對於方熙載來說,不但絲毫沒有影響,反而,只會讓他更加警惕。
  
  現在,徐若麟對鄒從龍那邊的調查內容更感興趣了。倘若自己的猜測是真,那麼一切便都迎刃而解。只是,倘若真如自己猜想得那樣,方熙載與柔妃有舊,則他必定會極力隱瞞。如今想要挖出這多年前的隱秘,恐怕也非容易之事。
  
  「再等等吧。從今天起,派暗探給我盯著這個人和沈廷文。不要打草驚蛇。」徐若麟最後對自己的屬下說道,「我年輕時在大寧,有段時日時常在叢林裡騎獵,認識了當地不少獵手。最高明的獵手,他們在大型猛獸的時候,絕不會發現了蹤跡便上前搏殺。而是跟蹤觀察數日後,在獵物的習慣的必經之道上設個圈套,引誘獵物入彀,最後才給予致命一擊。這是最穩妥的方法。我喜歡。」
  
  ~~
  
  數日之後,芷城蘇家的人到了,蘇世獨被接走。臨行前,她與初念和青鶯告別,抱著果兒掉了幾顆依依不捨的眼淚,最後笑瞇瞇地上了馬車。來接他的蘇家下人,並沒露出驚訝的表情。因她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副男人打扮。
  
  事實上,那天從宮中回來後,她就自己又換回了原來的裝束。任旁人怎麼勸,就是不聽,只說那樣自己不習慣,連走路都不自在。初念見她堅持,雖覺可惜,卻也不能強求,只能任她自己喜歡了。
  
  送走蘇世獨後,時令很快便也入了臘月,整個國公府都忙碌起來。
  
  廖氏忙於年事,最近也忙著替她兒子徐邦瑞張羅親事。畢竟,他也到了適婚之齡。但再忙,看起來她也並沒讓自己長子媳婦幫她理事的打算。家中之事,無論大小,無不抓得牢牢。初念自然也不會自己湊上去找事。除了每日早晚的問安,剩下大部分時間,她都只在自己那個嘉木院裡活動。徐若麟最近,也愈發忙得早出晚歸不見人影。正好這日,肅王妃打發人,來請初念和果兒過府。初念應邀便去了。果兒與萬和郡主相見甚歡,好得恨不得晚上一道睡覺才好。
  
  肅王妃李玉寧,雖是異國人,但自小便接受漢文化的教育,不但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與初念也頗談得來,初念對她印象極好。所以過兩日,再次收到她的邀約時,便又攜果兒去了。如此往來幾回後,因初念比她大幾個月,李玉寧甚至改口叫她姐姐。這一日,她正與李玉寧說話時,趙晉外出而歸遇到了。初念見他態度落落地上前問自己的好,便也沒忸怩避讓,回禮問好。
  
  李玉寧對著丈夫笑道:「我與徐夫人一見如故,便厚著臉皮叫她姐姐,蒙她應了,心裡想著若真有這樣一個姐姐便好了。」
  
  趙晉看向初念,道:「內子嫁了我後,人生地不熟的,她性子又內向,難免孤寂。我怕她思念家鄉,難得與夫人又談得來,所以叫她多多和你往來。這些日,我也聽她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過,說恨不得有你這樣一個姐姐才好。倘若夫人不嫌,認了她這個妹妹?也算她此次隨我入京的意外之喜了。」
  
  初念略微一怔。口頭上的姐妹相稱和義結金蘭,完全是兩碼事。她雖與李玉寧談得來,但畢竟,一個是當朝重臣的妻室,一個是一字王的王妃,真若結成金蘭,哪怕只是她二人自己私下知道,日後也難保不會牽扯到各自的丈夫。或許趙晉只是出於愛妻之心,才隨口這麼一提,她卻不好也隨口應下。
  
  她如今在趙晉面前,一直是司初儀的身份。拒絕了,也不怕面子過不去。所以初念很快便笑道:「承蒙殿下抬舉,我也巴不得有個王妃那樣的妹妹。只是王妃身份貴重,我怕高攀不起呢。」
  
  趙晉望著初念,微微一笑,也未再提這事了。
  
  ~~
  
  離年底只剩半個月了。這晚徐若麟回來,照舊很晚。初念已經快要睡著了。閉著眼睛感覺到他靠近,沒理他。只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朝裡。迷迷糊糊時,忽然聽見他在身後問道:「嬌嬌,最近你與肅王妃有些往來?」
  
  初念醒了過來,睜開眼,回頭望向他。見他還沒躺下,只靠在床頭正望著自己。便道:「是啊。前次咱們在護國寺與他夫婦二人遇到,肅王不是說帶了萬和郡主來嗎?這些天我閒在家裡無事,正好王妃邀我帶果兒過去敘話,我便去了幾次。你怎麼知道?」
  
  她口中這樣問,其實心裡雪亮。自己每回出去,必定是周志相送。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他自然一清二楚。
  
  徐若麟沒應她話,只是凝視著她,道:「嬌嬌,我最近一直忙。曉得你在家也無聊。只是往後……肅王妃那裡,還是少去的好。」
  
  初念蹙眉,不快地道:「怎麼了?」
  
  徐若麟躊躇了下,忽然伸手過去,將她摟到了自己懷裡。
  
  「我不高興你見那個肅王!」他望著她,半真半假地笑道,「我留意到你每回看他的目光,比看著我時要亮上不知道多少倍!你心裡是不是也覺著,他比我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初念嗔目結舌,隨即氣惱地道:「你胡說什麼?我跟他統共就見過那麼幾次面,每次邊上都有旁人。我什麼時候瞧見他時眼睛亮了?」
  
  徐若麟呵呵一聲,「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只是往後,我還是希望你少與王妃往來,畢竟……」他神色漸漸轉肅,想了下,湊到她耳邊低聲道,「趙晉此人,應該沒你想像中的那麼簡單。他又是趙家的一字王。所以……」
  
  他沒再說下去。初念卻明白他的意思。雖然並不怎麼認同他對趙晉的評價,但也曉得以他如今的身份,自己與肅王妃往來過密的話,確實不大妥當。其實這也是前次她為什麼婉拒趙晉提議的原因。
  
  她歎了口氣,悶悶地道:「我知道了。」
  
  徐若麟見她神色怏怏的,正想怎麼逗她高興,初念卻忽然想起了件事,咦了一聲,轉臉看向他,問道:「上次不是聽你提過,說雲南那位阿令表妹要來嗎?快年底了,我聽說不少待選的人都已經到京,怎的她還沒動靜?」
  
  徐若麟面不改色,笑道:「她啊,她數日前便已經到了。只是我去接她時,她自己說住不慣咱們這樣的府第,怕裡頭人多又拘束,寧可住驛館自在。反正很快便要入宮待選。所以我便隨她了。」
  
  初念深信不疑。只是埋怨道:「那你怎麼不早些跟我提下?我以為她要來,還特意叫人在咱們院裡收拾出了屋子。原來她已經……」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丈夫一個翻身壓在了他身下。徐若麟親她的嘴,又移到她耳畔,低聲含含糊糊道:「咱們還是別說外人了。說說咱們自己。前幾日我回家,見你都睡得迷迷糊糊了,我便放過你……好幾天了……想你想得緊……」
  
  初念被他一纏,立時忘了先前的話頭。耳朵又被他啃得發癢,忙縮著脖子推他,「誰叫你這麼晚!今天也是!我要睡了。」
  
  他側臥著貼在她的身畔,衣襟半敞,氣息微濁,手也沒閒著,靈巧探入她的衣襟,不輕不重地交替握她兩團盈軟,忽又改為雙指捻揉雙尖,惹得她身子一陣戰慄。
  
  「你要是睡得著,那你就睡吧,反正我是睡不著了……」
  
  他墨黑的眸子裡閃著炙熱的微芒,含笑望著她,輕聲這樣說道。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30 PM

  第八十七回

  到了臘月二十九。這一日,國公府裡早已煥然一新,過年的諸事都準備妥當。徐耀祖有爵位在身,也從觀裡回來了,預備明日朝賀、祭祖之事。到了次日三十一早,府中有誥封的女眷,以司國太為首,著了朝服坐大轎進宮朝賀,回來後祭祖,當晚年宴過後,初念攜果兒與徐若麟一道圍著火爐守歲至夜深,在辟啪的爆竹聲中,迎來了建初元年的元旦。

  正月裡親戚走動,宴請往來,忙碌自不用說,一直過了初十,這才漸漸得了些空閒。廖氏自去年底起,便一直張羅著三爺徐邦瑞的婚事,心中早有了眉目,加上年事也近尾聲,想早些定下來,也算了了樁心事。這日便在國太跟前提了。她說道:「老太太,小三兒過了年,正十七,當合婚姻之事了。如今正有幾戶人家,刑部郎中孫家、太常寺吳家、還有通政司的左通正。這幾家,門第雖落咱家一截,只府上的姑娘,不但年歲與小三兒相當,品貌也好。我尋思著,覺著左家的姑娘最合我心意。去年底的時候,在平陽侯府見過她。性子溫順平和,與小三兒正相配。老太太您瞧如何?倘覺著行,我便差媒人去回話,把這事就這麼定了。」

  司國太知道她既這樣到自己跟前開口,自然是早看中了的。便道:「你覺著好,那就行。但願小三兒成家後能懂事些。也我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願他能去浮躁,靜心斂氣和媳婦好好過日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廖氏覺著這話不是很中聽,勉強笑了下。正這時,屋子外忽然躥進了一個人,把她嚇了一跳。定睛看去,見這麼巧,竟是自己兒子徐邦瑞來了。

  廖氏白他一眼,責備了他幾句莽撞,便道:「小三兒,你來得正好。我正與你祖母說你的婚事。左家的姑娘,年貌與你正相當,娘過兩日便……」

  她話還沒說完,徐邦瑞便道:「娘,兒子過來,正也是為了此事。那左家的姑娘,我不想娶。」

  廖氏驚訝不已,「你說什麼?你不娶?」

  「是。」徐邦瑞一本正經地道,「娘,你從前不是一直罵我不求上進給你丟臉嗎?兒子也想上進,只每每管不住自己而已。去年,兒子在城外的烏衣觀裡得遇一遊方高人,人稱半仙,占卜極靈。兒子便請半仙給我佔了一卦。他說我是命中缺個轉運人,這才讀書做事樣樣不成。兒子便苦苦追問這轉運人在哪裡。半仙打卜驗算一番後,叫我在冬至日去護國寺。說正南方遇到的第一個熟人,便是兒子命裡的轉運人。我便在去年底的冬至那日去了護國寺,竟真叫我在那方向遇到了個熟人……」

  「是誰?」廖氏見他停了下來,遲疑了下,追問道。

  「那人不是別人,竟是從前隨她母親到咱家來過一趟的那位司家二房裡的妹妹!」

  司國太一怔。

  廖氏斥道:「胡說八道!」

  徐邦瑞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朝司國太先磕了個頭,再轉向她,道:「我沒胡說八道!我說的,句句是真。要是有半句假話,就叫我嘴巴生出疔瘡!那半仙都這麼說了,可見那位司家妹妹就是我的命中貴人。我定要娶了她!」

  廖氏看了眼司國太,忍住心中的震驚和不快,皺眉道:「你的婚事,我已經替你相好了!不許你再給我多生這些蛾子!再說了,人家那位姑娘未必就肯嫁你。你趁早給我收了這些心思,聽娘的話!」

  徐邦瑞臉漲得通紅,猛地從地上起來,嚷道:「我不管!我爹向來看不中我,從沒給我好臉色。你也嫌我無用,從前罵我不知道多少回。如今我想著上進,又得高人指點,遇到了命裡的轉運人,你要不是不讓我娶,我這輩子就做和尚,誰也不娶!」說罷轉身便摔了簾子而去。

  徐邦瑞這一番話,自然是初音的兄長繼昌所教。徐邦瑞如今被初音迷得茶飯不思,一心想與佳人共效于飛,自然言聽計從。見母親不從,公子哥兒的脾氣一發,丟下句狠話後,揚長而去。

  司國太也是驚詫不已。萬萬沒想到,大兒子所出的三個孫子,繼老大、老二之後,現在連老三,竟也與自己娘家的侄孫女牽扯上了關係。

  徐邦瑞的那一番話,她自然是不信的。十有□,必定是這個孫子與初音不知怎的對上了眼,一心求娶,又怕廖氏不同意,這才編造出了方纔那番鬼話作借口。

  「老太太,你瞧瞧……這算什麼事!叫我怎麼說才好!」

  廖氏立在司國太跟前,想罵,又罵不出口,噎得臉色鐵青。

  到了此時,連司國太也難免略微尷尬,想了下,道:「老大媳婦兒,你莫發急。我明日打發個人回去,先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廖氏勉強擠出絲笑,嗯了聲。一回去,便忍不住了,對著沈婆子怒道:「我前輩子這是造了什麼孽!一個兒子先是送命在了司家人的手上,再眼皮子底下晃了個來路不明的,如今竟連另個兒子也要和司家的人扯上關係!這叫什麼事!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便絕不容這樣的事再發生!」

  ~~

  司國太差遣回去問消息的人很快便回了。司家的老頭子表示,他對此事完全不知,也不欲插手。二房的黃氏非常驚訝,連連說自家女兒資質平平,門第也平平,不敢肖想國公府這樣的門第,更不敢高攀徐家的三少爺。司國太把話遞給了廖氏。廖氏心中雖把司家人罵了個狗血噴頭,面上卻也只能忍了,先把兒子壓服才是當前要緊。不想他竟一根筋,聽到這話,當天便跑了出去,接連數日不歸。廖氏原本以為他又去了風月之所,派家人出去尋找,最後竟在碧雲寺裡找到了他,死活不肯回,只說要剃髮出家。

  廖氏心裡隱約猜想,兒子這樣,說不定便是受了司家二房人的挑唆,心裡恨得不行,偏偏又拿對方沒辦法。見兒子不聽自己的勸,只說不讓他娶,他便出家做和尚。又氣又急,沒幾日便上了火,連嘴角都冒出了泡。

  徐邦瑞和廖氏鬧,自然瞞不過府裡的人,初念也曉得了。只這種事,本就輪不到她管,更何況,因了這事,這些天廖氏看見她時,目光裡的厭憎之意更甚。跟徐若麟提及此事,他顯得有些驚詫。倒也沒說別的,只讓她別發話——她自然不會傻到自己去湊事。原本就沒嘴,如今自然更往後縮。只是心裡,對這種日子愈發厭煩了。甚至隱隱盼望著,希望從前徐若麟曾對她提過的帶她北上的事能早點實現。

  ~~

  這一年的元宵,為慶新帝嶄新紀年,應天府下令元宵燈會從十五延至二十,皇帝甚至攜皇后齊登皇城城樓,與城下的百姓軍士同樂。不想沒兩日,初念聽徐若麟提及,說皇后似乎疲累過度,這些日染恙臥病。心中有些不安。再過兩日,托人傳話至安太監處,想要入宮探望。次日,便得了回音,說皇后准了。初念便收拾了下,坐車入宮。見到蕭榮的時候,略微吃驚。

  她記得清楚,年底前那次自己隨司國太等人入宮朝拜的時候,蕭榮瞧著氣色一切都好,不想才大半個月過去,此刻她竟臉色蠟黃,半坐在榻上,憔悴了許多。問安後問及原因,蕭榮咳嗽了聲,笑道:「沒什麼。只是年底時,為後宮攘選之事費了些心思,加上最近事多,沒休息好,數日前正下了場雪,我一時不慎又染了些寒氣,這才病了。再休養幾日便好。」

  蕭榮這樣解釋,聽著合情合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初念總覺她的笑容裡帶了絲勉強之意。只是她自己不願說,初念自然也不會妄加揣測,只是懇切地表達了自己的關切之意,盼她病情早日康復。

  蕭榮微微笑道:「這兩日已經好多了。再過兩天應便能痊癒了——實在也由不得我再這樣病著偷懶了。人都已入了宮,如今都在壽昌宮中待命。我也等著要替皇上把這件大事辦妥,也算了了件事。」

  壽昌宮時內廷西六宮之一,如今住著百來位來自各省的待選女子。大多出自身家清白、世譽良好的各地士紳人家,也有像阿令這樣,因政治目的而被送來的。這一次的春選,將從中選出十二位充盈後宮,其餘則成女官,被分到尚宮、尚儀、尚服等六局之中掌事。至於阿令,毫無疑問,一定會是十二后妃之一。

  彷彿心意相通,初念剛想到阿令,蕭榮便也提到她了,道:「這次來的這些女孩兒,個個都很不錯,但最出色的,當數子翔那個來自雲南的表妹了。她年歲雖稍大,據說卻是小時被法師擇為聖女,一直供奉服侍神廟神靈的緣故,這才遲遲未婚。」

  初念應道:「年前,我聽他提過了一句,說她到了後,不想住到府裡來,他便隨她,安排她住驛館了。我至今也沒見到他這位遠到而來的表妹。」

  蕭榮一笑,道:「他的這位表妹,生得確實不愧玉觀音之名。我見過的美貌女子不少,但能與你想比的,大約也就是她了。如今入了宮,連皇上都聽說了她『玉觀音』之名,問起過她。」

  蕭榮說這些的時候,神情十分平靜,彷彿在說外人之事。

  初念原本還有些擔心,怕她這次生病,會不會是因為皇帝要廣納後宮之事而引起的心病。畢竟,對於任何女人來說,接受這樣一件事,哪怕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恐怕心裡也會有疙瘩。但是此時,她提到阿令時,目光裡的那種淡然和俯瞰,連初念也看得出來,毫無勉強。

  到了她這樣的份上,像阿令這樣的後宮新晉,哪怕就要得趙琚的寵,恐怕也不夠格成為能牽動她心緒的事了。

  不知道為什麼,有了這種認知,她覺得自己也鬆了口氣。她想了下,覺得自己該告退了。正要開口時,安俊忽然進來了,輕聲道:「娘娘,壽昌宮的阿令姑娘聽說徐夫人來了,說自己自到了京城,還未見過面。想趁此機會來拜望一番。」

  蕭榮看了眼初念,啞然失笑,道:「說曹操,曹操便到。她本就是子翔的表妹,來拜望下你也是應該。人既來了,讓她進來便是。」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31 PM

  第八十八回

  初念見到阿令的時候,微微一怔。

  她知道阿令二十左右。以未婚女子來說,不算年輕了。但此刻正隨宮人進來的這個女子,不但生得艷麗無儔,明眸生輝,肌膚瑩雪,正如初念先前聽聞過的『玉觀音』之號,且通身形貌,竟如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完全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

  她到了座前,先是朝著蕭榮下跪,恭恭敬敬行了禮。

  「起來吧,」蕭榮微微一笑,隨即指著正坐在自己下手側一個墩子上的初念,「她便是你的表嫂了。」

  阿令轉向了初念,飛快掠她一眼,隨即笑道:「表嫂在上,請受我一拜。」

  以徐若麟的關係論,自己確實是她嫂子。但她年紀比自己大。初念也不習慣端長嫂的架子。見她要朝自己躬身見禮,忙扶住了,笑著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我年前時還問過你表哥,怎的沒見你到家裡住,反住在外頭。他說你怕拘束,這才照你意思辦的,還被我說了一通。你萬里而來,怎好叫你一人孤零零住在外?」

  阿令淺笑,低聲道:「說起來,我倒是一直盼著能與表嫂結交的。我雖虛長表嫂幾歲,但自小長於化外之地,不懂規矩,想來表哥這般安排,應也是為此考慮,怕我衝撞了表嫂和府中之人吧?我心裡雖有遺憾,卻也只能照表哥的意思行事。今日得知表嫂入宮了,這才大著膽子前來拜望。幸而娘娘不怪我冒昧,表嫂也是極好的人。我心中這才定了下來……」

  她這一番話說的,明顯和徐若麟的有出入。徐若麟對初念說,是她自己想要住外頭的。現在聽她話外之音,卻分明意指先前她之所以住外頭,完全只是徐若麟的意思,而她只是照辦而已。

  初念有些意外,看了眼蕭榮。見她神情仍很溫和,但望向阿令的目光裡,卻彷彿多了絲審視般的涼意。

  初念也略覺蹊蹺。總覺得阿令之所以這樣接自己的話,內裡似乎另有隱情。壓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種不祥之感,不再說話。事實上,也是覺得無話可說了。

  「人年紀一大,精神就不濟了,我有些乏了。」一陣短暫的靜默後,蕭榮忽然開口,看向初念,道,「阿令既見過了你,你們這親戚也認了,今日不如先便這樣吧?」

  初念會意。起身正向蕭榮辭別,邊上的阿令卻忽然朝著蕭榮跪了下去,磕頭道:「娘娘,我私下還有幾句話想向娘娘求告,求娘娘恩准。」

  初念看她一眼,道:「如此我先便告退了。盼娘娘調養節勞,鳳體早日康健。」

  蕭榮頷首。初念再次看了眼正跪在地上的阿令,見她正抬頭望向自己,朝她略微一笑,便轉身而去。暖閣裡的太監宮女也紛紛退出。

  初念出了暖閣的門,隨她而出的安俊輕輕關上門,面上帶了笑,道:「這便送夫人出宮……」

  他話音未落,初念已經聽到身後從裡隱隱傳來阿令的說話聲,「娘娘,我想說的話,和我表哥有些關係……」

  初念聽她果然提到徐若麟,心微微一跳,腳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來,身形也定住了。

  安俊耳尖,也早聽到了。見狀,也不敢催促她離開。只是自己往外去,等在了十數步外的簷階之下。

  門裡頭,蕭榮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略微皺了下,卻沒出聲。

  阿令朝她再次磕了個頭,這才繼續道:「娘娘,這件事,我在年前剛被送入宮時,便想向娘娘言明了,只是一直沒機會。今日求見,一來是想拜望表嫂,二來,也是想求見娘娘,把我心裡的話說出來。便是死罪,我也要求個心安。」

  蕭榮緩緩靠在了身後的椅上,道:「說吧。」

  阿令低下頭去,低聲道:「娘娘,我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了,沒有資格再入宮侍奉萬歲。求娘娘降罪。」

  門外的初念心跳忽然加速。

  蕭榮聞言,卻不過皺眉更緊。面上笑意也褪盡了。盯著跪在自己腳前的阿令,沉聲道:「你是慶州泰布答部送來待選後宮的人。你此刻說這話,可曉得這其中的輕重?」

  阿令抬起了頭,並不迴避蕭榮的目光。她的聲音低沉,卻十分清晰,「娘娘,阿令知曉這其中分寸。我來京城之前,私下曾向神廟巫女求告,她已經為我排好了一切。倘若我有心隱瞞,應也無礙。只是天子為尊,我不敢欺君,且,」她似乎躊躇了下,繼續又道,「且我入京時日雖短,卻也聽說了當今皇后的賢達,這才斗膽到娘娘面前吐告真言。我與那人青梅竹馬。十歲時,我便對他說,往後我定要嫁給他的。我的身子也是十六歲時給了他的。事實上,倘若不是先前他有婚約在身,想來他早便會娶了我……」

  門外的初念忽然覺得全身血液激盪,皮膚下彷彿有細細針頭在不停刺她。裡頭的阿令彷彿還在繼續說著什麼,她卻已經不想聽了。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搭在鏤了萬字紋的朱紅門腰上,長長呼吸一口氣,穩住自己有些紊亂的心跳後,快步朝安俊的方向而去,一口氣不停地出了暖閣,步出坤寧宮,被送出東安門。等在外頭的車伕見她出來了,忙駕車來迎。候著的紫雲素雲也跟了上來,見她臉色有些發白,問道:「大奶奶,你可是不舒服?」

  初念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只說了三個字:「回去吧。」

  紫雲素雲對望了一眼,急忙跟著爬了上去。

  馬車粼粼而去。回國公府時,快正午了。因司國太先前曉得她一早入宮探望皇后,先便去她那裡回話。過去時,正遇到廖氏在那裡眼淚汪汪的,見她過來了,慌忙背過身去。原來徐家三爺鬧著要出家的事已經傳了出去,先前有意向議親的那幾家人,如今早斷了信兒。廖氏先前便從平陽侯府沈夫人那裡聽說因了此事,自家又被人在暗中議論譏笑,氣得不行,命崔多福帶了人將兒子從碧雲寺裡押了回來關住。不想元宵時,一個不慎竟讓他又跑了出去。如今不但碧雲寺,連他從前時常去的那些風月之所也不見人。問遍了平日與他往來的那些人,竟沒一個知曉的。廖氏窩火了幾日,漸漸轉為擔心,到了現在,被派出去找的人仍沒回音,她自然擔心不已。

  司國太這些天,精神也很是不濟。廖氏天天到她跟前,口中大多雖只罵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卻也少不了指桑罵槐地提到司家二房。這事,她罵得大概也沒錯,和司家二房大抵是脫不了干係的,老太太自然清楚,心裡又如何舒坦得起來?此刻見初念回了,隨意問了兩句,命她先下去,想了下,便皺眉對著廖氏道:「你在我跟前哭也好,罵也好,都是於事無補。咱們一家人,有些話我也就直說了。我雖也出自司家,那邊的人看見我,客氣地話,也只叫我聲姑奶奶而已。事兒,我是做不得主的。最多不過能幫你問幾聲而已。小三兒是從你肚皮裡爬出的,你應也曉得他,平日最吃不得苦。你此刻替他擔心不已,他卻恐怕不知道躲在哪個地兒過得逍遙。我勸你還是放寬心好。等過了這陣子,外頭混不下去了,他自然就回來了。」

  廖氏哽咽道:「就是他沒吃過苦,我才擔心。萬一在外頭有個不好,我可怎麼辦?我如今就只這一個親兒子了。」

  司國太歎了口氣,「罷了,我再派人過去問下吧。他既鬧著要娶二房的那丫頭,你又說他與那丫頭的哥哥有往來,不定知道他去處。」

  廖氏等的就是她這句話,聽她終於開口了,擦了下眼睛,低低道了聲謝。心裡頭,一半是鬆了口氣,一半是難消的恨意。

  ~~

  初念憋了一口氣,匆匆回自己住的嘉木院,經過濯錦院外含香亭側的一個拐角時,忽然衝出來一個戴了頂虎皮帽的小娃娃。她本就腳步快,加上神思略微恍惚,發現時雖急忙收勢,卻也與那小娃娃碰了下。定睛一看,正是去年底到了濯錦院裡的蟲哥兒。小娃娃腿軟,又是一下衝了出來,經不住與大人的碰,仰面翻倒在地,一下便哇哇地哭了起來。

  初念慌忙蹲□去,一邊安慰著他,一邊扶他起來。蟲哥兒哭了幾聲,因穿得厚,方才也沒摔疼,漸漸便停了哭泣。

  初念鬆了口氣。低頭見他屁股和褲角還沾了些泥巴,便接過素雲遞出的帕子,一邊替他擦拭,一邊低聲繼續哄著。正這時,匆匆趕來了翠翹和那邊院裡的兩個服侍丫頭。

  翠翹見蟲哥兒摔了,臉色大變,也顧不得向初念見禮,慌忙便過來,從初念手裡抱回他,上下摸個不停,心疼地道:「這是怎麼了?哥兒好好地便摔了?哪裡疼了?大老遠地便聽見你哭。」

  翠翹自入了濯錦院,便深居簡出地,簡直就是從前那個二奶奶的翻版。對這孩子又疼得入了骨,廖氏對她十分滿意。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

  初念略覺尷尬,慢慢起身。她身後的素雲便道:「方纔我們奶奶過來時,哥兒自己跑了出來,一時沒收住,碰到了一處,哥兒摔了一下。」

  翠翹聽是和初念撞的,這才停了念叨,牽過蟲哥兒的手,對著初念賠笑道:「奶奶,都是我的不好,方才只顧悶頭做著哥兒的小衣服,屋裡的丫頭婆子也一時不留意,讓哥兒自己跑了出來,衝撞了奶奶……」

  「娘……娘親……她們說……說蟲哥兒原本……原本要叫你娘的……」

  蟲哥兒自止了哭,便一直望著初念。此刻手雖被翠翹牽著,頭卻看得漸漸歪了過去。忽然伸出指頭,指著初念笑嘻嘻地這樣道,口齒雖仍含混不清,但大意卻仍能聽得出來。

  蟲哥兒這話一出口,不止初念尷尬,邊上立著的數人,立刻都鴉雀無聲了。

  翠翹見蟲兒仿似還要說話的樣子,嚇得不輕。慌忙一把抱起他,對著初念道:「大奶奶,哥兒小,不懂事,隨口胡說的……」

  「他年歲小,不懂事,你們也不懂事嗎?」

  前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隱然含了怒意。初念聽了出來,這是青鶯的聲。抬頭見果然是她。只戴了副丁香米珠耳墜,外頭罩件石青的厚緞披風,立在那裡,手上拿了本書。看樣子彷彿是從自己那裡出來的。此刻神情很是不快。

  翠翹一愣。慌忙道:「四小姐教訓的是……」

  「我敢拿什麼教訓你們!」青鶯冷冷打斷她話,微微蹙眉,目光掃過翠翹和那兩個丫頭,道,「府裡上下不過才這些個人,嘴便碎得不成樣子了。我好好的一個嫂子,也輪得到你們這些人在背後這樣編排?是不是看我嫂子人善好欺就蹬鼻子上臉了?我是說不上話的人,不如我去找我大哥看看?」

  那倆丫頭聽她提徐若麟,嚇得臉色發白,慌忙跪下道:「大奶奶,四小姐,真的和我們無關!」

  初念一早起來,原本就覺一陣的胸悶,只那陣感覺很快便過去,便也沒留意,更沒跟徐若麟提。從宮裡出來後,坐在馬車上顛簸了幾下,那陣氣悶感又襲來。此刻更是難受,憋得幾乎氣短了。此刻只想快點回房躺下。勉強笑了下,道:「算了,多大的事兒。翠翹,外面天冷,你趕緊把哥兒領回去吧,瞧瞧他摔著了沒。」

  翠翹如逢大赦,急忙抱了蟲哥兒匆匆離去。

  初念看向青鶯,見她近來打扮愈發素淡,便隨口找話道:「四妹妹年紀小,何必總穿得這麼乾淨?鮮艷些才配你這年紀。」

  青鶯並未應,只關心地道:「我不曉得你早上出去了,本來是想過去你那兒坐會兒的,見你不在,陪果兒玩了會兒便出來了。嫂子你臉色不大好,我便也不打擾了。你快回去先歇下。」

  初念確實覺得累,便也不與她客套,叮囑她下回再來。兩人分了道後,終於回了院。果兒正在裡頭蕩著鞦韆,看見她回了,急忙跳下鞦韆,笑盈盈地跑來相迎。初念見她額頭略有薄汗,便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

  「母親,方才姑姑來過,看了我昨日寫的兩張字,誇了我。」

  「是嗎?姑姑是才女。能得她的誇,可見果兒也是小才女……」

  初念笑著應她的話。牽她到門檻邊時,碧靄過來了,說是午飯的飯菜已經備好。初念沒半點胃口,卻也陪著果兒,一道往平日用飯的那間屋裡去。丫頭打開門簾。她剛跨進去一步,便聞到了一股和著屋裡暖爐暖氣的飯菜味道,濃郁撲鼻。

  「秦大娘做了水晶肉,還有豉汁魚!」

  果兒餓了,聞到廚娘做的她愛吃的菜的香味,垂涎欲滴。只是她話音剛落,便看到身邊的繼母臉色忽然泛白,身子跟著似乎也微微晃了下。

  「母親,你怎麼了?」

  果兒嚇了一跳,慌忙一把抱住她腿,嚷了起來。

  初念一進門,被那和了濃烈飯菜味道的暖氣一熏,先前的那種胸悶氣短之感更甚,眼前一陣發黑,兩側耳朵也嗡嗡作響。

  「我……」

  她只勉強說了這麼一聲,腿便軟了下去,整個人一下栽倒在地。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33 PM

☆、第八十九回

    初念眼前發黑,站立不住一頭倒下去,把她邊上的人給嚇住了。等反應了過來,慌忙上去,叫的叫,掐人中的掐人中的。

    這一陣的發暈很快便過去了。初念茫然間,只聽見耳畔各種嘈雜聲在響不停。睜開眼,見果兒正拽著自己胳膊,神色驚恐,目中已經含淚。四顧了下,才發現自己竟倒在地上。

    「你怎麼了?剛才嚇死我了!」

    果兒見她醒了過來,急忙擦淚。話聲裡還帶了點哭腔。

    碧靄和紫雲急忙一道攙扶起她,也是驚魂未定的樣子,七嘴八舌道,「奶奶趕緊先回房躺下。」說著便扶她往臥房去。

    初念回房換了衣裳躺下去,紫雲早去司國太那裡報信請郎中了。碧靄問:「可要送飯到房裡來?」

    初念躺下去後,方纔那陣不適已經消去,只是胃口仍是半點沒有,搖了搖頭。見果兒仍坐在榻沿上,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便對她笑道:「剛才只是有點頭暈而已,已經沒事了。你先去吃飯吧。」

    果兒不肯走,「我也不餓。我陪著你。」

    ~~

    司國太知道初念忽然暈倒,問了詳情,心中隱隱便有數了,只還不敢斷定。立時便打發人去請相熟的太醫,便是從前一向替徐邦達看病的那位。

    太醫到了國公府,也算熟門熟路。被婆子領著到了嘉木院,入了內室,聞見幽香暗傳,錦帳低垂著,知道徐家的這位大奶奶正臥在裡頭的榻上,也不敢亂看,只就著榻前放著的一個墩子坐下,道:「煩請奶奶伸手出來。」話音落下,便見帳隙間伸出一隻生白的纖手,便搭了雙指到脈上。不過片刻,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收了手,笑道:「無礙。恭喜奶奶了,乃是喜脈。」

    初念還在茫然間,尚未感受到一絲的歡喜,便聽見屋裡丫頭們發出的此起彼伏的笑聲。太醫提筆寫了太平方子,叮囑照上頭調養幾日,出去後接過賞銀,便被送出去了。

    太醫一走,方才一直躲在屏風後的果兒便飛奔而出,一下撲到了初念的膝前,不停搖晃她手臂,歡天喜地地道:「我就要有一個弟弟了,是不是?」

    初念還沒來得及開口,宋氏已忙將她的手拿開,笑瞇瞇道:「奶奶如今可是兩個人的身子,嬌貴得緊,姑娘可別再像從前那樣看見就拉拉扯扯,要仔細著些才好。」

    果兒被提醒,吐了下舌頭,忙縮回手背在身後,望著初念只笑個不停。

    那邊廂,太醫剛走沒一會兒,司國太便知道了她確實有喜的事。沒片刻,便打發身邊的金針過來。金針送了些補身子的物件,笑道:「大奶奶,老太太曉得你有了身子,不知道多高興。叫你明日起,便不用像往常那樣過去早晚伺候了,先把身子養好。」

    金針走了沒片刻,廖氏那邊的珍珠也來了,說了幾句差不多同樣的話,無非是太太高興,叫她好生歇著之類。再一會兒,青鶯和二房那邊的董氏等亦紛紛都來道喜。紫雲用托盤送了碗甜羹來。初念仍是沒胃口。但在果兒那種期盼的目光之下,終於還是一口口地吃光。

    「你累啦,躺下去睡一覺吧,我不吵你了,」果兒像個小大人般地叫初念躺下去,還有模有樣地替她拉被角,「等一覺醒來,我爹就回來了。他知道的話,一定會高興的!」

    果兒心滿意足地離去,丫頭放下了帳子後,也輕手輕腳離去。屋裡安靜了下來。初念面上一直掛著的笑容,此刻才漸漸隱去。

    她躺在枕上,目光落在頭頂的帳頂上,一隻手無意識地搭在自己的腹上。

    這裡,現在還是平坦一片,絲毫感覺不到生命孕育的跡象,但是太醫說,她有了。

    「我做夢都想你能替我生個孩子……」

    她忽然想起徐若麟對她曾說過的那些私話。

    這樣的時刻,她本來應該欣喜才是。畢竟,她的腹中已經孕育了一個孩子。這一次,與前世的那一回,境況完全不同。那一次,那個孩子注定沒有未來。現在卻不同了,這是她作為徐若麟妻子所得的孩子,來得正大光明,而且是徐若麟期盼已久的。

    但是作為母親的她,此刻卻絲毫感覺不到歡喜,甚至有些煩悶——先前那段靜好的日子太過短暫了。現在想起來,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像真的:丈夫大多時候雖忙碌,但待她深情而溫柔,為她描繪了一幅幅美好的前景,婆婆廖氏忙於她自己的煩心事,也沒空盯著她。她的日子過得安穩而舒服,甚至差點要忘記自己自己是司初念,而不是司初儀這件事了。

    但是就在今天,不過短短大半天過去,所有的一切彷彿都變了味。她發現自己有孕了、國公府中的人關於她身份的猜測其實並未停止,而最叫她想起來便煩悶的,還是阿令的忽然現身。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徐若麟不讓阿令住到國公府了。先前自己數次提及阿令時,他總態度含糊,甚至顧左右而言他。如今想來,這完全就是欲蓋彌彰。阿令說她的身子給了他。初念未必完全相信她的話。但反過來說,這也不是不可能。至少,從徐若麟先前的態度來看,他們有過牽扯,這是必定的。

    她現在心裡非常不痛快。有幾分,是因了阿令,但更多的,還是徐若麟對她的刻意隱瞞和撒謊、欺騙。

    ~~

    徐若麟此刻心情不錯。他收到了被他派去燕京的鄒從龍的一封密信。他想知道的事,雖然因了年代久遠,當事人也十分謹慎,幾乎沒留下任何能被人捉拿的把柄。但事情既然發生過,只要有心,多少總是能尋到一些蛛絲馬跡。

    鄒從龍說,他終於查訪到了當年在永平縣的一個知情人,如今極有可能還活著。再給他些時日,他一定能秘密帶他入京。

    徐若麟放下信後,抬眼見窗外暮色又至。雖是正月,但朝廷的事卻絲毫沒因節日而減少,反而因了皇帝諸多大事的逐步展開,事情更多。照樣日日有早、午二朝,他也早出晚歸。

    這段時日,他也覺得出來,她對自己已經軟化了許多。甚至,只要他臉皮夠厚,夠會糾纏,兩人在床上時,帳子一放下,對於他的一些出格懇求,她偶爾也會半推半就地順了他。就像現在,他人雖還在衙門裡,但暮色一至,這樣的時刻,他自然而然便會想到她。腦海中浮現出她含羞帶嗔的那種嬌媚神情,下腹處便情不自禁地一陣收緊,忽然有種坐不住的感覺。

    天黑了,他也該回去了。

    「大人?」

    一邊的常大榮見他半晌不動,試探著叫了聲。徐若麟這才如夢初醒,哦了一聲,順手拿起信,投入一邊燃著的火爐裡,看著火苗將紙張吞噬掉後,道:「回吧。」

    常大榮瞥了眼案頭還堆著的一疊公文,有點驚詫於上司的方纔的這句話。在他印象裡,這似乎還是第一次。

    徐若麟已經起身,道:「不是急事。且事兒也是永遠辦不完的。你應也多日沒跟你家人一道用晚飯了吧?早點回吧。」

    常大榮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他和楊譽黃裳他們不同,已經娶妻生子。所以比起從前的徐若麟,他更喜歡現在這個帶了點人情味的上司。

    「是,大人!」

    他很乾脆地應道。

    徐若麟朝他略微點頭,拿了外氅便往外而去。上了千步廊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自己,回頭,見是太醫院的於院使。

    太醫的地位並不高,但於院使妙手回春,德高望重,加上先前自己的毒傷也是他治的,所以徐若麟對他頗敬重,私交也不錯。見他匆匆趕上,便停了腳步,笑著寒暄道:「老院使也是要出宮回去了?」

    於院使呵呵笑道:「徐大人,恭喜啊!」

    徐若麟略微一怔,「何喜之有?」

    於院使道:「你還不曉得吧?尊夫人今日身子不適,老國太打發人來請看病,診出是喜脈……」

    徐若麟猛地抬眉,一臉驚喜,一把抓住於院使的胳膊,脫口道:「喜脈!」

    於院使哎了一聲,「大……大人,手勁輕些!我一把老骨頭了,經不住你的力道!」

    徐若麟急忙撒手,賠了聲不是,轉身便大步而去,出了宮門,上馬飛馳而去。等到了國公府,天色還沒黑,急匆匆幾乎是一溜煙地往裡去,到了自己院門口時,迎面碰見個掃地的小丫頭。那小丫頭嘴巴響亮,還沒等他開口問,已經先搶著過來見禮,笑嘻嘻道:「恭喜大爺,大奶奶有喜了!咱們往後就等著小公子滿院跑了。」

    徐若麟心情極好,道:「會說話!去賬房領十兩銀子,記在我名下。賞你的!」

    十兩銀子就是國公府裡一等大丫頭將近一年的月錢了。那小丫頭月錢才五百,聽到之後,哎喲了一聲,差點沒跳起來,連說話都不利索了,「謝……謝謝大爺!」

    近旁的幾個丫頭婆子見了眼紅,急忙也跟著圍了過來,紛紛朝著徐若麟道喜,徐若麟哈哈一笑,「這院裡的都有賞,自己去領就是。」

    眾人大喜,忙讓出條道。紫雲聽見動靜過來了,見徐若麟往房裡去,悄聲笑道:「大爺,奶奶仿似一直睡著。我正想喚她起身吃東西……」

    「我叫她吧。」徐若麟應了聲,人已經幾步跨上了台階。到了房門前,輕輕推門而入。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34 PM

 第九十回

  徐若麟入了內室。

  屋裡還沒掌燈,此刻便有些暗了。他看到掛在床前的帳子還靜靜低垂著,裡頭沒一聲兒的動靜,便躡手躡腳地靠了過去,輕輕掀開了帳簾。

  帳子裡的初念正背對著他朝裡而臥,一手露出半截皓腕,隨意搭在枕上,秀髮堆在她身後頸子的一側,身子被褥子裹住,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徐若麟凝視她片刻,見她一動不動,彷彿仍沉睡未醒,終於忍不住,把手輕輕搭在了她的一側肩膀上,俯身湊了下去,低低地喚她,「嬌嬌,好醒醒,該吃東西了。」

  ~~

  初念一個下午都沒睡著,翻覆了許久。本來想起身的,卻又懶得動彈,更不想見人,乾脆便繼續窩在床上。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才迷迷糊糊打起了盹兒,耳邊卻聽到個聲音,一個激靈便醒了。睜眼回頭一看,正對上徐若麟湊了過來的那張大臉。揉了下眼睛,慢慢坐起了身。

  「你醒了?」徐若麟朝她呵呵一笑,露出一副大白牙,不由分說便低頭下來,在她左右臉頰上叭叭地用力地親了好幾口。

  初念被他偷襲,哎了一聲,急忙躲閃著,伸手去推他的臉。徐若麟將她輕輕撲在枕上,伸手捋平她沾在臉頰上的一縷髮絲,笑著,低低歎了一聲,「嬌嬌,咱們又有孩子了,多好!今日乍聽到這消息時,我簡直要跳起來了……」

  他說著,伸手到她如今還平坦的腹部,輕輕地撫摸,甚至趴過去湊到她肚皮上聽了一下。大約聽不出什麼,又回來,低頭繼續不停地啄吻她的唇和臉頰,表情滿足。

  「嬌嬌,他就是以前咱們失去的那個孩子呀。你不曉得,我盼這孩子再來,已經盼了許久了。等這孩子出世,不論是是男孩還是女孩,我一定會對他好,好彌補我從前的過錯。對了嬌嬌,你想要什麼,你也和我說……」

  他大約真的太高興了。連說話,彷彿都開始有些語無倫次了。

  初念被他的興高采烈所感染,心裡的那種悶氣漸漸仿似也消退了些。

  「我還能想要什麼?」她歎了口氣,伸手摀住他還不停親吻自己的嘴,凝望著他,唇邊終於露出笑意,慢慢地道,「既然嫁給了你,以前怎樣就過去了,如今自然是想你能對我以誠相待了。你自己說說,你有沒有做過什麼欺瞞著我的壞事?」

  徐若麟見她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略一想,便笑道:「我待你自然是全心全意的。怎麼捨得欺瞞你?」

  初念聽他居然這樣應,腹中暗自冷笑了下,胸中方才好容易積出的那團暖氣兒,隨了他的這句話,一下便散了個精光,心腸又涼了下來,不再作聲。

  「你肚子餓了吧?你不用起身了,我叫人送房裡來。」

  徐若麟體貼地說道,終於起身出去了。

  丫頭們知道她醒了。很快過來掌了燈。屋裡一下便亮堂起來。紫雲一邊用金鉤鉤住帳簾,一邊低聲笑道:「奶奶,方纔你沒瞧見,大爺曉得你有了身子,人剛踏進院裡,竟就一人十兩銀子地賞。那些小丫頭們,今晚怕是要樂得睡不著覺了。」

  初念已經坐了起來,讓她把自己的長髮鬆鬆綰了個髻後,靠在腰後的墊枕上,聽她這麼說,一笑。

  沒片刻,素雲和廚下的一個丫頭便提了食盒過來,徐若麟也跟著回來,等碟碗在小桌上都擺好後,示意她們出去,自己便坐到了她身側的榻沿上,笑道:「你看看,愛吃什麼?」

  初念瞟了眼,見小桌面上擺滿了碗碟,掀開被子下去,口中道,「隨便吧。」

  徐若麟按住她,「你別下了。我餵你吃。」

  初念看他一眼,道,「不過是有了身子而已,又不是病得不能動彈。我有手有腳的,要你喂做什麼?」說罷拂開他手,爬下了榻,趿了鞋逕自往桌邊去。

  徐若麟一怔。見她已經坐到了桌邊,只好跟過去坐下。她舀了勺荷瓣豆腐吃了,又伸手,瞧著要夠放得遠些的冬筍火腿湯,忙接過碗,慇勤地舀了小半碗,遞到了她身前。

  初念看他一眼,「你也吃吧。」

  徐若麟胳膊撐在桌邊,望著她道:「我不餓,你先吃吧。」

  初念略微一笑,不再說話了。低頭喝了兩口湯,再夾了幾筷子,便擱放下來,道:「我吃飽了。」

  徐若麟難掩驚訝,「怎的比你平日吃得還少?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麼?我叫廚房再做。」

  初念搖頭,「真的飽了。」

  「這怎麼行?」他說著,夾了她平日愛吃的一個蝦餃,送到她嘴邊,「你如今是兩個人的身子了,要多吃。乖乖聽話,來,張嘴……」

  初念吃了。他又夾一個,她再吃了。最後他一勺一勺餵了她半碗的粥,見她實在吃不下去了,這才罷手。在她目光注視之下,風捲殘雲地吃了剩下的飯菜。

  丫頭們過來收拾。徐若麟也去邊上衣帽間換掉身上的公服。回來時,見她已經靠坐回了床頭,低著頭,手上正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本書。便過去拿了,隨手丟到一邊的案頭上,笑道:「你有身子了,別再費神在這上頭。早些躺下去歇了才好。」

  初念唇角略微勾了下,靠著沒動。

  徐若麟想了下,坐到了她身側,伸手過去摟住她腰身,掌心輕輕撫摸她的小腹,低聲道:「我一回來,便覺著你和平日不同,仿似有些不高興。怎麼了?你不想生個咱倆的孩子嗎?」

  初念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想!為什麼不想?你不是很高興嗎?只要你高興了,那就好。」

  徐若麟眉頭微蹙,凝視著她片刻,見她視線始終不肯與自己對視,忽然將她臉扳向自己,沉聲問道:「嬌嬌,你到底怎麼了?別這樣故意嘔我,行不?」

  初念嗤地笑了出來,終於與他對視了,輕鬆地道:「真沒什麼呢。不過我今天倒是見到了個人。你猜,我去哪了?」

  她今日入宮去探望蕭榮,他並不知道。

  「去哪了?見誰了?」

  「我入宮去探望皇后了,然後,順便也見到了連城公主阿令。她長得可真美,連我看了,都捨不得眨眼睛了……」

  徐若麟目光微閃,皺眉道:「她不是在壽昌宮嗎?你在皇后那裡,怎會見到她?」

  「她正好也去了皇后那裡。」初念微笑道,「她是你表妹。皇后便是看在你的面上,自然也會待她比旁人要親厚幾分。所以我便見到了她。你猜,她說了什麼?」

  徐若麟遲疑了下,望著她道:「什麼?」

  「她說她早想認識我了,可惜沒機會。我記得你先前跟我說,是她自己怕拘束,你才安排她住外頭的,可是我聽她話裡的意思,卻是你不想讓她住到咱家裡來的。你說說,這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騙我?」

  「就這些?」徐若麟緊緊盯著她。

  「是啊,否則你以為還有什麼?」她笑得天真。

  徐若麟打量她的神色,見她不像有所隱瞞了,微微鬆了口氣,摟她入懷,伸手輕輕捏了下她鼻子,「小傻瓜,就為了這個,你就跟我嘔了半天的氣,值得嗎?」

  初念皺眉,拍開他的手,「你為什麼要騙我?還有,為什麼不願讓她住咱們家?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徐若麟想了下,笑道:「年前阿令來的時候,確實是我讓她住外頭的。你也曉得,咱們家人多嘴雜,太太向來厭煩我外祖那邊的人,阿令又自小被我舅父寵得任性,我怕她住過來萬一生出摩擦反倒連累了你心煩,索性便讓她住外頭了,大家都落得清靜。當時沒跟你說清楚,是我不好。」

  「就這樣?」初念瞪著他,追問了一句。

  「嗯。」徐若麟點頭,反手抱住了她肩膀,「乖,別想這麼多了。我先前就跟你說過,阿令只是個外人而已。你才是我的妻。如今你又有了孩子,這些亂七八糟的就別多想了,養好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初念長長呼出一口氣,望著他,微微笑道:「你既這樣說了,我信你便是。」

  ~~

  次日早朝散了後,徐若麟與方熙載一道,被召入御書房。

  趙琚終於下定決心,正式準備著手遷都燕京的大計了。

  之所以這麼決定,趙琚自己並沒有明說。但徐若麟隱約有自己的猜測。除了皇帝想要與北冗對抗,進一步穩固北方局勢這個原因外,他這個皇位的來路,估計也是讓他排斥金陵這座舊都的重要原因。留在這裡,皇帝恐怕永遠也無法擺脫他自己心中的那個結。

  遷都是項浩大的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至少,在新皇城沒有建起之前,還不可能搬遷。

  徐若麟對皇帝的這個決定,自然不會反對。在穩固北方局勢這一點上,他與皇帝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方熙載卻是第一次知道皇帝有這樣的計劃。起初的驚詫過後,便也表示了自己的擁護。

  趙琚顯得很是高興,道:「你二人乃朕的左右臂膀。遷都一事,得你二人一致支持,朕心甚慰。餘下朝臣便是反對,想來也掀不出波瀾。年前,朕便不斷收到北方的消息,說北冗的小股軍隊時常越境刺探,甚至騷擾我邊境居民。子翔,你與北冗有過多次交戰,待春暖後,朕便派你北上。一來,你帶些匠人術士一道過去,勘定宮城位置,二來,倘若北蠻再敢進犯,你便替朕狠狠打擊回去。這是朕自登基以來,與北冗的首次戰事。相信你定不會負朕所托!」

  徐若麟應了,趙琚又對方熙載道:「方愛卿,建造宮城,諸事紛繁。涉及匠人木料石材等等,需得早早與工部戶部協調一致。只是遷都事關重大,此事不宜草草公佈。你先與工部戶部尚書一道製出預案,呈上御覽後,朕再擇日宣告。」

  方熙載也應了。君臣幾人再議了些事後,趙琚命方熙載先退下,跟前只剩徐若麟一人後,壓低聲,道:「子翔,朕還有一事要交託於你。此事關係重大,你自己心中有數便是。」

  徐若麟心略微一跳。

  趙琚還沒開口說是什麼事,他其實已經隱隱有所猜想了。老實說,這種事,他不想摻和,所以之前一直在避退。

  「萬歲請吩咐。」

  徐若麟應道,聲調平穩。

  「唔,」趙琚顯得也有些心神不定,雙手背後,在御書房裡來回走了兩趟,像是下了最後決心,猛地抬頭,望著徐若麟道:「子翔,趙勘的兒子靖邊,你當知道吧?」

  靖邊是當日的皇太孫,破城之時,年近七歲。

  「大軍破城當日,已與趙勘一道被焚於宮中。」徐若麟道。

  趙琚看他一眼,搖頭,「靖邊並沒有死。據朕得到的消息,那被燒死的,不過是個冒名頂替的。當日大亂,留在城中的所有王公、太監,都有可能是隱匿了靖邊的那個人。你知道我為何去年底又將那些一字王們以祭祀先祖之名召回京中,至今沒放他們離去?就是暗中派人去了他們的封地調查此事。這事,朕先前一直委派給沈廷文。只是他讓朕十分失望。至今一無所獲。朕想來想去,滿朝能讓朕信任,且也能辦好這事的,想來也就你了。故委你以重任。朕盼著你能徹查此案。在你去燕京前,將靖邊給朕找出來!」

  徐若麟躊躇了下。趙琚立刻道:「子翔勿要多慮。我視你為心腹,便也不瞞你。你當明白,靖邊一日在外,朕便一日不會安心。隨便什麼人,靖邊只要落入他手,他便可打著皇太孫的旗號作亂。找到靖邊之後,朕絕不會對他下手,必定保他一世安樂。」

  徐若麟暗歎口氣。

  皇帝都說到這份上了,這差事,哪怕他再不願接,他作為臣子,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是,臣定當盡力。」

  他恭聲道。

  趙琚滿意地點頭,遞給他一個信封,「裡頭是當日可能行事的所有人員名單。」

  徐若麟接了過來,納入懷中。從御書房出來後,便回了自己的衙門。坐定後,取出方才皇帝給他的那封信,展開裡頭的紙,目光掃過上頭的一個個名字,若有所思。然後,他將信收了起來,飛快翻了下案頭堆著的一疊公文。這些,都是今日新送到等著他處理得。並沒找到自己想要的。他想了下,叫了門外的衛兵進來,問道:「今日就只這些?」

  衛兵應是。徐若麟點了點頭,叫他出去,自己繼續等待。眉宇間甚至浮上了一絲不寧。

  他等的,不是別的,而是坤寧宮安俊的回信。

  事實上,一早入宮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心腹給安俊送信,詢問昨日初念入宮時的詳情。按說,安俊的回信此刻應該早已經到了,為何卻遲遲不來。

  他感到略微的不安。本能讓他覺得,必定發生了什麼自己所未料及的事……

  正這時,外頭的人又送來了一封公函,他瞥了眼,正是自己等著的那封。立刻打開了,一目十行地掃過一遍。臉色微變。整個人猛地站了起來。沉思片刻後,攜信出了衙門,急匆匆往宮外方向而去。

  信,是皇后蕭榮寫給他的。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35 PM

第九十一回

  徐若麟趕回了國公府。

  大白天的,又不是休沐日,國公府下人見他突然回來,難免有些驚訝。

  昨日大奶奶被診出有喜,嘉木院裡的下人,個個得了賞,這事今日早傳遍闔府。上頭的人沒說什麼,府裡別院的下人卻都羨慕不已。目送他徑直往嘉木院去後,忍不住便又議論了幾句。

  徐若麟沒聽到,他也沒心緒去理會這些。此刻他的心情,實在難以言表。

  蕭榮說,阿令昨日向她坦承已非處子之身,聽她意思,與她有關係的那人便是他。出於謹慎,蕭榮當時便命自己身邊一個信得過的老宮女替阿令檢查了身子,發現她所言非虛。

  阿令是泰布答土司送來聯姻,以表效忠,皇帝也早把她視為自己的後宮。到了月底預定的日子,只要冊封一下,一切便順理成章。不想在這節骨眼上,竟出了這樣的意外。因事幹重大,蕭榮已經嚴令阿令和老宮女封口。

  蕭榮在信中,並未向徐若麟詢問阿令所言的真假。她只在信末說,阿令既然確實非處子身了,她又牽出了他,便斷不能再留下。再過兩日,便會以她身染惡疾為由,將她送出宮遣回雲南。特將此事告知他,好叫他心中有數。

  徐若麟乍看到這封信時,第一個感覺,不是憤怒,而是意外。

  年前阿令到了金陵,他去接她時,告訴她自己想了許久後做出的決定,讓她去住驛館。當時她雖流露出些微的失望之色,但很快便乾脆地應了下來,甚至不用他多說什麼,主動便向他致歉。當時她誠懇地說,從前是她不懂事,這才做出了那些惹他不快的事。如今早不一樣了,她曉得該當如何。

  阿令的這番話,讓他十分欣慰,甚至一掃從前他對她的糟糕印象——事實上,對於這個比自己小了許多,和自己母親長相又有五六分相似的表妹,倘若不是之前發生過的那樁舊事,他對她,原本一直是十分關照的。

  就是這數年後的一面,讓他覺得阿令終於長大了,不再是他印象裡那個任性的女孩。所有他放心地讓她進了宮。等著她被冊封,享受她當得的榮耀,也擔起她作為連城公主的責任——但是現在,他才明白過來,原來阿令還是當年的那個阿令。不但絲毫沒有改變,甚至變本加厲了。

  徐若麟現在既沮喪又惱怒。

  他向來認為自己有察人之能。萬萬沒想到,生平頭一回,竟是栽在了阿令的手上。

  他的眼前浮現出阿令當日對自己說話時的那張笑臉和心無城府的樣子,極力壓下心中因了被騙的那種不快之感。

  他的這個表妹,到底想要幹什麼?

  也是現在,他才明白了,昨晚初念為什麼會那樣。原來她在試探自己。她必定是知道了什麼。阿令既然處心積慮敢在皇后面前把他拖下水,又怎麼可能只會僅僅讓她知道是他安排她住在外頭這麼一件簡單的小事?

  他原本覺得,他瞭解阿令,更瞭解初念。現在才知道,他對她們還是知道得不夠。原來這些女人,一個個從沒他想像中的那麼簡單。心思彎繞起來的話,甚至不啻於男人之間的陰陽謀。

  徐若麟往嘉木院去的時候,回想著初念昨晚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表情,陡然一陣頭皮發麻。

  他有一種預感,自己這一回,麻煩真的大了。倘若阿令的話被有心之人傳到皇帝跟前,自己便再難擺脫欺君的嫌疑。皇帝再大度,就算表面沒什麼,心裡必定也會有不滿。蕭榮必定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做出那樣的決定。而現在對他來說,最最要緊的,還是趕緊先向她解釋清楚,安撫好她,後院平穩了,他才好全心對付外頭的這一件件事。

  ~~

  徐若麟跨入嘉木院時,已經過了午覺時辰,院裡不見一個人。到了房裡沒看到初念。又找到果兒的屋子,也沒人。出來時,才遇見個小丫頭。那小丫頭臂上搭了件朱團紅鑲灰鼠皮的斗篷,正匆匆往外而去,看見他,顯得很是意外,停了腳步。聽徐若麟問她大奶奶去哪了,忙應道,「奶奶方睡了一覺醒來,說屋裡悶,沒說兩句,竟把晌午吃進去的東西都給吐得精光。紫雲姐姐她們服侍著,才又勉強進了些食。躺回去歇了片刻,還說悶。正好果姑娘來了,便一塊兒去了湖心亭透氣兒。紫雲姐姐她們也都跟去了。那邊稍有些風,怕奶奶凍著,命我回來再拿件斗篷。」

  國公府後園靠西挖出了個四方形的池子,水面上築了個湖心亭。離嘉木院也就幾個拐彎的路。徐若麟接過那丫頭手中的斗篷,轉身便找了過去。剛穿過假山環繞的一道曲徑,便聽見前頭傳來一陣笑聲,抬眼望去,見初念正靠坐在亭邊的椅上背對自己,邊上紫雲和宋氏陪著。幾個年紀小些的丫頭和果兒趴在欄杆邊,一邊朝水裡的錦鯉投食,一邊嘰嘰咯咯地笑。

  池裡的錦鯉養了多年,大的已經有尺來長了,紅紅白白通體肥圓,看著十分討喜。此刻紛紛聚攏了過來,爭相從水中躍起爭搶食物,攪得水面啪啪作響。初念一手支在欄杆上,正看得入神,笑聲忽然消了下來。邊上的丫頭和宋氏她們也紛紛起身,口中叫著「大爺」,回頭看去,見徐若麟正拿了件斗篷,從池邊與亭子相連的那道直廊上大步而來。也未起身,只扭過了頭,隨手拈了一小塊糕面,朝著水面投了下去,看著錦鯉繼續爭食。

  果兒見父親來了,很是高興,見繼母彷彿還沒注意到他的到來,忙扯了下她的衣袖,「娘,我爹回來了!」

  她現在和初念愈發熟稔親密,稱呼也從一開始的「母親」改成了「娘」。提醒完後,便迎了過去,仰臉對徐若麟道:「爹,娘方才在屋裡吐了,我便帶她到這裡看錦鯉。」

  徐若麟摸了下她的頭。抬眼見初念已經站了起來,在丫頭們和宋氏的注目之下,瞧著是要來迎了,哪裡還敢托大,急忙到她身前,抖開手上的斗篷罩在她身上,望著她低聲道:「聽說你方才吐了?好些沒?」

  初念一笑,扭頭看向水裡的錦鯉,只嗯了一聲。

  她面上看起來沒什麼,但徐若麟現在卻知道了,她心裡肯定是一肚子的火氣。自己有些話又不好在這裡說。看了眼正望過來七八雙眼睛,低頭下去俯到她耳畔去,聲音更溫柔了,輕聲道,「嬌嬌,我有事要跟你說,咱們回房吧。」

  初念沒吭聲,徐若麟便握住她手,扶著她後腰帶著往嘉木院去了。

  等他倆背影消失在池邊那堆假山後,宋氏便笑了出來,對著果兒道:「果姑娘,瞧瞧你爹娘,原本就好,如今更好了。」說罷又對丫頭們道,「都回吧。只是裡頭沒叫的話,別沒眼色地去擾了大爺大奶奶,難得大爺有空白天也回一趟。」

  紫雲笑道:「宋嫂子你就愛倚老賣老。不消你說,我們也是知道的。」

  ~~

  徐若麟牽了初念一回房,門剛帶上,初念便把撇開了他的手,自顧坐到了張椅上,看了眼徐若麟,笑道:「大爺你這麼忙,今天大白日地怎麼回來了?還說有事要跟我說。到底什麼事這麼急?你曉得我膽子小,可別嚇唬我。」

  徐若麟知道她方才不過是在女兒和下人跟前給自己留臉面。此刻見她笑得好看,偏偏望著自己的眼神裡卻透出了絲譏嘲,甚至帶了絲涼意。心中只恨自己一時托大,先前把阿令和她都想得太過簡單,以致於把原本簡單的一件事給攪到了這樣的地步。硬著頭皮慢慢到她跟前蹲了下去,然後單膝跪地,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仰頭望著她道:「嬌嬌,我是來向你認錯的。」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37 PM

 第九十二回

  初念把手抽回,側過身避開了他,驚詫地道:「徐大人你這是做什麼?沒聽過男兒膝下有黃金嗎?趕緊起來吧,別折殺了我。」

  徐若麟聽她譏嘲自己,索性伸手過去抱住了她腰身。初念咬著牙,使勁掰他的手,他就是不放。兩人一個坐著,一個半跪在她腳跟前,誰也沒說話,只啞巴似地默默較了一會兒的勁,她終於敵不過他的厚臉皮和力氣,任他巴著自己,只是往後靠了靠,不耐煩地道:「什麼話,你快說。果兒還等著我去餵錦鯉!」

  徐若麟見她讓了一步,肯聽自己說話了,這才鬆開了抱住她腰身的手,探到懷裡取出那封信,遞過去低聲道:「皇后的信。你看看。」

  初念狐疑地看他一眼,接過信,取出信瓤,目光掃了一遍,臉色便大變,將信紙劈頭丟他臉上,人也從椅上呼地站了起來,一語不發地便快步往外而去。徐若麟忙揀了信,跟著從地上起來,一個箭步追了上去,攔在她面前。

  「嬌嬌,你聽我說,阿令完全是在胡說八道。我沒對她做過那事……」

  「你自然不會承認了!」初念用力推開他,睜大了眼,嚷道,「但你敢說你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真要是清清白白沒半點瓜葛,你先前為什麼不敢讓她住到家裡來?還一次次地騙我!前幾回便罷了,昨晚我那樣追問你,你竟還當沒事人一樣地打發了我。分明是做賊心虛!」

  徐若麟見她情緒激動,兩手揮得像貓爪,抓住她手腕。她手動彈不了了,便抬腳踢他。徐若麟怕她閃到了腰身,乾脆一把抱起了她,一邊安慰著,一邊送到了床上。將她放在床榻上後,見她仍掙扎著要起來,忙跟著臥到她身側,壓住她肩膀,又抬了自己的腿壓在她腿上。

  初念被他牢牢禁錮住,登時起不了身,終於停了掙扎,氣得緊緊閉上眼睛,扭過了臉去。

  徐若麟伸手將她臉扳了過來,連聲哄道:「嬌嬌,你別生氣。都怪我不好。先前之所以沒對你說實話,並沒別的緣由。只是我知道你心思一向重,嫁給我時又是不情不願的。原本並沒什麼的事,怕越描越黑,你知道了萬一多想,反倒徒增煩擾,所以才沒對你說的。是我錯了!好嬌嬌,要打要罵都隨你,只要你別再惱我了……」

  「夠了!」初念忍無可忍,忽然睜開眼,怒聲道,「徐若麟,你就只會把我當小孩一樣地哄!在你眼裡,我就是個可以任你擺佈的傻瓜對吧?從前就不用說了,我連想都不願再想。這一輩子也是一樣!我本來不想和你再沾邊兒的,可是最後還是嫁給你了!你瞧我多乖,嫁了你之後就認命了,只會安安分分地和你過日子。這沒幾個月,還又懷了你的孩子。你得意了是吧?我可真是個聽話的傻瓜!倘若這回沒有阿令在背後這麼捅你一刀,你是打算就這麼一直哄我一輩子?」

  「嬌嬌,你先冷靜一下。你現在在氣頭上,我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徐若麟乾脆把她抱住,不停地拍她後背撫慰她,「咱們都有孩子了。想想孩子,你也不能氣壞身子……」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一點都不想!」

  先前那些已經被她漸漸壓在心底的不滿,此刻彷彿又被一點點地勾了出來,匯聚在一起,彷彿一團火苗,燒得她連眼眶都有些發熱了,「我更不想一輩子用別人的名頭活在這座宅子裡!我本來可以過得很舒心的,都是你害我的!我巴不得這孩子從來沒來過!」

  她想都沒想,只是這樣胡亂地嚷著。

  徐若麟一怔,看她一眼,微微皺眉,手搭在了她的腹部,聲音也變得晦澀了,「嬌嬌,你生我的氣沒關係,但別這樣說咱們的孩子……」

  他話還沒說完,初念忽然又覺一陣胸悶,乾嘔了兩下,一把推開他,飛快爬起來探身出去,哇一聲便又吐了。這一下比先前那次還厲害,到了最後,吐得連膽水都出來,嘴裡陣陣發苦,模樣十分狼狽。

  徐若麟顧不得別的了,忙拍她後背,拿帕子替她擦拭臉,又大聲叫人進來。候在外頭的丫頭們聽見他的傳喚聲,忙推門而入,見初念又吐了一地,正眼淚汪汪地趴在床沿上,哎呀了一聲,各自忙碌起來。紫雲去打了水,素雲小丫頭一起清掃地面,又推開窗戶透風。一番折騰過後,總算清理乾淨了。

  徐若麟問了聲,知道小廚房裡先前預備著熬了紅棗燕窩粥,讓送了一碗來。等下人都出去了,看了眼閉目躺在枕上的初念,拿了剛在溫水裡絞過的帕子,俯身過去替她擦著臉和脖頸,低聲道:「嬌嬌,我知道你懷孩子辛苦——這也是我的不好。只是孩子他既然已經來了,咱們就要好好待他。以後,不要再說剛才那種話了,好不好?」

  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甚至帶了些懇求的意味。

  她終於睜開了眼,仍那樣軟軟地躺著,看著他的目光裡,先前的那絲不滿卻絲毫沒有減少。

  他扶她坐了起來,往她腰後塞了個靠枕,去端了那碗粥來,試了下燙,舀了一勺,送到她嘴邊。見她不吃,耐心地勸著:「吐了便要吃回去的。別餓著了。」

  初念冷冷道:「我吃不下。」

  徐若麟只好放下手中的碗。

  「好吧……」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側,「我知道我此刻在你跟前如同招煩。但還是先要把阿令的事跟你解釋下。皇后的信,你方才也看了。阿令說她已非處子身,又暗指和她有關係的人是我。但是嬌嬌,我要是說,她在撒謊。那個男人根本就不是我,你信我,還是信她?」

  他說完,見她仍是繃著臉面無表情,苦笑著搖了下頭,隨即又道,「我還是先把我和她的淵源跟你說下吧。」

  「阿令比我小七歲。我在七歲那年被接到這裡時,她剛出生。後來見到她時,我十七歲,她十歲。那一次,是因為我回去探望我母親。」

  「說起我的母親……」徐若麟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接著道,「你應也聽說過,這個府裡的人,人人都認為是我外祖當年主動將她獻給我父親以求部族得到大軍庇護的,為此,小時候我在這府裡,明裡暗裡不知道遭了多少的鄙夷和白眼。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我母親名叫胡靈耶,在當地土語裡的意思,就是仙女。你可以想像她有多美。我父親當時還很年輕,並未成家,有次帶兵路過我外祖的轄地時,無意遇到了她,驚為天人,向我外祖索要。當時我外祖勢單力薄,部族正遭受臨近幾個土司的威脅,本就疲於應付了,自然不敢再得罪這個奉了皇命肅邊的天朝將軍,無奈只好將她送了出去。我父親在西南一帶,陸續停駐了將近十年,期間他回京娶了如今的太太,我母親也生了我。她就這樣沒名沒分地跟了我父親這麼多年,直到他在我七歲那年,被召回歸京。」

  初念從前確實從徐邦達那裡聽說過幾句關於徐若麟母親的事。確實如他此刻講的那樣,說是老土司為討好徐耀祖,主動進獻女兒的。但聽徐若麟自己講這種陳年舊事,卻還是第一次,漸漸被吸引了注意力。想發問,卻又忍住了。

  徐若麟看她一眼,「你一定想問,為什麼後來我父親只帶了我回京,卻沒帶她一道?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母親自己不願。當初他強行佔了她,卻迫於徐家長輩,也就是我祖父的壓力,因她胡女的身份始終沒有娶她,甚至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還奉命回了趟京成了親。你可以想像她的心情,她怎麼可能願意跟著他萬里迢迢地回京去做妾?我姓徐,他要接走我,她無力阻攔,但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她趁他不在時,假借病死,最後入了山中的一間廟宇出了家。」

  初念驚訝不已,吃吃地道:「你說什麼?你母親她……她還在人世?」

  徐若麟嗯了一聲,神色凝重,「是的。她還在人世。這事,就只有我和我外祖知道。但是,就算我母親仍活著,這也絲毫不能減輕我父親對她犯下的罪過。」

  他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聲音也帶了絲僵硬,「嬌嬌你知道嗎,我母親不但長得美,性子也和你一樣,溫柔和善。在我的眼中,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她應當得到善待。倘若不是我父親負心的緣故,她何至於一生不幸,最後要過著青燈伴古佛的日子?先前我將我父親送往雲南避禍時,我聽說他想去拜祭我母親的墳墓,數次央求我外祖。我外祖最後便親自帶他去了當年樹起的那座衣冠塚前,在墳前痛斥了他一番……」

  他的唇角浮上了一絲略帶譏嘲的笑,聳了下眉頭,「自然了,倘若沒有他,也就沒有我。這大概便是我唯一需要對他感恩的一點了。」

  初念慢慢低頭下去,還在為自己聽到的這關於公公和正版婆婆的陳年糾葛而震驚的時候,徐若麟長長吁了口氣,接著又道,「我扯得有些遠了。還是說回來吧。就是那一回,我十七歲,從燕京回雲南去探望我母親的時候,我見到了阿令。她當時才十歲,性子活潑,很會纏人,也很可愛。因為我母親曾叮囑過我要關照她的緣故,所以我對她很好……」

  他停了下來,微微皺眉,似乎在考慮接下來的說辭,神情略微帶了些尷尬。

  「我與那人青梅竹馬。十歲時,我便對他說,往後我定要嫁給他的……」

  初年見他停了下來,忽然想起那天阿令說過的那句話,尖銳地盯了他一眼。

  徐若麟看出她的不滿,急忙擺擺手,意思是叫她別誤會,接著又飛快道:「不想她有一天竟跟我說,她往後要嫁給我。我以為只是小孩子玩笑,便也沒在意,只對她說,我在金陵已經有了婚約……」

  「囉囉嗦嗦的。誰要聽你說這些不著邊的!」初念冷冷打斷了他,「就只這麼點破事?倘就這樣,你也不至於怕她怕得連家門都不讓她進吧?」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38 PM

  第九十三回

  「沒錯,」徐若麟點了下頭,「確實還有後續。兩年後我娶了果兒的母親,次年她便不幸亡故。在我二十三歲時,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正逢我外祖的六十大壽,我再次去了雲南。當時阿令十六歲,早幾年前,便被剌惕部的巫女擇為聖女,服侍在神廟。當日她從神廟趕了回來,舞劍為我外祖獻壽。壽宴中時,她過來向我敬了杯酒,我無半點防備,自然喝了下去。壽宴過後,我回房歇息,已是深夜。睡得朦朧之時,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又在我耳邊不停地說,她便是我的妻子。我醒了睜開眼,竟真見到了果兒的母親。她就在我身邊朝我笑。嬌嬌你也知道,男人孤身久了,難免會有衝動。我以為我是在夢中,便抱住了她……」

  初念眼睛越睜越大,氣都透不出來了。

  徐若麟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安撫般地輕輕捏了下,這才繼續道,「正這時,當頭一盆冷水澆了下來,我徹底清醒了過來,這才發現我身側的那個人,竟是阿令。她在哭。而闖進來弄醒我的,便是我的外祖。」

  徐若麟眉頭皺了起來,彷彿在回憶當時情景。

  「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酒後亂性,羞愧不已。外祖送走阿令後,我去向他乞罪。這才知道,原來阿令在酒中對我下了藥。」

  「這是當地巫人才有的一種藥。我後來特意研究過,應該是龍爪花的某個異種。這種花的汁液,有很強的凝神功效。但是在提取液中混入其它藥物,卻又能讓人意識模糊精神恍惚,配合某種秘術的話,甚至還能操控服過藥的人,讓他隨施藥者的意念行事。阿令時常在巫女身邊,知道這種秘術,偷了藥下在酒中讓我喝下。然後在我耳邊不斷重複她是我妻子的話,我竟著了道……那麼多年過去了,我又經歷過這麼多的人和事。她向我敬酒的時候,我當時又如何會防備一個十歲時隨口說了那樣一句話的阿令?」

  「然後呢?」初念仍是面無表情地問道。

  徐若麟歎了口氣,「這種藥十分珍稀,且因了它的特殊功效,不被允許隨意使用。巫女發現少了,便想到了阿令,當即報告了我外祖。我外祖這才找了過來。所幸還算及時,並未鑄成大錯。阿令是服侍在神廟的聖女,出了這樣的事,外祖雷霆大怒,又不好聲張出去,當時便將她送走,我次日便也離去了。」

  「經過就是這樣,我沒騙你半句。」他看向了初念,誠懇地道,「嬌嬌你想,阿令從前膽大妄為到了這樣的地步,又在巫女身邊留過多年,如今就算她向我道歉認錯了,我也不可能放心地把她弄到家裡來讓你和她朝夕相對。我沒和你說實話,一來,是我自負太過,再次相信了阿令。二來……」

  他躊躇了下,終於還是道,「二來,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怕你知道後,若是不信我,我反而說不清楚了,所以才決意瞞你的。本來我想著,只要阿令這個月底被冊封入了宮,那便一切順利,什麼事都沒有了。沒想到阿令竟又鬧出這樣的事……」

  「那她怎麼不是處子身了?」她忽然問道。

  徐若麟神情有些無奈,「嬌嬌,當時我雖被藥物所迷,把她看成了我的妻子,但有沒做過那事,自己還是清楚的。倘若真做過,就算我不肯娶她,我外祖又怎麼可能輕易地放過我?至於皇后說她確實破身了,這我便真的不清楚了。世上會做那種事的男人,並不止我一個。我方才對你說的,真的都是實話。阿令在皇后面前胡說八道而已。你一定要信我!」

  徐若麟說完,見初念慢慢低頭下去,不發一語,便順勢臥到了她大腿上,把臉埋在了她小腹一側,閉上眼親暱地蹭了好幾下,這才睜眼,仰頭望著她慢慢道,「嬌嬌,你方才說你不想要這個孩子,你知道我聽了後是什麼感覺嗎?你是生我的氣,這才隨口說說的,是不是?以後我若再做錯了事惹惱你,你對我如何都行,但一定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更不要有這樣的念頭。好不好?」

  初念與他四目相對,半晌,終於道,「我實話你跟你吧,你的話我都信。皇后娘娘在信裡沒問你半句真假,想來她也知道阿令是在說謊。以你如今在朝中的身份,倘若你真與她有過關係,阿令便絕不可能出現在金陵了。但是我還是不痛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腦子裡很亂,想一個人安靜下。我知道你本來就忙,如今又出了阿令這樣的事……你自管去忙好了,不必一直這麼守著我。關於孩子,是我不好。方才不該說那些話的。以後不會了,我向你保證。」

  她的回應,大約與徐若麟期待的相差甚遠。徐若麟目光微微黯然,怔怔望她片刻,終於笑了下,點點頭,起身道:「只要你信我便好。」他回頭看了眼桌上,「你要吃點東西下去的。方才說了這麼久,粥都涼了。我讓人換一碗來。」

  下人很快新送來了一碗。徐若麟要餵她,被初念拒了。在他目光注視之下,自己一口口吃了。等她重新躺下去後,徐若麟替她蓋好被,低聲道,「那我晚上盡早回來陪你。」

  初念點了下頭。

  ~~

  數日後,宮中便傳出了消息。在對數名已圈定的后妃人選進行最後一次身檢時,雲南來的連城公主竟被查出身患隱疾,不合留於後宮。皇后稟向趙琚稟了,立刻便命人將她送回雲南。

  後宮事都由蕭榮一手操辦的。趙琚自然知道雲南來的玉觀音,還向蕭榮問起過。比起少一個後宮女人,他現在更關心的,還是雲南那邊的局勢。孟州的顧天雄一直也是他的一枚心頭之刺,不徹底拔除,西南便如同一直埋著一個暗雷。

  趙琚心裡清楚,他與自己的最大敵人北冗,遲早會有一場大戰。倘若西南顧氏不除,一旦與北冗爆發了戰事,那時顧氏再趁機作亂的話,自己便首尾難顧。早下手才是王道。為此,他早暗中授意現任雲總督劉睿效仿他的前任李若松,再次以稅賦為由逼迫顧天雄,又翻出陳年舊賬,下旨令顧天雄送長子再次入京。顧天雄自然不遵,以長子生病為由拖延。此舉果然奏效。年初時,趙琚得到劉睿密報,說顧天雄恚怒,暗中正與福王的殘餘勢力聯絡,正在準備起事。

  一切都在趙琚的料想之中。他也做好了孟州平亂的準備。所以連城公主此刻進京的意義,對於他來說,與其是後宮多個女人,不如說是在雲南穩固同盟的一個象徵。現在忽然聽聞這樣的事,難免失望。蕭榮便建議,連城既來了京城,不好叫她空手而歸,不妨由她認為義女,封「安西公主」之號,賜重金厚帛。如此雖聯姻不成,但意義也算相當。

  趙琚自然知道徐若麟與慶州剌惕部的關係,特意召了他詢問。徐若麟向他保證了外祖泰布答土司效忠朝廷的心意後,趙琚終於放心,下令照辦。

  兩日後,十二位新晉妃嬪按品級,各得金冊封號,入了後宮,分居在坤寧左右的側宮之中。而阿令則載著封賞,出了南城門,踏上了回雲南的官道。

  徐若麟對於自己的這個表妹,現在完全不敢掉以輕心。為了確保不會再出意外,他請了命,親自送車出城百里外,然後命常大榮領護,送她到雲南。

  徐若麟雖沒明說,但常大榮從他語氣也判斷得出,這一趟差事,與其說是「護送」,倒不如說「押送」來得更妥帖些。車裡的那位雲南公主,他遠遠也打過個照面。看起來不過是十六七歲樣的嬌滴滴的小姑娘。對於自己上司這種如臨大敵般的鄭重態度,他雖覺得不解,但自然遵照。

  ~~

  送走了阿令後,徐若麟當晚回家,聽說初念白日裡又吐了好幾回。此刻整個人懨懨地躺在床上,氣色瞧著很差。因時辰也晚了,自己收拾妥當後上床躺她外頭,逗她說話,她懶洋洋地不大應。

  自從出了阿令的事後,徐若麟在她跟前便底氣不足了。加上憐惜她懷孕後的苦楚,更是小心翼翼看她眼色行事。此刻想引她高興,便把阿令今日出京的事跟她提了下。不想她聽後,睜開了眼,用一種看傻瓜似的目光看著他。

  徐若麟被她看得不明就裡,「怎麼了?」

  初念忽然問他:「你以前有過多少女人?」

  徐若麟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問這個。但立刻應道,「除了果兒母親,就只剩你了。」

  初念微微扯了下嘴角,「沒想到,你竟也是個正人君子。」

  徐若麟聽她語帶嘲諷,顯然是暗指自己當初對她的不擇手段,任他臉皮再厚,此刻臉也微微一熱,忍不住極力剖白自己,「正人君子我不敢當。但說到女人,除了她和你之外,我確實再沒旁人了。我這麼說,你可能不信……」

  初念點頭,打斷他的話,「我信。要不然你也不會錯愛了我,更不會被阿令在背後捅了一刀。說起來,你雖然也算聰明人,但對女人應該還是不大瞭解。我告訴你吧,倘若我是阿令,既然先前已經不顧一切地在皇后跟前把你拉下了水,我就絕不會這麼輕易地被送回雲南。若就這樣回去了,那先前做的那些,又有什麼意義?」

  徐若麟一怔。

  白天他親自送阿令出城,原本以為她會鬧騰一番的,也做好了應付的準備。沒想到她根本就沒試圖靠近他。只不過在登上馬車的時候,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笑了下而已。彷彿這不過就是一次普通的送別。

  阿令的平靜,讓本來如臨大敵的徐若麟終於鬆了口氣,但心底裡,卻也無法完全放心。這也是為什麼他要鄭重叮囑常大榮的原因。現在被初念這樣一說,他猶豫了下,皺眉道,「應該……不會吧。她明知道我對她的態度……」

  「徐若麟我問你,倘若阿令又回來了,你會對她痛下殺手嗎?」她忽然問道。

  徐若麟應不出來了。

  初念歎了口氣,「我替你回答吧。即便她再捅你一刀,你也不會對她下殺手。倘若有人要對她不利,你反而會去保護她。你唯一會做的,就是把她送走。所以,她怕什麼?」

  徐若麟立刻道:「嬌嬌你放心。我已經叮囑過常大榮,他不會讓她半路折回的。」

  初念看他一眼,淡淡道,「算了,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我知道你也不願她回的。我這裡倒沒什麼。倘若阿令的胡說八道傳到御前,你恐怕便有麻煩了。但願是我多心。不早了,咱們睡吧。」說罷閉上眼睛,翻了個身朝裡。

  徐若麟凝望她背影片刻,伸手過去,輕輕搭在她仍宛若細柳的腰肢上,低聲喚她名字,聲音裡帶了絲懇求般的味道,「嬌嬌,轉過來吧?要不然我睡不著……」

  初念沒睜眼,也沒動,只任由他將自己翻轉過來,貼靠到了他的胸膛一側。他像往常習慣的那樣抱住她,輕輕親了下她額頭,然後貼到她耳邊道:「只要你能和我同心。外頭的事,再麻煩我也不懼。」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40 PM

  第九十四回

  過了年,太子十七,婚姻便提上了日程。按照先前禮部擬定,待皇帝後宮冊封完畢後,便著手太子的婚姻之事。

  趙琚此次大收後宮,嬪妃多出身普通士紳人家。也沒有哪個朝臣謀算著要將自家女兒送上去。但對於接下來的太子妃人選,朝中一些家族中有適齡對象的人家難免便有些意動。從先前歷代太子妃的人選來看,她們中雖有出身普通士紳人家的,但也不乏出自名門重臣之家的。從去年底開始,大理寺狄家、鴻臚寺盧家、越國公、開國公,甚至廖家,紛紛都各顯神通,或明或暗地頻頻出入宮中,舉薦本家的人選。連同年底前蕭榮特意預先揀出來留著備選的幾戶來自京外的人家,此刻她的案頭前,已經陳列了不下十份的卷宗。

  太子妃的人選,雖是皇帝一家之事,但也不啻於國事,要權衡利弊。但話說回來,畢竟是要和自己兒子共渡一生的人。作為母親,蕭榮自然也希望自己與趙琚最後擇定的太子妃能讓兒子滿意。所以在與趙琚最後商議決定人選前,這日,她先把趙無恙傳了來,屏退人後,將十來份卷宗一一攤開,指著上頭的畫像和配字,對著他道:「你自己看看,有沒有中意的?」

  趙無恙照了蕭榮的吩咐,到了桌案之後,從第一份卷宗一直看到最後一份,始終沒有發話。

  蕭榮一直留意兒子,從頭到尾,並未見他露出過什麼特別表情,笑著搖了下頭,「有看中的嗎?倘若喜歡誰,跟我說無妨。只要可以,我會盡量在你父皇面前轉圜。」

  趙無恙仍是沉默。蕭榮終於覺到自己兒子的異樣,便問道:「你怎麼了?有心事?」

  趙無恙忽然抬頭,問她:「母后,前些天你怎的忽然染恙?身子可好全了?」

  蕭榮笑了下,道:「咱們都是俗人。五穀雜糧養大的,難免會有災病。太醫調理了幾日,早養了回來。」

  趙無恙凝視著她,慢慢道,「是。都是吃五穀雜糧的,難免也有七情六慾。母后,你心裡,其實對父皇還是很在意的,是吧?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替他弄這麼多妃嬪入宮?」

  蕭榮有些意外。看了眼他,皺眉道:「你怎的忽然問這種事?你父皇是皇帝,充盈後宮,也是我當盡之責。何來為什麼?況且他也不是耽溺女色之人,索性一次把人弄齊,省得下回還要折騰……」

  趙無恙笑了下。

  「是。他不耽溺女色,他還情深意重,對春和宮裡的人更是這樣。母后,你以為我不知道?元宵夜時,你與父皇一道登上皇城牆與民同樂。後來你回宮,遲遲未落宮門,是因為他對你要到你這裡是吧?可是他遲遲沒來。父皇他去了哪裡?他是去了春和宮。因為他在半道上遇到了二弟。他哭得很傷心,說他母妃病得厲害,就快死了,因為她不想活了。他很害怕,他求父皇去看一眼她,讓她吃藥。因為他不想失去他的母妃。然後他就跟著二弟去了。我猜她一定在父皇面前哀哭認錯。然後父皇很晚才出了春和宮。他終於去你那裡的時候,一定對你說是忽然收到緊急奏章,這才耽誤了的,是吧?再然後隔天,他瞞著你偷偷又去了趟春和宮。其實你都知道,可你卻裝作不知道,不但不阻止,自己反而病倒了。母后,你為什麼生病?我問過太醫,他說你肝郁氣滯。所以你心裡其實還是在意的,是吧?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裝大度?甚至主動把父皇往別的女人那裡推?你就不能學學那些女人,用手段抓住他不放嗎?」

  「住口!你越大,言語反倒越荒誕了!」蕭榮臉色很是難看,壓低聲斥道,「我和你父皇的事,我自己心裡有數,無需你胡言亂語!」

  趙無恙目光裡漸漸浮出一絲悲哀之色。他低聲道:「或許我是在胡言亂語。他疼惜我的二弟,待我寡淡。我數次被人行刺,他不過不了了之。我對此也並無怨言。因我自小就與他不親。可是母后,我只是為你不值。你過得……太辛苦了……」

  蕭榮凝視著自己的兒子,面上漸漸浮出一絲溫柔的笑。

  「無恙,下面的話,我只對你說一遍,以後,再不會說了。」

  「你方才說得對,但也不對。我對你父皇,確實還有情份在。畢竟夫妻多年,在我看來,他並沒有對我做過徹底絕情的事……」見他似要反駁,她朝他點頭,示意他不必開口,接著又道,「我知道你為柔妃一事,為我不值。只是兒子,我告訴你,他瞞著我再去見柔妃,我說完全不在意,自然是假話。但也不至於難過到你想像中的地步。這其實並不是什麼負心。他也沒對不起我。我知道他。當初柔妃犯事,我留下她之後,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你二弟就是柔妃能夠拴住他的一根線。當時之所以沒藉機徹底除去她,一來,是我不想多造殺孽,二來……為了你的緣故。」

  「我?」

  趙無恙一怔。

  「是。為了你。」

  蕭榮慢慢到了他身邊,微微仰頭看著自己的兒子,歎了口氣,「我不便多說。我也仍在等消息。有一天你便會知道的。譬如一個釣魚之局,她便是其中的餌,斷不可少。」

  趙無恙面上略現迷茫之色。半晌,想了下,微微吁出口氣道,「母后既然這樣說了,兒子便放心了。兒子只願你能顧好自己身子,千萬莫再病倒。」

  蕭榮笑得頗是欣慰。點點頭,目光旁落,再次掃過那些卷宗,提醒道:「無恙,這些人了,你真沒有稍喜歡的嗎?」

  趙無恙聽到她再次提自己的大婚之事,壓下心中的那絲不情願,道:「能再推延幾年嗎?我……如今還不想娶親。」

  他自己說完這話,也覺得斷不可能。果然,蕭榮道:「大婚可以到你十八歲。你父皇當年也是這年紀大婚的。只是太子妃人選,如今一定要定下來的,不能再推。」

  趙無恙腦海裡飛快掠過他自少年時便一直牽繫的那個身影,心中掠過一絲自責,忙將那身影壓了下去。再次看向桌案上的一幅幅畫像,忽然又想起了另個人,頓時如釋重負,脫口道:「母后,倘若非要定一個下來,那就定山東芷城蘇郡伯府上的那位縣君,可否?」

  「世獨?」

  蕭榮沒料到他居然會提她。

  「是。」趙無恙說,「倘若父皇母后都答應,那就她吧。」

  蕭榮端詳兒子片刻,沉吟了下,終於道,「無恙,蘇姑娘在我看來,並非太子妃的最佳之選。但你若真中意她,我便當替兒子娶媳婦——好在也不是立刻成親,尚有一年之久。若你父皇也應下,趁這一年裡,教導她當知之事,想來也是可取的。」

  趙無恙面上並沒露出多少笑意,只是恭敬地道:「多謝母后。」

  ~~

  畢竟是懷了身孕,精力不濟。昨夜夫妻二人帳中一番敘話後,初念起先雖也毫無睡意,但那樣靜靜臥於他懷裡,閉上眼後,沒多久便也睡了過去。

  身側的妻已經睡去。徐若麟聽著她平細的呼吸之聲,卻始終難以入眠。

  她說的那些話,他先前其實並非完全沒有想過。但老實說,他確實是存了絲僥倖的念頭,希望阿令能知難而退。對於阿令,或許正如初念說得那樣,他對她的容忍度相當地大。不僅僅因為她是他母家的親人,或許潛意識裡,還因為他始終對度過自己童年時代的那個地方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而阿令,她就來自那個地方。

  但是現在,他忽然開始感到不確定,甚至不安了。因為他對阿令的容忍,似乎已經開始影響到前段時間他好不容易才與自己妻子建立起來的那種親密和暱愛。

  現在,他覺得妻子彷彿已經原諒了自己,因為她顯得很大度。可是他又有一種感覺,即便她已經原諒了,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種感覺卻已經蕩然無存了。妻子就睡在他身邊,但他卻感覺她離自己很遠。他甚至有些不敢像從前那樣性隨所致地去與她親近,博求她一笑。

  再強硬的漢子,心底裡也有一塊柔軟田地。他的心情在黑暗裡有些低落。這一夜幾乎沒怎麼深睡過。到了次日的日光之下時,他自然又恢復了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樣,彷彿永遠不知疲倦。

  但是運氣卻真的沒站他這一邊。被初念說中了,阿令竟然真的回來了。

  常大榮站在他跟前,一臉無奈地向他解釋折回的原因。

  「大人,昨夜起她便發起高燒。到了今早,人已經迷糊了過去,水米不進。路上驛站簡陋,又無良醫,下官怕她萬一有個閃失,不好交待,只好擅作主張將她連夜送回城中。」

  徐若麟眉頭緊皺,「人在哪裡?」

  「先前她住過的那家驛站。已經請了郎中替她看過。只是下官出來前,她還沒醒,瞧著也沒好多少。」

  徐若麟沉吟道:「我請於院使過去看看。」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41 PM

 第九十五回

  幾天之後,等趙琚下朝回御書房,蕭榮便找了過去,與他商議太子妃人選的事。

  趙琚顯然對朝臣家報上的那幾位人選沒什麼興趣,只指著剩下那幾個,道:「這幾家的瞧著不錯。」

  蕭榮笑了下,「我的意思與萬歲差不多,原本也想圈定這幾家中的一位,只是後來忽然又想到了個人選,便想與萬歲商議下。」

  「誰家的?」

  「山東芷城蘇家的那位女兒。」

  趙琚哦了一聲,終於想了起來。「便是那位曾救過無恙的蘇家女兒?」

  「是,」蕭榮道,「蘇家祖上是開國功臣,傳至如今,家族中雖無人再在朝為官,但在當地名望頗盛。蘇家小姐您也見過,與無恙正是年貌相當,所以我便有此念頭。萬歲以為如何?」

  趙琚猶豫了下,「朕記得她一直以男裝示人……」

  蕭榮道:「我覺著這倒無妨。如今也不過是定下太子妃人選而已,離大婚還早。有宮中的女官在旁教導,儀容舉止之事,倒不必過慮?」

  趙琚沉吟。

  蘇家無人在朝為官,往後便不會有積勢之患。蘇家有祖望,定他家的女兒為太子妃,也不至於太過削了狄、盧、越國公等幾戶的臉面,倒正合趙琚的心意。況且,又是蕭榮提出來的……

  「便依你所言,定蘇家女兒便是。」

  趙琚很快便痛快地點頭。

  正事說完,帝后又說了幾句閒話後,蕭榮道:「萬歲,有件事不知道您曉得沒?泰布答土司外孫女,便是被我認為義女的那位連城公主,數日前在路上時,忽然病重不省人事,只好送回來,如今被接入魏國公府養病。只能等病情起色了再動身。」

  趙琚難掩驚訝,「竟有這樣的事?」

  「正是。因她身份有些特殊,故臣妾特意稟告萬歲一聲。」

  趙琚點頭,「朕曉得了。可惜了。不過,那女子既是子翔的表妹,與徐家便是親眷。如此也是應該的。」

  蕭榮想到個中隱情,也只能暗歎口氣。

  數日之前,阿令因突然病重被送回驛館後,徐若麟請太醫去診治,一時也難見功效。次日,國公府夫人廖氏不知怎的竟得知消息,以親眷關係為由,將她接了去。

  這個阿令,從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說出那一番話開始,她便毫無遮掩地表達了她對徐若麟的想法。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這都不是她所希望的。所以她立刻決定將她送走。沒想到兜轉了一圈,最後她還是回了,而且,因了廖氏忽然橫插一槓的緣故,她去了徐家。徐若麟就算再不願,在阿令病好之前,他也是絕對沒理由強行將她送走的。

  蕭榮可以想像徐家多出這樣一個人後的情景。就算掀不出大波瀾,暗處幽流必定是少不了的。她其實也看得出來,徐若麟和初念這一對兒,表面看著如神仙眷侶,但是因了當初結合時的特殊情況,他們之間其實還遠遠沒做到彼此交心的地步。

  世上的夫妻,其實又有幾對能真正交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與對方分享,攜手到老?

  蕭榮看了眼自己的丈夫,微微歎息一聲。

  她這一輩子,是沒這樣的福分了。但願他們可以。

  蕭榮略微怔忪間,趙琚忽然關切地問道:「年前正月裡事多,宮中的,祭廟的,都擠到一塊兒,竟把你累倒了。你身子可好全了?」

  蕭榮笑道:「早好了。多謝萬歲掛念。」

  後宮新進了人,有幾個已經侍寢,趙琚夜夜做新郎。這倒罷了,元宵那會兒,他瞞著她去探望柔妃,過後不久她便生病,他心裡始終略微有些心虛。此刻見她神色如常,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去看過柔妃,這才微微吁了口氣。夫妻相對,一時竟再也無話。

  ~~

  蕭榮料想的並沒錯。魏國公府裡,這幾天因了阿令的到來,氣氛也變得有些異樣了。廖氏在徐若麟聞訊趕回去時,當著初念的面,特意對他解釋了一番。她說,「若麟,你這表妹,孤身千里迢迢入京,本就可憐,又得了這樣一場病……好歹也算咱們家的親戚。這樣將她安置在外頭,被人知道的話,豈不是說咱們刻薄無情?我正好聽說了此事,便自作主張將她接了過來。」

  「不止老太太點了頭,便是你爹知道了,想必也會贊成的。」

  最後她加了這麼一句。

  當時廖氏走後,徐若麟看向初念,也只能勉強笑著說,「你別多想。等她一好,我便叫人送她回去。」

  初念笑得倒很自然,「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她病成這樣,不過是在家裡住些天養病而已,難道我會為了這個找你晦氣?」

  徐若麟當時無話可接,只能苦笑。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徐若麟才真正知道了什麼是夾在中間的感覺。

  阿令的病來得莫名其妙。

  因為當年曾被龍爪花所迷,徐若麟後來對剌惕當地由巫女掌握的各種神秘毒藥也做過一些瞭解。他並不相信阿令會病得如此湊巧。而且,於院使當日也曾對他說過,阿令的病症,看著仿似是因受寒高燒引起的,但探她脈息,卻又與尋常這種病症該有的略有不同。到底所謂何故,他一時也難以定斷。所以他更相信,這是阿令為了留下,所以對自己下了某種他還不知道的藥而已。

  但是,即便他的猜測是真,他也無法讓阿令離開。因為她病了,這是千真萬確的。而且自入了府,病情便一直沒怎麼好轉。時好時壞,不過數日下來,整個人便瘦了一圈。

  即便他再想討妻子歡心,他也實在無法在這樣的情況下便強行送她離去。況且,還有個廖氏夾在其中。

  廖氏原本對徐若麟母家那邊的人和事非常排斥厭惡,但是如今卻一反常態,就算她兒子徐邦瑞和女兒青鶯在婚事上頭給她帶來的煩惱還在繼續,這也絲毫不能影響她對阿令的照顧。噓寒問暖,比照看自己的親女兒還要周到。

  她讓她安心住下來,說只要她願意,愛住多久住多久。這件事,她還是能做主的。

  很快,國公府暗地裡便開始有傳言了,說這個雲南來的表妹彷彿和大爺從前有過糾葛。此次之所以沒被納入後宮,好像也和這事脫不了干係。如今她留下來,那是想大爺還她當年情債來著。只可憐了大奶奶,剛知道懷了身孕,就遇到了這樣的事……

  廖氏不失時機抓到幾個嘴碎的丫頭,狠狠責罰了一通,流言才算消了下去。背地裡,她和沈婆子卻笑得非常由衷——多少年了,她好像還沒這麼快活過。

  「媽媽,你不曉得我心裡多痛快……我巴不得阿令一輩子都留在咱們家不要走。她可真是個聰明的好姑娘,我自個兒的女兒都沒她來得貼心……」

  「是啊太太,」沈婆子道,「就算送不進那個院兒,光這樣放著她,也能讓那院裡的那一對兒夠喝一壺了。就是要讓他們噁心,讓他們心上扎根刺!」

  ~~

  徐若麟看出了初念的不快活。她沒生病,卻也隨了阿令一樣,整個人也瘦了下去,眼睛更大,下巴更尖。晚上摸她腰身的時候,徐若麟覺得自己幾乎都能把她人從中折成兩段了。

  她還懷著孩子,本來不該這樣的。更叫他心裡不安的是,每次他為此向她解釋,勸她寬心,甚至賠罪的時候,她總是很輕鬆地笑著說,她真的沒事,等過了這段孕吐期,她就肯定能胖起來了,這是宋氏對她說的。

  除了這樣的對話,他們之間,現在好像已經沒有別的話題了。或者說,她已經沒有別的話想對他說了。倘若他不主動開口,她絕不會試著開口跟他說一句話——於是徐若麟也終於覺得自己對著她時,無話可說了,甚至開始畏懼與她相對。

  他寧願她對著自己發脾氣,也好過這樣大度。面對她淡然的眼神,淺淺的笑,甚至是體貼的安慰,他卻只感覺到了她的疏遠和……疲乏。

  他想她大約不想見到他。

  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每天都等著回去,因為那時候,他覺得她在等自己回去。而現在他少了這樣的期待。他回去得越來越晚,甚至故意拖到半夜才回。因為那時候她已經入睡,他便不用再去面對她的眼睛,為接下來該對她說什麼而猶豫。甚至有一次,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腦海裡還會模模糊糊地掠過這樣一個念頭,這一輩子,他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娶了她,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不得不承認,倘若當初她如願嫁給了王默鳳,現在她一定會過得很好,至少,比嫁給他要好。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很可怕,他不願意去想。但是那一夜,他卻真的徹夜未眠,睜著眼一直到天亮。

  ~~

  這一晚,他回去時,已經是亥時末。

  因為懷孕的緣故,最近她不但消瘦,而且很嗜睡。往常這時候,她一般都已經入眠了。這晚他回去,怕吵醒了她,躡手躡腳地上床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對他說道:「今天果兒陪我去看魚時,阿令正也在湖心亭。她精神瞧著還是很差。卻對我說,她是特意在那裡等我的。因為你不准她靠近嘉木院。她對我說,她曾在神廟裡發下暗誓,這一輩子非你不嫁,現在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去的。她還說,皇后是知道了她非處子之身,這才送她出宮的。但皇帝卻還不知道你和她的關係。倘若有朝一日連皇帝也知道了,你便難逃干係。她不想這樣。所以她求我,讓我勸勸你,不要再執意想著送她回去。」

  「她最後說,只要你不趕她走,哪怕讓她就像現在這樣一直留在你身邊,她也是樂意的。」

  她說完,便再次閉上眼睛,彷彿睡著了一樣。

  徐若麟凝視著她。

  早幾天前,他便已經做了一個決定。他派了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趕往雲南,秘密替他送一封信給雲總督劉睿。

  他知道,他的做法是正確的。

  ~~

  一個月後,已是建初元年的二月底了。御書房裡,退朝回來的皇帝趙琚臉色極其難看,眉頭緊鎖。

  勤政二字,趙琚當之無愧。即便他的後宮新納了妃嬪,其中有幾位,他也頗喜歡。但今日案頭的奏章只要未畢,他便絕不會留到明天。但是現在,他幾乎沒心思想別的,一直在等新的戰報。

  西南戰報如雪片般頻頻而至,而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大半個月前,一直隱忍不發的雲南顧天雄,其麾下兩員得力干將張高、喬信,因遭雲總督劉睿的離間,原本就相互仇視的二人起了衝突,喬信認為顧天雄偏袒對方,遂怒而投向劉睿,揭發了顧天雄暗中聯絡福王殘部準備起事的諸多證據。劉睿立刻發軍攻打孟州,顧天雄被迫應戰。

  消息火速被遞到京中時,當時的趙琚極是興奮,特意下旨,褒獎了劉睿一番。因為他的離間之計,終於「成功地」逼迫老狐狸顧天雄起事了。

  顧氏不除,西南便始終如附一瘡癤,金陵難安。遲早會有一戰。只不過比預想得要提前了些而已。

  滿朝文武清楚這一點。所以對這一場戰事,也都持支持的態度。當時幾乎每一個人,包括趙琚,對接下來的戰況都是信心滿滿。在趙琚看來,雲總督劉睿早得他密令厲兵秣馬,加上朝廷新增援的數萬大軍,即便顧天雄有福王殘部的支持,拿下區區一個孟州也並非難事。他甚至做好了速戰速決的打算。

  但是戰況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顧天雄非但沒有迅速被打敗,反而憑借當地地形,連連重挫朝廷軍隊,攻佔下了數座城池,劉睿本人也在一場大戰中受傷,差點當了俘虜,逃脫後便率殘部撤回首府緊閉城門。此戰朝廷一方損員過半。劉睿一邊向朝廷乞罪,一邊請求再派增援。

  消息傳至金陵時,滿朝嘩然。當初人人都信心滿滿,做好速戰速決的準備,調兵將、遣糧草之事自然就順利。現在戰況有變,自然開始爭辯了,紛紛埋怨劉睿的輕敵。戶部尚書司彰化也謹慎地上言,說按計劃留存部分銀兩應對北冗後,再除去撥給各省上報的賑災、修河等款項後,戶部實際可供調撥的銀兩所剩無幾了。西南戰事若再拖下去,必定捉襟見肘。

  退朝之後,此刻的趙琚仍滿腹窩火。後悔自己不該輕信劉睿,以致於陷入這樣被動的局面。

  箭既已上弦,便沒有撤回的可能。對於這個仗,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打下去。而且,只能贏,不能輸,還要速戰速決。否則,若是因了西南之患而給虎視眈眈的北冗以可趁之機的話,那這一回,他先前的所有盤算不但全都落空,而且後患無窮。

  他背著手,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幾圈後,漸漸下了決定。正要叫人去召,崔鶴進來了,報說都督徐若麟求見。

  趙琚想召的人,也正是他。忙傳見。見過君臣之禮後,趙琚直接問道:

  「子翔,今日朝會,諸愛卿紛紛各抒己見,唯獨你一直沒有發話。朕正想召你來商議此事。關於西南之事,你有何見解?」

  徐若麟道:「萬歲,臣求見,為的就是此事。臣願毛遂自薦,去雲南平定顧氏。臣可下軍令狀,一個月內若不平定孟州,臣甘領刑罰。」

  雲南算是徐若麟的半個老家,他的母系一族就在那裡。趙琚無論派誰過去取代劉睿,都不會有徐若麟這種先天的優勢。況且他向來能征善戰。武將之中,倘若非要趙琚說出一個他能完全放心的人,也就非他莫屬了。

  「好!朕知道你向來能用!」趙琚一直緊鎖的眉頭終於解開,「如此朕便委派你為備西南經略,平定孟州。北上及另件朕先前委你的事,可暫緩。」

  「遵命。」徐若麟立刻應了下來。

  「子翔,你大約何時可以準備動身?」

  趙琚知道他夫人有孕,所以問了一句。

  「救急如救火,何況是軍情。臣稍加準備,不日便可動身。」

  「如此甚好。」

  徐若麟的回復,正合趙琚的心思。想了下,又問道,「南下之前,愛卿可有什麼要求?若有,儘管言明。朕自當盡力。」

  徐若麟終於說道:「萬歲,確實還有一事。我那個表妹連城公主如今還在我府上。她本是慶州剌惕部送來聯姻的,聯姻既不成,便當早日歸去。實不相瞞,臣有心早將她送回,但卻一直無法成行。」

  「朕聽皇后曾提過,說她染病?」

  「正是。但萬歲有所不知。我表妹的病,十分怪異。太醫院諸位良醫均來看過,卻一直沒多大起色,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陛下可向太醫院諸位太醫詢問詳情。臣小時,曾在雲西南居留,知道當地巫風極盛,時常有借此暗害人命之事。臣便猜測,她的病是否與巫蠱有關。譬如進京之前便被居心叵測之人暗下蠱毒,如今才發作出來。但也只是猜測而已。到底如何,須得將她帶回去,請族中巫女檢視才知結果。」

  徐若麟看了眼趙琚,見他神色凝重,繼續道,「陛下當曉得,巫蠱之事,向來詭秘。莫說中蠱者,便是近旁之人被沾惹到,也極是不祥。她實在不宜久留京中。故臣想趁此機會,將她一併帶回去。只是此次臣乃奉命南下平叛,並非送親。這才向萬歲稟明,盼萬歲首肯。」

  趙琚臉色微變。想了下,便道:「你考慮甚妥。還是將她及早送回為宜。萬一在京中有個不測,你外祖那裡,你也不好交待。」

  「萬歲所言極是。」

  徐若麟恭敬道。

  「如此便定了。你即刻回去準備,朕明日便發旨。」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42 PM

  第九十六回

  這日傍晚時分,廖氏在院裡看著丫頭陪蟲哥兒玩。每天彷彿也就這時候,她才覺得日子有點盼頭。

  翠翹如常那樣,跟她說著蟲哥兒的日常起居。這些話,其實每天都差不多。但廖氏愛聽,百聽不厭,所以她便也事無鉅細地一一匯報。

  「哥兒昨夜起了一次。今早吃了半碗棗兒粥。晌午是炸鵪鶉、銀芽雞絲。昨太太叫人送來的蒸新栗粉糕,哥兒倒挺愛吃。只我怕他積食,沒給吃多,只給了兩塊。他還鬧了幾聲……」

  廖氏眼裡滿是慈笑,「你向來就細心。哥兒被你帶得很好。」

  翠翹愈發恭敬了。「那是我的福氣。」

  廖氏點頭道:「我就喜歡你這穩重模樣。你放心,我往後不會虧待你的。」

  正這時,沈婆子匆匆過來了。翠翹看出她彷彿有話說,便領了蟲哥兒回去。

  沈婆子一進屋,便道:「太太,大爺回來了。只他徑直去了阿令那裡。」

  三天前,國公府的人得了消息,說徐若麟要被派往西南去打顧天雄了。因為軍情緊急,聖意又來得突然,臨行前要處置事很多,他這兩天便一直沒回,只打發了人回來給初念報了個信。這兩天,據說都督衙門裡人員往來不斷,徹夜燈火不滅。

  「這倒奇怪了,他幾天沒回,現在回了,不去看他的心頭人,去她那裡做什麼?她病得要死要活的,先前也沒見他怎麼上心,不過只隨太醫去了幾回而已。」廖氏有些狐疑。

  「我也是覺著怪,這才回來告訴太太的。」

  「你叫人留意著些,看他到底去做什麼。」

  沈婆子急忙應道:「早就吩咐香玉了。一有消息就來告訴太太。」

  ~~

  阿令在屋裡,正要下地。

  這些天,她躺得全身骨頭都要發疼了。正想起身舒活下筋骨,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這腳步聲和下人們那種略帶了些謹慎的步伐完全不同,沉重而矯健,越來越近。她的心微微一跳,急忙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公主怎麼樣了?」

  徐若麟停住,問門外的丫頭香玉。

  香玉原本是廖氏身邊的大丫頭,特意給撥到了這裡照顧阿令。

  「和前些天差不多。時好時壞的……」

  徐若麟點了下頭,進了屋。

  黯淡的夕陽昏光從窗欞裡射入,照在正躺床上的阿令身上。她的眼睛閉著,臉色仍不好,原本鮮艷如花的一張嘴唇血色不顯,整個人縮成一團,看起來虛弱而可憐。

  徐若麟停在她床前,默默看了片刻,忽然回頭對著香玉道:「你們替公主把行裝收拾下,準備回雲南。」

  丫頭們一怔,飛快看了眼還躺在床上的阿令,面面相覷。香玉猶豫道:「大爺,公主這樣子,怕是起不了身……」

  徐若麟道:「給她預備了特製的車,可以躺著。還有太醫一路隨行。不會有事。」

  香玉見他神色凝重,急忙應是。

  阿令的眼睫微微一抖,終於慢慢睜開眼睛,望向徐若麟。

  她看到他俯視著自己,神色在暮光裡顯得很是平靜,倒也看不出什麼厭惡之色,呻/吟聲漸大,低哼著道:「表哥……我還起不了身……你不能這樣送我走……」

  徐若麟道:「我今夜便動身南下,一路疾行,你不宜與我同行,故我會派專人護送。但你必須回去。這是萬歲的旨意,誰也無法違抗。」

  臥病的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阿令竟一下坐了起來,嚷道:「我不信!我留這裡和皇帝有什麼關係?他為什麼忽然要我回雲南?你騙我!」

  徐若麟道:「萬歲為什麼要你走,我不得而知,你也不必問。只是這裡本就不是你該留的地方。回去對你自己也好。免得你再這樣病下去,倘若一個不好,真把身子毀了,到時恐怕十個巫女也救不了你。」

  阿令原本就不大好的臉色驀然發白,圓睜雙眼,「表哥,你什麼意思?」

  徐若麟回頭,示意香玉等人暫都退出去,這才望向她,道:「你為什麼久病不愈忽好忽壞,連太醫也難下診斷?這你自己一定比我更清楚。阿令,你是我的表妹,你自小起,我便把你當家人看待,自然希望你好。你年紀不小了,也是個聰明姑娘,又早知道我的態度。為什麼還一定要和自己過不去,甚至拿自己性命來威脅我?你知道這是沒用的。」

  阿令一張臉白得更是沒有人色,「表哥,你是不是因為我失了處子之身,這才看不起我的?我早就想跟說的,只是一直沒機會。你聽我說,我並沒有別的男人。我只一心想著嫁你,又怎麼可能會委身別的男人?來這裡之前,我本就不想當皇帝的女人,知道皇后賢達,且因了咱們部族的緣故,必定不會輕易降罪於我,所以我才想出了這個辦法,自己破了身的,我至今清白……」

  「不必說了!」徐若麟忽然打斷了她,「我對這個沒興趣。對我來說,我想要的,我自會去得。我不想要的,哪怕……」他盯著她,聲音漸漸嚴厲起來,「哪怕你真的就這樣病死了,我也不會因為同情而去迎合你半分的。我言盡於此,你準備一下,稍後有人來接你出府。」

  他說完,轉身便要走。阿令卻忽然從床上滾了下來,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咬著牙道:「我不走!有皇帝的話又如何?別當我不知道,一定是你從中弄了鬼的!否則怎麼這麼巧,顧天雄早不作亂晚不作亂,偏這時候生事?我就不走!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這裡!」

  徐若麟的眉頭,自進了這間屋後,第一次緊緊皺了起來。

  「由不得你了。我知道這府裡的那位太太倒恨不得你留一輩子。只是如今,就算她想留你,恐怕也不敢違了上意!」

  阿令死死盯他,忽然鬆開了手,幽幽一笑。

  「表哥,告訴你也無妨。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是服了毒,這才生病的。表嫂一定告訴過你,我有一天在湖心亭遇到她的事。你不會忘記我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吧?你方才說,這府裡的那位太太恨不得我留一輩子,這話說得倒也沒錯。我過來沒幾日,卻也瞧得出來,她是見不得見你好的。我知道你心裡沒我,我不在乎。只要能這樣留下,我就心滿意足了。我不想再回去做什麼聖女,更不想往後嫁給別人。你若不趕我走,我向你保證,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跟表嫂相處,絕不會給你惹麻煩……」

  「我若不點頭,你就索性把你先前在皇后面前扯過的謊鬧大,我也別想脫得了干係,大家都別想好過,是嗎?」徐若麟用一種無奈,甚至憐憫般的目光看著她,歎了口氣,「阿令,你確實病得不輕。你還是準備下吧,等下就會有人來接你出去。」

  ~~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屋裡已經掌了燈。廖氏坐在桌邊,臉色被跳躍的燈火照得半明半暗。

  沈婆子急匆匆進來。剛剛她已經來過一趟,這是第二回了。

  「太太,大爺去了後,阿令還鬧著,又操了刀要自盡,嚷著要燒房子,卻被老太太院裡來的幾個婆子給架住,灌了不知道什麼東西,人便軟了下去,剛被送了出去——真是敗事有餘。叫我說,她要是真的對自己下了手,哪怕是真點著了房子,那也好,好歹把事情鬧大,他倆的那點子醜事,到時候想遮也就遮不住了,捅到萬歲爺的跟前,那還不是遲早的事……」

  廖氏眉頭緊皺,正怔忪著,忽然聽見外頭珍珠叫了聲「大爺」,登時回過了神兒,和沈婆子對望一眼。

  徐若麟早出晚歸,一向極少到廖氏這院裡的。這時候,他居然過來這裡,做什麼?

  兩人從對方的眼睛裡,都看出了與自己同樣的心思。

  「太太,大爺求見。」

  珍珠已經進來傳話,面上也滿是掩飾不住的訝色。

  「叫他進來吧。」

  廖氏壓下心中忽然生出的一絲不安,應道。

  徐若麟很快入內。他並沒有按照禮數向她見禮。只是停在了屋子中間。身影被桌上的明燭放大照投在廖氏身後的那面牆上,顯得愈發高大,連屋子似乎都因他入內而變得窄仄了起來。

  立在一邊的沈婆子有些不滿,卻也不過撇了下嘴,並不敢發話。

  廖氏倒絲毫不在意的樣子。只半側著臉,用眼角餘光打量立在自己跟前的這個長子。見他神色肅穆地盯著自己,心咯登一跳。順手用手中帕子掩了下嘴,笑道:「若麟,你幾日都在外頭忙著回不來,你媳婦兒想必也想著你了。此刻好容易回了,你不去多陪她,怎的有空到了我這裡?」

  徐若麟道:「軍令如山,我連夜就要動身出發了,不知道何時才能回。臨行前,確實有些放不下我屋裡的媳婦兒。想來想去,闔府上下,也就太太您能信託了,我便特意到此,想請太太多多垂憐,在我不在的時候,照看下她,若麟感激不盡。」說罷,這才朝她施了一禮。

  廖氏心中那種不祥之感更甚。面上卻忙笑道:「她就是我的兒媳婦,又有了身孕。便是不用你說,我也自當會照看的。哪裡就那麼見外了。」

  徐若麟點頭,微微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大爺自然好放心。大奶奶那樣一個和氣人,誰見了不愛?太太定會把大奶奶當親女兒般疼的,您放心去就好了。」

  沈婆子也不失時機地插嘴。

  徐若麟看她一眼,忽然笑了下。

  沈婆子不解,「大爺笑什麼?」

  徐若麟道:「並沒什麼。只是看見沈媽媽,忽然想起件事。就前幾天,河北河間府逮了個名叫周大的人。起因是被人告發,說他謀反。被抓時,那周大報出了咱家的名,說是遠親。府尹便報給我了。如今周大一家就在我手裡。我聽他們說,竟是媽媽您的遠親?先前幾天事多,我一時也沒顧上。正此刻方便,我便問一聲,這人到底有沒有胡謅?據他說,他從前住城外百里之外的石帆村。這若是真的,那人正是媽媽你的遠親,他想來是被人誣告無疑。我放了他便是。」

  徐若麟一提到周大之名時,沈婆子和廖氏便齊齊變了臉色。

  當初秋蓼事後,為免留下把柄,廖氏叫沈婆子給了周大夫婦一大筆錢,打發他們回了河間府老家,嚴令不許再踏入金陵一步。當時周大夫婦拿了大錢,唯唯諾諾應了,很快便離開。如今事情過去這麼久,廖氏和沈婆子幾乎已經忘了這事,沒想到這時候,周大之名卻忽然從徐若麟嘴裡說出來,能不叫人心驚?

  沈婆子慌忙看了廖氏一眼,一時應不出來,臉漲得通紅。廖氏臉色更是難看,死死盯著徐若麟。

  徐若麟冷眼看了她主僕二人一眼,不動聲色。

  為了挖出這個周大,他確實還費了一番功夫。

  之前據楊譽報,沈廷文和一個叫阿扣的歌姬往來叢密,對她似乎很是迷戀,他自然留意了下這個歌姬。有次尋了個機會得見,只遠遠一眼,立刻便認了出來,正是徐家從前的丫頭秋蓼——他記憶力本就過人,且秋蓼從前在徐家丫頭裡出挑,幾次在他跟前晃過,自然留下了印象。如今她比少女時雖微有變化,但眉間的那顆小黑痣,讓他確定她是秋蓼無疑。初念先前又正好曾對他說過,蟲哥兒是秋蓼所生的。只是她當時以為秋蓼死了。沒想到她竟還活著,還與沈廷文好上了。

  這個發現對於當時的徐若麟來說,稱不上有什麼特殊的價值。他也無意摻和廖氏和秋蓼之間的恩怨,所以暫時擱置了下來。只是到了最近,初念有孕,半道忽然殺出阿令,而阿令顯然又與廖氏暗中達成了密謀,初念對他又不諒解——他只能先想辦法把阿令弄走,這是最要緊的。

  阿令生病,廖氏以徐耀祖之名阻攔她離開。面對這樣一個看似死局的結,徐若麟只能把主意打到了雲南戰事的頭上。他自然也知道朝廷遲早與顧天雄會有一戰,趙琚甚至在逼迫顧氏起事。只是顧天雄有了前次教訓後,此番變得異常謹慎,執行「你動我不動」的閉門策略。雲總督劉睿立功心切,正為無法成事而焦心之時,忽然收到徐若麟的密信,授他一計用以策反顧天雄手下干將張高與喬信。

  劉睿從前也是趙琚在燕京的舊部,與徐若麟算不上深交,但關係尚可。收到他的計策,大喜,立刻便執行。他找了擅長模仿筆跡之人,以顧天雄的名義寫了兩封信,盛讚張高,貶低喬信,蓋上同樣偽造的印鑒,故意將信瓤裝錯封,命人投送到張高喬信二人手上。喬信本就心胸狹窄,中計不平,藉故與張高發生了衝突,過後鬧到顧天雄跟前,顧天雄自然不認,說是奸人挑撥,喬信表面是平息了下來,心底更是憤憤,覺得他偏袒對方,正好此時劉睿派了能言善辯之人前去勸降,他立即倒戈揭發顧氏密謀不軌的證據,這才給了劉睿發兵的借口。

  徐若麟對雲南的局勢,不誇張地說,比朝廷兵部還要瞭解。顧氏盤踞當地多年,在雲南眾多土司中為大,根深葉茂,又借地形之利,絕不是泛泛之輩。反觀劉睿,雖也算是個將才,但此人急功好利,又剛愎自用,極是輕視對手,一旦雙方交手,勝負短時內恐怕難以決出。果然,戰事發展未出他所料,他便自請上陣,藉此借皇帝之口,將阿令這個隱患強行帶離出京。

  這是必須的。阿令滯留不走,不僅他夫婦之間永無寧日,一旦那些關於他和阿令的謠言被有心人傳到趙琚耳邊,以趙琚為人,如今雖不會怎樣,日後難免後患。而反過來說,一旦離開金陵,他又放心不下初念,尤其是讓她對著廖氏。思前想後焦頭爛額之際,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蟲哥兒的身上。所以接下來的一切便順理成章了。他秘密找到了秋蓼,與她達成某種約定,然後如願從她口中得知了當年的周大一家人,這才有了此刻這樣的一番試探。

  ~~

  「媽媽,你出去!」

  廖氏忽然道。

  沈婆子恨恨看了眼徐若麟,滿心不甘,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屋。

  廖氏臉色還是十分難看,但看起來卻鎮定了許多。

  「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她問道,話聲有些尖銳。

  徐若麟微微挑了下眉頭,淡淡道:「如此我便不拐彎抹角了。實話說,我知道蟲哥兒的來歷,也知道他是在先帝大喪之時有的。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倘若被人告發了,以咱們家如今的門庭,萬歲自然不至於太過怪罪,只是從今,三弟與蟲哥兒二人,這一輩子就只能白身,子子孫孫,休想獲取功名,更遑論襲爵。我把話跟太太說白了吧,這魏國公的爵,我本是半點也沒念頭的,倘若三弟獲罪,到時情勢由不得人,太太也就休怪我不念兄弟情分了。太太是個明理人,當知道該如何辦。」

  廖氏肩膀微微發抖,死死盯著徐若麟,半晌,終於嘎聲道:「你那個媳婦兒,我不會動她半跟汗毛。如此你可滿意?」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她躬身作了個揖,道:「那就多謝太太了。我記你的情。」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44 PM

  第九十七回

  時令雖早出了正月,春寒卻依舊料峭,晚上時,屋裡還要生著爐取暖。

  初念如今已經四個月的身子了。但因人比先前還要瘦上幾分,穿得厚時,絲毫看不出來有孕。只像此刻在屋裡穿得薄了,這才微微有些顯懷。

  門簾子被掀開,紫雲手提個食盒進來,開蓋取出裡頭新盛出來的羊乳羹,送了一盞到初念面前。素雲遞了另碗給果兒。

  這兩晚,因徐若麟一直忙著,連食宿也在衙門解決了,果兒在初念這邊便待得晚些。

  「外頭這天黑壓壓的,風吹得還寒嗖嗖的。記得去年這會兒已經脫了襖子能穿夾衫了,如今卻還要燃著爐子。今春來得,可真晚……」

  紫雲隨口念叨了幾句。

  果兒望了眼窗口的方向,窗外黑漆漆一片。她又悄悄看了眼自己的繼母。見她纖白的一隻手正捏了調羹的柄,無意識般地慢慢攪著碗裡的羹,目光卻落在一側的桌面上,神情仿似有些恍惚。

  她過了年八歲了。雖還無法完全理解大人的世界,但這段日子以來,卻也感覺出來了,父親和繼母之間,好像真的出了問題。

  往常,父親在外忙碌一天回來,倘若還早,繼母有時也會很體貼地服侍他更衣。一家三口難得一起坐下來吃飯時,聽到他講笑話趣事時,就算果兒聽了覺得不怎麼好笑,繼母也會抿嘴一笑,或者嘲弄父親的笑話。父親不但不會生氣,反而顯得很快活。而且,就算有自己在側,父親也會毫不避諱地表達他對繼母的關愛。比如,在她過門檻時,他會扶她的手。她坐下前,他會替她拉椅子放坐墊。他很自然地做著哪些本該丫頭們做的事。甚至,果兒有時候覺得,父親對繼母的疼愛,要遠遠多餘對自己的疼愛。但她並不覺得妒忌。不必等到她長大,現在的果兒,憑了她的感覺,她便隱隱知道了,自己和繼母對於父親來說,是他兩種完全不同的感情。她還記得有一回,就是元宵前的一個傍晚,她在四姑姑那裡畫了好幾張過元宵用的糊燈籠的花樣紙,想讓繼母幫著挑挑看,那一張最適合糊掛在自己門口的燈籠,便去了她的房。過去時,她房門口的走廊上也不見一個丫頭,門倒是開著,只靜靜垂著簾子而已。果兒掀開簾子探頭進去張望,正要叫她時,忽然閉口了。

  屋裡頭雖有一扇大屏風立著,卻也擋不住她的視線。原來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他連身上的朝服也沒換掉,正和繼母一道倚靠在那排雕花西楹窗前。窗開著,簾子半卷,漏進一片金紅色的夕照。他正低頭在親吻她,繼母則柔順地靠在他的懷裡,仰著臉。她彷彿閉著眼睛,一雙手也親密地環抱住他的腰身。

  他們沒有說話。四下裡很是安靜。靜得果兒甚至彷彿能聽見外頭遠遠傳來的丫頭們若有似無的說話聲。她慌忙屏住呼吸,緊緊抓著自己原本想讓繼母看的那一疊燈籠花紙樣,悄悄地溜走了。飛快回到自己房裡的時候,宋氏看見她臉紅紅的,還不放心地伸手探了下她的額頭,問她怎麼了,被她搪塞了過去。

  小小的女孩兒,雖然還不太明白父親和繼母之間的這種舉動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這是他們表達喜歡對方的一種方式。果兒覺得自己很喜歡他們之間的這種親暱。夕陽金光裡靠窗靜靜相擁的那對側影,讓她看了很是震撼,卻又十分安心。她覺得她一輩子大概也不會忘記當時看到的那一幕。

  然後幾天後,她知道繼母懷孕了。她更是高興。甚至連做夢都夢到了往後的一家人。她有一個英俊偉岸的父親、溫柔美麗的繼母,還有個可愛的弟弟。她和他們一起就這樣快活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很快,她就發現,隨了那個雲南公主的到來,父母之間的這種默契和親暱就漸漸地消失了。父親沉默了,晚上回得更晚,在繼母面前,連說話都似乎顯得有些小心翼翼。她甚至已經好多天都沒見到他的面了。而繼母,原本話就不多,現在更是不大開口。大概因為身子不適的緣故,她比懷孕前還要消瘦,精神也不好,連白天,大部分時間都悶在屋裡,不是躺著睡覺,就是坐著發怔。只有在她主動過來找她說話逗她開心的時候,她才會露出笑容,或者跟著她,出去走一圈兒。

  果兒也聽說了父親被皇帝派去雲南打仗的消息,心裡更是不安。此刻見繼母在出神發呆,想了下,便到了她跟前,問道,「我爹是不是這兩天就要走了?我真捨不得他走。娘,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時候才能回?」

  初念驚覺過來,應景般地笑了下,含含糊糊地道:「應該,會很快吧……」

  「娘,等他回家,你幫我問下他,再讓他早點回來好不好?」

  初念再次一笑,點頭應了下來,又補了一句,「果兒自己也可以問他的。」

  大爺和大奶奶最近冷淡,連果兒都覺察了出來,何況是在屋裡近旁服侍的這幾個大人?紫雲此時便笑著道:「奶奶自然會問的。姑娘還是快陪奶奶一起吃吧。再不吃就涼了。這兩晚有你在,奶奶胃口也好了,吃得比先前都要多。」

  初念的孕吐之症到了這兩日,忽然便減輕不少。東西吃下去,確實感覺比從前好了許多。

  「娘你多吃一點。」

  果兒朝她笑,自己先拿起了調羹。

  初念也笑著,跟著她吃了一口。

  碗裡的羊乳羹潔白濃郁,乳香四溢,燕窩絲根根分明,半透明的馬蹄碎甜脆爽口。初念剛吃了兩口,宋氏進來了,面上帶笑地到了初念身邊,壓低聲俯到她耳邊飛快地道:「大奶奶!喜事!我方才便聽人說大爺回了,只先去了那個阿令那裡。我當時便沒跟你說。只方才又聽說,原來竟是大爺要她走!她不肯,大爺人都走了,她還在那裡鬧騰,可也沒用,據說是萬歲的意思,最後還是被送走了。我遠遠站著瞧完了熱鬧,就趕緊回來向大奶奶報信。這可真是大喜。這個阿令,真是怎麼看怎麼叫我不痛快!」

  宋氏說完了,站直了腰身。見初念捏著調羹的手停了,屋裡剩下的人也都盯著自己,素雲嚷著道:「宋嬸子,瞧你一臉笑的,是什麼好事嗎?怎的不說大聲點,讓我們大家都聽個究竟?」

  宋氏咳了聲,「是!是好事呢!說出來也無妨!那個阿令剛被大爺送走了!」

  短暫的靜默過後,屋裡的丫頭們便都喜笑顏開了。果兒甚至毫不掩飾地啊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碗,使勁搖著她的膝蓋,歡喜地道:「娘,你聽到了沒?我爹送走那女人啦!」

  「我爹呢?他怎麼還沒回?」

  果兒忽然想了起來,回頭張望了下。

  「大爺後來好像去了太太那裡,然後……又走了——」

  宋氏方才一開始就沒大聲說話,正是因了這緣故。略微有些尷尬,「那個阿令鬧得凶,估計是去處置她上路的事了。」

  丫頭們哦了聲,飛快對望一眼,不再說話。

  「娘,我爹事情一完,等下就會回啦!我先走了。等他回了,你別忘了我方纔的的話,記得問他什麼時候回。」

  果兒仍是笑容滿面,飛快吃完碗裡的羹,擦過嘴後,和初念道了別,便與宋氏離去了。

  ~~

  宋氏的猜測對,也不全對。

  徐若麟從廖氏那裡出來後,再去了司國太那裡,向她辭別,又請托她在自己不在時照顧初念,最後吩咐了周志之後,離開國公府,確實是去安排阿令的出城事宜。

  他自然不與她同路。護送她的人還是常大榮。徐若麟目送這一行人出了南城門後,天已經黑透了。

  此去雲南,就算一切順利,估計至少也要三兩個月才能回。等他回來時,她想必已經大腹便便了。

  他就要和自己的妻子分別,又接連幾夜沒回家了。按說,先前就該早早去她那裡的。但是他卻沒有去。

  他心裡彷彿在期待什麼。但或許,是太過在意她的緣故,越到這種時刻,那種情怯之感卻比往常更甚了——走之前,他其實很想能再次看到從前那個在他面前想哭就哭想鬧就鬧要他去哄的嬌嬌,卻明白這希望恐怕會再次落空。哪怕現在,他終於把麻煩徹底解決了。

  ~~

  徐若麟回去的時候,已經亥時初了。嘉木院的門沒落閂,他看到昏黃的燈火從他們屋子的門窗裡透出來,四下卻靜悄悄的沒人,丫頭婆子們彷彿都已經歇了下去。

  他到了門前,試著推了下,門沒拴,他推門而入。如往常那樣輕手輕腳轉過屏風到了內室時,怔了下,看到她還沒睡,正斜斜倚靠在床頭,就著燭火在看書。聽見響動,她抬起頭,合上書放到一邊去,身子動了下,彷彿要下榻,他急忙到了床前,示意她不用動,然後坐到了她身側的榻沿上。

  「你回來了?」

  初念朝他笑了下。一如先前每次他回來時,她會說的這一句話和這種表情。

  徐若麟望著她。長髮垂落,身上穿了件月白中衣,一張臉比他巴掌還要小,尖尖的下巴,襯得眼睛愈發大,燈火也掩不住她眼睛下的黑眼圈。

  他躊躇了片刻,終於問道:「阿令的事……你知道了嗎?」

  初念微微點頭,「是,我知道了。」

  自然沒有怨責,卻也沒有欣喜。彷彿這件事,對於她來說,可有可無。

  徐若麟壓下心中難以抑制的失望,看她一眼,小心地解釋道,「我早就想著將她送走。本該早對你說的。只是前些時日這事還沒成。我怕萬一到最後落空,你反更失望,所以……」

  「我明白,我知道你也不想留下她的,」初念道:「我也明白你的心情。我這個人確實不大好相處。難為你了。」

  徐若麟再次怔怔望著她,終於道:「嬌嬌,我……是來向你辭別的。戰報還在不斷傳來,軍情十分火急,我……連夜就要上路了。」

  他看到她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彷彿驚詫地驀然睜大眼睛,身子也往前傾,但是很快,慢慢又靠了回去。

  「我曉得了……」她凝視著身側的他,「那你……大約什麼時候能回來?」

  徐若麟覺得心裡終於有點暖了起來。

  她還是關心自己的,他這樣想著。口中立刻道:「你還懷著孩子,我會盡快結束戰事的,最遲不會拖過三個月。」

  初念吁出一口氣,微微一笑,「那就好。果兒怕你去了要很久,今天一定要我問你歸期。等明天我告訴她,她該高興了。你早去早回,自己記得要小心。」

  徐若麟再次一怔。漸漸地,胸口處彷彿瀰漫上了一陣些微的苦澀。

  「好,我曉得了。」

  先前接連數個日夜的忙碌,交待本衙門事項、調兵遣將、與戶部兵部協調,他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到了現在,疲憊忽然間彷彿朝他襲了過來,額角也有些抽痛起來。

  他乾脆地應了聲,閉上眼,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額頭,睜開時,見她還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苦笑了下,終於道:「嬌嬌……我其實知道,你大概也不願意見我在你跟前晃……我去了也好,正好你也不用天天面對我了。只是此刻還能聽你對我說這樣一句早去早回,我也知足了。你身子重,時辰也不早,我不吵你了。明日起,你要多想想高興的事,自己把身子養好要緊……「

  他起身,握住她單薄的兩邊肩膀,俯身下去輕輕吻了她有些涼的額頭。

  「我走了,你要保重自己。」

  他凝視著她,最後這樣說了一句,然後轉身而去。

  初念怔怔望著他迅速離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張了下嘴,卻發不出聲音,一個猶疑間,他已經拐過了屏風,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裡。

  軍情確實緊急,可是她若願意開口留他這最後一個晚上,他也一定會留下陪她的。

  但是……

  直到他出了屋子,直到他帶上了門,也沒聽到身後她有什麼動靜。

  雖然他沒指望她能開口留自己,但是真的這樣了,仍難免黯然。

  他在廊下默然立了片刻,正要離去,忽然聽見通向東廂的走廊盡頭傳來一個輕悄的聲音,「爹。」

  徐若麟側頭望去,借了廊上掛著的夜燈,竟看到果兒貓著腰立在那裡,身上不過隨意披了件小斗篷。急忙朝她走去,帶她到了個避風口。摸了下她微涼的手,蹲□去,低聲責備道:「這麼晚了,你怎麼沒睡,還跑到這裡來?你乳母呢?」

  果兒急忙搖手,噓了一聲,這才望著他笑道:「宋媽媽她們都睡著了,我惦記著你,這才偷溜出來想看看你回了沒。竟然真被我遇到了……」

  徐若麟見她笑得一雙眼睛如彎月,亮晶晶地望著自己,生平第一回,覺得自己這個女兒竟是如此貼心。他心中陡然一暖,急忙將她小小的身子包到了自己懷裡,低聲道:「方纔我聽你母親提了,說你問我歸期?爹今晚就要動身了。爹答應你,很快就回。」

  果兒驚訝,「今晚就要走?」

  徐若麟用力抱了下女兒,然後將她抱起,笑道:「是的。爹送你回房吧。你在家等我回就是。」一邊往她屋子去,一邊輕聲繼續又道,「爹不在的時候,你要聽娘的話,多陪她說話,別讓她一個人太悶了,知道嗎?」

  果兒點頭。

  徐若麟送她到門口,就要放她下地讓她進去時,果兒忽然道:「「那爹爹你一定要早些回。我會想你,娘肚子裡的弟弟會想你,還有娘,她也會想你的。你不是幾天沒回嗎?昨日她打發周志往衙門給你送行裝,爹收到了嗎?就是她自己收拾的。怕少了物件叫爹不便,我在旁見她一件件數了好幾次呢。」

  徐若麟一怔,心中再次湧出暖意,聲音也愈發柔和了,「是。爹記住了。爹也會想你們的。」

  ~~

  徐若麟目送女兒小小的身影入室後,怔立片刻,忽然搖頭笑了下,對著自己默默嘲道:「徐若麟,枉你一個七尺男兒,胸襟見識竟連你的女兒都不如!她既被你強娶作婦,這一輩子便只能以你為依靠了。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又對不起她在先。她如今懷著你的孩子,不過是對著你稍鬧了下性子,你竟便質疑起當日娶她是否正確了……」

  他的眼前閃過她方才凝望著自己時的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那時刻,他只看到了其間的冷淡。但現在,越想,卻越覺得彷彿蘊含了無數的情緒。或許,只是她心性兒向來高傲,就愛在他面前端著而已……

  他重重拍了下自己的額頭,急忙朝她屋子再次飛快而去。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47 PM

  第九十八回

  初念這一夜是醒著到天亮的。一閉眼,她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他離去時的背影。

  那時候,他回頭看了這邊好幾次,彷彿在躊躇要不要過來。然而終於還是離去了。他的腳步起先有些遲緩,漸漸越走越快,身影終於消失在了幽闃的庭院樹影之中。

  這是她第二次目送他離去的背影了。第一次,是在芷城蘇家那個結滿秋霜的清晨,他和她道別,對她說他一定會娶她時,他的笑容輕快,腳步堅定,目光裡閃爍著一切在他掌握之中的自信,那種自信無人能及,甚至已經到了狂妄的地步。而現在,同樣與她道別,同樣要奔赴戰場,這個男人的背影卻只剩下了蕭瑟和沉默。

  月影挪到那扇西楹窗的腳下,就快照到她的半邊臉時,她忽然記了起來。有一天他下朝回來,彷彿就是靠在這裡,抱住她親吻她的。

  她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倉促地轉身。

  ~~

  初念的孕吐終於止住了。看著鏡中自己消瘦的身影和微微隆出的小腹,不用旁人多勸,一日三餐外加三頓輔食,便是再不想吃,她也必定要吃下去。吃飽了睡,睡醒了,有時候和過來看她的青鶯閒坐做針線,有時候和果兒一道去湖心亭散步。她母親王氏也托人送了兩回物件給她。天氣漸暖,草長鶯飛,她終於有些養了回來。有時攬鏡自照,氣色還算不錯。至少比徐若麟剛走那會兒,要好得多了。

  轉眼,徐若麟離開已經大半個月了。他應該早到了雲南。但似乎並沒急著立刻和顧天雄動手。西南那邊暫時還沒什麼新的消息傳過來。初念的日子過得也很平靜,比她自己先前預想得要平靜得多。

  她原本以為,徐若麟一走,向來看自己不慣的廖氏多多少少會為難一下的,就算明裡不做,暗地裡,她這個掌家婆婆想要讓自己不好過的話,簡直易如反掌了。諸如飲食、起居、或者身邊的人,有心的話,隨便拎件出來就可以做一篇文章了。但是意外的是,她竟一直沒什麼動靜,連她身邊的那個沈婆子看見她,也是立刻遠遠避開,實在避不了的話,便堆出笑和她招呼,口中稱「大奶奶安」——態度甚至比從前還要恭敬。

  不止初念疑惑,嘉木院裡的人也有些不解。這天午後,宋氏陪著初念一道做針線。她正做著虎頭鞋。一隻剛剛收線。暗紅配明藍,鞋頭的黃黑雜色小虎頭憨厚可愛,極其漂亮。喜得一邊的果兒搶了過來摸個不停,丫頭們也連聲讚她手巧。

  宋氏得意著謙虛了幾句。丫頭素雲便扯到了昨天遇到沈婆子時她的異樣表現,說,「大奶奶,太太身邊的沈嬤嬤向來眼高於頂,又苛刻,府裡頭便是幾個有臉面的管事見了她也不利索。奶奶你人好,她便蹬鼻子上臉,先前見了奶奶時態度可沒這麼恭敬。昨日這是怎麼了?大爺一走,她反倒恭恭敬敬了起來?昨日我在一邊兒硬是沒看明白。」

  宋氏見初念不語,屋裡頭也就紫雲素雲這兩個司家過來的丫頭,並無外人,便嗤了下,壓低聲道:「這有什麼奇怪的?說句不該說的,那婆子混到如今這歲數,陰事幹得必定不少。咱們大爺那樣的人,向來又把大奶奶捧在手上的。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他又要出遠門了,啥時回還不定。不先敲打下那些會來事的,他怎麼能放心去?我猜,必定是她什麼把柄捏大爺手裡了,這才見了大奶奶便如鼠見貓。要不,怎麼如此湊巧?」

  邊上人被一語驚醒,紛紛表示贊同。初念也被宋氏這一番話一下觸動了心思,想起廖氏這些天的樣子——她見了自己時,眼神裡分明是壓也壓不住的憎厭,面上卻偏要作出慈笑。模樣在初念看來,又彆扭又古怪。

  原本還有些不解,現在卻彷彿忽然被一點而通。她怔了下。

  「娘,這兩天都不見四姑姑來。我見她好像不大快活。我去叫她,讓她過來一起說話解悶?」

  果兒和她的四姑姑感情日漸深厚,所以對她也很是上心。

  她一提青鶯,屋裡的說話聲便歇了下去,初念也暗歎了口氣。

  最近國公府裡,她所在的這個院子是安靜,但別的幾處地方,卻一直沒怎麼消停。

  先說三爺徐邦瑞。年前廖氏要替他議親時,他百般推脫,又是鬧事又是出家的,但這名兒飛快傳了出去,原先有意做親的那幾家自然望而退去。一晃眼好幾個月過去了,他雖早被找了回來,廖氏怕他再生事,起先也將他關在了院裡。但這又如何能拘得住他?三少爺爬牆鑽洞地偷溜出去,經常是幾天不歸。好容易回來,廖氏或苦口婆心或嚴厲呵斥時,他來去就梗著脖子一句話,要娶司家二房的那位妹妹。這倒罷了,偏司家正月裡還打發了人來,藉著探望司國太的當口,委婉地請求徐家管好這個三少爺,免得外頭起流言,壞了自己家女兒的名聲。廖氏氣不過,傳信給徐耀祖,叫他管管。徐耀祖卻只帶回一句不鹹不淡的話,說兒子既然一心想娶,那就娶。房裡有了正兒八經的媳婦,這個兒子說不定還能改改性子。

  廖氏當時被丈夫氣得怒不可遏,只覺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對。慢慢到了現在,這樣幾番折騰下來,心裡也就只剩悲苦無奈了。但和司家的這門親,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鬆口的。

  親兒子的事還沒完,接著又被徐若麟這個便宜兒子給將了一軍。廖氏心中煩悶,便把注意力又轉到了女兒青鶯身上,舊事重提,要她嫁給侄兒廖勝文。青鶯自然不點頭。這兩天,這對母女又衝突不斷。

  說曹操,曹操便到。正這時,屋子外頭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初念抬頭望去,見青鶯院裡的一個小丫頭白著臉闖了進來,道:「大奶奶,太太早上又去了我們四姑娘那,罵了她一頓,四姑娘便說要出家。太太刮了她一耳光。太太去了後,姑娘就躺那裡,只流淚不說話。凝墨姐姐以為姑娘在氣頭上,過去就好,便也沒在意,不想大半天都過去了,她連口水也不喝。凝墨姐姐便去通報了太太,太太渾不在意,只說她嚇唬旁人的,餓了自然就吃。凝墨姐姐卻不放心,自己守著姑娘,打發我來請你過去看看,說你和四姑娘平日好……」

  她話還沒說完,初念便匆匆起身,吩咐人趕緊去通知司國太,自己也急忙往青鶯的院裡去。過去時,見她躺在床上披頭散髮淚痕滿面,臉頰上還留了道被指甲刮過的痕跡,知道是廖氏所留的。

  「姑姑……」

  跟了過來的果兒一見青鶯這模樣,眼圈便紅了。

  青鶯見初念來了,有氣沒力地朝她勉強扯了下嘴角,便側過臉去,怔怔盯著帳子。

  初念心中也是難過,坐到她身側,勸道:「四妹妹,我曉得你心裡不痛快,只是這身子是自己的,不能不吃飯。倘若有個不好,日後苦的也是自己……」

  她一勸,青鶯淚流得更凶,終於轉過頭望著她,哽咽著道:「我不想嫁。我娘硬要我嫁的話,我寧可死。」說罷閉上眼睛,再不說一句話。

  初念陪了許久,說了不知道多少的話,青鶯就是不動,更是不吃東西。司國太聽到消息,隨即也親自過來看究竟。青鶯便睜開眼,跪在地上磕頭哭道:「祖母!孫女自知不孝。只是別說一個廖勝文,便是比他好百倍千倍的,我也不想嫁!倘這樣不被世人父母容,我便出家去。總之不會拖累父母家人就是。」

  司國太又是氣又是傷心,哽咽道:「不孝的東西!你連你祖母的話都不聽了?」

  ~~

  初念原本以為,青鶯鬧個一天,過去便罷。沒想到到了第二天,她仍是不肯進食,完全鐵了心的樣子。好說歹說,差點沒給她下跪,才終於餵下去一杯水。這樣到了第三天,連廖氏終於也擔心了起來,又被司國太叫去呵斥了一頓,罵她不顧女兒死活一心只想結好自己娘家人。去看青鶯的時候,見她臉色蒼白嘴唇發乾,瞧著已經奄奄一息的樣子了,這才終於屈服,流著眼淚道,「罷了罷了,我不逼你嫁我侄兒便是。你起來吧,好歹要吃點東西。我生養你一場,再怎麼著,你也要體諒下我的心腸。」

  青鶯這才終於睜開了眼,有氣沒力地道:「我只想出家。你若不應,我就不吃。」

  廖氏本就脾氣暴躁,見自己讓步了,女兒卻還不識好歹,方纔的憐憫心腸一下便被怒火蓋過,罵道,「真真是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和你那個牛鼻子爹一模一樣!餓死就餓死!你想出家,門都沒!」說罷氣沖沖而去。

  初念這幾天,不顧自己身子,一天七八趟地往來於嘉木院和青鶯這兒之間。這種時候,忽覺得徐若麟在家的好了。倘若他在,情形也不至於糟糕成這樣。本來見廖氏終於讓步了,剛鬆了口氣,沒想到青鶯卻還這樣固執。眼見廖氏惱怒離去了,看向躺著的小姑子,見原本鮮活的一個少女,現在憔悴無比,忽然便想起從前那一回與她一道落下山崖的經歷,忍不住也是紅了眼睛,坐到她身側,哽咽著道:「傻姑娘,你怎的就一心只想出家?出家哪裡那麼好?就算真的想,也要先留著命。你這樣,叫我心裡怎麼過得去?」

  青鶯望著她,低聲道:「嫂子,我不信我娘。就算她不把我嫁給我表哥,很快也是要嫁給別人的,那些個人,未必就比我表哥要好多少。我真不想嫁人……我也不是非要去當姑子不可……可是我實在沒別的辦法……」

  初念覺出她似乎另有話要說,擦了下眼睛,叫屋裡的人都出去了。只剩自己時,望著她道:「四妹,你是不是另有想法?倘若有,跟我說說,就算我幫不了你,也總比你一人悶在心裡要好。」

  青鶯沉默了半晌,終於輕聲道:「嫂子……你還記得去年底在護國寺遇到的那個內官監太監嗎?當時我聽他說,到六月的時候,他將領船隊從太倉出發下西洋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那些可以隨他同行的人。」

  初念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想隨他下西洋?」

  青鶯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初念壓住心中駭異,仔細打量著她,見她眼睫輕顫,不知是餓得虛火上來了,還是情緒激動的緣故,兩頰也有些潮紅。忽然想起去年底遇到袁邁時的情景。記得此人形容偉岸,舉止豪爽,當時他與青鶯告別時,青鶯彷彿還有些依依不捨,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那條竹林徑道之中還立著不肯隨自己回院。

  初念的腦海裡忽然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盯著青鶯,壓低聲道:「四妹,你老實跟說我說,你……是不是因為那個袁邁的緣故,這才不肯嫁人要當姑子,甚至想著離家遠行?」

  青鶯臉色忽然煞白,又一陣赤紅。幾天沒吃飯的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下竟坐了起來。

  「嫂子,你既這樣問了,我便也直說。那位袁太監,我對他確實仰慕。但卻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身雖被殘,卻比無數旁的男子更配稱得上偉岸丈夫。我當時聽他偶爾提了一句,說大凡女子,總比男人心細。便想在宮廷女官中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術者隨寶船同行,沿途記錄地理水文,整理文檔等事宜。只是海上凶險,此去又路途漫漫,竟無人願意應徵。當時我便想要應了。但這也不是我想隨船同行的唯一原因。」

  「嫂子,」她喘了口氣,繼續飛快道,「我小時候,無意看過一本前人所著的雜記,記述了漫遊大楚各地的地理風土,那本書如今還在我案頭上。那時起我便心生嚮往,盼著有一天我也能這樣出門走走看看了。是誰規定女子這一輩就一定要嫁個男人,相夫教子直到老死的?」

  「但是,這不大可能啊!」初念道,「別說你娘,便是你爹,他一定也不會應的!」

  青鶯道:「所以我一直想著求大哥幫我!他那樣的一個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一定肯幫我的!」

  初念尚在猶疑間,青鶯已經道:「嫂子,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你看他人好,那人自己未必覺得好。你看他不好,那人說不定卻樂在其中。就說嫂子你和我大哥……」

  她停了下,終於道,「倘若我說得不對,嫂子你別怪我。我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嫂子你十有八-九就是我從前的二嫂……」

  初念的心一下跳得飛快,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青鶯卻渾然未覺,繼續道,「我大哥對你該是有多喜愛,這才冒了風險,費這麼多心機,不顧一切終於把你娶了。我也看得出來,嫂子你看起來柔柔弱弱,內裡卻與外表不大一樣,要不然當初咱們落下山崖的時候,你也不會那樣背著我堅持咬牙走了那麼長的一段路……你對他並沒他對你那樣的上心。我猜他一路過來一定不順。在我看來,他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是我相信,在我大哥自己看來,這一切他一定都覺得值。我也一樣。我不想嫁人。我願意去當女官幫袁總管做事,陪他出海,哪怕十年八年,甚至是一輩子,我也甘之如飴……」

  她說著,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嫂子,我求你再幫我一次。等我大哥回來,讓他幫我上船,好不好?」

  初念怔怔望著她。

  「嫂子,我求你了……」

  青鶯見她不答,掙扎著要起來向她磕頭,初念急忙扶住她。終於歎了口氣。

  「唉,小姑,老實對你說吧,不止是你,我先前知道袁邁要率寶船下西洋的時候,也憧憬了一陣子……可惜我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倘若你真的想好了,等你大哥回來,我會試著跟他提的……但是不保證他一定會答應。」

作者: gigi1433    時間: 2014-2-28 08:48 PM

  第九十九回

  千里之外的洞庭之地。那裡,正是肅王趙晉的封地。

  這日清晨時分,靜靜的欒水之畔,一艘船頭飾了五彩蟠龍的大船正準備解索離岸。

  這是肅王府的船,肅王妃此刻正在船上。她將經由欒水入長江,最後抵達與大楚一衣帶水的月羊國。

  數月之前,皇帝趙琚尋不到繼續羈留諸多一字王在京的理由,只好令他們各自回封地。趙晉便是那時攜王妃回的洞庭。上個月,他上表奏請皇帝趙琚,說王妃聽聞她母慈病重在床,日夜哀哭。他感念她思親心切,懇請萬歲准許王妃歸邦探視。趙琚准了。照慣例,派一監察官員隨行。且為了對藩屬月羊國顯示上邦之恩,隨船賞賜金帛彩幣以及對月羊國王的封號。

  這天正是肅王妃離開洞庭封地的日子。肅王趙晉無法陪她同行。但他親送她到了欒水之畔。目送船隻遠離,漸漸消失在視線之中後,身影仍佇立不動。

  次日中午,載了王妃的船到達入江的一道閘口時,因閘口關閉,只好停了下來。王府主事上船頭,正要命閘官開啟閘門,船上忽然強行上了幾名身穿玄色便衣的佩刀男子。當頭一人二十多歲,神情嚴肅,目光幽冷。

  此人正是楊譽。

  「大膽,你們是誰?可知這是什麼船?」

  主事官正厲聲阻攔,楊譽已經朝他晃了下左手掌心裡的一面腰牌,寒聲道:「奉旨行事,速速閃開!否則殺無赦!」

  青銅腰牌上刻著「大楚執事欽差」,主事官一驚,立刻後退了一步,道,「大人,想來是有誤會吧?船上是肅王府李王妃,奉聖意回國……」

  楊譽充耳未聞,已經大步往前,直接往後艙房而去。那裡是隨船侍奉之人的所在。

  他一腳破開王妃緊閉的艙門,在王妃憤怒不滿的目光注視之下,若無其事站到了她面前,恭敬見過禮後,目光緩緩掃射四周,最後停在了一個靠角落拜訪的四合櫥上。

  他朝著那個四合櫥緩緩而去,在王妃越來越蒼白的臉色中,猛地一下掀開蓋子。裡頭赫然藏了個六七歲大的青衣小童。此刻那小童正蜷著身子,目光中滿是驚恐,肩膀瑟瑟發抖。

  「跟我走吧。」

  楊譽朝這孩子擠出一絲他自以為是笑,其實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後,順手便將櫥蓋蓋上,手一揮,兩個手下立刻上來,抬了整個四合櫥迅速離去。

  ~~

  算算時日,徐若麟離家已經過去數月了,初念的肚子也越來越大了。

  和果兒整天樂呵呵地盼著父親快點回家不同,初念現在的的心情忐忑。彷彿盼望,又彷彿有些迷茫。她被這種情緒折磨著,幾乎寢食難安。

  上個月,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裡對她說,他暫時還有事,所以不能立刻回京。叫她照顧好自己,並請她轉話給果兒,叫她不要掛念他,他一切都好云云。

  分別了幾個月,下次再相見的時候,不知道他見到自己時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她又會對他說什麼?

  初念回想起他臨走前最後對著自己說「我知道你也不想我在你跟前晃」那句話時,神情裡流露出的那種無法掩飾的疲倦,又仔細讀他的這封信,除了向她報歸期,托她轉話給果兒外,字裡行間,平平淡淡,她並沒讀出多少別的情緒,她心裡頭忽然便一陣煩悶。低下了頭去,習慣性地伸手輕輕摸了下自己那個比他走時已經圓突了許多的小腹,心情一下又好了不少。

  好像徐若麟走後沒多久,她就養成了有事沒事摸摸自己肚子的習慣。

  和徐若麟一樣,她其實也一直執拗地相信肚子裡的這個小生命就是從前那個夭折掉的孩子的延續。

  她這個做母親的人,其實並不怎麼愛它。前世裡就想自己動手終結它,這一回,又當著它和它父親的面,說出了她一點兒也不想要這個孩子、巴不得它從未來過的這樣的任性話。它大概是不高興了,所以折騰了她一段時間。但是自從它父親走後,它立馬就變得乖乖的。不但沒再折騰她了,到了最近,早晚躺下時,她甚至經常能覺到肚子裡的小東西在不安分地動。所以到了晚上,當她睡不著,覺得孤單的時候,她便撫摸自己的肚子,對著它說話,有時候甚至能得到它的回應,它會輕輕頂一下她。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就彷彿它的父親在她身邊陪著一樣。

  她相信這個孩子一定調皮又寬容。它早就原諒了自己。她現在,甚至已經開始隱隱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了。

  ~~

  西南捷報傳回金陵的時候,徐若麟其實並沒像旁人想像的那樣,立刻踏上回朝受封的路。孟州城破後,顧氏長子顧元山逃脫。此處毗鄰安南,到處是山地叢林,是個天然的藏身之所。若叫他成漏網之魚,讓他借地勢人脈,日後難保不東山再起又成隱患,加上當地各種勢力仍然陳雜,情況十分複雜。所以徐若麟派人給皇帝和初念各傳了封信後,自己仍留著處置後事。

  這一天,楊譽終於趕到了孟州,向他回報情況。

  「大人,果然不出你所料。我在肅王妃的船上找到了皇太孫。人此刻已經帶到了這裡。」

  徐若麟看向方才士兵抬進來放在地上的那個四合櫥,緩緩到了跟前。

  這個四合櫥特製,四角留有通氣孔,所以裡面的人不至於窒息。徐若麟掀開蓋子,看到那個孩子正蜷縮在裡頭。大約是太過疲倦,他歪著腦袋睡了過去,臉上還有幾道沒有乾透的淚痕。

  「大人,既是萬歲要的人,想必緊急。是立刻送入京嗎?」

  楊譽問道。

  徐若麟凝視這個孩子,眉頭略皺,陷入了沉思。

  「暫緩,到時候隨我一道入京吧。」

  最後,他這麼說道。

  楊譽略微一怔,卻沒有發問。只立刻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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